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转到主要內容

第一章 大学惊现无头尸

作者:周浩晖
九月七日,晚七点二十二分。龙州大学家属区七号楼304室。

  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死者失去了头颅和双手,鲜血从三個硕大的伤口处流出来,连成了一片巨大的血泊。

  现场已经拉起了警戒线,刑警们各司其职,有的在搜寻现场物证,有的在负责拍照记录。两個身穿白大褂的法医位于核心处,一男一女。其中胖胖的中年男子正是龙州市公安局法医鉴定中心的主任张雨,另一名女子则要年轻许多。

  忽听外围值守的干警說了句:“罗队来了!”屋中人便齐齐停了手中的活儿,往门口方向看去。两名男子一前一后走进了大家的视线。当先那人中等個头,方脸短发,整個人看起来瘦削精悍。此人正是大名鼎鼎的传奇警探——龙州市刑警队队长罗飞。

  罗飞拉起警戒线,猫腰钻进圈子。他一边戴上发套、手套和鞋套,一边冲着屋内的同事们点点头,說了句:“大家辛苦了,继续吧。”于是众人又纷纷投入各自的岗位。罗飞的目光则跟随着他们,迅速将屋内情形扫了一遍。

  這是一间老式民居,进门后便是一個厅堂,面积大约在二十平方米左右。厅堂内置有沙发、茶几、餐桌餐椅、电视电话等居家常见之物。這些家具家电的款式都比较過时,但保养得還不错。

  厅堂左手边是厨房和卫生间,罗飞踱過去看了两眼。厨房很整洁,不像是经常开伙的样子。卫生间裡的陈设也很简单,洗漱台上只有一块肥皂,未见牙具。

  主人并不在這间屋子裡常住——罗飞在心中作出這样的判断。

  厅堂右手边是一间独立的小屋,屋门紧闭。罗飞暂时沒有走向那边,而是迈步往厅堂的沙发处走去——那裡正是死者倒毙的地点。

  尸体夹在沙发和茶几之间,呈头东脚西的半仰姿态,其后背斜靠着沙发的底座,两條腿则伸到了茶几下面。茶几似乎遭受過蹬踹,向一侧歪斜着,一個瓷质茶杯摔落在不远处的地面上,碎片无规则地散布在茶几边缘。

  在沙发东侧有一個简易置物架,分三层,大概一米来高的样子。這個置物架也遭受過冲撞,歪歪斜斜的,裡面的小摆设落了一地。

  沙发的东侧扶手上有一部家用电话,从信号连接线的走向来看,這部电话应该是从置物架顶层坠落到沙发上的。电话的听筒则落得更远——它像個秤砣似的从沙发上悬垂下来,将原本应呈螺旋弹簧状的机座连接线抻得老长。

  两名法医正在对死者的尸体进行勘验。由于现场出血量实在太大,這两人只能蹲在垫脚砖上工作。罗飞在血泊边缘停下脚步,直截了当地问道:“情况怎么样?”他和张雨已是多年的好搭档,见面无须寒暄。

  张雨站起身,向后方跨了一大步来到罗飞身边。他指着那具尸体简单概括道:“死者男性,大约五十多岁。头颅和双手缺失。”

  這些情况罗飞自己也看得出来,他针对关键处追问:“死亡時間呢?”

  “大约三到四個小时之前吧。”

  罗飞看看手表,现在是晚上七点二十五分。那死者的死亡時間应该在今天下午三点二十五分至四点二十五分之间。罗飞转過头来,冲身后的一個小伙子吩咐道:“去查查监控。”

  小伙子名叫陈嘉鑫,原本是個巡警,后来因为“啃脸僵尸”一案,被罗飞调入了刑警队。不久前罗飞的助手小刘不幸殉职,陈嘉鑫便顶替了后者的职位。小伙子进屋后一直紧跟着罗飞,這会儿得到命令,便应了一声,快步离去。

  罗飞又转回来看着张雨继续询问:“死亡原因呢?”

  张雨慢條斯理地說道:“這個得等到解剖之后才能确定……”他的话音未落,却听另一人插话道:“被勒死的。”

  “嗯?”罗飞循声看去。在這個现场,连张雨都不敢确定的事情,是谁在妄下结论?

  說话者却是张雨身边的那個女子。此前她一直蹲在沙发边专心研究死者脖颈上那個可怕的伤口。直到听罗飞和张雨讨论起死因时,她才转過脸来给出了自己的见解。只见她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体型纤弱,皮肤白皙,一张精致的瓜子脸,眼睛又黑又大,鼻子头尖尖的,是個典型的江南姑娘。

  见罗飞表情有些诧异,张雨便笑呵呵解释了一句:“這是我新收的女徒弟,梁音。”

  罗飞“哦”了一声,目光仍然盯在那女孩身上:“新来的?”

  张雨继续介绍說:“省警校的高材生。以前就在法医中心实习過。今年六月份正式毕业,分配到我手下,這是她第一次出现场。”

  张雨說话的当儿,女孩也一直在盯着罗飞看。等师父說完之后,她便咧开嘴一笑,露出两排整齐的小白牙问道:“你就是罗飞吧?”

  张雨在一旁教导弟子:“怎么沒大沒小的?罗飞是你叫的嗎?”

  女孩调皮地吐了吐舌头,改口道:“那好吧……叫飞叔。”

  “飞叔?”罗飞一怔,对這個称呼完全无法适应。

  女孩眨着眼睛:“您都這把年纪了,我叫您一声‘叔’不是很正常的嗎?”

  這把年纪了?罗飞郁闷地揉起了自己的鼻子。他這副窘迫的样子被张雨看在眼裡,后者便“嘿嘿”一乐,对女孩道:“什么叔不叔的?罗队還沒成家呢,跟你是平辈。”

  女孩再次改口:“哦……那就叫飞哥吧。”一旁的张雨满意地点了点头。

  罗飞瞪着张雨,心想我跟這小姑娘平辈?那不是比你小一辈?你這到底是捧我呢還是损我呢?

  张雨对罗飞的态度假装沒看见,他冲沙发边的尸体努了努嘴,吩咐女孩說:“那就给你飞哥讲讲,怎么知道這人是被勒死的呢?”

  女孩“嗯”了一声,她收起嬉笑的表情,态度变得严肃起来:“首先,死者身上未见致命外伤……”

  罗飞立刻提出异议:“脑袋都沒了,這還不够致命的?”

  “脑袋是死后才被切除的,两只手也一样。”女孩略微一顿,然后指着尸体旁的血泊解释說,“你们看,死者虽然流了很多血,但是整個现场,不管是沙发、茶几還是附近的地板上,全都看不到喷溅状血迹。這說明受害人被割头割手的时候心跳已经停止,动脉中已沒有血压。而在這具尸体上,我們也沒有找到其他的伤口。”

  “嗯……身体上沒有致命伤,头颅和双手也是死后被切除的。”罗飞沉吟了一会儿,又问道,“如果致命伤恰好就在死者的头颅上呢?這個可能性你考虑過了嗎?”

  “考虑過了。如果致命伤在头颅上的话,又存在着以下两种可能:第一是头部遭到了钝器猛击,比如說榔头或者铁棍之类;第二是头部遭受锐器的致命戳刺,人的头骨是非常坚硬的,要想用锐器造成致命伤害,只能从眼眶這個薄弱处刺入。以上两种攻击方式确实可以令受害者死亡,同时现场也不会留下喷溅状血迹。不過……因为现场有激烈搏斗的痕迹,而死者体表却未见任何钝器和锐器所造成的伤害,所以我觉得這些可能性也可以排除了。”

  所谓“搏斗的痕迹”是显而易见的:茶几被踹歪了,茶杯摔碎在地,而且茶杯碎片明显遭受過凌乱的踩踏。

  既然有過搏斗的過程,那么受害者体表难免会留下被侵害的伤痕。比如說凶手以钝器攻击,那死者格挡时很容易在手臂处留下挫伤;凶手若以锐器攻击,则会在死者类似部位留下刺伤或割伤。体表无伤而直接在头部造成致命一击的,符合偷袭的特征,难以与现场的搏斗痕迹相呼应。又或者說凶手在作案时并未持有凶器。那么双方的搏斗只是互相撕扯抱摔,死者体表无伤也属正常情况。只是沒有凶器的话又该如何致对方死亡呢?恐怕也只有用手或绳带扼颈,造成对方机械性窒息而亡吧。

  這番推论梁音虽未明言,但罗飞和张雨都是行家,很容易就理解了女孩的意思。张雨微笑地看着罗飞,仿佛在說:我這個徒弟怎么样?

  罗飞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嘴,說道:“有一定的道理。不過這些只是猜测,要下结论還缺少实质性的证据。”

  梁音抬手一指:“证据就在那裡。”

  罗飞和张雨双双顺着女孩的指向看去,映入眼帘的正是沙发东头扶手上的那部家用电话。罗飞目光一凛,注意到了某個非同一般的细节,他饶有兴趣地摸了一把下巴颏儿:“你是說……那根电话线?”

  “沒错,就是连接机座和听筒的那根电话线。”女孩眯起眼睛,显出极为专注的神色,“电话线上积了灰尘,那些灰尘理应是均匀分布的,可是现在有些地方的灰尘却消失了——两端各有一小片,中间還有一大片。”

  一旁的张雨也品出了滋味:“哦?凶手就是用那根电话线把受害者勒死的?”

  女孩点头道:“沒错。电话线两端沒有灰尘,那正是凶手曾用双手握住的地方,中间一段电话线则绕在了死者的脖子上,所以那裡灰尘也被擦掉了。”說完這段话之后她站起身来,挥动右臂,一边就杀人现场的痕迹指指点点,一边继续讲解,“凶手在沙发边和受害人发生打斗,踢翻了茶几上的杯子。几個回合之后,受害人支撑不住,被凶手按在了沙发上。凶手顺手扯過电话线,勒住了对方的脖子。死者拼命挣扎,把置物柜裡的东西推落一地。可惜他最终還是被勒死了。然后凶手又在沙发上割掉了死者的头颅和左手,沙发坐垫因此沾染了两大块血迹。在割死者右手的时候,凶手把尸体从沙发上拽了下来,将那只手按在了茶几上,所以這裡的茶几边缘也有血迹。最后凶手将尸体弃置于沙发和茶几之间,并带走了死者的头颅和双手。”

  這一番长篇大论說完,女孩睁大眼睛看着罗飞,等待着对方的评价。罗飞的视线则聚焦在那具无头尸体上,他轻捏着自己的下巴,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他抬起头来,看着那女孩慢悠悠问道:“凶手为什么要把死者的头颅和双手割下来带走呢?”

  女孩撇了撇嘴,把手一摊說道:“這我哪知道啊?我是個法医,只负责研究死人,活人那边的事不是归你管嗎?”

  “還好。”罗飞的两侧嘴角往下一撇,松了口气,“我還以为你要把整個刑警队的活儿都揽過去呢。”

  女孩一愣,拿不准对方說這话的意思。张雨在旁边哈哈一笑,点拨道:“罗队這是在夸你呢。你刚才的推论和现场痕迹印证得很好,也算合情合理。不過刑侦勘查可是罗队的看家本领,你說了這么多,是不是有点班门弄斧啊?”

  女孩也笑了,带着点得意劲儿說道:“其实我当初考警校的时候,本来是要报刑侦专业的,可惜身高差了一厘米,沒办法,只好报法医了。”

  “哟,這不是委屈你了嗎?”张雨看看梁音,又看看罗飞,酸溜溜地說道,“要不我明天就写個报告,把你调到刑警队算了。”

  女孩抿着嘴,舌尖微微一吐,做了個害怕的鬼脸。随后她又用眼角悄悄地勾着罗飞,压低声音问道:“飞哥,你要我嗎?”

  “你還真来劲了。”张雨伸出一根手指冲女孩点了点,以示警告,“赶紧勘验尸体,别扯這些沒用的。”

  女孩“哦”了一声,老老实实地蹲下来,继续对着尸体较劲去了。罗飞似笑非笑地看着张雨,說:“恭喜你啊,這徒弟不错。”

  张雨骄傲地把眼皮一翻,强调說:“這是我們鉴定中心的人,你可别想抢走。”

  罗飞“嘿嘿”一笑,不再纠缠于這些题外话。他向外围踱了两步,走到一個瘦高個的警察面前问道:“情况怎么样?”那個瘦高個名叫王凯,是刑警队技术科的科长,正在现场主持痕迹鉴定方面的工作。

  王凯瞥了一眼手裡拿着的那個记录本,回应道:“现场提取到多人的指纹,需要用技术手段详细甄别。另外在客厅地板上提取到三個人的脚印,是两個成年男子和一個成年女子。”

  木质地板上凡是提取到脚印的地方都被警方用粉笔做出了标记。罗飞的视线向着那些脚印瞥去。他注意到其中一串脚印沾有血迹,那显然就是凶手留下的。

  罗飞凝起目光,斟酌着說道:“凶手穿着皮鞋,身高一米七五左右,体重约七十公斤。”随后他的目光微微偏转了一些又道,“另一個男子穿着休闲运动鞋,身高一米七左右,体重约六十五公斤……嗯,与现场尸体完全吻合。旁边這些纤细的脚印显然是女人留下的,身高一米七左右,年轻、体型苗條——所以說,现场還曾有一個女人……即便她沒有目击到凶案的经過,恐怕也是除凶手之外最后一個见過死者的人。”

  王凯在旁边一边听一边点头,并且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下了罗飞的這些思路点滴。

  罗飞又绕着客厅踱了一圈,边走边看,最后他停在了厨房对面的那间小屋前。屋门处于紧闭的状态,罗飞伸手在门把上转了转,发现转不动,便扭头向不远处的王凯询问:“這门一直锁着?”

  “是的。现场沒找到钥匙。已经让当地派出所通知开锁师傅過来,应该快到了吧?”

  罗飞弯下腰,把眼睛凑到锁孔前细细观察,片刻后他转過身,对王凯說了句:“把沙发搬开看看。”

  王凯并不明白对方的用意,但他還是指挥两個手下把客厅内的那個沙发搬离了原位。原本被沙发遮住的那片地板随之暴露出来。梁音就蹲在沙发旁边,她首先发现了什么,叫了声:“钥匙!”

  王凯心念一动,连忙顺着梁音的视线凑上两步。果然,就在新露出的那片地板之上,一把铜质钥匙从死者的血泊中冒出了半個身形。

  王凯小心地将钥匙捡起来,一边用纸巾吸去沾染在上面的血液,一边招呼罗飞道:“罗队,你看!”

  罗飞点点头,沉稳地說道:“应该就是這把。”

  “厉害啊!”梁音看着罗飞赞叹了一句,然后又迫不及待地问道,“你怎么知道钥匙在沙发下面?”

  “那個门锁——”罗飞指了指不远处那扇紧闭的小屋门,“锁面已经氧化,但锁芯内部還光亮如新。另外在锁眼处几乎看不到刮擦的痕迹。這說明自从這把锁安装以来,钥匙就是一直插在锁眼裡的,很少会被拔出。”

  沒错,既然锁芯内部沒有氧化,那說明钥匙经常会和锁芯接触。而锁眼处沒有刮擦痕迹,则說明很少发生钥匙插进锁眼的动作。要满足這两点,唯一的可能性就是钥匙一直插在锁眼裡,从不拔出。這种状况也是符合常理的——像這种室内的屋门,本身对于隐秘性的要求就不高,所以很多人都习惯于把钥匙挂在锁眼上,這样既不用担心钥匙丢失,又可避免因房门误锁而带来的麻烦。

  “這事倒不难理解,可是——”梁音眨着眼睛,不依不饶,“你還是沒有解释,你怎么知道消失的钥匙就在沙发下面?”

  罗飞继续說道:“正常来說,沒人会把這种室内的钥匙带出家门的,即便拔离了锁孔,一般也会收进家中的某個抽屉吧?可刚刚王凯却說,在现场沒有找到钥匙。王凯工作一向很细致,我相信他肯定把所有该找的地方都找過了。這样還找不到的话,那意味着什么呢?我刚刚說過,钥匙原本一直插在锁孔裡的,现在却不见了。主人为什么要改变固有的习惯?把這两件事情综合起来考虑,我便做出這样的假设:是不是发生了什么特殊的事情,迫使主人故意把這门上的钥匙藏了起来?”

  “啊——”梁音敏感地插话道,“這件特殊的事情,会不会和命案有关?”

  罗飞沒有回答对方的新問題,只是继续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讲述:“如果认同是主人把钥匙藏起来的,接下来就要猜猜他会藏在哪裡。厨房我刚进门的时候就看過了,那裡太整洁,藏不了什么东西;卫生间?這种地方可能性也不大;阳台或者是窗外?的确有很多人喜歡往這两個地方藏东西——不過這裡是命案现场,既然入户门沒有被暴力破坏,警方一定会考虑凶手从阳台或者窗户进入的可能性,所以這两個地方肯定也被检查過了,钥匙并不在那裡;那就剩下這個客厅了,還能藏在哪儿呢?办公桌的下沿太高,茶几是玻璃面的,置物柜已经歪斜到一边……除了沙发下面,好像也沒什么地方了。”

  看起来不可思议的预测,经罗飞這么一解释,便成了合情合理的推断。梁音服气地竖起大拇指,赞道:“飞哥,你果然厉害!”

  “厉不厉害的還用得着你說?少见多怪!”张雨先是假模假式地呵斥了徒弟一句,然后又转头看向罗飞,正色道,“我觉得钥匙這事和命案有关。或许那间小屋裡藏着什么秘密,藏钥匙就是防着凶手的!”

  罗飞“嗯”了一声,吩咐身旁的王凯道:“把屋门打开看看。”

  王凯走到门前,拿钥匙往锁眼裡一试,果然分毫不差,接着轻轻一转一推,屋门便被顺利打开了。

  小屋面积不大,约莫十三四平方米,备着一张小床和一些简单的家具。当屋门完全敞开之后,屋外众人的目光便齐刷刷地向着那张小床投射而去——因为那裡出现了一幅令人意外的画面。

  床上有一名女子。那女子正以坐姿蜷缩在靠墙的角落裡,她的双腿并拢曲起,双臂环绕抱在膝盖处,脑袋则深深地埋藏在臂环和大腿面构成的狭小空间中,整個姿态就像是只受到了惊吓而蜷身自卫的穿山甲。

  小屋裡居然藏着一個女人!众人都非常诧异。要知道警方抵达案发现场已经有半個多小时了,這女人缘何连一点动静都未发出?

  王凯低声唤了句:“罗队?”意在征询对方的命令。罗飞冲王凯摇了摇手,然后独自迈步向着床边走去,一边走一边用温和的语调說道:“你好。你别害怕,我們是警察。”而那女子只是抱着脑袋一动不动,似乎根本沒有听见罗飞的话语。

  很快罗飞便走到了小床边,他弯腰探着身体,伸手在女子的肘弯处轻轻地碰了碰,又唤了声:“喂?”

  那女子依然埋着头,沒有任何反应。

  罗飞觉得有些不妙,他皱起眉头,冲身后的张雨招着手說:“你過来看看,好像不太对劲。”

  张雨赶過来,他首先在女子裸露的手背上摸了摸——体温是正常的。张雨松了口气,转過头来告知罗飞:“人活着呢。”

  罗飞点点头,又问:“那她這是什么情况?”

  张雨拽着女子的手拉了一下,那只胳膊从膝弯处松脱,软塌塌地毫不受力。张雨顺势一带,女子的姿态便彻底散了,身体软软地歪斜而倒。却见她面色苍白,双目紧闭,牙关亦死死地咬合在一起。

  张雨展臂将女子的上半身搂在怀裡,略作检查后說道:“体表无外伤,脉搏轻。”一边說一边還用右手拇指在对方的人中处掐了两下,可那女子的状态却毫无起色。张雨便道:“深度昏迷,赶快送医院抢救吧!”

  罗飞冲身后挥挥手道:“赶快赶快!”众人分头行事,有的帮着张雨把女子抱下了床,有的则拿過了担架。昏迷中的女子很快被抬到了屋外,交给外围接应的警员送往医院急救。

  就在众人忙乱之际,罗飞的注意力已经转向了下一個焦点。他站在那间小屋当中四下环顾,眉宇间神色愈发凝重。

  “這间屋子……很奇怪啊。”說话的人是梁音。她站在罗飞身边,也发现了某些不太对劲的地方。

  “你觉得……這裡像什么?”罗飞微微侧過头,看着女孩问道。

  梁音伸手摘掉了勘察现场时所戴的头套,露出一头齐耳短发。而她的回答也像头发那般简短利落:“牢房!”

  九月八日,早晨八点三十五分。

  罗飞的眼睛红红的,看起来精神不是很好。

  “還在失眠嗎?”问這话的是個五十出头的男子,容貌清瘦,略有些秃顶。此人名叫萧席枫,是龙州市安远心理咨询中心主任,也是一個催眠师。两個月前,罗飞在侦破一起连环催眠杀人案时与萧席枫结识,两人建立起一定的友谊。萧席枫知道罗飞心中有一块顽疾未除,一度患有严重的睡眠障碍,故有此问。

  “不是失眠——”罗飞摆了摆手,露出疲惫的苦笑,“昨晚通宵工作。”

  萧席枫猜测道:“有大案子?”

  “沒错。要不干嗎這么早约你出来?”罗飞从身前的档案袋裡摸出一张照片,他把照片推到萧席枫面前,问道,“你认识這個人吧?”

  那是一张“到此一游”性质的照片:一名男子站在海边的礁石上,背负着双手作临海凭风之态。照片上的男子体态中等,年纪比萧席枫稍大一些,此人相貌平平,面庞上挂着朴实低调的微笑,和蔼近人。

  萧席枫一眼就认了出来,脱口道:“這不是老高嗎?”

  罗飞点点头:“龙州大学校医院的心理辅导老师——高永祥,今年五十八岁。你跟他以前是同事吧?”

  萧席枫微笑道:“我們同事了十多年呢。”他曾经也在龙州大学校医院任职,几年前才辞职单干,创立了安远心理咨询中心。

  罗飞“嗯”了一声,表情甚是严肃。萧席枫忽地有了种不祥的预感,忙收了笑容问道:“老高怎么了?”

  罗飞用低沉的声音說道:“昨天下午在龙州大学内发生了一起凶杀案,死者就是高永祥。”

  “啊?老高……老高死了?”萧席枫惊讶地张大了嘴,半天沒回過神来。数秒钟之后才又追问,“怎么回事?”

  罗飞反问道:“高永祥在校园裡有一套房,你知道的吧?”

  萧席枫道:“知道啊。早年间学校分的嘛,不過那房子很小的,他们一家早就搬到校外去住了。”

  “嗯。他们确实搬出去了,不過那套房子一直都在高永祥手裡。他在校医院上班,中午经常不回家,就在小房子裡睡一会儿。”

  萧席枫“哦”了一声,紧皱起眉头看着罗飞,等待下文。

  罗飞又继续說道:“昨天不是星期六嗎?按理說高永祥不用去学校的。午饭過后,他跟老伴說约了人喝茶,就一個人出门了。结果一直到天黑都沒回家。老伴先是打他的手机,沒人接,又打几個茶友的电话问了一圈,大家都說下午沒人约喝茶。老伴就有些慌了,后来猜想是不是去小房子那边了?于是带上钥匙去学校找人。结果打开门进屋一看——”罗飞顿了顿,又从档案袋裡摸出另外一张照片递過来,說,“就发现了這幕惨剧。”

  那是一张拍摄于命案现场的照片,其惨状让人不忍直视。萧席枫倒吸了一口凉气,颤着声音问道:“這……這是老高?”

  罗飞点点头:“尸检確認,高永祥的死因是机械性窒息。结合现场勘查的情况,相信凶手是用客厅裡的电话线将高永祥勒死的。凶手杀人之后,又用锯子锯掉了死者的头颅和双手……”

  “用锯子锯的?”萧席枫咂了咂舌头,硬着头皮又看了那张血糊糊的照片一眼。

  “是的。這個从伤口处的断面组织很容易看出来。”

  “太残忍了!”惊惧過后,萧席枫开始显出愤怒的情绪,“這是畜生干的事啊!人都死了,干嗎還要這样糟蹋尸体?”

  “凶手把死者的头颅和双手带走了。至于做這种事的具体动机——”罗飞把双手一摊道,“现在還难以判断。”

  “把头和手都带走了?”萧席枫眉头一皱,似乎想到了什么,“会不会是……”

  “是什么?”罗飞用鼓励的目光看着对方。他希望对方的思维能够活跃一点,畅所欲言,說得对不对都沒关系。

  萧席枫把桌上的那张照片拿了起来,认真地看了许久。把照片放下之后他說道:“我在想,既然死者的头颅和双手都不见了,那就看不到死者的容貌,也查不到死者的指纹。在這种情况下說死者就是高永祥是不是有点草率呢?”

  罗飞回应道:“我們警方也考虑到了這一点,所以专门组织高永祥的老伴和女儿对尸体进行了辨认。根据某些体态上的特征,她们一致认为死者就是高永祥本人。为了谨慎起见,我們還提取了高永祥女儿的血液和死者做DNA比对,這個比对结果今天中午就能出来了。”

  谁也不希望那個凄惨的死者会是自己十多年的老相识。可是家属已经去辨认過尸体了——一辈子朝夕相处的人不会认不出死者的体态吧?想到這裡,萧席枫心中难免有些悲伤。他黯然沉默了片刻,才又问道:“凶手是谁?现在有线索嗎?”

  “现场提取到多人的指纹,不過都是留在日常生活用品上的。而用来行凶的电话线上反而沒有发现指纹,這說明凶手应该是戴着手套作案的,警方取到的指纹多半与其无关。不過在地板上发现了可疑的脚印,是一名男子留下的,此人身高大概在一米七五左右,体重约七十公斤。”罗飞很认真地看着萧席枫,“我想請你回忆一下,在高永祥身边,有沒有符合這些特征的可疑人员?”

  “身边?”萧席枫听出了一些潜台词,“难道是熟人作案?”

  “案发地的门窗全都完好无损,也未见技术开锁的痕迹,所以凶手应该是和平进入屋内的。熟人作案的可能性比较大。”

  “熟人……老高的脾气很好,不会得罪人的啊……”萧席枫沉吟了一会儿,摇头道,“我暂时想不出来。”

  罗飞“嗯”了一声,表示理解:“仅凭這点体态特征,确实很难甄别真凶。而且用脚印来判断身高体重,很多时候也并不准确。”

  “有沒有查查校园裡的监控?”萧席枫提议道,“如果是熟人的话,只要他在监控裡出现過,就能被认出来啊。”

  “已经查過了,沒什么收获。”罗飞遗憾地摇着头,“校园内的摄像头并不能覆盖所有的角落,只要凶手選擇特定的路线进出案发现场,完全可以不被监控系统发现。”

  “那就难办了……”萧席枫想了想,又說,“对了,你们有沒有查查老高最近的通话记录,看看他和谁的联系比较多?”

  “這個也查過了。最近和高永祥有過通话记录的,基本上都是他的同事和亲属,這些人都不具备作案時間。”

  萧席枫咧咧嘴,显得既失望又无能为力。

  罗飞觉得对方的思路也挖得差不多了,该把话题的导向重新掌控在自己手中。于是他从档案袋裡摸出了第三张照片,推到萧席枫面前问道:“這個人你认识嗎?”

  照片上是一名青春女子,個子高挑,身形瘦弱。她扎着学生式的马尾辫,孤独地站在一條林荫小道上。照片应该是秋天拍摄的,路面上落满了金黄色的银杏叶,而女孩面色苍白,表情冷漠,浑身上下似乎也透出浓浓的秋意。

  “這是谁?”萧席枫果断地摇头道,“完全不认识。”

  “這個女孩叫刘宁宁,是龙州大学二年级的学生。”

  “她跟這事有什么关系?”

  罗飞直入重点:“在高永祥近期的通话记录中,除了同事和亲属,還有這個女孩的手机号。更为关键的是,在案发時間段,這個女孩一直逗留在高永祥的屋子裡。”

  “啊?”萧席枫讶然道,“那她不就是凶案的目击者嗎?”

  “事情恐怕沒那么简单。”罗飞话锋一转,又问道,“高永祥這個人,在男女关系上你有什么看法?”

  “男女关系?”萧席枫一怔,“你是說他和那個女孩……這不太可能吧!老高是很老实的一個人,而且特别惧内,从沒听說他在這方面有什么花花肠子。再說了,他都這把年纪了,又沒什么钱,年轻漂亮的小姑娘怎么可能看得上他?”

  “也许并不是两情相悦呢?”罗飞把面前的档案袋竖着拎起来,袋口冲下倒了倒。裡面最后几张照片齐齐落在了桌上。

  “這是什么啊?”萧席枫拿起那些照片看了看。照片上拍的好像是某個房间,有门有窗,還有一张床和一些简单的家具。

  罗飞解释說:“警方找到刘宁宁的时候,這個女孩被反锁在高永祥的卧室裡。這几张照片就是当时卧室裡的情形。”

  “哦?”萧席枫拿起照片再次端详。可以看出,那卧室的面积并不大,除了通往客厅的那扇门之外,卧室的对面墙上還开了一扇门和一扇窗户,看情形应该与外面的阳台相连。

  奇怪的是,与阳台相连的门窗上居然钉上了木板。而且不只是一两块,是从上到下全都钉满了,把门窗挡得严严实实的,不留一丝空隙。

  這时又听罗飞用提示的口吻說道:“這样的卧室,像不像是一间牢房?”

  萧席枫心念一动。的确,通往阳台的门窗都被木板封死了,再把通往客厅的门反锁起来,那整间卧室不就成了一处和外界毫不相连的独立空间嗎?把一個人锁在這样的空间裡,岂不和关在牢房裡是一個效果?這难免会让人产生一些联想。

  “难道……老高是把這個女孩囚禁在卧室裡?”萧席枫瞪着眼睛,做出這般顺理成章的猜测。

  罗飞沒有妄下结论,只是继续陈述事实:“校园监控显示,高永祥于昨日下午一点五十一分来到家属楼附近的一处路口,大约五分钟之后,刘宁宁也到达此处,随后两人便一同进入了楼区。从两人之间的交往举止分析,他们应该是事先约好的。下午三点二十五分至四点二十五分之间,凶案发生。晚上六点五十六分,高永祥的老伴发现尸体并报警,五分钟后校园派出所的民警首先抵达现场,随后法医和刑侦人员也陆续抵达。最初警方只是在客厅裡勘查,并未进入卧室,因为那個卧室门是锁着的。晚上七点二十八分,警方在客厅沙发下找到了卧室钥匙,随后便进入卧室。当时刘宁宁正蜷缩在卧室床头,处于深度昏迷状态。”“那就是說——”萧席枫对此作出自己的解读,“首先是老高把女孩骗回家,然后大概到下午四点来钟的时候,凶手上门杀死了老高。而当时那個女孩被锁在了卧室裡,所以沒有被凶手发觉。”

  罗飞评论道:“這只是一种可能性。具体情况還有待进一步的调查。”

  萧席枫随口问了句:“那個女孩還沒醒哪?”出乎意料,罗飞的回答是:“今天早晨醒的,大约两小时之前吧。”

  “那你们直接问她不就行了嗎?”萧席枫看着罗飞,觉得难以理解。放着這么重要的线索你不抓,跑到我這裡旁敲侧击做什么呢?那個女孩可是凶案现场唯一的亲历者,如果她把知道的事情都說出来,或许所有的谜团都能迎刃而解呢!

  “我就是为了這事来找你的!”罗飞屈起指节,在桌面上重重地敲了一下。看他的意思,這番长谈此刻才真正进入了重点。

  萧席枫眯起眼睛“哦”了一声,不明所以。

  “刘宁宁并沒有遭受任何外伤,她之所以昏迷,是因为精神上受到了巨大的刺激。”罗飞看着萧席枫說道,“现在她虽然醒了,但却处于失忆的状态。她不记得是怎么到那個小屋去的,她甚至都认不出高永祥的照片。”

  精神刺激而引发的心因性失忆症,這种病例也很常见。话說到這裡,萧席枫终于理解了罗飞的来意:“你是想让我帮那個女孩找回记忆?”

  “沒错。”罗飞郑重地点了点头,又特别强调說,“借助催眠治疗的手法。”

  对于心因性失忆症来說,那些记忆并沒有真的消失,只是病人的思维被某种過于强烈的情绪所阻碍,以致无法抵达记忆所存在的那片区域。要治疗心因性失忆症,必须要缓解病人的负面情绪,而催眠正是最好的治疗手法。

  萧席枫是龙州著名的催眠师,同时又是死者的故交,所以当這個需求产生之后,罗飞第一個就想到找他来帮忙。

  萧席枫对這样的請求也毫不迟疑,他已经主动站起身来:“我們现在就出发吧!”

  半個小时之后,罗飞和萧席枫来到了龙州市人民医院。在刘宁宁的病房门口,两人遇到了守候于此的陈嘉鑫。后者向罗飞汇报了最新的调查情况。

  “前方人员刚刚去龙州大学走访過了。有线索表明,刘宁宁曾于本周三下午去過校医院的心理咨询中心求助,当时接待她的人就是高永祥。”

  “哦?”罗飞追问,“這是刘宁宁和高永祥的第一次见面嗎?”

  “应该是的。”陈嘉鑫解释說,“据校医院的同事反映,当天高永祥在接待刘宁宁的时候,曾详细询问了对方的姓名、班级等基本资料。由此可见,两人以前并不认识。”

  “看来刘宁宁就是为了做心理咨询才认识了高永祥。”罗飞沉吟道,“那她后来怎么又跑到高永祥家裡去了?”

  陈嘉鑫摊摊手說:“這就不知道了。只听說周三下午高永祥和刘宁宁聊了有一個小时左右吧,后来校医院的人都沒有再见過這個女孩。不知道這两人之间還发生過什么事情。”

  罗飞又问:“周三下午的治疗有文字记录嗎?”

  陈嘉鑫摇头道:“沒有。”

  罗飞转過头来,用询问的目光看了萧席枫一眼。后者笑了笑,解释道:“校医院的心理咨询中心沒有那么正规的,一般就是陪学生聊聊天,开导开导负面情绪。聊完也就算了。有时候也会和相关的学生辅导员通通气,保持关注。至于病历记录什么的,一般都沒有。话說回来吧,如果学生真到了那么严重的程度,肯定得转到专业医院治疗。”

  罗飞“嗯”了一声,开始切入正题:“你现在有沒有具体的思路?该如何唤醒刘宁宁的记忆?”

  萧席枫道:“既然知道刘宁宁和老高第一次见面的時間,這事就好办多了。之前你說過,刘宁宁现在认不出老高的照片,這說明在她的记忆中已经屏蔽了和老高有关的一切信息。所以她和老高初次见面的那個時間点应该就是记忆消失的边界线。只要在催眠状态下带她越過這條边界线,問題就解决了。”

  罗飞点点头,对萧席枫的推断表示认可。他把手一挥說:“那就别耽误時間了,赶快开始吧!”

  陈嘉鑫抬手在虚掩的房门上轻敲了两下。室内立刻有個男子的声音应道:“請进。”

  三人便推门走到了屋内。這是一间单人病房,现在房间裡除了刘宁宁之外,另有一男一女。女的四十来岁,正陪坐在女孩床头。男的二十来岁的样子,站在窗口位置,臀部斜靠着窗沿,半倚半坐。

  “這位是刘宁宁的母亲邓萍邓女士,這位是刘宁宁的辅导员谢涛。”陈嘉鑫首先介绍了屋中這两人的身份,然后又指着罗飞說道,“這位是我們刑警队的罗队长。”

  邓萍赶紧从床头站起身来,抹了抹眼角說道:“感谢你们,救了我女儿。”她的脸上强挤出一丝笑颜,心裡仍挂念着病榻上的孩子。

  另一边的谢涛也离开了窗沿,他殷勤地向前抢了两步,主动和罗飞握手寒暄:“罗队您好。辛苦了,辛苦了!”话音未落,视线又转向了旁边的萧席枫,上下打量。

  陈嘉鑫继续介绍說:“這位是安远心理咨询中心的主任,萧席枫。以前也曾是高永祥的同事。”

  “哦,萧主任!您好。”谢涛再次殷勤地握手,“辛苦,辛苦!”

  罗飞走到病床边。刘宁宁正倚靠在床头呈半躺状态。女孩的容貌很美,但就像照片上一样,她的肤色苍白,神情冷漠,似乎带着某种与生俱来的阴冷气质。這种气质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很难接近。

  罗飞微微弯下腰,问了句:“感觉怎么样了?”

  女孩說了声:“還好。”她的声音很轻,更像是說给自己听的。

  罗飞又问:“你還记得发生了什么嗎?”

  女孩茫然摇了摇头。

  罗飞转過头来看了萧席枫一眼,意思是:情况就是這样,现在交给你了。萧席枫点点头,开口道:“诸位,方便的话,請你们到病房外待一会儿。我想和這個孩子单独聊聊。”他口中說着“诸位”,目光则主要停留在刘母的身上——在這個房间裡,最不舍离开刘宁宁的就是這個女人。

  果然,刘母皱起了眉头,愁兮兮地问道:“我也要出去嗎?”

  “是的。”萧席枫用柔和的声音解释說,“我要给她做一次催眠治疗。如果你陪在她旁边的话,她的注意力无法集中,治疗效果会受到很大影响。”

  刘母“哦”了一声,转過头来看着刘宁宁,似在征求女儿的意见。刘宁宁抬起手来,抓住母亲的一只手腕,轻轻說了声:“妈,我害怕。”于是刘母便发出一声叹息,愈发地犹豫难决。

  這时谢涛主动走過来劝解道:“阿姨,您不用担心的。這位萧主任是专业的心理师,他提出的治疗方案肯定是最合理的。我們大家都应该积极配合,只有這样才能让刘宁宁尽快地好起来嘛!”

  在家长眼中,辅导员或者老师一类的角色总是带着一种特别的权威。刘母终于作出决定,她点头說了声:“好吧。”

  可是刘宁宁仍然拉着母亲不肯松手,她又說了一遍:“我害怕。”

  “這裡有医生,有警察,不用怕的。”刘母拍着女儿的手劝慰道,“而且我們就在门口,不会走远。你如果真的害怕了,就喊妈妈。”

  刘宁宁咬了咬嘴唇,說:“那你们不要关门。”

  “好的好的,不关门。”

  得到母亲的承诺之后,刘宁宁终于松开手。于是刘母便跟着谢涛、罗飞等人一同走出了病房,房间内只剩下萧席枫和刘宁宁二人。

  萧席枫沒有着急說话,他先隔了一段距离观察着刘宁宁。

  這是一個美女。虽然說皮肤太過苍白,体格也瘦弱了一点,但由于身材高挑,這两個缺点反倒凸显出一种时尚的韵味。她的眼睛也很亮,但眼神总是飘忽不定。這說明她缺少安全感,她的精神始终无法在心灵深处扎根。

  联想到之前看到的那张照片。萧席枫觉得女孩的這种情绪并不是偶然的,而是她的精神常态。

  不愿与母亲分别,乃至不肯让母亲关上病房的门,应该都和這种不安全感有关吧。在這种情况下,该如何与那女孩建立起充分的信任呢?作为一名催眠师,萧席枫首先得解决好這個問題。

  片刻之后,萧席枫用手捂住自己的胸腹处,轻轻地“哎哟”了一声。這一声成功地把刘宁宁的目光吸引了過来,萧席枫便又露出夸张的苦笑,解释道:“胃疼。”

  对方已经把话茬送到了嘴边,不搭腔的话就不太礼貌了。刘宁宁顺势问了句:“怎么了?”

  “沒吃早饭。”萧席枫一边說一边拉了张椅子過来,坐在了刘宁宁床头。

  刘宁宁用无所谓的态度說道:“我经常不吃早饭。”

  “你還年轻嘛。我年轻的时候也和你一样,现在不行了啊,一天不吃早饭胃就疼。”

  “那你今天为什么不吃?”

  “都怪那個罗飞啊——就是刚刚和我一块进来的那個警察。他一大早就喊我出门,也不請我吃個早饭,你說他過分不過分?”萧席枫說话的时候還特意伸手冲病房外指了指,好像故意要吸引罗飞注意似的。

  罗飞隐约听到萧席枫的话语,又看到对方指着自己,便下意识地往门边凑了凑。萧席枫這时又把目光转過来看着刘宁宁,提高嗓门追问了一句:“嗯?你觉得呢?”

  刘宁宁垂着头小声道:“我不知道……我跟他又不熟悉。”

  “哦,那就說說你熟悉的吧。你的辅导员,叫谢什么来着?对了,谢涛!這個人你觉得怎么样?”

  刘宁宁尴尬地沉默着,不敢抬眼往门外看。谁都知道在背后议论别人是一件很无礼的事情,更何况這种议论還很容易被当事人听见。

  女孩的窘迫完全符合萧席枫的预期,他便建议說:“我去把门关上吧。”趁着对方犹豫的当儿,他已经起身轻轻掩上了房门。

  “不,請别关门。”回過神来的女孩祈求般說道。

  “我沒有关门,只是虚掩着的。”萧席枫作了個文字游戏,“外面的人随时都可以进来。”

  刘宁宁反问道:“我也随时可以出去嗎?”

  萧席枫给出肯定的回复:“那当然。”

  刘宁宁松了口气,沒有再說什么。

  萧席枫继续引导着话题,他笑了笑,改变口吻說道:“其实罗警官,還有你的辅导员,他们都是很好的人。他们会和你的母亲一样,全心全意地保护着你,帮助你战胜心中的恐惧。”

  “我心中的恐惧?”刘宁宁敏感地抬起头来问道,“那是什么?”

  “你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呢?”萧席枫注视着对方的双眸,“它藏在你的心灵深处,你能感觉到它,但却看不清楚。对嗎?”

  “是的。”刘宁宁回视着萧席枫,她开始被对方的话语吸引了。

  “我可以帮你把它找出来。”萧席枫慢慢地說道,“只要你足够信任我。”

  刘宁宁惊了一下,她往后缩着身体,做出躲闪的动作:“不,我害怕!”

  萧席枫拉住了女孩的一只手,鼓励对方道:“你完全不用害怕,因为我們都会陪着你。你的母亲,罗警官,還有谢辅导员。我們全都陪在你的身边。沒有什么能伤害到你,我們只是要把你心底的恐惧找出来,再把它驱逐出去。”

  萧席枫的语调柔和,语气中却又充满了自信。女孩被這样一番话语触动了,于是她喃喃问道:“那……我该怎么做呢?”

  “你只要闭上眼睛就行。”

  如同接受到命令一般,女孩乖乖地把眼睛闭了起来。片刻之后,她又听见萧席枫的声音娓娓响起。

  “最近,你遇到了一些小烦恼,对嗎?”

  女孩沉默了一会儿,回答說:“是的。”

  “是哪方面的烦恼呢?可以告诉我嗎?”

  女孩短暂地犹豫了片刻,开口道:“我……交了一個男朋友……”

  “哦,那就是感情上的問題吧?”萧席枫感觉到女孩有些难以启齿的样子,便主动帮她开解了一句。现在他要将女孩引入催眠的状态,任何抵触情绪都会有负面的影响。

  女孩回答說:“是的。”她重新放松下来。

  萧席枫继续问道:“有了烦恼之后,你会怎么解决呢?”

  女孩沉默着,沒有回答。

  萧席枫加以引导:“或许你可以去校医院,找心理咨询中心的老师聊一聊。”

  女孩点点头,认同了对方的建议。

  “那我們现在就去,好嗎?”

  女孩的呼吸忽然变得急促起来。

  萧席枫立刻抚慰道:“你别紧张,我們都陪着你呢。你的母亲,還有罗警官、辅导员,我們都在你的身边。”

  “是嗎?”女孩的眼珠在眼皮底下转动着,好像在往四下裡搜寻。

  “是的,我們都在。”略一停顿之后,萧席枫又建议說,“如果你還沒有准备好,我們也可以先休息一下。”

  “休息一下?就在這裡嗎?”

  “是的。你现在的姿势舒服嗎?不舒服的话可以调整一下。”

  女孩略略挪动了一下身体。

  “好了,现在你已经是最舒服的姿态。那就把身心全部放松吧,包括所有的肌肉,還有你的思维。暂时不要想任何事情,只关注你自身的感觉。你的气息变得缓慢而清晰,你感觉非常的舒适。”

  萧席枫的声音平静自然,每一句话都以下降的音调来收尾,在不知不觉中营造出令人疲倦的催眠气氛。同时他有意控制着节奏,每一次下达暗示指令时都配合着刘宁宁向外吐气的過程。渐渐地形势反转過来,女孩的呼吸开始有意识地追随着萧席枫說话的节奏。

  萧席枫继续娓娓而言:“想象一下,這是一個夏日的清晨,微风徐徐,清新而又凉爽。我們躺在学校的草坪上,头顶是一片蓝天,白云一朵朵地飘過,像是松软而又宽大的棉被。芬芳的绿草包围着你的身体,让你感觉像是回到了婴儿的摇篮裡。你完全沒有抗拒,只想让每一寸肌肤都彻底松弛下来。

  “现在我每說一句话,你都会感觉更加放松。你的内心充满了平静,你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放松……這感觉从你的脚趾开始,现在到了小腿,继续往上,又到了腰部……你的全身都放松了,再沒有什么能够打扰你,你唯一要倾听的就是我的声音。你的思维也在慢慢飘远,你已经不想再控制它。现在你更加放松了,你的身体有些发沉,你的膝盖在放松,从大腿到腹股沟,全都在放松。你感觉到自己在下沉,缓慢地下沉,煦暖的春风抚摸着你的身体,你感觉很舒适,很安全。四周如此平静,而你是如此放松。”

  萧席枫源源不断的话语如溪水般冲击着刘宁宁的耳膜。后者完全放松下来了,她脸庞上的线條渐渐模糊,表情变得柔和而真实。

  估摸着火候已经差不多了,萧席枫开始作出探索性的尝试。

  “现在我們可以出发了嗎?到校医院去看一看,好嗎?”他特别强调說,“我們還是会陪在你身边的。你的母亲、罗警官、辅导员,還有我。”

  “好的。”這次刘宁宁很痛快地答应了。

  “你還记得校医院的大门是什么样子的嗎?”

  “是一排玻璃门,中间的门比较大,带着红外感应的,人走過去门就会自动打开。两侧還有推拉式的小门。”

  “你喜歡从哪個门进去呢?”

  “中间的。”

  “那好吧。我們就从中间的门走进去,今天医院裡人多嗎?”

  “不是很多。”在不知不觉中,萧席枫假设的场景已经和女孩脑海中的某些回忆映射在了一起。

  “心理咨询中心应该往哪個方向走呢?”

  “进大门之后往左拐,然后上二楼。”

  “需要挂号嗎?”

  “不,直接进去就行。”

  “裡面有老师在等着你,对嗎?”

  “……是的。”在回答這個問題的时候,女孩又显现出了犹豫的情绪。

  “我們都在你身边呢,所以你完全不用害怕,沒有人能够伤害你。”萧席枫谨慎地提醒着对方。现在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只要突破最后一层障碍,那些被屏蔽的记忆就会露出真容了。

  女孩无声地点了点头。

  萧席枫又特意停顿了片刻,最后终于把那個核心的問題抛了出来:“接待你的那個老师是谁?现在你能想起来了嗎?”

  似乎有某种情绪决了堤,女孩的呼吸陡然间变得无比急促,在剧烈地呼吸了三四次之后,她猛地睁开了眼睛,身体也从床头弹坐起来。萧席枫的心一沉,知道事情不妙。

  “妈妈!妈妈!”女孩用凄厉的声音大喊着,“开门,快开门!”她的声音从病房裡传出去,立刻有所反应。“咚”的一声,病房门被撞开了,刘宁宁的母亲冲进了屋内,关切而又焦急地问道:“怎么了,孩子?”

  女孩失声痛哭,母亲赶過来紧紧地抱住了女儿,她自己也心疼得直流眼泪。

  罗飞跟着进了屋,他先是看了看刘宁宁母女,然后又把询问的目光投向了萧席枫。

  萧席枫摇摇头,然后做了個“出去再說”的眼色。于是两人一同离开病房,来到了走廊裡。

  “怎么回事?”罗飞迫不及待地问道。

  萧席枫表情沮丧:“失败了。”

  “沒控制好嗎?”

  “不是控制的問題。”萧席枫摇了摇头。沉默片刻之后,他半总结半解释地說道,“刘宁宁心中的恐惧感太强,我刚刚把她的回忆引到和老高见面的时候,她的情绪就已经崩溃了。這导致她直接从催眠状态中醒来。”

  罗飞皱起了眉头:“那要怎么办呢?”

  “凭我的水平恐怕是无能为力了——”萧席枫坦率說道,“你们得另請高明。”

  罗飞也沒心情绕圈子,直接就问:“你能推薦合适的人选嗎?”

  “倒是有一個人,不過……”萧席枫欲言又止。

  “怎么了?”

  萧席枫犹豫着說道:“你们……不一定能請得动他。”

  “谁啊?架子這么大嗎?”陈嘉鑫忍不住插话道,“就算是凌明鼎,当初也和我們罗队合作過呢。”

  陈嘉鑫說到的凌明鼎曾是国内催眠界首屈一指的大腕。刚才萧席枫說“另請高明”的时候,罗飞首先就想到了此人。只可惜這個凌明鼎早已离开了龙州,至今行踪未明。

  萧席枫的催眠术就是从凌明鼎那裡学来的,因此后者也可說是他的老师。萧席枫平日裡对凌明鼎是极为推崇的,但此刻他的态度却有些含糊不清。

  “你们可别提凌明鼎……”他尴尬地摇头道,“那家伙,他……他挺看不起凌老师的。”

  “哦?”罗飞的眼睛眯了起来。說起来,在催眠界和凌明鼎对着干的人也不少,不過那都是出自理念分歧和利益纷争。但還真沒听說有谁敢看不起凌明鼎的。罗飞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他饶有兴趣地问道:“那人和凌明鼎有過什么纠葛嗎?”

  “纠葛也谈不上,不過凌老师曾在那個人面前吃過一次亏。”萧席枫略顿了顿,然后开始详述,“去年凌老师不是组织了一次全国催眠师大会嗎?当时那個人也是受邀嘉宾之一。他收到邀請函之后提出了條件——要凌老师亲自上门来請他。”

  陈嘉鑫在旁边“嘿”了一声,评价道:“他的架子還真不小。”

  萧席枫耸了耸肩:“是啊,這家伙脾气臭得很,人品也不怎么样,业内是有共识的。不過他的业务能力很强,這一点也是共识。凌老师考虑到既然在龙州开会,最好還是能把這個人請来。于是就放低身段,亲自去跑了一趟。沒想到却吃了個大瘪。”

  罗飞猜测道:“他不给面子,当面把凌明鼎给回绝了?”

  “那倒沒有。”萧席枫咧了咧嘴角,露出一丝古怪的苦笑,“事实上,那人很客气地招待了凌老师,而且两人相谈甚欢。”

  “那怎么叫吃了個大瘪呢?”

  “因为凌老师忘记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什么事?”

  “那天我凑巧找凌老师有事,事情处理完之后,凌老师就搭我的车去拜访那個家伙。到了之后,那人只允许凌老师一個人进屋,我只好在车裡等待。我等了大概有半個小时吧,凌老师从屋内出来了。他显得很兴奋,一上车就和我大谈两人的见面過程。按照他的說法,当时他们俩惺惺相惜,聊得非常尽兴,甚至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我听了也很高兴,便开车载着凌老师返回。等他兴致勃勃地說完之后,我便随口问了句:‘既然聊得這么好,那他肯定答应参加大会了吧?’這句话看似多此一问,沒想到凌老师一听就傻了。我至今仍记得他那副表情,活像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半晌之后才喃喃說了句:‘我竟然忘了。’我一时沒听明白,就追问:‘什么忘了?’這时凌老师已经回過一些神来,他苦笑着說:‘我忘了邀請他参加催眠师大会了。’我說:‘那你赶紧给他打個电话再確認一下吧。’当时我想,這俩人肯定是聊得太高兴了,结果反而忘了正题。不過我觉得這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打個电话說一下就行了嘛。可是凌老师却沒有搭我的话茬。他默默地怔了片刻,然后从随身的公文包裡掏出了一样东西。我侧眼一看,原来是一份催眠师大会的邀請函。這时我又听见凌老师黯然說道:‘他已经把邀請函退给我了。’”

  “哦?那還是被拒绝了?”罗飞略感奇怪,“可是凌明鼎在聊天的时候不是沒提起催眠师大会的事嗎?”

  “這就是关键所在啊。”萧席枫长叹道,“自从进屋之后,凌老师就一直被对方的话题所引导。他越聊越高兴,把催眠师大会的事情全都抛在了脑后。甚至在聊天的過程中,对方把邀請函都還给他了,他也沒有反应過来。”

  “你的意思是——”罗飞的目光一凛,“凌明鼎被那個家伙催眠了?”

  萧席枫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是的。直到我在汽车上问起催眠师大会的事情,凌老师才从催眠状态中觉醒。這时他回想起对方已经把邀請函還给了自己,而這個举动无疑表明了对方的真实态度。”

  “那家伙要凌明鼎亲自上门,原来是为了戏耍对方啊?”陈嘉鑫在一旁评论道,“這就有点過分了。不光不给面子,還要让人丢丑。”

  萧席枫摊摊手,做了個无奈的姿势:“那人就是這样啊,一直不合群,口碑也不好。不過要說起控制记忆的本事,我還真沒见過比他更厉害的。”

  罗飞暗自点了点头。他知道控制记忆正是催眠术中的一项高端技能。那人能在举重若轻之间让凌明鼎這样的高手着了道儿,其催眠本领确实不容小觑。

  而此刻警方正需要一個高手来唤醒刘宁宁的记忆。所以不管那家伙架子再大、脾气再臭、人品再差,自己也必须要去会一会他!

  :https://www.zibq.cc。:https://m.zibq.cc

首頁 分類 排行 書架 我的

看小說網

看小說網是您最喜歡的免費小說閱讀網站。提供海量全本小說免費閱讀,所有小說無廣告干擾,是您值得收藏的小說網站。

網站导航

热门分類

© 2023 看小說網 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