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半年前的真相
七年前,萧席枫报名参加了一個催眠培训班,主讲正是凌明鼎。萧席枫完全认同凌明鼎提出的“心桥”理论,从此他开始把相关的催眠治疗术应用于临床的心理咨询和矫正。
去年夏梦瑶在龙州接连做了好几场催眠表演,引发了一股催眠热潮。安远心理咨询中心的业务量也随之大增。萧席枫的行业知名度扶摇直上,俨然已成为龙州市首屈一指的心理治疗师。
罗飞和小刘来到位于富达路上的這座两层小楼,门口标牌边注明营业時間从上午九点开始。此刻刚刚過了八点半,咨询中心尚未开门纳客。
透過虚掩的玻璃门,罗飞看到屋内已经有人在活动,于是便推门直接走了进去。
一個三十出头的女子正在做清洁。小刘上前问了句:“請问萧席枫萧主任在嗎?”
“萧主任還沒上班呢,”女人微笑着說道,“我是他的助手沈慧。”
小刘又问:“那他大概什么时候会来?”
“应该快了吧。”沈慧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随后她反问小刘,“两位有预约嗎?”
小刘摇摇头:“沒有。”
“那你们先预约吧。萧主任今天的病人已经排满了,你们得明天再来。”沈慧耸耸肩,做出一個歉然的表情。
“我們不是来看病的,”小刘解释說,“我們是警察。”
“警察?”沈慧惊讶地挑了挑眉头。她看着眼前這两位,因为猜不透对方的来意,一时也不知该說些什么。恰在這时又有一人推门进了屋。沈慧见到来人便松了口气,唤道:“萧主任,您来得真巧,這裡有两位警察要找您。”
罗飞二人转過头,却见刚进来的這人果然正是萧席枫。和照片上的形象相比,此人最大的变化就是剃了個光头,這样一来反倒看不出谢顶了,便显得年轻了许多。
萧席枫也在打量着罗飞二人,片刻之后,他平静地吩咐自己的助手:“把今天上午的预约都取消吧,通知他们明天再来。”
“啊?”沈慧有些不太确定,“上午的全都取消嗎?”
“全都取消。跟他们好好打招呼,明天来的话,咨询费可以打八折。”說完之后萧席枫冲罗飞二人招了招手,“两位,我的办公室在楼上,請跟我来。”
楼上的办公室宽敞明亮。靠着南边飘窗处设了一套办公桌椅,旁边立着一個书柜,满满地塞着各类专业书籍和病人资料。办公桌前方则是咨询诊疗区,面对面摆着两张单人椅。其中较大的那张类似于飞机上的头等舱座椅,带有开关,可設置为躺倒的姿势,這显然是为做治疗的病人所准备,而对面那张办公椅则是心理医生的座席。
萧席枫招呼二人随便坐,自己把随身携带的公文包放在桌上,然后拿了個烧水壶去水池边接水。
小刘想把那张舒适的躺椅让给罗飞,但罗飞摇摇手,抢先坐在了对面的办公椅上。
萧席枫把水烧上,他转過身来看了眼,說道:“罗警官,你看起来很疲惫,或许应该享受一下那张躺椅。”
罗飞却說:“不能太舒适了,我得保持清醒。”
萧席枫摊摊手,做出一個悉听尊便的姿态,然后他走到办公桌后的那张椅子上坐好。
“萧主任,我們以前见過嗎?”罗飞以這种方式开场,因为他還沒做過自我介绍,但是对方已经叫出了他的姓名。
萧席枫微微一笑,說:“在现实中沒有见過。”
现实中沒有见過?罗飞品味着這句话的潜台词,他猜测說:“你是在哪裡看到過我的资料?”
“不是,”萧席枫說,“我是在另外一個人的精神世界中见過你。”
精神世界?罗飞皱起眉头,一时猜不透這所谓的“另外一個人”会是谁。
萧席枫提示說:“昨天晚上已经有警察到我家中拜访過。他告诉我,龙州刑警队长罗飞和助手刘东平很快就会来找我。至于你们两人谁是队长,谁是助手,我一眼就能分辨。”
原来是這样,难怪他对于警方的来访一点都不惊讶,而且還能准确辨明罗飞的身份。不過那個捷足先登的警察是谁呢?罗飞狐疑地看着小刘,难道是這小子按捺不住,私下派出的侦查人员?
小刘的表情也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表示此事和自己无关。
那還会是谁?罗飞想了片刻,忽地心念一动,问道:“难道是朱思俊?”
昨天晚饭前小刘曾打电话给朱思俊,询问赵丽丽有沒有在卡车上找到丢失的狗。朱思俊表示对此事并不知情。說不定他后来就主动查這事去了?如果要查的话,唯一的线索也只有从卡车司机入手。如此顺藤摸瓜,最终必然就会找到萧席枫处。
“就是這個人。”萧席枫首先证实了罗飞的推测,随后又道,“他是交警队的吧?不過他昨天来找我的时候,却自称是刑警队的。”
罗飞颇为困惑。朱思俊身为交警,本就沒有参与案件侦查,为何要冒充刑警,有此越俎代庖之举?如果說只是为了回答小刘的問題,那未免過于积极了吧?
罗飞接连问出两個問題:“他找你干什么?還有,你怎么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是交警?”
萧席枫道:“他和我见面时拿出一本警官证展示了一下。他沒有把证件打开,只是让我看了封皮,同时他自报姓名,說是刑警队王军。他用右手拿的警官证,视线却看向左边。這說明他表面上在展示警官证,但潜意识却要把我的注意力引向另外一侧。這种自相矛盾的肢体语言足以证明他在撒谎。”
“哦?”罗飞眯起眼睛审视着对方,“你对微表情很有研究?”
萧席枫很不以为然地說道:“作为一名心理咨询师,這是最基本的职业技能。”
“那你当场戳穿他的谎言了?”
萧席枫摇着头反问:“我为什么要戳穿?我戳穿了之后他也未必会說真话,我会用更职业的方法来处理。”
“更职业的方法?你是說……催眠?”
“是的,我对他实施了催眠。”萧席枫顿了顿,然后开始详细描述那個過程,“当时我請他进屋坐下,我們面对面展开交谈。他說這两天龙州出了大案子,案情牵涉到我的一個朋友,所以来找我了解情况。我表现得很配合,這打消了他最初的戒心。渐渐地我开始占据主动,并有意识地引导话题的方向。几番试探之后,我发现他的情绪中隐藏着某些忧虑,這种忧虑被我利用了。最终他接受了我的催眠,并且在催眠状态中說出了实情。”
“哦?那实情到底是什么呢?他为什么要来找你?他又为什么忧虑?”罗飞看似提了两個問題,但他相信這两個問題有着统一的答案。
萧席枫盯着罗飞看了片刻,微笑道:“他的忧虑来自于你给他的压力。”
压力?罗飞看看小刘,两人都颇为不解。他们只是向朱思俊询问而已,知道就知道,不知道就不知道,所谓压力从何而来?
而萧席枫接下来的话让罗飞窥到了一点端倪:“因为他对你们隐瞒了一些事。”
“這些事和你的朋友有关?”罗飞猜测着說道,“他猜到我們会来找你,所以提前過来打探。他想知道我們能从你這裡问出些什么,自己好有所准备。”
“一点都不错。”萧席枫很佩服罗飞的思维速度,他评价道,“其实他一开始就不该隐瞒的,這点小伎俩在你面前根本混不過去,他早该有点自知之明。”
罗飞对這样的夸赞并不在意,他只对案件线索感兴趣:“既然你对朱思俊实施過催眠,那他所隐瞒的那些事情,你应该也知道了吧?”
“我当然知道,不需要催眠我就知道。”萧席枫沉默了一小会儿,然后郑重宣布,“我几乎知道所有的事!”
罗飞的心跳加快了,他凝目看着对方的眼睛,那双眸子深邃无比,似乎藏着无尽的秘密。
两人就這样对视了片刻,似乎都想从对方心中挖掘些东西出来。忽然间罗飞意识到自己的精神過于集中了,他慌忙挪开了视线,身上则惊出了一层冷汗。
略作平息之后,罗飞才又开口重整旗鼓:“既然這样就别兜圈子了。說說吧,你都知道什么?”
“咔。”一声突如其来的轻响打破了交谈的节奏,却是那壶水已经烧开。萧席枫起身走過去,一边端起水壶一边问道:“你们想喝些什么?”
小刘說了句:“随意。”罗飞则道:“茶,浓一点的。”
萧席枫拿出三個杯子,倒了数量不等的茶叶泡好。小刘主动上前接了两杯,把最浓的那杯给了罗飞。
萧席枫端着剩下的那杯茶,他沒有走回自己的位置,而是站在罗飞面前问道:“我想先請教一下,在你们這個案子裡,我现在属于什么样的角色?”
罗飞用一個词回答:“知情人。”
“知情人……”萧席枫咧开嘴笑了一下,然后他又反问,“难道不是嫌疑人嗎?”
“萧主任過虑了。你怎么会是嫌疑人呢?”罗飞用劝解的口吻說道,“我們只是来调查走访,不是传唤,更不是讯问。如果你觉得不合适,完全有拒绝我們的权利。”
萧席枫略略眯起眼睛:“這是场面上的话。事实上呢?对我多少有些疑心吧?”
对方的态度让罗飞有些捉摸不透,他便退了一步,半攻半守地反问:“你为什么会這么想?”
萧席枫把茶杯举到嘴边,他撮起唇吹了吹飘在杯口的茶叶,然后慢悠悠地說:“最近两天,龙州市接连发生了三起命案,另外還有一個饭店老板受到了死亡威胁。三名死者,還有那個饭店老板,他们有一個共同点,都是半年前一起拦车救狗事件的当事人。据說凶手在作案過程中施展了催眠术……嘿嘿,我学過催眠,而我的一個朋友也参与了半年前的那起事件。這两條线索综合起来,足以在我身上形成一個大大的疑点吧?”
按正常思路来說确实如此,但此刻罗飞却摇头道:“我們在现场附近的监控中找到了凶手的影像资料,那個家伙身形偏胖,和你有明显的差异。我們還调查了你近期的行踪,前些天你正好去北京出差,昨天下午才回到龙州的,所以你并沒有作案的時間。”
“是嗎?”萧席枫啜了一小口茶水,在唇齿间细细地品味良久之后,這才把那一股香苦难辨的滋味咽进了肚子裡。然后他轻叹一声,苦笑道:“也许我是他的同谋呢?”
同谋?罗飞看对方的样子不像是开玩笑,他立刻紧张起来:“你认识那個凶手?”
萧席枫却把手一摊:“不认识。”
罗飞有种受到戏耍的感觉,他皱起眉头看着萧席枫,不知道对方究竟在搞什么。
萧席枫察觉到罗飞的情绪。他抿着嘴,做出個歉意的表情:“好吧,我們先不說這個。說說我那個和案件有关联的朋友涂连生吧。两個月之前,他出车祸死了,而且死得很蹊跷。我想正是他的死把二位引到了我這裡吧?”
“沒错。听說他从不饮酒,但那天却是因为醉驾出的事。而且他在出事前還留下了一份遗嘱。”罗飞一边說一边用审视的目光看着萧席枫,他觉得不能总让对方控制节奏,自己也得主导话语。
萧席枫微微一笑,顺着罗飞的话头往下說:“一個五十出头的人怎么有心思写遗嘱呢?联想到那次蹊跷的意外,遗嘱的受益人就非常非常可疑了。”
“那個受益人就是你。”既然对方早有准备,罗飞干脆也亮出了底牌,“——你說得沒错,我們来找你,就是要问问這件事。”
萧席枫心满意足說了声:“很好。”也不知是在恭维罗飞,還是在夸赞自己。然后他迈步走向自己的办公桌。把茶杯放到桌面上之后,他又回头看着罗飞說道:“罗警官,我可以给你一個初步的评价嗎?”
罗飞“嗯”了一声,静待对方的高见。
“你很敏锐,思路清晰,目标明确。但在這件事情上,你有些操之過急,所以不太细致。”萧席枫一边說一边转過身来,“你肯定沒有调查過我和涂连生之间的关系——如果你调查過,你就知道我绝对不会加害這個人。”
在得到萧席枫這條线索后,罗飞立刻匆匆赶来,其间确实沒有对萧涂二人间的关系详加调查。但這并不意味罗飞对相关情况一无所知:“我知道你们曾经是同学。”
“同学?嘿嘿,只有這么简单嗎?”萧席枫翻出一個钱包。他重新走回到罗飞面前,把钱包的折面打开递给罗飞,說:“你该看看這個。”
罗飞接過那個钱包,却见折面内夹着一张照片。這照片正是萧席枫想要展示的东西。
那是一张黑白照片,发黄的底色显示出悠远的年代。照片的內容是两個年轻人的合影。
两個有着鲜明对比的男人,一高一矮,一帅一丑。高個男子穿着衬衫长裤,英姿勃发,他露出灿烂的笑容,目光炯炯有神。罗飞能看出此人正是年轻时的萧席枫,当时他风华正茂,脑壳也尚未谢顶。
矮個男子则长了一张上窄下宽的冬瓜脸,细眯的小眼睛如同赌气的情人般背靠背地远远分开,他的鼻子像是刚被人狠揍了一拳似的,软塌塌地趴在眼皮下方。這些相貌特征已足够将此男子划归于丑八怪的行列,可是和嘴部的缺陷相比,這些部位的丑陋又不算什么了。
男子的上唇裂成了两半,裂口又长又深,一直抵达鼻尖下方。不仅如此,那道裂口還向着一边脸颊歪斜過去,导致有半片上唇如同抽筋似的斜吊起来,露出唇下一排乱糟糟的牙齿。
男子的气质也和他丑陋的相貌难分伯仲。他穿了一件不合身的外套,皱巴巴的像是捆在身上;他的個头本来就矮,腰背又佝偻着,姿态猥琐;在拍照片的那個瞬间,他脸部的肌肉很不自然地堆砌成一团,显示出面对镜头的不安和惶恐。
很容易猜到,這個又矮又丑的男子就是涂连生。在林瑞麟口中,此人有個外号叫“老兔”,初听起来這是一种侮辱,但看到照片之后,罗飞却觉得這外号其实也沒什么。
兔子长成這样,也会是一种悲哀吧。就连饥饿的大灰狼看到這种丑陋的兔子恐怕也会倒了胃口。
当罗飞這么想的时候,他的鼻子和眼眉不由自主地收缩了一下,暴露出心中一种本能的审丑抵抗情绪。這個微小的反应立刻被萧席枫捕捉到,后者不满地催促道:“好了,罗警官,既然你這么不喜歡我的朋友,就快点把钱包還给我吧。”
罗飞将手中之物归還原主,同时为自己的失礼說了声“对不起”。
“沒什么。从来沒人喜歡我的朋友。”萧席枫嘟囔了一句,然后他又问罗飞,“对這张照片你有什么看法?”
罗飞耸耸肩,首先說了一個细节:“夹页裡已经留下了印痕,說明這张照片确实是长期被你带在身边,并不是为了应付我們而临时放进去的。”
“很细致的观察。”萧席枫淡淡地夸了一句,又道,“事实上那些印痕根本算不了什么,這张照片已经跟在我身边三十多年了,而這個钱包我不過才用了两年而已。”
罗飞认真地說道:“所以你们一定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是的……我是他最重要的朋友。”萧席枫悠悠地說着,转身走到了办公桌前。他向着窗外的天空眺望了一阵,然后又扭头问道,“你们知道什么样的朋友最重要嗎?”
罗飞摇摇头,他看出对方的态度很严肃,便不敢胡乱猜测。
萧席枫一字一句地给出了答案:“唯一的朋友。”
“唯一的朋友。”罗飞掂量出這句话的分量。当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厌恶你、嫌弃你的时候,那個唯一陪在你身边的朋友才是最重要的朋友。
可是罗飞忍不住要问:“你们是怎样成为朋友的?”
一個是又高又帅的心理医生,一個是丑陋卑微的卡车司机,這两人如何能产生情感上的交集?不错,他们曾经是同学,可是每個人长大以后都会有自己的道路。他们的友情数十年如一日,其中必然有某种特殊的原因。
萧席枫的目光在罗飞和小刘身上扫了一圈,然后他郑重地說:“我推掉了上午所有的预约,就是要和你们讲讲我和涂连生之间的故事。”說完這句话之后,他端起茶杯重新坐回到办公桌后。他一口一口地喝着茶,记忆则翩翩流转,折回到遥远的童年。
小半杯茶下肚之后,萧席枫开始讲述:
“我第一次见到涂连生是在小学入学报到的那天。当时我被他的样子吓坏了,還以为遇到了什么怪物。后来大家走进了同一個教室,我才知道這家伙原来是我的新同学。不知道为什么,老师竟然安排我和涂连生同桌,我很不乐意,但是找父母老师哭诉都沒用,只好委曲求全。最后我把所有的坏情绪都针对着這個丑陋的同桌,我对他充满了厌恶和憎恨。”
“我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从小家庭教育不错,老师就任命我当了班长。我自己脑子也灵活,所以很快就混成了班级裡的头头。在我身边聚了一大帮的男生。”
“当年的学习很轻松,放学很早。我們一帮孩子每天都在一块玩耍。涂连生也想和我們一块玩,但我根本不愿带着他,便对他刻意排挤。其他孩子也都不喜歡涂连生。可是涂连生一点都不自觉,每天放学了還是跟着我們,赶也赶不走。這样一来,反倒激起大家一种同仇敌忾的决心。那個年代的小孩都爱听抓特务的故事,有一天我对大家說:‘涂连生长得這么丑,還整天跟着我們,肯定是国民党派来的特务!’大家一致赞成。于是‘特务’的外号就叫开了。当然涂连生也会为自己辩白几句,說‘我不是特务’什么的,但他一個人哪說得過我們這么多人?說到最后他生气了,就背過身在地上扒拉石头,假装听不见我們說话。可我們要走的时候呢,他又会跟上来,死皮赖脸的,就是要和我們一块玩。”
“喜歡和小朋友们一块玩,這是孩子的天性。”罗飞评论道,“這么看来,涂连生虽然长得丑陋,但心智发育還是正常的。”
“沒错,其实他并不傻,甚至還有点小聪明。這事我可以举個例子,有一天快要放学的时候,他突然从书包裡摸出一個馒头塞给我,說是他爸中午刚做的,要送给我吃。当时的馒头可算是稀罕物呢,他這么讨好我,還不是想和我們一块玩?他看出我是孩子头,知道只要我能接纳他,其他孩子也就不会排挤他了。”說到這裡,萧席枫忽然想到另外一事,又道,“对了,關於他爸爸的事情也得說一說。涂连生沒有妈妈,只有一個爸爸,而且他爸爸和其他孩子的父母也不一样。我們的父母那时候都還年轻,最多也就三四十岁的样子。涂连生的爸爸却是個小老头。于是孩子们中间就有一些传言,說涂连生是捡来的,因为這事,大家更加不喜歡他了。”
萧席枫喝了一口水,继续回到先前的话题:“再說那個馒头。虽然我很想吃,但我還是抵住了诱惑。当时我把馒头扔在地上,大声对同学们喊道:‘看,特务想要收买我呢!’同学们一下子都围過来,我又当众在馒头上狠狠地踩了几脚。把那馒头踩得稀烂。”
罗飞能理解孩童那种幼稚的审美观,但這样作践别人的好意未免有些過分了。他忍不住要问:“涂连生呢?他有什么反应。”
“他就在一旁呆呆地站着,眼睛盯着地上的馒头,好像很舍不得的样子。”萧席枫自嘲般干笑了两声,“你觉得這事過分了?更過分的還在后面呢!”
罗飞耐住性子,继续听对方讲述。
“那天放学之后,我們一帮男孩约好到学校后面土坡上玩耍。我料到涂连生又会偷偷地跟過来,就和伙伴们商量出一個‘伏击’的计划。我們拣了很多小石块藏在口袋裡,然后快速跑到山坡上躲起来,居高临下地观察。沒過一会儿,果然看到涂连生溜溜达达地找過来了。我学着电影裡战斗英雄的模样,高喊了一声:‘打!’同时率先扔出了一块小石头。那石头落在涂连生脚边蹦了两下。涂连生吓了一跳,随后他一抬头看到了我。他還以为我在跟他玩呢,就挠着头傻笑起来。可随即更多的石块落下来,有几块砸到他身上,疼得他嗷嗷直叫。看着他那副狼狈的样子,我們愈发来劲,石头弹药像雨点一样扔下去。忽然涂连生大叫一声,用双手捂住了脑门。他那一声叫得实在吓人,我們便停了手。片刻后就见鲜血从涂连生的指缝裡直往外渗,很快就糊了一脸。我們全都愣住了,這时不知谁喊了句:‘快跑!’,大家便一哄而散。后来知道,有块石头砸中了涂连生的眉角,导致他后来缝了好几针。不過還算幸运,如果石头再往下一点点,他的一只眼睛恐怕就要废了。”
“這确实有些不像话——”罗飞摇着头问,“你们這样欺负同学,老师和家长不管嗎?”
“管啊。第二天涂连生的爸爸就找到学校了。老师把我們狠狠批评了一顿,然后又让我們叫家长。我爸把我领回去,狠狠地揍了我的屁股。我把這仇又算在涂连生身上,从此更加讨厌他。不過有一点倒是如了我們的意:涂连生不再缠着我們了。也许他是怕了我們,又也许是他的老头爸爸不准他再和我們玩了。”
“摆脱了涂连生,一开始大家還挺高兴的。可是過了一阵,又觉得有些无聊。好像少了一個假想敌,玩乐时便沒了很多乐趣。我也有点蠢蠢欲动,总想再找個由头和這個丑八怪斗一斗。第二年春天,老师带我們去动物园春游,我看到了兔子,突然间又冒出一個主意。”
罗飞大概猜到:“你给他起了新外号?”
萧席枫点点头:“涂连生的上嘴唇裂开,不是像兔子一样嗎?于是我就管他叫‘兔子’。其他同学觉得有趣,也跟着我一块叫。后来我們還编了故事,說涂连生是妖怪,是兔子精,所以才沒有妈妈。涂连生還是不理我們。随便我們怎么叫,他都不答应。放学以后也独来独往的,不再和我們罗唆。他這样一来,我們倒觉得被他藐视了,心裡很不爽。为了重振士气,我又想出了一個‘抓兔子’的游戏,我带着一帮男孩堵在涂连生放学回家的路上,等他一出现就把他围住,逼着他学兔子趴在地上吃草。当然也不是真吃,就是装個样子。一开始涂连生不肯配合,都是被我們强行按在草地上。几次下来之后,他知道反抗也沒有用,就学乖了,只要被我們抓住,就主动把嘴凑在草上摆個造型。于是我們就一阵欢呼,說‘兔子吃草罗,兔子吃草罗’,然后各自散去。”
“后来有一天,我們又把涂连生按在草丛裡。他正准备摆动作吃草呢,忽然间却說了句:‘有小猫。’我們静下来一听,果然听见了微弱的猫叫声。大家顾不上涂连生了,顺着声音寻找,在不远处的草垛裡找到了一群小猫崽子。那些小猫都是刚出生不久的,但母猫却不知去了哪裡,饿得小猫们直叫唤。我們童心大发,都想带一只可爱的小猫回去喂养。我记得那窝猫崽子一共有六只吧,其中五只很快就被分抢一空,只剩下最后一只无人搭理。因为那只小猫两條后腿都有残疾,它因此瘫坐着不会走路,只会呜哇呜哇地惨叫,叫人很不喜歡。”
罗飞忽地想起了被送往救助站的那些狗。好的纯种犬都被那些救助者分抢,而杂狗病狗则被遗弃在救助站,食不果腹。人类对待动物的所谓爱心,看来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某种欲望,从孩童年代便是如此。
萧席枫還在继续讲述:“当时涂连生也想要一只小猫,但哪裡能轮到他?分到小猫的几個人,除了我之外,其他四個也都是成绩又好又有人缘的小孩。后来就大家分成几拨,各自回家喂猫玩了。”
“此后的一段時間涂连生的行踪有些奇怪。放学后他一個人走得特别快,好像生怕被我們堵住似的。我們有两三個礼拜沒玩到‘抓兔子’的游戏,都有些按捺不住。有一天我提议大家追到涂连生家裡‘抓兔子’。大部分人嫌远不想去,但也有几個好事的家伙被我說动了,我們就一块去找涂连生。那时候都是平房,我們看见涂连生蹲在自家门外的空地上,一個人不知在玩什么呢。”
“大家悄悄地围過去,涂连生玩得非常专心,完全沒有察觉。等我到了近前,喊出一声‘抓兔子罗!’,他才醒悟過来,然后他慌慌张张地抱起身前的一個纸盒。我們几個人很快把他按住。我抢過那個纸盒一看,裡面竟然是那只残疾的小猫。十几天下来它长大了不少,但仍然拖着两條后腿,无法站立。”
“我知道涂连生這些天为什么着急回家了,原来他是在喂养這只小猫呢。他這個丑陋的怪物,连养的猫都是個残疾!我就拎着那只小猫的后腿,高高地举在空中喊道:‘看啊,怪物人养怪物猫啦!’旁边的同伴全都爆发出幸灾乐祸的哄笑声。”
“涂连生有些急了,挣扎着大喊:‘這是我的猫,你還给我。’他一大声說话,嘴唇便更加裂开,丑陋无比。我心裡一阵厌恶,看着手裡那只猫也觉得极丑。正好旁边有一條小河,于是我就一甩手,把那只小猫扔进了河裡。涂连生大叫一声,突然发蛮力挣脱了按着他的那几個孩子。但是那只小猫早就沉到水裡,不见踪影了。”
“涂连生用手捂着脸,发出‘呜呜呜’的声音。原来他哭了。我們几個孩子有些发愣,因为我們還从来沒见涂连生哭過。以前不管我們怎么欺负他,羞辱他,甚至用石块把他打得鲜血直流,他都从来沒有哭過。可是那天,为了一只残疾的小猫,他却哭了。”
“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涂连生突然又恶狠狠地向我扑了過来。我毫无提防,一下子就被他扑倒在地。涂连生骑在我的身上,他按住我的胳膊,用嘶哑的声音哭诉說:‘那只小猫是我的朋友……我只有這一個朋友!’他說话的时候有点点洒洒的液体落在我脸上,也不知道是鼻涕還是眼泪。我顾不上恶心,因为我已经被吓坏了。我沒想到涂连生会反抗,而且他的力气那么大,我一点都挣扎不了。跟我一块過来的那几個孩子也被涂连生的疯劲镇住了,全都怯怯地缩在一边。我以为涂连生肯定要打我,但他并沒有动手。他只是這样按着我,和我对视着,脸上的表情悲痛无比。過了片刻,我稍稍回過些神,便用告饶般的语气說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其实傻子都知道這事就是故意的。不過涂连生還是放過了我,他站起身,独自哭着回家去了。”
听到這裡罗飞猜测着问道:“就是這事改变了你对涂连生的态度?”
“你是指和他做朋友?”萧席枫摇摇头,“不,還沒有。但以后确实不再欺负他了。原因很简单,不是不想,而是不敢。他发起疯来蛮力着实惊人,我可不想再招惹他。我和他的关系真正发生改变,那又是好几年之后的事情。当时我們已经快要小学毕业。‘文革’开始了。”
萧席枫特别强调了“文革”的背景,罗飞立刻敏锐地问道:“你的家庭在‘文革’时遭到了冲击?”
“沒错。”萧席枫露出一丝苦笑,“那会儿知识分子臭老九是要被打倒的,我家的社会地位一落千丈。后来运动搞起来了,我的父母经常被揪出去批斗。最长的一次被连续斗了五天,不让回家,晚上就关在牛棚裡。這期间我成了沒人管沒人问的孤儿。那天我把家裡的存粮都吃完了,实在饿得受不了,就跑去牛棚央求红卫兵把我父母放出来。可我得到的只是一通斥骂。我沒办法,只好一個人又往家走。我饥肠辘辘,一路走一路哭,当走到一條小河边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涂连生站在不远处。原来我不知不觉中经過了他家门前。那时候我已经是個半大的孩子,知道好强争气,于是赶紧止住了哭声,不想叫這個丑八怪给笑话了。”
“可是涂连生看起来并不想轻易放過我。他迎着我走過来,堵住了我的去路。我躲不掉,只好怯然问了声:‘你要干什么?’我打是打不過他的,现在连地位也不如他,怎么敢和他发生冲突?只盼他能放我一马。”
“涂连生一直走到我面前,然后他翻起右手,手裡捏着一只白白胖胖的馒头。”
“我愣住了,不明白对方的意思,直到听他开口說:‘给你吃的。’我才知道他是要把這個馒头送给我。上次他送我馒头是为了讨好我,這次又是为什么呢?我实在想不出理由,只好忐忑地询问:‘为什么?’”
“涂连生看着我說:‘你沒有朋友了,我想做你的朋友。’他說得非常坦诚,就好像以前的事情从来都沒发生。顿时我的心裡涌起一股說不出的滋味。是的,我确实沒有朋友了。以前那些玩伴全都和我划清了界限,现在唯一肯和我接近的,竟然会是涂连生!我曾经那么看不起他,对他百般欺辱,我曾把他送来的馒头扔在地上用脚踩,甚至把他最喜歡的小猫扔进了河裡。可他却毫不记仇,现在他還是想和我做朋友,他的目光如此纯真,和多年前那個刚入学的孩子一模一样。”
“我接過了涂连生送给我的馒头,边吃边哭。涂连生站在一旁看着我,他憨憨地笑着,破裂的嘴唇如抽筋般翻起。可我不再觉得他丑陋,只是觉得很滑稽、很好笑。等那個馒头吃完,我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們之间一段长达数十年的友谊,就从這笑声中开始了。”
听到這裡,罗飞也露出了一丝笑容。他看着萧席枫說道:“能得到這样的朋友你应该庆幸。這是沒有任何功利的、真正的友谊。”
“更重要的,”萧席枫补充道,“那时我們彼此都是对方的唯一的朋友。”
罗飞点点头,唯一的朋友才是最重要的朋友,這個道理对方早就說過了。
萧席枫饮了一口茶水润润嗓子,又开始继续讲述:“成了朋友之后,我和涂连生父子的接触就多了。陆陆续续地,我开始了解涂连生的身世。原来涂连生上面還有一個哥哥,二十出头就参加了志愿军,结果牺牲在朝鲜战场。他哥哥死的那一年,涂连生的妈妈在四十五岁的高龄再次怀孕,老夫妻俩认为這是天意,是死去的儿子重新投胎来了。尽管医生說生产有危险,他们還是坚持要了這個孩子。于是就有了涂连生。可惜涂连生一点都不像他那個英俊的哥哥,他妈妈也在生他的過程中难产死了。所以涂连生的降生,实在是融进了太多的悲剧意味。尽管如此,涂连生的父亲還是把他当成了宝贝,他不指望這個儿子有多大的出息,只盼他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罗飞若有所悟般說道:“难怪涂连生从不和人争执,被你那样欺负也不反抗。這一定和他父亲的影响有关。”
“也许吧……”萧席枫淡淡地說道,“但我觉得更重要的還是他的本质。他的外表有多丑陋,他的内心就有多善良。不管這個世界怎样对待他,他始终用一种不变的态度来回应這個世界。”
真有這样的人嗎?罗飞似乎沒有遇见過。不過他的工作就是和各色各样的罪犯打交道,恐怕因此会见到更多人性中负面的东西。罗飞知道有一种偏执型的人格,不管這個世界如何善待他,他总是用一种仇恨的目光来打量這個世界。這种人正好和萧席枫口中的涂连生形成了鲜明反差。如果从阴阳两极的观点来分析,既然這种恶到极致的人是存在的,那涂连生這样善到极致的人也应该存在吧?
“好了,有点扯远了。”萧席枫挥手做了個中止的姿势,然后他拿起钱包对着夹页看了一会儿,又說,“讲讲這张照片吧,拍照片的时候我們都是二十岁,那一年发生了两件重要的事情。第一是涂连生的老父亲去世了,第二是我考上了北京的大学。拿到录取通知书之后我第一個就跑去告诉涂连生,想要和他分享這份喜悦。可是涂连生却哭了。”
罗飞道:“他是舍不得你走吧?看来他不但善良,還是個情感很丰富的人。”
“确实如此。”萧席枫先是点点头,随后又道,“不過你可别以为他是個爱哭的人。其实我和他相识一辈子,只见他哭過三次。小猫淹死的时候是第一次,這回是第二次。他哭的原因正如你所說。当时他刚刚失去了父亲,听說我也要远赴北京了,他觉得自己即将成为世界上最孤单的人,沒有一個亲人,也沒有一個朋友。”
“于是我就劝慰他,告诉他我們永远都是好朋友。我們俩還特地跑到照相馆,拍下了這张照片。拿到照片之后涂连生的心情好了许多。他也把這张照片随身携带,一直到死都是。虽說后来我們又拍過很多合影,但只有這张是最重要的。這不仅仅是一张照片了,更是一份对友谊的承诺。”
“后来我去了北京,我們俩各自踏上崭新的人生之路。在三十年的时光裡,我們的友谊一直如初。這期间太多的事情就不细說了,只讲讲我們各自的履历吧。”
“我在北京读了四年大学,毕业分配回龙州,先是在医院裡干,后来又调到龙州大学。前几年从大学裡出来,开了這家心理咨询中心。虽然沒有什么了不起的成就,也算是顺风顺水。我還娶了一個好太太,儿子也长大了,正在美国留学。可以說我這大半辈子走過来,老天爷并沒有太多亏待我的地方。”
“涂连生可就坎坷多了。他只读到初中毕业,然后就开始找工作。因为他长得太丑,几乎所有的单位都把他拒之门外。后来他父亲拿着他哥哥的革命烈士证明书到处求爷爷告奶奶的,才帮他当上了一名环卫工人。在环卫队涂连生被安排做着最脏最累的工作,比如說清理厕所粪便之类的。這样一干就是十多年。后来城市改造,公共厕所越来越少了,单位上就给涂连生安排了新的岗位。他的容貌肯定沒办法进机关,就是在大街上扫马路也会遭人厌嫌。想来想去,最后只能分配他去开垃圾车。为此還特别公派他去学了驾驶。”
“那個年代会开车的人不多吧?”罗飞插话道,“這個工作還算不错的。”
“确实不错。那些年涂连生开着垃圾车去各個站点清理垃圾,虽然免不了脏累,但比以前拉大粪车的时候還是舒服多了。涂连生也很喜歡這份工作,第一是不需要和人打交道,第二是他觉得這份工作很有意义。每次他把垃圾清理完,原本肮脏的环境就会变得清洁美好,這让他感觉到了存在的价值。可以說,在环卫队开垃圾车的這几年,算得上是涂连生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罗飞问:“那后来怎么又不做了?”
萧席枫苦笑了一下:“還能有什么原因?還不是因为长得太丑,连环卫队也待不下去了。”
“不至于吧,开垃圾车丑不丑的有什么关系?”
“有一年龙州不是要创建国家卫生城市嗎?当时省裡的工作组下来检查,在参观城北垃圾站的时候恰好遇见了涂连生。有個省裡来的领导說了句:‘你们這個员工长得有点吓人啊。’他本来也就是随口一說,但是說者无心,听者有意,市裡的陪同人员可就当成圣旨了。第二天,环卫队的负责人就找涂连生谈话,說他這么多年很辛苦,不如提前办個内退回家休息。涂连生那么老实的人,還能說什么?只好照着领导的意思办。于是就办了离职,拿到几万块钱的内退金,算是买断了工龄。此后生老病死,一切再与单位无关。”
“這也太欺负人了吧?他這样的弱势群体被单位一脚踢开,以后怎么生存?”
“有什么办法?這個社会就是這样。”萧席枫唏嘘着說道,“不過天无绝人之路,涂连生离职后不久,他父亲留下来的一套老宅子拆迁,不但置换了一套小户型的楼房,還拿到十几万的补偿款。涂连生用补偿款和内退金买了辆二手卡车,跑起個体运输。他为人厚道,能吃苦,倒是不愁生意。只是那些雇主看他老实,压价压得狠,所以也沒赚什么大钱。但无论如何,生计总算能维持下去。”
罗飞关心另一個問題:“他成家了沒有?”
萧席枫反问:“哪個女人会嫁给他?”
是啊……這样一個男人,又矮又丑,无权无势,收入微薄仅能糊口,女人凭什么嫁给他呢?孤单对他来說或许是一件好事,至少不会把另一個人也拖进痛苦的泥淖。
罗飞看着萧席枫默叹道:“所以在這個世界上,你就是他唯一的伙伴。”
“是的。只有我了解他,知道他是一個多么善良的好人。而他也最信任我,他知道只有我才能排解他的心结。”
“哦?”罗飞问道,“什么样的心结?”
“涂连生很善良,很老实,但他并不傻。你以为他体会不到人生的痛苦嗎?其实他比普通人更加敏感,因为他的一生都被世人冷眼包围,他享受不到任何赞美和关爱,而厌恶和歧视却无处不在。他曾经对我說過:他后悔来到這個世界。”
“這么說他有過厌世的情绪?”
萧席枫点头道:“有一段時間非常严重。他觉得活着不仅自己痛苦,而且還招别人讨厌,所以他不知道生存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么意义。”
“那你是怎么开导他的?”
萧席枫道:“我利用了他在工作中获得的快乐。”
“工作中的快乐?你是指当垃圾车司机的那個工作嗎?”
“是的。他喜歡那個工作,因为清理垃圾的同时能创造美好的环境,這個過程让他感受到自己的价值。我就利用他的這個心理体验来开导他。我說:‘那些羞辱你的人,他们其实积攒了太多的负面情绪,所以要在你身上发泄出来。你就像是一辆垃圾车,带走了人们心中的垃圾。所以你的存在是牺牲了自己,但是美化了這個世界。’”
“你用這种方法让他找到生存的价值……”罗飞沉吟了一会儿,說,“這让我想到另一個人。”
“谁?”
“凌明鼎。他提倡一种‘心桥治疗术’,和你用的方法异曲同工。”
“沒错。凌明鼎是国内首屈一指的催眠大师,他的心桥理论让我非常钦佩。”萧席枫竖起大拇指衷心夸赞,“我還专门参加過他主办的培训班,从他那裡学到了很多东西。”
原来萧席枫也是心桥理论的忠实拥趸。罗飞想起心桥治疗术曾造成的可怕后果,只觉得脑壳间一阵酸疼。他深吸了两口气,這才把自己从某种痛苦的记忆中拉脱出来。然后他振作精神說道:“好了,你刚才讲了那么多,试图說明你和涂连生之间有着一种超乎寻常的友谊。我愿意相信這些都是真的。我也可以理解,如果涂连生要指定一個遗产继承人的话,你会是他的第一選擇。因为除了你之外,他再也沒有其他亲人和朋友。可是,为什么他会突然写下遗嘱呢?而且恰好就在那场诡异的车祸之前?”
“這還不清楚嗎?”萧席枫回视着罗飞,“涂连生的死根本就不是意外,他是自杀的。”
自杀?罗飞微微皱起眉头。如果是自杀,那提前写遗嘱這事就說得通了。不過有些事還得问问明白:“他为什么会自杀,你不是說能排解他的心结嗎?”“以前的心结我确实可以排解,可半年前发生的那件事……我再也无能为力。”萧席枫垂下头轻叹一声,黯然神伤。
所谓“半年前那件事”自然就是那场拦车救狗的争端。罗飞本不知道涂连生在那次冲突中到底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因为前几個受访者,不管是林瑞麟、朱思俊,還是石泉男,在各自的陈述中都沒有提及涂连生之事。此刻细加思量之后,他忽地有了几分猜测,便试探着问萧席枫:“当时是不是有狗死在了涂连生车上,所以涂连生受到了狗主人的欺辱?”
萧席枫点头赞许道:“罗警官,你的思维好快。”
在之前的调查中,林瑞麟、朱思俊、石泉男三人的陈述都能够互相印证,真实性基本可以保证。但是萧席枫之前又說,朱思俊向罗飞隐瞒了某些“重要的事情”。罗飞由此确信,這些“重要的事情”一定发生在林瑞麟和石泉男离去之后,否则是瞒不住的。
要追查林瑞麟和石泉男离去之后的事,最值得注意的当然就是赵丽丽和姚舒瀚二人的到来。那天姚赵二人前往涂连生的车上寻找丢失的爱犬,如果那只狗真的死在了车上,以這两人的秉性决不能善罢甘休。当时林瑞麟已经离去,他们要想发飙的话,矛头便只有指向开车的涂连生。
所以說涂连生如果因为半年前的事情自杀,那么对他造成心理重创的人很可能就是赵丽丽和姚舒瀚。
进一步分析,朱思俊应该见证了姚赵二人对涂连生的欺辱,当时身为警察的他并沒有主持公道。朱思俊是交警,早知道涂连生因车祸死亡,现在赵丽丽和姚舒瀚也死了,他认为欺辱事件的知情者就只剩自己一人。所以朱思俊刻意向罗飞隐瞒了這一段情节,以免自己会承担失职之责。
昨天晚上小刘打电话给朱思俊,询问姚赵二人去涂连生车上找狗的结果。朱思俊推脱不知的同时,心中也产生了隐忧。他知道罗飞很快就会找到涂连生的关系人展开查访,所以就提前到萧席枫处探听虚实。
以上這些就是罗飞在瞬间作出的分析。只是再强大的逻辑推理也无法還原姚赵二人和涂连生发生纠葛的具体细节,罗飞只能继续向萧席枫询问:“說說吧,那天在涂连生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萧席枫沉默着,眉头先是纠缠在一起,随后又竖立起来,像是一对利剑。半晌之后他才愤怒地說道:“他们逼着他给一條死狗下跪!”
罗飞知道“他们”指的是谁,但他還是要確認一下:“你是說赵丽丽和姚舒瀚嗎?”
“沒错,就是刚刚被杀的那对贱人!”萧席枫咬着牙骂出一句脏话,全然不顾自己应有的身份和气质。
罗飞能够理解萧席枫的愤怒。
一個人,不管他再丑陋,再卑微,但他终究也是一個人。他也有作为人的尊严,哪怕這尊严是微不足道的,甚至每個人都可以肆意践踏。
一個活人,无论如何也不能贱過一條死狗。让活人给死狗下跪,這简直是罗飞听闻過的最荒诞无礼的要求。
罗飞的眉头也竖立起来,在愤怒過后,他心头又涌起另一股复杂的情绪,于是他颇有些担忧地问道:“涂连生……他不会真的跪了吧?”
萧席枫重重地长叹一声。他虽然沒有回答,但這态度显然就是默认。
“凭什么?”罗飞难以理解。从萧席枫先前的讲述中,罗飞已经知道涂连生是個老实卑微的男人,但罗飞也知道,這個男人并不懦弱!当涂连生還是一個孩子的时候,就曾经为了一只小猫怒发冲冠,那股气势震慑得好几個男孩都不敢动弹。這個人愿意承受别人的欺辱,甚至从不反抗,這并不是因为他的怯懦,而是因为他的善良。
可是他为什么屈从于赵丽丽和姚舒瀚的淫威,做出那种丧尽人格的举动呢?
“凭什么?我也不知道凭什么……我只知道這件事撕毁了涂连生仅存的那一丝尊严,他心中的价值体系彻底崩塌了,我再也沒有能力帮他重建……”萧席枫喃喃地說着,思绪似又进入了回忆的状态,“那天我去涂连生家中探访,我看到他在哭。我說過的,我這辈子只看见他哭過三次,這就是最后一次。他向我讲述了自己的遭遇,然后他问我:‘我为這個世界承受了這么多,可是在那些人的眼中,我怎么连一條死狗都不如?’我沒有办法回答他,只能劝他看开一点,不要太在意這些事。可是這样的劝慰实在太无力了。我记得当时涂连生直直地看着我,脸上满是绝望的神色。从那时起我就知道,這個男人心底的创伤再也无法缝合。”
“他的心穴崩塌了,”罗飞用凌明鼎所创建的催眠术语說道,“连你之前建立的心桥也被一起吞沒。”
萧席枫再次发出深沉的叹息。
罗飞又在思考另外一個問題,他向萧席枫提了出来:“涂连生给狗下跪是半年前的事情了,可他的死亡是在两個月之前。如果說是因为那件事自杀的话,這期间的间隔是不是太长了一点?”
萧席枫看着罗飞摇了摇头:“罗警官,你這個問題问得就不太专业了。事实上這种受刺激而自杀的案例,大部分人都不会在事发后立即自杀。当事人会经历一個反复思量的過程,而他的痛苦则会在這個過程中渐渐累积,情绪也越来越低落。当這种负面的情绪突破心理临界点之后,当事人才会最终产生自杀的行为。”
“哦?所以涂连生是用四個月的時間经历了這样一個痛苦反复的過程?”
“四個月的時間比通常的情况要长一点,因为我一直都在帮助他。”萧席枫解释說,“我试图为他重新搭建一座心桥。”
“可惜你沒有成功。”
“是的。因为這实在是太难了。你要知道,搭建心桥必须在对象的潜意识世界中找到材料,就像我曾用涂连生最熟悉的垃圾车来化解他之前的心结。可這次我根本找不到合适的材料,也就是說,我根本无法解释为什么要让一個活人给死狗下跪。這不能怪我,就算是世界上最高明的催眠师也会无能为力。”萧席枫痛苦地抬手在额头上揉了几下,随后又抱怨道,“而且這期间還发生了一件事,更加重了涂连生的心理创伤。”
“什么事?”
“拦车那事過后第二天,涂连生发现自己的卡车轮胎被人扎了两個。都是扎在侧面的,补都沒法补,等于說两個轮胎彻底废掉了。那种卡车轮胎每個都得一千多块,两個轮胎的损失抵得上他辛苦一個月的血汗钱。這事肯定是那帮拦车的人干的,用的是钉子或者锥子一类的工具,针眼不大,所以第二天才看出轮胎瘪了。涂连生就去找林瑞麟,想要对方承担這個损失——因为是林瑞麟雇的车啊,而且拦狗那帮人本来也是冲着他来的。可是那個姓林的根本不理他,只推诿說:‘谁扎了你的车你找谁去!’沒办法,涂连生只好去找那天出警的朱思俊。朱思俊给了他一個电话号码,說這個人就是那天带头拦车的,你去找他吧。”
罗飞插话:“是李小刚吧?那家伙唯利是图,更加不会理他。”
“沒错。所以涂连生找了一圈,沒一個人肯赔偿他的轮胎损失。相当于他出了一趟车,一分钱沒拿到,還倒贴了两個轮胎,你說郁闷不郁闷?再加上人格又受到侮辱,這些事堆在一块,让他越想越憋屈。虽然我全力开导,但還是沒能阻止他最终走上绝路。”萧席枫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又开始回忆,“两個月前的一天,涂连生给我打电话,他问我喝醉了是什么感觉。我說每個人都不一样的,有的人会变得亢奋,有的人则会变得安静,有的人会想起很多事情,有的人则会忘掉很多事情。涂连生說自己刚刚买了一瓶白酒,想喝醉一次试试。我以为涂连生是想叫我一块喝酒,就问他人在哪裡。可涂连生却挂断了电话。第二天高速交警队找到了我,說涂连生出车祸死了,而我是他手机裡的最后一個联络人。我這才知道,涂连生在给我打完电话的半小时之后驾车冲出了高速路,当场身亡。”
“半小时的時間从喝酒到开车坠崖?怎么会這么短?”罗飞有些奇怪。
“他在喝酒之前就已经把车开上了高速路。”萧席枫解释說,“他把车停在一道深沟边,给我打电话。挂断电话就开始喝酒,一個人喝完了一整瓶。然后他就驾车直直地冲下了那道深沟。”
“也就是說他在喝酒之前就已经抱定了必死之心?”
“是的。我想他喝酒只是想在临死前麻醉自己一次,他一辈子从未真正地开心過,他希望酒精能帮他在最后时刻得到一点解脱。”
罗飞点点头,随后他又问道:“那份遗嘱呢,他留在了哪裡?”
“他写了一封信给我,是在自杀前当天下午寄出的。信到我手上已经是他死后的第二天。”萧席枫說完之后主动问道,“你要不要看看那封信?”
罗飞道:“好啊。”萧席枫便打开办公桌抽屉,拿出了一個信封。小刘上前接過来递给罗飞。
信封上写着收信人和寄信人的名称地址,邮戳上显示寄出時間是四月十四日。
信纸只有薄薄的一张,內容也非常简单:
遗嘱
我死以后,我在建民路的那套房子归萧席枫所有。
涂连生
从格式上来看這份遗嘱并不规范。但考虑到涂连生文化水平有限,也情有可原。
萧席枫在一旁說道:“這封遗嘱经過了司法鉴定,確認为涂连生的笔迹,真实有效。现在我已经通過正规渠道得到了那套房子的产权。”
罗飞把遗嘱收回信封内,同时问了句:“他只给你寄了這封信?”
萧席枫反问:“你觉得還要寄些什么?”
“沒有把钥匙寄给你嗎?”罗飞一边說一边起身将信封交還到萧席枫手中,“沒有钥匙的话,会给你接管房子造成很多麻烦,他应该会考虑到吧?”
“钥匙我早就有了。”萧席枫不以为然地耸耸肩膀,将那封信丢回了抽屉裡。
“哦?”罗飞看着萧席枫,很明显他希望对方解释一下這事。
萧席枫道:“涂连生有时候要出长途的,所以他给了我一把钥匙。他不在家的时候,我就帮他照看一下房子。”
“他种了花草,還是养了宠物?”
萧席枫愣了一下,然后摇头說:“沒有,就是帮他看看房子,免得跑水跑电什么的。”
罗飞一边思量着什么,一边转身往自己的椅子走去。坐下之后他又问道:“交警队来调查的时候你沒有說出实情嗎?他们给出的结论是酒后事故,沒有提到自杀。”
萧席枫坦承:“是的,很多事情我都沒說。”
“为什么?”
“有什么必要多說?”萧席枫露出一丝苦笑,“除了我之外,還有谁会在乎他?”
罗飞斟酌了片刻,觉得這话也能理解,像涂连生這样的人,是死是活都沒人关心的,追究意外或者自杀又有什么意义呢?說多了反而增添不必要的麻烦。萧席枫当时正处于丧友之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不足为怪。
“好了,關於涂连生的死我已经說清楚了。”萧席枫這时把身体往椅背上一靠,双手交叉打量着罗飞,“随便你们相不相信吧。”
“我相信你的话。”罗飞表明态度,“首先是因为有照片和遗嘱来佐证,另外你也沒有必要对我编出這样一套谎话。要知道,当你說明這些事情之后,只会让自己的处境更加不利。”
萧席枫明白罗飞的意思,他点点头,嘴角露出若有若无的笑容:“那你现在认同我的身份是一個‘犯罪嫌疑人’了?”
对方既然不避讳這样的话题,罗飞也就坦率而言:“赵丽丽、姚舒瀚、李小刚、林瑞麟,這几個人都或多或少地欺辱過涂连生。当涂连生自杀之后,你对這些人应该非常痛恨吧?”
萧席枫痛快地承认:“是的。我恨他们。”
“所以你有非常明确的作案动机。同时你又懂催眠,這意味着你有能力掌握嫌疑人的作案手法。虽然你的身材和现场影像不符,前期调查也证明你沒有作案時間,但你自己說過,你并非此案的直接操作者,而是现场凶手的同谋。现在看来,你說出這种话绝不是在开玩笑。”罗飞盯着萧席枫,表情变得极为严肃。
萧席枫端起面前的茶杯,他垂头看看杯子裡的残茶,似乎沒兴趣入口,便又把茶杯放回了桌上。然后他絮絮叨叨地,像是自语般低声說道:“同谋……是的,可以這么說。那三個人的死我是有责任的……”
“你到底做了什么?”罗飞突然提高声调喝问,“那個凶手现在又在哪裡?”
萧席枫并沒有被罗飞的态度吓住,他抬头瞥了对方一眼,淡淡道:“我說過的,我不认识那個凶手。”
罗飞凝起目光步步紧逼:“那你和凶手是什么关系?”
“我和他的关系,”萧席枫指了指罗飞,“大概就跟我和你的关系一样。”
罗飞皱起眉头,无法理解对方這话的含义。萧席枫便进一步解释道:“那家伙也听我讲過涂连生的故事。除此之外,我和他沒有任何关系。”
罗飞觉得這话說不通:“你不认识他,怎么会给他讲這些?”
萧席枫答道:“我把這個故事发在了網上。”
“发在網上?”
“涂连生自杀之后,我的心情很不好,可又无处倾诉。现在這個社会,每個人都忙得很,哪怕坐在一起喝酒聊天也会带着功利性,谁会对一個卡车司机的故事感兴趣?就說你吧,罗警官,如果你不是为了查案子,会有耐心听我讲完這個故事嗎?”
罗飞愣了一下,摇头道:“可能不会……”
萧席枫摊摊手:“所以我只能把這個故事写出来,发在網上。其实我也不指望有多少人能看到,只是感觉写出来了,就是一個自我宣泄的過程。我写了涂连生的一生,写了他的善良,他的苦难,也写了我們之间的友谊。故事的最后涂连生绝望地死去,不知道在另外一個世界中他能不能得到应有的尊重和关爱。”
罗飞的注意力只在案件上,所以他立即又问:“那個凶手在網上看到了你的故事?”
“是的,他還给我发了电子邮件,我們来回通了好几封信。我知道你们一定很关注這些邮件的內容,所以我已经提前打印出来。”萧席枫一边說一边从随身的公文包裡翻出了一沓资料。罗飞走上前接在手裡,来不及回座位便站在桌前翻看。
如萧席枫所說,资料上果然是一系列来往的电子邮件,而萧席枫和那個神秘凶手的交往過程便在這些电子邮件中展现出来。
第一封电邮的发送日期是四月二十八日,即涂连生自杀半個月之后。发信人的網名叫作“愤怒的犀牛”,联系信件內容来看,此人应该就是萧席枫所說的凶手。
第一封信全文如下:
我看了你在網上发的那篇帖子《纪念一個叫作涂连生的朋友》,深受触动。如今竟然還存在着涂连生這样的人,他的朴实和善良足以让我們每個人都感到羞愧!
可是這样一個好人却无端遭受欺辱,最后含恨自杀,這实在令人心痛,更加令人气愤!我想问问那些欺负涂连生的都是什么人呢?你知道他们的真实姓名和联系方式嗎?我觉得這事不能就這么算了,一定要找他们讨個說法!
接下来是萧席枫的回信,发送時間是四月二十八日晚十一点二十三分,比来信晚了四個多小时。写信人網名“萧医生”,這种称呼符合中老年網友的命名习惯。
回信的內容如下:
感谢你的关注,尤其感谢你对我朋友的认可和赞美。如果他還活着,我真希望能介绍你们相识。
至于你问的那些人的信息,我确实沒有了解過,抱歉了。
祝快乐健康!
萧席枫四月二十八日
在第二天,也就是四月二十九日,“愤怒的犀牛”又寄来回复:
沒关系,我自己会想办法去查的。
這次萧席枫的回信更加简短:
好的。祝你顺利。
萧席枫四月二十九日
五月八日,距离上一次通信约十天之后,“愤怒的犀牛”寄来了新的邮件:
告诉你一個好消息!那些家伙的身份我基本上已经查清楚了,迫不及待地想和你分享!
逼着涂连生给死狗下跪的那两個人,男的叫姚舒瀚,是個富二代;女的叫赵丽丽,是個野模特。這两個人是逼死涂连生的直接凶手,罪大恶极!
现场处理纠纷的交警叫作朱思俊,警号*****。他现场处理不力、不公,对涂连生的自杀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雇佣涂连生开车的老板叫林瑞麟,在百汇路开了家小饭店。作为涂连生的雇主,他不但赖掉了出车费用,還连累涂连生损失了两條轮胎,最后一点补偿都不肯给,這也是個沒有良心的家伙!
带头拦车的那個人叫李小刚,是個开網店卖狗粮的。此人为了一己私利,煽动闹事,堪称害死涂连生的始作俑者!
只有扎车胎的那個家伙我暂时還沒有查到,因为那天在现场的人实在太多了,沒办法說清到底是谁干的。但是請放心,我会继续查下去。
我一定要让這些家伙付出应有的代价!
萧席枫還是很快给出了回信,看来他每晚都有查收电子邮件的习惯。
你好。
你是怎么查到這些人的?說实话,我有些惊讶。
另外你对李小刚的看法我觉得不太妥当。他拦车的初衷是为了救狗,虽然方式方法有待商榷,但出发点還是值得认可的。另外他也沒有和涂连生发生直接的冲突,所以我觉得在涂连生自杀這件事上,他并不需要承担什么责任。
我說的不一定对,如果你有别的看法,請不吝赐教。
萧席枫五月八日
“愤怒的犀牛”在五月九日给出了下一封回复。
我是一個網络高手,所以很容易查到相关的信息。具体說吧,拦车救狗的那些人就是通過網络联系在一起的,事发前后在網上发了大量的帖子讨论這件事。我入侵了他们的賬號,把所有的聊天记录和发帖信息全都看了一遍。从中我得到了赵丽丽、姚舒瀚、李小刚還有林瑞麟的资料。至于那個警察就更简单了,现在讲究警务公开,只要拨打公安投诉热线,就可以查到任何一起110报案的出警人和处理结果。
既然你特意提到了李小刚,那我們就详细說說這個家伙。他是一個利欲熏心的小人,他拦车的初衷可不是为了救狗。你如果不相信,請看看我窃取到的這份網聊记录吧。裡面‘宠物乐园’就是李小刚的網名,‘顺水推舟’则是一個網络推手,你看完這份记录,就知道李小刚为什么会组织人去拦车了。
……
顺水推舟:最近生意怎么样?
宠物乐园:還是不太好啊,你提的那几個促销方法我都用過了,一开始有点效果,但過個两三天就不行了。
顺水推舟:你得坚持,凡事都不会那么容易的。
宠物乐园:你就会說坚持坚持,說实话,我对你已经沒什么信心了。
顺水推舟:唉,我怎么說你好呢?真是有点鼠目寸光。现在是個信息爆炸的时代,你知道最有价值的东西是什么嗎?是智慧!是创意!任何轻视创意的人都会被时代淘汰。
宠物乐园:那你倒是给個真正的好创意啊。你出的那几個馊点子,還不如我自己撞的大运呢!
顺水推舟:哦?你撞什么大运了?
宠物乐园:前天有個饭店老板,一下子买了两百斤的狗粮。
顺水推舟:這是個大客户啊,你可得抓住了,要想办法培养成长期客户。
宠物乐园:這還用你說?我早就跟那老板聊過了。可惜他是個贩狗的,明天就要把狗拉到徐州去了,所以也就是個一锤子的买卖。
顺水推舟:我倒有個主意,能把這一锤子买卖变成长期客户……
宠物乐园:哦?什么主意?
顺水推舟:你說過在一個宠物群裡混得還不错?
宠物乐园:是啊。
顺水推舟:你想办法招呼一下,纠集一帮人明天去把那辆运狗的车拦下来。
宠物乐园:干什么?
顺水推舟:救狗啊。這种事情那些狗粉可爱干了。你用手机多拍几张照片,即时在網上發佈,肯定能吸引眼球。等关注的人气到达一定程度之后,你就可以号召大家凑钱把那些狗买下来。
宠物乐园:我图什么呀?再說了,号召大家凑钱,我自己能不出钱嗎?
顺水推舟:你真是不开窍。我问你,如果你们把那些狗买下来了,会怎么处理?
宠物乐园:好狗会被人收养吧,但绝大部分狗肯定是沒人要的。只能找关系送到救助站。救助站收不收還是個問題啊,這么多狗,负担太大了。
顺水推舟:负担越大越好,你的商机不就来了嗎?
宠物乐园:嗯……听着有点意思了,說具体点。
顺水推舟:你先向救助站承诺,就說這批狗的口粮由你来负责,這下救助站就沒理由拒收了。然后你在網上搞個义卖活动,让那些狗粉在你的店裡买狗粮捐赠给救助站。你想想看,這是不是就变成了一笔长期的大买卖?
宠物乐园:我還是有点担心,以我的号召力恐怕忽悠不了那么多的狗粉。
顺水推舟:你可以找個有号召力的人帮你忽悠啊。你打着爱狗的名义,他是不能袖手旁观的。当然了,時間一长,他肯定会发现你在利用這事赚钱,這也沒关系,你只要分点好处给他就行了。
宠物乐园:我明白了。实话实說,這個主意真不错!
顺水推舟:我的创意当然错不了!
……
怎么样,知道李小刚的真面目了吧?他完全是为了私利策划了那次拦车的行动。這种卑鄙的小人难道不需要为涂连生的死亡负责嗎?
我已经想好了惩罚這些人的计划,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看完這封邮件,罗飞对半年前那场风波的起因有了更加透彻的了解。此前罗飞曾觉得奇怪,以李小刚一個初出茅庐的小伙子怎能作出如此精妙的商业谋划?现在才知道原来有专业推手在幕后指点。而李小刚成功之后忘记了推手的警告,沒有把获益与石泉男分享,结果石泉男反戈一击,李小刚坐在家裡数钱的好日子也就戛然而止。
上述思路只是转瞬而過的小插曲,罗飞继续关注资料上后续的通信內容。
萧席枫随后的回信如下:
我看了李小刚和那個推手的聊天记录,沒想到他真是别有用心,的确很令人气愤。
你說你已经想好了惩罚计划,能提前透露一下嗎?
让你费心了,诚表谢意。并祝一切顺利。
萧席枫五月九日
五月九日,“愤怒的犀牛”寄来最后一封信。
我会让他们在欲望中覆灭!具体的不多說了,因为知道太多对你来說不是什么好事,你就等着看结果吧。
我們以后不要再联系了。事实上我很快会把這個賬號彻底注销,你想联系我也联系不上的。
资料上的文字到此为止,罗飞抬头看着萧席枫,意犹未尽般问道:“就這些了?”
萧席枫点点头:“我试過再给他发信,但发现那個賬號真的已经注销了。我還以为那個人就是吹牛過過干瘾,所以就沒再過问這事。”
注销賬號可不是因为吹牛,這是要切断警方日后追查的线索!罗飞在心中暗暗說道。然后他又接着询问:“這么說的话,你事先并不知道他要杀人,更不了解他那套作案手法?”
“不知道……”萧席枫无辜地摊开双手,“虽然他用了‘覆灭’這样的词,可谁能想到会是杀人這种极端的手段?直到昨天朱思俊過来找我,我才知道是那個家伙真的动手了。”
罗飞放下手中的资料,皱眉继续问道:“那你为什么要說自己是他的同谋?”
“是我发文章激起了他的愤怒,我還和他一起讨论,给李小刚他们定下了罪名。虽然我沒有直接教唆他杀人,可他无疑受到了我的影响……”萧席枫用一根手指轻轻地敲击着桌面,神情凝重地說道,“我觉得我就是同谋。”
罗飞听明白了,萧席枫所說的“同谋”原来只是心理层面的一种自我检讨,并不是自己所想的同案关系。這样看来,在萧席枫這边能挖掘的线索也就到此为止了。虽說收获已算不小,但罗飞還是有些不满,他半是抱怨半是责备地问萧席枫:“你昨天晚上见過朱思俊之后,为什么不立刻向警方报案?”
萧席枫沉默了一会儿,說:“因为我不确定自己该站在哪一边。”
罗飞凝起目光:“难道你认同那個凶手的做法?你想看到杀戮继续发生?”
“从感情上来說,是的。”萧席枫和罗飞坦然对视,“那些欺辱過涂连生的家伙,难道他们真的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嗎?”
罗飞用双手撑着桌面,身体前倾形成一种压迫感:“如果你是這么想的,今天为什么又要向警方說出实情呢?”
“因为我仍然保存着理智。”萧席枫的应对有條不紊,“理智不允许我堕落成一個冷血的凶手。我面临着理智和情感的两难抉择,所以我只能被动地保持沉默。”
“也就是說,你两不相帮,只想做一個旁观者?”
萧席枫点点头,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你理解得很对。”
“好吧,既然你是這样的态度……”罗飞重重地叹息了一声,然后他直起身板,用威严的口吻說道,“萧席枫,我现在宣布对你实施刑事传唤,請你到龙州市刑警队接受进一步的讯问。”
“讯问”不同于“询问”,這個词的出现,意味着罗飞已正式将萧席枫看作了犯罪嫌疑人。
萧席枫耸耸肩膀:“我沒有意见。但我知道,法律规定的传唤時間不能超過二十四小时。”
“那我們就抓紧時間吧。”罗飞侧過身体,做出一個“請”的手势。
“你总是這么急迫……”萧席枫一边說一边起身迈步,在经過罗飞身旁的时候,他忽地又转過头来。
“罗警官,你太疲惫了,你该好好地休息一下。”萧席枫笑眯眯地說道。
罗飞真的感到有阵强烈的倦意席卷而来,他连忙摇了摇头,同时深吸了一口气,奋力振作起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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