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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鱼糍面

作者:朽月十五
初春的天正寒,阿夏蜷缩在芦花被底下好眠,屋裡暖洋洋的,让方母给搅了清净。

  睡眼朦胧走到饭间时,蒙头吃饭也差点沒栽到碗裡,却听她阿娘說,“今日我們去你外祖家住一日。”

  她顿时清醒起来,“阿娘,你上次不是還叫我别去外祖家,省得嚯嚯他们的粮食。”

  “瞧她還记仇呢。”

  方母笑得前仰后合。

  那日不過随口說的,沒想到她還记着。

  太婆也笑,却给方母找补,“你娘上次那话是玩笑,可当不得真。”

  “你霜花表姐今日定亲,之前說過一嘴的。”

  方觉虽笑,可边笑边告诉她今日去做什么。

  “我记着呢,不過睡懵了罢。”

  阿夏自然不能把這等大事忘记,昨日早就收拾好了东西。

  连话也不說了,匆匆吃完饭,又噔噔跑到楼上拿一袋包袱下来。

  他们全家今日都要一道過去,年糕也让不能落下,趴在方觉的肩头,仰起头看人甚是神气。

  她外祖家盖的屋子大,房间也多,睡得下這么多人。

  方母的娘家姓王,住在王家庄裡头,从陇水镇划船過去不過一個小时。

  天际泛起层层叠叠的云,水道安静,时有渔船从旁经過,船往前划,垂柳变稻秧。

  王家庄善种稻,一小块田垄也叫他们插满齐整的稻子,放眼望去,灰蓝的天底下只有一片随风摇曳的油绿。

  阿夏趴在窗子前往外瞧,年糕也探出头,喵喵直叫。

  秧田裡零散竖起几個挂着破布烂衫头的稻草人。长脚黑头灰身的苍鹭停在上头,偶尔俯身扑棱几下,又停回原位。

  方母說它凶得很,老大一條的蛇都不怕。

  “到喽!”

  方父吆喝一声,船泊在桥洞裡,拿绳线拴住了,阿夏跟在大家后面从旁边的石阶走上去。

  两旁是稻田,中间一條宽阔的黄土路,每每到了雨天,這路根本不能走,泥泞不堪。

  阿夏小时候下雨从這路上走,别人避开泥坑,她非得进去踩几脚,溅得脸上都是泥星子,還咧着牙花笑。叫方母气也不是打也不是,干脆由她去了。

  人大了,這路却是一点都沒变,布满车轮压過的深辙。

  走到路上,两边卷起裤腿弯腰插秧的汉子,吆喝一声,“阿夏来了!晚点大伙到我家吃盏茶再走。”

  “小芹,今日来帮忙啊?有段日子沒见着了,等会儿叫你婶子给你拿点土鸡子带回去。”

  阿夏立马笑眯眯地喊人,“大发叔、三伯、四婶…,插秧呐,可累人了。晚上到我外祖家吃饭呀。”

  “哎,等播完這块田,我再帮忙去。”

  一路走一路寒暄,阿夏脸上的笑就沒有落下過。她外祖家的屋子在庄子裡面,得過很多人家的房舍,家家户户都忙着,门前孩童头对头蹲在地上在玩土。

  正把干菜拿出来晒的大娘见了一行人過来,很热情地喊道:“小芹回来啦,哎呦亲家一家都来了,最近身子都還成吧。霜花定亲是该来,等会儿我這裡忙活完了,也给去帮忙。”

  “她三大婶,我們這是来凑個热闹,身子都還成。看你還得忙着晒干菜,就不多說嘴了,到时候過来再說。”

  太婆笑盈盈地回她。

  “成成,不耽误你们,赶紧去瞧瞧,王七家可是挑了不少担聘礼呢。”

  大伙笑得脸都要僵了,才终于看见她外祖家那屋子。

  门前竖了篱笆,细草从小孔眼裡钻出来,院裡移栽了几株山茶,五六朵花苞缩在叶片底下。一條碎石小道,還有一架原木秋千,和孩童咿咿呀呀的笑声。

  院裡围了不少人,俱是阿夏本家的亲眷,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论這桩婚事怎么样。

  阿夏的外祖父是個高瘦肤黑的,才刚迈出门槛准备去河道上瞧瞧,一抬眼就瞧到了外头過来的一家人。

  三步并作两步从台阶上下来,赶紧迎上去,“我正想去看看呢,沒想到你们就到了。亲家来,赶紧去裡头坐,走走,我让小芹娘泡了茶。”

  拉過太公的手就要請他进去喝茶。

  他一面拉,一面又道:“阿夏,你到时候在外祖父家多住几日,外祖父要杀只鸡给你补补。”

  “爹,你那鸡养着自己吃,别每回阿夏過来就杀。”

  方母的话裡充满了无奈,阿夏亲热地喊了声外祖父,至于留不留在這裡再說。

  坐在那的亲戚就笑,“小芹回来了,亲家两個快坐到這裡說說话。上一次见面還是年前呢,身子都還成吧。”

  “姑爷快点歇歇,這裡有個凳子,等会儿還得叫你掌厨呢。”

  “阿觉,你到表姑這裡来,我且问你個事。”

  “阿夏又标志不少,小芹哦,你可得挑仔细了。”

  旁的三個全被拉過去了,只有方母牵着阿夏的手进屋子裡去。厅堂摆了一排红箱子,最上头坐了個穿着喜庆面容和蔼的老太太,是阿夏的外祖母。

  刚跟边上的說着话,回头看见她们进来,立马站起来,“阿夏呦,你怎么才過来。瘦了瘦了。”

  “外祖母,真沒瘦。”

  外祖母打量一眼阿夏,拽着她到旁边坐下。方母也是真服了這两口子,她沒吱声,不然她娘能念叨半天。

  直接坐到姑嫂堆裡去,大家都十分热情,围着她道今日這聘礼都有什么。

  外祖母问什么,阿夏就老实地回答,外头进来的人越发多,怕阿夏不自在。

  她就揽着阿夏的肩头道:“先找你表姐玩去,她可不好意思下来。”

  “那我去瞧瞧。”

  阿夏从后面的楼梯上去,她表姐的屋子在最裡面,大门紧闭,她敲了几下。

  一個略显丰腴的女子开门出来,看见是阿夏时,原本很平静的神色立马带上了笑,忙過来牵她的手,将她带到屋裡去。

  “我還沒想到是你呢,以为是桂子几個。”

  霜花推着阿夏坐在云纹收腿凳上,嘘寒问暖,“過来得坐一個时辰的船,累着不曾?”

  “哪就累着了,倒是姐姐你。晚上都睡不着觉吧。”

  阿夏吃吃笑她。

  “你這嘴,女子家头等大事,如何能睡得觉。”

  霜花也不反驳,這门亲還是她自個儿看对了眼才定下的,忐忑与欢喜让她彻夜难眠。

  “我瞧了聘礼,一抬抬的,好着呢。”

  “你别再說這個了,不然我可就把你给轰出门去了。”

  “好好。”

  阿夏讨饶,去勾她的肩膀,“姐姐,今晚我要跟你睡一道。”

  “行呀,你在這裡多住几日。太婆還将你屋裡的被褥全给拆洗晒了呢。你可不能明日就走,我還有许多话要跟你說。”

  “我且再想想。”

  话到這裡,门外又传来钝钝的敲门声,混着含糊不清的声音,“大姐姐,你开個门,我們给你送茶来了。”

  阿夏从凳上起身,脚步轻快地去把门打开,两個脑袋仰起来。一個头圆滚滚的,脸上肉嘟嘟,是她表弟生冬。一個头尖脸小眼睛大,小美人胚子的是她表妹小温。

  生冬手裡捧着盖碗茶,抬头看见阿夏时吓了一跳,转头两颊的肉往边上挤,欢欣地道:“小表姐,你来啦,我怎么在楼下沒瞧见你。”

  “哎呀,生冬你别在门口问,我們先进去。”

  小温催促,她手裡端着盘圆滚滚烤得焦黄的小烧饼,有点累了。

  待两個进来,东西放在朱红條案上后,小温猛地跑過去,挂在阿夏身上,叫她差点沒将這小团子给接牢。

  小温埋在她肩头,咯咯地笑起来,“小表姐,我可想你了。”

  “還有我,還有我。”

  生冬也不甘示弱。

  “好了,知道你们是想找我玩。等午后,我带你们去放纸鸢,我叫我太公糊了好些纸鸢,可漂亮了。”

  阿夏自小在這群表姐弟裡头就是個古灵精怪的,爱玩爱闹,主意又多。搞得大家想要玩点稀奇的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她,小的更是只听她的。

  “真的嗎?真的嗎?”

  “真的。”

  霜花给她解围,“成了,你们两個赶紧坐下,叫你小表姐喝口茶先。”

  她给阿夏递過来一盏盖碗茶,又称元宝茶,茶盖底下浮动着舒卷的茶叶,還有一颗青橄榄。

  是王家庄這裡用来招待贵客才上的茶,除了茶裡放橄榄,還能放金桔,阿夏喜歡吃橄榄。

  霜花的屋子裡有扇小窗,往外推开是瓦檐和远山,前头放了张小方桌。阿夏卧在镂花圆背交椅上,手裡捧着盏茶,茶烟袅袅升起。

  茶是温的,轻轻呷一口,春茶的香是雨后茶花的香,春茶的味是青橄榄的果香,酸中带蜜。

  “吃块点心包。”

  霜花把那盘小烧饼摆在方桌上,放炉子烤得喷香,上头還洒了几点芝麻。

  平日是不会這般大费周章地烘几炉,今日是喜事,小烧饼又有结缘的名头,外祖父請人起早烤了三炉。

  小烧饼,又圆又小,用稻草杆子烧炉靠边烘的。王家庄裡惯常做的是咸甜口的,咸的搁椒盐,甜的抹饴糖,各有各的好。

  到了阿夏過来,她虽不会做,对吃食却有许多主意,要吃梅干菜馅的。用芥菜晒后制成的干菜,加上剁好的肥肉和瘦肉,包裡头,烤到出油。

  味道出奇地好,庄裡也学会了做梅干菜烧饼,這味吃着稀奇,走礼也有面。今日阿夏来,外祖父特意给她单烤了一炉。

  把正热的烧饼掰开,层层起酥,油脂一滴滴落在盘子裡,最内最薄的皮粘着乌黑油亮的梅干菜,還有小小晶莹的肥肉。

  口感酥脆,吃到馅后,咸中泛着一点甜,阿夏一人就可以吃上四五個不带停手的。她吃着美,馋得两小孩也赶紧拿一個,饼挨到嘴边,另一只手要垫在下头接酥皮。吃到满嘴流油,手底上的碎屑不忘抖落抖落倒进口中。

  一盘吃了大半,霜花连忙拦住几人,“可不能再吃了,等会儿晌午我娘還做鱼糍面呢。你们要是叫点心包填饱了肚子,那我阿娘做的你们可就吃不上了。”

  阿夏利落地收回手,那可不成。大姨做的鱼糍面是她吃過最好的,烧饼回头還能吃,不能顾此失彼。

  生冬也停住手,砸吧着嘴巴,眼睛亮闪闪地望向阿夏,趴在桌边上问:“小表姐,你這次還带了什么好玩的来?”

  “我带了一样,你们等等,我去拿過来。”阿夏想起来自己装的包袱,从椅凳上钻出来,打开门跑下去。不多久,木梯上响起她的脚步声,门被掩回去。

  她把两個方木框摆到桌上,三個脑袋一齐凑過来。只见那些木框裡有许多小木块,边缘凸出小圆头,紧紧扣在一起。

  最妙的是上头的图案,大白鹅追胖男童,小姑娘扑蝶。

  小温惊讶,“這上面画的是我!”

  “還有我,”生冬捂着胖脸,从指缝中看切割开的画,脸色通红,“小表姐你怎么把這個给画出来了。”

  那只大白鹅是庄裡王老汉家养的看家鹅,生冬路過非得手贱摸它一把,被大鹅追的满院跑。屁股上還被啄了個大包,最后是大表哥把场子给找回来的。

  “哈哈哈,”霜花笑得肆意,“阿夏你可真是個妙人。”

  “我們不要管這事,来看看怎么玩。”

  阿夏脸上憋着笑,忙把那方框裡的小木块给倒出来打乱,“刚才的图案都记住了吧,我們玩的就是把它给拼回去。”

  她之前灵光一闪想到的,虽然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冒出来這個念头。却央了太公做出来,又描画,磨了好些日子才好。

  她特意做的很小,块数特别多,好叫两個孩子慢慢拼。

  “我要自己拼。”

  小温笑意盈盈,一個個很认真地看過去,不一会儿就扣了三個。生冬相比之下就颇为困难,抓耳挠腮的模样跟年糕抓痒一般。

  屋裡响起此起彼伏的笑声,“哎呀,生冬你這块拼错了。”

  “来,小温這块给你。”

  最后快晌午的时候,方母在楼下喊:“阿夏,霜花,你们几個快下来吃饭。”

  “哎,来了来了。”

  小温和生冬下去时紧紧握住方木框两边,怕一不小心又得重新来過,到了楼底上,各找各娘。

  “娘,你看小表姐给我的。”

  三姨母是小温的娘,她假做惊讶,“画的這般好,你有谢過你小表姐沒?”

  “說過啦!”

  轮到生冬,二姨母看到這画就笑得歇不下来,哎呦哎呦直叫唤。這般不算,還传给大家都看了一遍,這下屋子裡都盛满了快溢出来的笑。

  方母揽過阿夏,笑着戳了戳她的额头,“你個促狭鬼。”

  外祖母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缓了口气,指着后头的饭间,“可别笑了,等会儿把生冬给笑得要钻到地缝裡去。我們先吃饭。”

  “对对,先吃饭。”

  一大帮人往前走,面得自己去饭间拿,大姨母夫妻俩忙活,兼几個庄子裡的婆子,方父也過去打下手。

  面全盛到一样大小的青瓷碗裡,鱼糍面是用鲜鱼刮片加淀粉敲成的,薄而有韧劲的一片煮熟,层叠卧在浓汤裡。

  做這是有诀窍的,最好在开春时划船去湾口,那裡靠海,买上一條大鲅鱼,旁的鱼做起来味道沒它好。

  要王家庄本地出来的红薯磨成的淀粉,煮的油最好用自己熬出来白花花的猪油。

  這样吃起来味才鲜,不過很是麻烦,也只有红白喜事的时候会做這道面。

  上面還有一勺浇头,黄芽菜、细长條肉丝、春笋丝、自家发的绿豆芽,再洒把香葱。

  “快来拿,小心烫,生冬两個吃小碗,叫你爹拿過去。”

  “来来,阿夏,這碗给你。你爱吃這面,多吃些。”

  大姨母忙端了一碗冒尖的鱼糍面给阿夏,她自個儿生了霜花后,看见小小一团的阿夏,更是爱得不成,叫她說是得了两個女儿。

  “好,大姨母我自己能端,你也吃。”

  阿夏小心捧過,和霜花一起坐在饭间角落的小桌吃,头顶正对着天窗。

  她都沒功夫說话,夹起一块淡黄的面,鼓起脸呼呼吹气。在筷子上卷吧卷吧,卷成一团。

  鱼面很烫,又颇为滑嫩,她吃得仔细,咬一小口嚼咽,满口生香,一点腥气也沒有。

  绿豆芽爽口,春笋丝脆嫩,再喝一口用好些料熬起来的汤头,猪油爆葱香。這已经不好說鲜了,阿夏对它的感受只有像走在大雪裡,冻得浑身发僵,喝了一盏暖茶时那样的舒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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