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旧案
宋琰声身子底子不错,隔日就能下地走动了。她胃口极好地吃了一碗鸡丝羹,半碟八宝鸭,一小盅桂花露,吃得肚子鼓鼓的,嘴巴上油星点点。本来老夫人還极担心,又生气又心疼的,看到她這样子,便是再气也消了大半了。
她亲自取了横波手上的帕子给她擦一擦嘴巴,一边爱嗔道:“吃這么多,小肚子要受不了的。”又把她拉到膝上,伸手给她揉揉肚皮。
宋琰声弯着圆眼睛,极灵气娇俏的模样。老夫人心肝肉抱在怀裡,還是舍不得說上一句斥责的话。倒是她认错态度良好,极有眼色地举手表态,“祖母,林府下水的事是阿好不对,让你们担心了,全是阿好的错。只是当时七妹妹落水,孙女一急,便什么都顾不及了……還好七妹妹身量不重,不然阿好可真沒把握能拉她回来。”
“你是何时跟人学的泅水,這下水可不是闹着玩的,你是咱们宋家的姑娘,這万一有個好歹,你叫我們,叫你爹娘怎么办?”
宋琰声翻了個身对着她招了個干净,“這是去年跟我三哥哥在庄子上学的,祖母不知道吧,我衡哥泅水可厉害了,還能仰着游水呢。”
“好了好了,任你說出花儿来,下次也再不许了。”老夫人揉揉她的脑袋,好气又好笑,看着她招人疼爱的小模样,眼中软了下来。
“祖母不生我气阿好就放心了。”她嘟囔一声,“林府小望珑园,我再也不想去了。”
“嗯?”
“那個地方虽然又大又漂亮,但阿好觉得古裡古怪的。”
老夫人目光一顿,手上动作也缓了下来,她一听這话,倒是好奇了:“你不過才去那边小半日,怎么就觉得不对了?”
宋琰声正想着从她祖母這边探听消息呢,便顺口分析道,“长公主金枝玉叶,为何下嫁江南林府,她为何沒有封赐长公主府?咱们大成的长公主也只她一人呀。”
“另有,人人都說长公主与林家驸马林如崖感情极好,但上次的生日宴上,我却感觉不到。若是真的恩爱,为何二人至今无所出,而且整场宴会都表现得互不干预,林驸马更是面上功夫都懒得做,便是筵席上,也沒见两人同坐一处過。”
祖母闻言,点了点她的额头,摇头叹道,“你這丫头果真敏锐,什么都能被你给看出来。”她一边說着一边靠向身后的大迎枕上,眼睑微微垂下,像是陷入了回忆之中。
“……這是明德一十四年的旧事了,如今已沒人再提了。启章年间,北疆丹穆极为强悍,屡次进犯我大成边境,搅得民不聊生,已成心腹大患。但直到圣上登基,丹穆的問題都沒能很好地得到解决,派兵北上,也是接连败落,一退再退。這时候,丹穆派来使臣要求联姻,指名要太后膝下的小公主。”
宋琰声微微瞪大眼睛,几乎能从中猜到接下来的故事了。
“丹穆恃强跋扈,不肯让步,北疆蛮荒之地,丹穆又是不开化的胡人部落,在启章帝时,便白白送去了数個大好年华的公主,可无一人生還。睿阳长公主听闻此事,自是百万個不愿意。据說当年她跪在太极殿一天一夜,滴水未进,直到最后,太后那边却是妥协了。有了公主和亲還不够,丹穆狮子大开口,又卷走了大量的粮草肥马……好在后来,元家御敌大胜,丹穆败退至北线之北,才有了之后长公主归京。”
“殿下虽为金枝,但這辈子实在悲苦,全然是身不由己。她在丹穆生過两個儿子,一個女儿夭折,大儿子死在开战的金水江,還有個半大的小子,长公主拼死护着,不肯人再伤他分毫,但這個孩子,在带回京门的那一天,人就莫名烧傻了脑子。”
宋琰声心一跳,不由发问,“祖母也相信這個說辞?”
“信不信的,反正孩子是废掉了。可怜啊。”
宋琰声想起在小望珑园裡那被关着锁着的疯子,如同野兽一般被禁锢在内,一遍遍疯狂而无望地用头撞墙,嚎叫着却撼动不了分毫。
“殿下确实是個可怜人,這辈子,就是毁掉了。這件事以后,据說整個人精神就不太对了。”老夫人唏嘘一声,听宋琰声托腮奇道,“皇宫裡是怎么想的,既然她好不容易回了京门,为何又让她再嫁往江南?”
“這话虽是大不敬,但皇宫中這样的事也不少见。再嫁這個主张,是太后提出来的。至于为何是林家,看看林家在江南的权势和小望珑园就不难想了。如果往好了說,就当作是太后希望,给自己這個苦难的小女儿谋個下辈子富贵安稳吧。”至于另外的盘算,若再往下想,真真就是天家无情触目惊心了。
宋琰声并不觉得睿阳如今有多么“安稳富贵”,从前世的记忆裡看,這個公主并未长乐,反而痨病缠身,在一片繁花似锦中早早逝去了。那日所见到的睿阳长公主,神色中苍白抑郁,坐在高位上,像個一碰就倒的假壳子。
两江总督,率南直隶军政要务,又处江南流金之地,是数一数二的封疆大吏,這般重要的地位,长公主再嫁,得要承受多大的压力和议论。而且睿阳情况特殊,她是和亲的公主,在很多人眼中,更残酷的一种看法是,她是苟活的公主,理应以死谢罪。沒人去回想她所经受的苦难,只恨不得将她钉死在耻辱柱上以逃避曾被丹穆击败的不齿事实。
于是皇宫做出了让步,未建公主府,准公主下嫁江南。
睿阳便又被嫁入了江南,挣脱不开,抗拒不能,在江陵开始重复与她前半生一样,无光无望的日子。
“殿下是個可怜人,但是……”老夫人摇摇头,“若是从前,我還会這样說,但现在的长公主,已经毁坏了,从内及外。”
“在金陵时,我就听說,她为自己那個傻掉的小儿子娶进了好几家姑娘,都是好人家出身,威逼利诱要将人弄进来。但她那個儿子,疯疯傻傻,這些姑娘们,好端端地抬进去,沒多久就被折腾得沒了气息。不是被打死,就是被吓死,哎……”
“己所不欲,公主应该是明白求天无门那种滋味的,为何又将這种痛苦带给别人?”宋琰声难以置信,“她果真精神上不大好了。”
“可怜之人也可恨,這样的事情,她做過不少了。听說她患上了痨病,也是一报還一报。”
她骤然想起长公主浅褐色眼睛裡满带着的热切,突地想到一种可能来,“祖母,她不会是又看上了咱们家的姑娘了吧?”
“七妹妹被她請過去說了一会儿话,我总觉得不对味儿。”
老夫人目光一厉,“我那日便知道她存了這心,才匆匆将你拉了回去,谁料她转眼又看中了书声,只要我還在,便不会允许有這种事情发生!”
宋琰声心头沉甸甸地揣着事儿,江陵林府的古怪還不单单只有這一件。她烦躁地抓抓头发,想起撞见的林如崖和萧长元的密谈,再想到湖水下被泥沙遮掩的金子和飘滚的白骨骷颅头,顿时升起一种山雨欲来的战栗感,她不由摸了摸惊起的寒毛。
随即,她又想起林府种景云的传话。端珣……他到底南下是来做什么?端珣的提醒自有他的考量,江南這潭深水,危机四伏,别踹进去得好。
豪商,潘纵江、皇三子一党,萧长元,還有林家……集结江南。要說万事离不开個“利”字,也唯有這個能将這一大群人扯到一起来。若是揭开了這张遮掩的大幕,她不难猜测会扯出来什么惊天秘密。祖父所言极准,看样子江南的天就要大变了。
宋琰声思虑重重地回了房间,心中百转千回,最后只留下一個念头。既然端珣已然提示了她,那他自己呢,他若真要涉身其中,那此番南下自然是危机重重。
她思来想去,坐立不安,唤来横波,“走,我們现在就去趟個园。”
坐到了马车上,她又有些愣神。依照端珣的心思计略也无需這样紧张,再說,她病了這几日,谁知他现下還在不在個园呢。
她犹疑片刻,還是往個园去了。自做了那個梦后,她心裡难安,总想起前世的他默然坐在轮椅上的模样。她一咬牙,一掀开车帘喊道,“快些,再快些!”好像再耽误一秒,就会往事重现了。
而等到了個园,漆门却是关着的,這地方端珣住了一小阵,但门上有些漆彩却是斑驳了。微风一起,她听到了一门之隔竹叶扑簌簌的声音,除此之外,静悄悄的。
横波遗憾地摇头,“姑娘,园中应是无人……”
宋琰声不甘心,又跑上去哒哒哒叩起门上的八角门钹,响了一阵,依旧是无人来应。
她在门边,长长地缓出一口气来,手指微微松下来。正要抬步离开的时候,横波忽然“啊”地一声抬起手来,旁边的檐台上燕子一般落下個人来,正是意云。他探头出来瞪大眼睛,对着下头宋琰声一瞧,忽然又喜笑颜开,“哎呀,主子算的真准,果真是六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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