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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游离在主流之外的催眠师

作者:周浩晖
九月八日,上午十点五十二分,龙州市工人新村住宅小区。

  這是一片建设于二十年前的老式住宅,因为楼间距狭小,阳光照不进来,所以整個小区的环境都是阴沉沉的,给人一种暮气横秋的感觉。小区内的楼房也是又矮又破,外立面脏兮兮的,一副年久失修的样子。

  罗飞和陈嘉鑫来到了五号楼东侧的单元口,還沒进楼道便闻到一股呛人的霉味。陈嘉鑫皱了皱眉头,嘀咕道:“是這儿嗎?”

  “就是這裡——工人新村五号楼102室。”罗飞给出肯定的答复,然后率先走进了单元门洞。通风不良导致楼道内湿度很大,斑驳的墙面上泛起了大片的霉斑,那股呛人的气味便是由此而生。

  “這儿也太破了吧。”陈嘉鑫一边說一边跟进来。他的目光四下裡略略一扫,最后停在了右手那扇门的门楣上。红色的油漆已然残败皲裂,不過尚能依稀辨出“102”三個数字。

  地址是对上了,但小伙子却心存质疑,他嘀咕道:“真要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怎么会住在這种地方?”

  罗飞能理解对方的困惑。要知道,他们此行来拜访的是一個顶尖的催眠师。按照萧席枫的說法,此人不但技艺高超,而且性格倨傲,就连凌明鼎他都不放在眼裡。這样一個人物,居所怎会如此破败?

  不過按照萧席枫提供的地址,正是此处无疑。换個角度想想,既然那人行事乖张,或许对于住所也有着与众不同的品位吧。

  无论如何,先见到真身再說吧。抱着這样的想法,罗飞迈步走到了门前。破破烂烂的门框上显然是沒有门铃的,他便屈起指节,在门板上重重地敲了几下。

  “谁啊?”屋内传来一個男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粗鲁。

  罗飞隔着门板询问道:“請问陆风平在嗎?”

  屋中人沒有正面回答,只是提高嗓门又问了一遍:“谁啊?!”他的声音沙哑,透出不耐烦的态度。不過他既然如此反问,事实上就已经默认了自己的身份。

  “你好。”罗飞保持着适当的礼貌,自我介绍說,“我們是警察。”

  屋中人低声嘟囔了句什么,具体內容听不分明。随后便有踢踢踏踏的拖鞋声由远及近。当拖鞋声中止的同时,门锁发出“咔嚓”一声轻响,门板“吱嘎”着向内打开了。

  一名男子出现在罗飞面前,他穿着一件松垮垮的大T恤,右手捏着一罐啤酒,神色慵懒。

  此人個头不矮,估计有一米八左右,不過身形较瘦,所以看起来并不魁梧。他的相貌還算端正,只是披着一头凌乱的长发,皮肤又過于惨白,隐约带有几分邪气。

  罗飞估计那人的年纪最多三十出头,這让他颇为意外。他原本以为,這样一個脾气古怪、技法高超的催眠师,怎么也得在四十岁往上了吧!所以罗飞忍不住要再確認一下:“你就是陆风平吧?”

  那男子還是沒有正面回答。他的眼皮在凌乱的发梢后翻了翻,目光斜斜地瞥了下来。扫了门外二人几眼之后,他把啤酒罐凑在嘴边喝了一口,這才反问道:“警察?我不认识你们。”

  罗飞掏出证件展示了一下。

  “刑警队长?”男子的嘴角微微挑起,他似笑非笑地盯着罗飞看了片刻,问道,“什么事?”

  “我們有個案子,想請你帮帮忙。”罗飞略微一顿,又补充道,“是萧席枫介绍我們来找你的。”

  “萧席枫?”男子把眼皮一翻,漠然道,“不认识。”

  “嗯,他是安远心理咨……”

  罗飞的话還沒說完,对方便粗鲁地打断了:“我对他沒兴趣!”

  罗飞的涵养算是很好了,但如此连续被对方抢白,心中也难免有些不爽。不過這种情绪刚刚露出苗头,罗飞便自我警觉起来。他知道诱导情绪正是催眠师惯用的手法之一,当初凌明鼎就是对自己的情绪疏于控制,以至于被這家伙玩弄于股掌。

  于是罗飞重新稳住心神,他微笑道:“我們不說他了。直接聊聊那件案子吧。嗯,我們可以进去聊嗎?”他主动提出這個要求,也是有意要把态势的发展掌控在自己手中。

  可惜对方立刻拒绝說:“不行。”他的语气非常坚定,似乎已看破了罗飞的伎俩。

  罗飞并不甘心,他继续以进攻的姿态反问道:“怎么了?這难道不是最基本的待客之道嗎?”

  “你们并不是我的客人。”那男子用一句话便化解了罗飞的攻势,“你们不請自来,我为什么要招待你们呢?我還有自己的事情呢。”

  “什么事?”這句话半攻半守,可为下一轮的攻势赢得一些蓄势的時間。

  “我有真正的客人。”男子从容应答道,“是早就约好的,而不是你们這样的不速之客。”

  “我們不会占用你太多時間。”罗飞继续试探以保持主动,“如果你的客人来了,我們立刻就走。”

  男子寸步不让:“我的客人很快就来。我沒時間应付你们。”

  “是嗎?”罗飞盯着对方的眼睛,嘴角露出一丝浅笑,“我觉得你在撒谎。”

  “哦?”男子把啤酒罐凑到嘴边又喝了一口。他的個子本来就高,喝酒的时候仰起脖子,视线便愈发显得居高临下。他便用這样的目光和罗飞对视着,静待下文。

  “如果你真有客人要来——”罗飞平静地說道,“刚才我敲门的时候,你就不会是那個反应。”

  男子喝酒的动作停下了,他“咕嘟”一声把喉口内的酒水吞进肚子,說了句:“怎么個讲法?”

  罗飞详细說道:“如果很快就有客人要来,那你刚才应该正处于等待的状态吧?這個时候有人敲门,你的第一反应难道不是客人来了嗎?你应该很热情地来开门才对啊。可是你的态度却那么粗鲁,好像很不愿意被人打扰似的。为什么呢?因为在你的计划中其实并沒有什么访客。你這么說只是想找個理由把我們打发了,对嗎?”

  男子盯着罗飞看了一会儿,吐出四個字来:“有点意思。”然后他再次把啤酒罐凑到嘴边,這次“咕嘟嘟”连续几大口,把罐子裡的啤酒一气喝完。末了他還把空罐子倒竖起来抖了抖,把最后几滴酒水也抖到罐口,伸舌头舔了個干净。末了才好整以暇地把眼皮一翻,反问道:“可是,你怎么知道我的客人也要从這個门进来呢?”

  這個問題着实出乎罗飞的意料,他一怔道:“难道這屋子還有别的出入口?”

  “我這是一楼。”男子坏笑着說道,“在院子开個后门不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嗎?我的客人约好了要从后门进来,你们在前面敲门,我当然懒得理你。”

  罗飞立刻反驳道:“我来的时候就注意了,這裡的楼房都不带院子,后门也无从谈起。”

  男子不慌不忙地回应:“沒有后门的话,后窗总有吧?”

  “一楼的窗户都装上了防盗網,不可能供人出入。”

  “我有說過我的客人是人嗎?”男子把弄着手裡的空啤酒罐,捏得吱吱作响,“也许我說的是一只猫呢?窗户上的防盗網也沒办法拦住一只猫吧?”

  罗飞感觉自己又陷入了被动,他只能转攻为守般反问道:“一只猫?你說你不让我們进屋,就是为了等待一只猫?”

  “我只是打個比方。”陆风平嘴角挂着嘲讽的笑意,“总之我要等的客人并不需要从這個门进来。所以你们一敲门,我就知道并不是客人来了。我对你们有那样的态度,也就不奇怪了吧?因为你们是冒冒失失地登门,打乱了我原先的计划啊。說句不好听的,不是你们赖着這裡不走,我的客人說不定已经到了呢。”

  這几句话說出来,和逐客令也沒什么区别了。尤其是“赖着不走”這几個字,听起来尤为刺耳。罗飞知道对方是铁了心软硬不吃了,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既然這样——那确实是打搅了,不好意思。”

  男子抬起一只手,手背向外抖了两下,意思是:那就請便吧。

  可罗飞并未离开,他提出了新的請求:“我們能不能重新约個時間呢?我們真的很需要你的帮助。”

  “再說吧。”男子懒懒地扔下三個字,反手把门框一抓,摆出了关门送客的姿态。

  “那是一起命案,而且关系到一個女孩的安危。”罗飞提高声调,把事情的关键点抛了出来。這一招似乎起到了作用,男子沉默了一两秒钟,终于說道:“晚上再打电话给我吧。八点钟以后。”

  罗飞问道:“你的电话号码是多少?”一般人问這话的时候都会做好记录的准备,罗飞却沒有。因为他对自己的脑力很有信心,只要对方报一遍号码,他就能记在心间。

  可惜那男子只“嘿嘿”两声怪笑:“你们不是警察嗎?自己去查。”說完也不道别,“砰”地便关上了房门。只把两個警察留在门外,在尴尬的气氛中面面相觑。

  上了警车之后,陈嘉鑫感慨道:“這家伙的架子還真是不小。”

  “至少說明萧席枫沒有撒谎啊——那他的本事应该也不小呢。”罗飞用這种方式来自我宽慰,随后他又用赞许的目光看了助手一眼,說,“你倒是挺克制的,不像……”

  這话說了一半便戛然而止。

  罗飞是想起了以前的助手——小刘。那個小伙子性格略显急躁,如果今天他在场,肯定受不了对方的那副倨傲,言语上的冲突是免不了的。相较而言,陈嘉鑫倒沉稳了许多。不過想到小刘已经因公殉职,罗飞心中一酸,這话就說不下去了。

  陈嘉鑫也知道罗飞想說什么,便轻轻地叹了口气。一時間两人都陷入了沉默,车内只听见发动机在“呼呼呼”作响,似乎也在叹息着什么。

  半晌之后,陈嘉鑫有意岔开了话题:“回去我就查查那家伙的手机号,应该不难的。”

  罗飞“嗯”了一声,又吩咐說:“你去下面的分局派出所打听打听,看有沒有人认识這個陆风平。”

  陈嘉鑫不太明白此举的用意,便问了句:“怎么了?”

  “你還记得那人开门刚看到我們的时候是什么反应嗎?”

  “嗯——”陈嘉鑫回忆道,“他先是观察我們,然后說不认识我們。”

  “再然后呢?”

  “再然后你拿出了证件。接着他就问我們有什么事。”

  “你记得挺清楚的。”罗飞先是夸奖了助手一句,然后又用提示的口吻问道,“你不觉得他的反应有点不合常理嗎?”

  “不合常理?”陈嘉鑫顺着罗飞的思路想了一会儿,似乎有所领悟,“是啊,以前我們出去走访的时候,一說是警察,对方一般会先问什么事。开口就說我不认识你们,這确实有些反常。”

  “嗯,這句话透出的潜台词,好像他应该认识我們才对。”罗飞深入分析道,“我觉得他很可能和警察打過交道,并且先入为主地认为警察是为了以前的事情而来。结果开门之后却发现不认识我們,便提出了质疑。当我出示证件之后,他开始意识到我和以前的警察沒有关系,這才开始询问有什么事。”

  “沒错,就是這样!”陈嘉鑫点着头,深表认同。随后又问,“那他以前和警察会打過什么交道呢?”

  罗飞猜测道:“有一种可能,也许他曾协助下面的分局派出所办過案。”

  陈嘉鑫提出质疑:“就他那個臭德行,我們請他都费事,下面的局所能請得动嗎?”

  “這也不一定啊。龙州就這么大,或许哪個局所正好有他的朋友呢。”

  陈嘉鑫“哦”了一声,他终于明白罗飞的用意了。如果真有哪個局所和陆风平合作過,那通過以前的联系人出面相邀,肯定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于是他便利索地回应道:“行,我回去就来落实這個事!”

  下午两点整,龙州市公安局刑警队会议室。

  龙州大学凶杀案的分析会正于此地进行。参加会议的除了参战的刑警队员外,還有一個年轻的女孩——张雨的徒弟梁音,她代表法医鉴定中心送来了最新的DNA分析报告书。

  罗飞直接把报告书翻到最后一页,把鉴定结论通报给大家:“死者就是高永祥。”

  “沒错。”梁音在一旁补充道,“DNA鉴定结果表明,死者与高晓燕具有直系亲属关系的可能性大于%。高晓燕正是高永祥的独生女,所以可以確認,在案发现场的那具无头尸体就是高永祥本人。”

  罗飞把报告书放到会议桌上,目光在会场上扫视了一圈,正色道:“既然這事已经定论——那我們就有必要分析一下:凶手为什么要锯下死者的双手和头颅?”

  一般来說,命案死者的双手和头颅缺失,最大的可能就是凶手想隐藏死者的身份,所以必须毁掉死者的指纹和面容。可是在這起案件中,死者就是案发场所的户主,就算沒了头颅和双手,其身份也是掩盖不住的。那凶手残害尸体的动机就值得商榷了。這個动机或许与命案的动机相关,可以进一步提示案件的侦破方向。

  道理大家都懂,但要参破其中的玄机又谈何容易?罗飞把問題抛出之后,会场上一片寂静。众人都在皱眉凝思,约莫几分钟的時間過去了,也沒人提出见解。

  见气氛如此沉闷,罗飞便鼓励般說道:“大家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說,别有顾虑。哪怕不成熟也沒关系,现在就是讨论嘛,集思广益,互相激发。”

  终于有人响应罗飞的呼吁,举手道:“我能說两句嗎?”大家的目光立刻向着說话者聚焦而去。

  出乎意料,主动請缨者并不是刑警队员,而是女法医梁音。

  罗飞点头道:“当然可以。”說完還报以一個赞许的微笑。其实他并不奢望女孩能给出什么高明的见解,不過在刑警队這個鲜见女性的团体裡,让一個漂亮的女孩率先发言,必然能有效地带动起大家的积极性。

  “那我就献丑了啊。”梁音把身体坐直,還特意清了清喉咙,然后郑重其事地开口道,“一般来說,如果命案现场出现了无头尸体,那么凶手的动机不外乎以下几种情况。”

  罗飞一怔——這是要长篇大论的节奏?看来是胸有成竹,有备而来啊。联想到昨天在案发现场這個女孩就曾对死者的死因有過一段精彩的分析,罗飞开始对她多出了几分期待。

  那边梁音略作停顿之后,正式开始阐述:“第一种情况,也是最普遍的,就是要隐藏死者的身份——這种可能性已经排除,就不多說了。我們直接讲剩下的几种。

  “出现无头尸体的第二种情况,是因为凶手本身就把获取死者的头颅作为行凶的动机之一。比如說通過对尸体残害来实现某种宗教上的仪式,或者是为了猎取头颅来炫耀自己的武力——不過這些事一般都出现在愚昧年代,在今天的可能性就不大了。

  “出现无头尸体的第三种情况,是凶手需要使用死者的头颅来实现下一步。比如說雇佣杀人,杀手为了向雇主证明目标已经死亡,便带走头颅作为证据。不過现在是個信息爆炸的年代,一個人到底死沒死恐怕不需要用這么野蛮的方法来驗證吧?所以這种可能性大概也可以排除了。

  “出现无头尸体的第四种情况,是凶手想要通過斩首的行为来宣泄心中的某种情绪,或者是表达对死者的极度痛恨,或者是要震慑死者的家人。另外還有一种特殊的情况,就是凶手对死者的身体极度迷恋。比如說因爱生恨的情杀,凶手在杀人之后有可能会带走部分遗体,以寄托某种变态的情感。如果是上述几种情况的话,死者在生前一定和凶手有着极深的纠葛,应该着力从死者的社会关系中排查凶手。

  “出现无头尸体的第五种情况,是凶手想要利用死者的头颅来制造错觉,干擾警方探案。比如說把头颅放在冰箱裡冷藏一段時間,从而延长对死亡時間的推断;或者把头颅丢弃在某個特定的场所,让警方误以为那個场所是案发的第一现场……不過结合本案的实际情况来看,這种可能性也可以排除了。

  “出现无头尸体的第六种情况,是凶手想要隐藏死者头颅上的某些信息。比如說凶手用特定的凶器击打了死者头部,而這個凶器很可能会暴露凶手的身份;或者說死者头部有某种特殊的病变,而這种病变或许和凶手的杀人动机有关;再或者凶手担心死者的瞳孔中会留有自己的影像——虽然這是不科学的,但确实有很多人相信這样的传言……基于以上种种,凶手必须把死者的头颅销毁。

  “嗯,大概就是這些吧。有什么不全面的地方,欢迎大家补充。”

  梁音這一口气說下来,声音又脆又亮,语速快如连珠。最后那句话說完,她有些渴了,便拿起面前一個粉红色的水杯“咕嘟嘟”地连喝了好几口。她的嘴是停下了,但眼睛可沒闲着。那一双明亮的眸子流连四顾,似乎在问:怎么样?我說的可有道理?

  在场众人一时无语。其实大家并不是沒有话,而是需要留点時間缓缓劲。要知道,今天在座者都是刑侦界的精英,但這样一番分析,能把无头尸体出现的可能性讲得如此全面和透彻,他们還真是心服口服。而這番分析又是出自一個年轻女孩之口,怎不令人讶然?

  就连罗飞也忍不住赞许道:“說得很好。這些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不是啦。”梁音调皮地吐了吐舌头,“看了很多资料的。除了专业教材和刑侦案例之外,還有一部专门讲无头尸体的日本推理。”

  “你能提前作足功课,无论如何都是值得肯定的!”罗飞又表扬了女孩一遍,随后话锋微微一转,“不過你的分析都是从资料中总结出来的,所以只讨论了无头尸体的情况。可实际上本案的死者不光沒有头,就连两只手也被凶手锯下来带走了。”

  “是啊。无手尸体其实比无头尸体更加少见呢,這方面的资料也更不好找。不過我觉得无手和无头在本质上是相通的。比如說刚才提到的那六种可能性,多多少少也能作为死者失去双手的解释。”

  罗飞沉吟了一会儿,似有所得,他缓缓說道:“如果考虑带走死者双手的动机,你刚才所說的第六种情况似乎更值得斟酌啊。”

  “第六种情况?”梁音睁大眼睛看着罗飞,“就是說凶手想要隐藏死者双手上的某些信息?”

  罗飞点头道:“沒错。现场勘查表明,死者曾和凶手有過搏斗。那么死者的双手,尤其是指甲缝裡很可能会留下凶手的人体物证——比如說皮屑或者是血迹之类。把死者的双手锯下来带走,对凶手来說不失为一個谨慎的選擇。嗯……”他略微停顿了一会儿,又道,“或许我們可以给凶手加上一個潜在的特征:在身体裸露部位留有新鲜的咬痕。”

  “咬痕?”梁音歪头拽了拽耳侧的发根,对這個跳跃性的思路表示困惑。

  “我們沿着刚才的情况继续往下捋,同时我們假设凶手对死者尸体的戕害是出于统一的动机,那就得到一個推论:在死者的头颅上也留下了凶手的人体物证。如果這個猜想成立,我觉得很可能是死者曾在搏斗過程中咬過凶手。”

  梁音长长地“哦”了一声,然后拍手道:“很有道理呢!”

  “其他的可能性暂时也不能排除。”罗飞转头看向陈嘉鑫,吩咐道,“小陈,你去查一查,以前有沒有過类似的案例,或许可以借鉴。”

  “好的。”陈嘉鑫略一停顿,又道,“我有一個疑问,可以提出来嗎?”

  罗飞立刻用鼓励的口吻說道:“当然可以!”在讨论中触发出更多的思路,這正是罗飞期待中的局面。

  陈嘉鑫說道:“凶手在分割死者尸体的时候,用到的工具是锯子。而据死者家属反映,死者在那套房子裡并沒有储存锯子之类的工具。所以說,凶手用到的锯子多半是他自己带来的,对吧?”

  罗飞“嗯”了一声,点头示意对方继续說下去。

  “既然凶手的准备如此充分,连锯子都带来了。那他为什么沒有带其他趁手的凶器呢?比如說匕首之类的?以至于他要和死者进行肉搏,甚至還有可能被对方咬伤了。這似乎不合情理啊?”

  這确实是個疑问。为什么凶手带了分尸的锯子却沒有带其他凶器,最终要在艰苦搏斗后才用电话线将对方勒死?罗飞并未独自回答,他把這個問題抛给了在场所有的与会者:“大家觉得呢?請畅所欲言。”

  相较于无头尸体的成因,這個問題更容易激发众人的思路。与会者七嘴八舌,展开了自由讨论。

  ……

  “凶手沒有带刀,也许是不想用刀吧?因为用刀肯定会在自己身上留下喷溅状血迹。案发时段正是校园裡最热闹的時間点,身上有血迹的话很容易在离开的时候被人注意到。”

  “那他把死者的头颅和双手带走,就不怕被人注意到了?”

  “头和手可以装在书包裡啊,往身上一背,在校园裡谁会注意呢?如果怕血迹渗出来的话,只要在裡面垫上塑料袋就行了。”

  ……

  “凶手本来会不会想要就地取材的?比如說在死者厨房裡随便拿把刀行凶,沒想到死者根本不在那裡做饭,所以厨房裡也沒有刀。凶手只好肉搏了。”

  “到案发现场寻找凶器,這也太不靠谱了吧?从本案凶手的表现来看,应该是個非常谨慎和细心的家伙。我相信他绝不会犯這么低级的错误。”

  ……

  “也许凶手并不是蓄谋杀人,而是临时起意呢?至于锯子,只是他恰巧带在身边的工具。”

  “临时起意的话,在校园监控裡应该能发现凶手的行踪啊。现在查监控一无所获,說明凶手有意避开了校园裡的摄像头。這可不符合临时起意作案的特征!”

  ……

  這一番讨论足足持续了半個小时,大家各抒己见,提出了多种猜测。說到热烈处,甚至有人针锋相对地辩论起来。罗飞专注地倾听着,直到众人的看法都表达得差不多了,他才压着手示意大家停歇。

  等会场安静下来罗飞以总结的姿态說道:“大家刚才讨论得很好,思路各异,都有可取的地方。陈嘉鑫,你一会儿把会议记录整理一下,传发给前方负责侦查的警员,人手一份。现在大方向难以确定,任何细微的疑点都不能放過。监控要继续看,走访范围要扩大,对死者社会关系的调查也要更加深入。总之,一切工作只能更紧,不能更松!”

  陈嘉鑫应了声:“明白。”在场的其他干警也都摆出握拳颔首的姿态,蓄势待发。众人的状态让罗飞感到满意,于是他点头宣布散会。

  场中人陆续离去。罗飞起身时,却发现梁音還留在座位上不动,他便问了句:“嗯?你還有什么事嗎?”

  “沒什么事。”梁音一抬手从身后提溜出一個小小的包裹,笑嘻嘻地說道,“给你带了点礼物,刚才人多,沒好意思拿出来。”

  “這可不行啊。”罗飞很严肃地摆了摆手,“我們刑警队沒這個风气。”

  “哎呀,你想多啦。我這不是送给罗队长,是送给飞哥的。”梁音站起来,大咧咧地把包裹往罗飞面前一扔,“就是一点家乡特产,還什么风气不风气的,别把人吓死!”

  罗飞犹豫了一下,追问:“什么特产?”

  “白茶。能降热退火,明目护肝。你们不是老熬夜嗎?喝点对身体有好处。”

  罗飞一听,确实也不是太贵重的东西,這才转头对陈嘉鑫說道:“先拿去我办公室吧,下次开会的时候泡一壶,让大家都尝尝。”說完之后又特意提醒梁音,“我可說清楚了,就這一次啊!”

  梁音撇着嘴“切”了一声:“连声谢谢也沒說,還想有下次呢。”

  陈嘉鑫伸手把包裹拿起来,同时替罗飞打了個圆场:“他嘴上沒說,心裡早就說過啦。”

  “爱說不說呗。”梁音快速地一扭头,嘴角却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下午四点四十七分,刑警队长办公室。

  罗飞面前有一沓手写的文稿,那是从前方汇总而来的走访笔录。虽然整体上并未获得什么突破性的线索,但罗飞還是很认真地把這些笔录全都看了一遍。

  其中有三份笔录格外引起了罗飞的关注。

  第一份笔录的询问对象是龙州大学校医院的心理辅导老师郭勇。

  龙州大学校医院一共配备了两名心理辅导老师,一個是郭勇,另一個就是本案死者高永祥,两人共用一间办公室。据郭勇回忆,本周三(也就是九月四日)下午,刘宁宁独自一人来到校医院心理咨询中心寻求帮助。当时两位老师都在,但刘宁宁主动選擇了高永祥作为求助对象。按照惯例,高永祥首先询问了对方的姓名、班级等基本资料,然后又问对方需要什么样的帮助。這时刘宁宁提出一個要求:她希望郭勇能暂时回避一下。于是郭勇便跑到隔壁屋和另外的同事闲聊。大约過了一小时,郭勇看到刘宁宁离开之后,這才回到了办公室。

  出于好奇,郭勇特意询问那個女孩怎么了,但高永祥沒有正面回答,据說是女孩自己希望保密。郭勇也就沒有追问。不過高永祥倒是說了那女孩的問題尚未解决,還需要作进一步的跟踪辅导。

  由這份笔录可见,刘宁宁是出于私密的原因向高永祥求助的。而所谓“跟踪辅导”也为两人后来继续见面作好了铺垫。

  這個私密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呢?从另一份走访笔录中似乎能窥到端倪。這份笔录的受访者名叫卢荣,是龙州大学三年级的学生,也是刘宁宁的现任男友。

  卢荣声称他和刘宁宁已经相恋一年多了,两人间的感情已经非常稳固,因此便商量要在校外一块租房同居。這种事情,房租当然是要男方出的。但是卢荣囊中羞涩,选来挑去的,最后只舍得在学校周边租了一间地下室。本周二(也就是九月三日),卢荣把地下室收拾妥当,正式接刘宁宁入住。为了哄女友高兴,他還特地安排了一场烛光晚餐。但刘宁宁一看到地下室的环境,脸色立刻就拉下来了,她嫌弃地下室沒有窗户,說憋得难受,强烈要求换一個住处。卢荣费尽口舌才勉强把女友稳住。两人一块享用了晚餐,還喝了点酒。在這個過程中,刘宁宁一直要求开着房门透气。吃完饭之后,卢荣想着该到两人亲热的時間了,于是就走過去准备把房门关好,沒想到刘宁宁就是不同意关门。卢荣怎么劝也沒有用,便有些恼了。他觉得女友太任性,因为住宿條件差就嫌弃他,故意不给他面子,最后两人间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卢荣一气之下,說了“我是不会换房子的,你嫌條件差,就别和我一块住”之类的话。结果刘宁宁也沒服软,一甩胳膊真走了。随后几天两人便断了联系。直到警察找上门,卢荣才知道刘宁宁出事了。

  之前萧席枫对刘宁宁进行催眠的时候,女孩曾說過自己遇到了一些情感上的困扰,但是语焉不详。看完這份笔录之后,罗飞终于对此事有了较为深入的了解。這对年轻的情侣在同居過程中产生了争执,女孩因此才想要寻求心理上的救助。而這样的话题在女孩看来是有些羞涩的,所以她才特意選擇了年龄较大的高永祥作为倾诉对象。

  第三份笔录的受访对象是龙州大学的退休教工刘红娟。此人今年六十五岁,住在学校家属区七号楼303室,也就是說,她和高永祥是门对门的邻居。案发那天下午,刘红娟一直待在家中,对于那起血案发生的经過一无所知。不過她提供的另一條信息却引起了罗飞的注意。

  据刘红娟称,她曾于本周五(也就是九月六日)晚间在楼下遇见了高永祥。当时高永祥正在指挥一個骑着三轮车的陌生男子。那個陌生男子背着一個帆布包,从衣着打扮来看像是個做装修的工人,而那辆三轮车上则装满了一米多长的木板。刘红娟和高永祥简单地打了個招呼,也沒有细问就上楼去了。

  一看到木板,罗飞立刻想起了禁闭刘宁宁的那個小房间。那個房间的窗户和阳台门正是被类似的木板所封死。现在看来,高永祥是在案发的前一天晚上特意找了装修工人对小房间进行了改造。

  如果把這三份笔录联系起来考量,高永祥和刘宁宁之间的互动過程就变得愈发清晰。

  事情的起因是卢荣和刘宁宁在周二晚上发生了争吵,于是在第二天也就是周三下午,刘宁宁来到校医院寻求心理救助。高永祥接待了刘宁宁,但他并沒有当场帮对方把問題解决,因此有了继续和对方保持联系的理由。周五晚间,高永祥雇用装修工人上门,把自家的小房间改造成了一個“封闭”的牢房。周六午饭之后,高永祥把刘宁宁约到家中,随后便将其囚禁在小屋内。

  由此看来,高永祥囚禁刘宁宁是早有预谋的,他甚至還提前做好了硬件上的准备。只是罗飞很不理解他为什么要這么做。表面看来,這就是一起非法拘禁事件,而受害者又是一個年轻漂亮的女孩,不由人不往性侵的企图上去联想。可高永祥身为高校在职人员,怎么会犯如此恶劣的罪行呢?而且他的行为也太明目张胆了吧?如果刘宁宁被他囚禁,警方要破案几乎是分分钟的事情。以高永祥的认知能力,怎能不有所顾忌?又或者高永祥囚禁刘宁宁,是出于另一种迫不得已的原因?而這個原因或许又与高永祥的死亡有关呢?罗飞在這個問題上纠结了许久,但由于线索太少,始终未能找到思路上的突破口。

  在目前的状况下,最有效的探案途径還是要从刘宁宁口中获知真相。因为那女孩不光是囚禁案件中的当事人,同时也是凶杀案件中最接近现场的亲历者。而要唤醒刘宁宁的记忆,必须要寻求催眠师的帮助。

  于是罗飞又开始琢磨该如何和那個怪人陆风平继续周旋。說来也巧,他的思路刚刚切换過来,便看到陈嘉鑫一头扎进了办公室。

  “罗队,陆风平的手机号已经查到了。”小伙子兴冲冲地說道,“而且他确实和警方打過交道,是南城所。”

  “哦?”罗飞立刻来了精神,他做了個手势让陈嘉鑫坐下,同时问道,“那边能帮忙說上话嗎?”

  “事情不像你想的那样啊……”陈嘉鑫话說了一半便停下了,像是故意要卖关子似的。

  然后他从门口拖了张椅子,和罗飞隔着办公桌而坐。

  看着陈嘉鑫故作严肃的样子,罗飞便猜测着追问:“那家伙和南城所的关系不太好?”

  “他们根本就不是合作的关系。”陈嘉鑫摆着手說道,“其实是南城所在调查一起失踪案,而這個陆风平也是涉案嫌疑人之一。”

  “失踪案?具体是什么情况?”虽然是题外话,但既然是案子,罗飞就有兴趣了解一下。

  “半年前南城那边有個女孩失踪了,到现在也沒找着。那個女孩在失踪前曾和陆风平有過较为密切的联系。南城所在调查此案的时候,一度把陆风平列为重点怀疑对象。所以那家伙才有了和警方多次打交道的经历。”陈嘉鑫一边說一边观察着罗飞,似乎在期待着对方的某种反应。

  罗飞却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并未多說什么。陈嘉鑫反倒沉不住气了,他又逗着话问道:“罗队,你不觉得這事挺值得琢磨嗎?”

  罗飞笑了笑,反问:“怎么了?”

  陈嘉鑫把双肘压在桌面上,前倾着身体說道:“上午我們去找陆风平的时候,那家伙死活不让我們进屋。他說是有客人要来,那明显是骗人的鬼话。我原以为他就是這副臭脾气,但现在回想起来,恐怕另有玄机呢。”

  罗飞配合着对方的思路,继续反问:“什么玄机?”

  “他可能是不想让我們看见屋子裡的某些东西!”

  “什么东西?”

  “在门边有一双女式靴子,客厅的衣帽架上還有一件红色的女式外套,难道你沒有注意嗎?”

  “注意到了。”罗飞摊摊手,“可是——那又怎么样呢?”“那靴子和外套都是冬天的衣物啊,這個季节出现不是不正常嗎?”陈嘉鑫急切地看着罗飞,“而那個女孩是半年前失踪的,半年前不正好就是冬天嗎?”

  “你怀疑陆风平就是女孩失踪案的元凶?”罗飞顺着对方的思路說道,“而那靴子和外套就是女孩的物品?”

  陈嘉鑫点点头:“我觉得很有必要查一查!”他一边說一边搓着手,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罗飞“嗯”了一声,又问:“怎么查?”

  “申請搜查令,尽快到陆风平的住处把靴子和外套提取出来!”

  罗飞看着自己的助手,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陈嘉鑫感觉到罗飞对自己的建议并不热情,便挠着头皮问道:“怎么了?”

  “你說陆风平不让我們进屋,就是不想让我們看见靴子和外套。可是——”罗飞把手掌一翻,“事实上你已经看见了,我也看见了。”

  “他以为我們在屋外就看不见的吧?”

  “他以为?你别忘了,在陆风平开门之前,我已经表明了警察的身份。如果他担心我們看见屋子裡的靴子和外套,他为什么不赶紧把這两样东西藏起来?”

  “這個……”陈嘉鑫张了张嘴,一時間给不出什么合理的解释。

  却听罗飞又继续說道:“如果那两样东西就是失踪女孩的物品,难道這半年间就一直這么放在屋子裡?你刚才也說了,南城所曾把陆风平当作重点对象展开调查。所裡的民警或许欠缺刑侦经验,但也不至于对這么重要的线索视而不见吧?”

  陈嘉鑫愈发无言以对,先前的兴奋劲儿已然泄去了一大半。

  “屋子裡有女人的冬装,這事确实有些奇怪。不過想要和半年前的失踪案有所联系,這裡面就会产生太多讲不清的逻辑。”罗飞停顿了一下,话锋略微一转,“当然了,查一查也是有必要的。但我的建议是先找到南城所的办案民警,问清楚女孩失踪时的衣着装扮,如果和陆风平屋裡的差不多,那再考虑搜查令的事情也不迟。”

  “呃……”陈嘉鑫“嘿嘿”地讪笑着应道,“好吧!”

  晚上八点五十三分,龙州市乐菲菲酒吧。

  這個点正是都市夜生活开启的时刻,酒吧的舞池内已经挤满了形形色色的红男绿女。

  乐队制造出强烈的音浪,在近乎密闭的空间内呼啸翻滚。

  罗飞一进酒吧大门便蹙起了眉头。不论从年龄還是性格上来說,他都不太适应這样的喧嚣环境。

  可他又不得不来——因为半小时之前,当他如约拨通了陆风平的手机之后,对方便约定此处作为双方见面的地点。

  一個酒吧侍应生凑上前,扯着嗓门问道:“两位先生,有预定嗎?”陈嘉鑫迎上一步,以嘶喊的方式报出了一個包厢号。

  那侍应生点点头,弯腰探臂做了個“請跟我来”的姿态,然后便踮着小碎步前头引路。

  一行三人在舞池东南角转了個弯,折向深处的一條甬道。甬道不长,两侧各有五扇小门,全都装饰得金碧辉煌。侍应生在右手第二扇门前停下脚步,哈着腰說道:“两位先生,您的包厢到了。”說完便主动退下。

  罗飞推开门率先走进了屋内。他的助手随即也跟进来,房门在两人身后合拢,隔断了外面的音浪。

  包厢内飘荡着另一种柔和的靡靡之音。房间内設置了两排座椅和一张酒桌,有一男一女正在酒桌的东侧并肩而坐。虽然灯光昏暗,但罗飞還是一眼就认出其中那名男子正是陆风平。陆风平也看到了罗飞,他伸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示意对方過来坐。

  罗飞走上前坐在了陆风平的正对面,陈嘉鑫的位置则与那名女子相对。此刻的陆风平穿了一件紫色的高档T恤,长发在脑后绾成一個小辫子,比初次见面时干练了许多。

  陆风平抬手在酒桌上一拂,說道:“想喝点什么?請随意。”桌面上洋酒、红酒、啤酒一应俱全,另外還有几副游戏用的骰具。

  罗飞摇了摇手:“不用了。”

  “這位大哥真有意思。到這個地方来,哪有不喝酒的?要不要找两個美女来陪陪你们?”說话的是陆风平身边的那名女子,她的装扮妖娆,语调风骚,显然是個流连于夜场的风尘中人。

  女子的言行有些出格,陈嘉鑫觉得有必要提醒对方一下,便板着脸說了句:“我們是警察。”女子一愣,连忙收敛声色。像她们這种人,对警察還是颇有顾忌的。

  可是陆风平却不管這一套,他把女子往自己身边一拉,结结实实地抱了個满怀。“你怕什么?他们是刑警,管不了這裡的破事。再說了,”他的嘴角挑起,露出邪裡邪气的笑容,“警察也是男人嘛。是男人就喜歡酒,喜歡美女!”

  那女子得到鼓励,情绪又活跃起来,她主动拿起桌上的一只酒杯,娇声說道:“他们不喝,我陪你喝。”

  陆风平說了声:“好。”端起自己的酒杯来,一饮而尽。那女子却只喝了一小口便想把酒杯放下,陆风平伸手過去一拦:“哎!我干了,你也得干掉。”

  “人家酒量不行嘛,喝多了会醉的。”女子抱着陆风平撒娇,高耸的胸脯挤在小小的吊带衫裡,呼之欲出。

  “就是要让你喝醉……”陆风平用胳膊在女人胸口蹭了两下,兴致愈发高涨。他把空酒杯往桌面上一摔,抓起一個骰盅說道:“来,我們玩骰子,输的罚酒!”

  “哎呀,我哪玩得過你。你這不是欺负人嗎?”女子嘴裡這么說着,却已探手拿起另一個骰盅,摆出了准备应战的姿态。

  這两人一唱一和的,越說越热闹,就像罗飞和陈嘉鑫根本不存在似的。這便是罗飞也忍不下去了,他屈起指节在桌面上敲了敲,說道:“不好意思,能不能請這位女士先回避一下?”

  “回避什么?我又不是给不起小费。”陆风平自顾自地摇着骰盅,摇定之后看了看,报了個数說,“三個五。”

  罗飞耐着性子解释:“我們要谈的事情涉及警方的机密,如果有无关人员在场的话,恐怕不太方便。”

  “不方便?”陆风平无所谓地把手一摆,“那就换個话题吧,谁愿意听什么机密?”

  换個话题?罗飞和陈嘉鑫无奈地对视了一眼——如果不谈這事,那咱们還来這儿干什么?這话听着气人,可要是较真的话,却又挑不出什么毛病。說到底现在是自己求人帮忙,有什么理由要求对方考虑你方不方便?

  陆风平拱了拱身边的女人,催促道,“该你了!”女子也摇了骰盅,回应道:“四個二。”陆风平又道:“五個五。”女子立刻說了声:“开!”

  两人掀开盅盖,合并一数,却只有四個骰子是五点冲上的。女子拍手笑道:“你输了,喝酒!”一边說一边给陆风平满满斟上。后者也不含糊,端起杯子便一饮而尽。

  罗飞一看這架势,想要把女子撵走是不太可能了。但這趟也不能白来吧?权衡之下,他只好冲陈嘉鑫使了個眼色,示意对方找個台阶把局面对付過去。

  “嗯……”陈嘉鑫轻轻咳嗽了一声,“别人說话的时候你们能不能别玩了?這是最起码的尊重嘛。”這话明着是在抗议,其实是默认了那女人可以留下。

  “好吧,不玩了。”這次陆风平答应得倒挺痛快,他把女子搂在怀中,附耳嘱咐了几句,那女子一边听一边哧哧地笑着,最后也应了声:“好。”随后陆风平便放开那女子,摆出一副正襟危坐的姿势看着罗飞,仿佛在說:快开始吧。

  “我們的来意你已经知道了,是有起案子想請你帮忙。”罗飞切入正题,出于保密的考虑,他只能对大概情况加以简述,“嗯——昨天下午本市发生了一起凶杀案。警方展开调查的时候,发现案发现场除了死者的尸体之外,還有一個年轻的女孩。這個女孩很可能就是凶案的目击者,她的证词可以给警方的侦破工作提供极大的帮助。可惜的是,因为遭受了過度的惊吓,女孩患上了心因性失忆症,也就是說,对于案发时段发生的事情她已经完全不记得了。所以我想到通過催眠治疗来唤醒女孩的记忆。我首先找到了萧席枫,他算是我的朋友。但女孩的病症非常严重,萧席枫也无能为力。不過他向我們推薦了另一個更加出色的催眠师——就是你。”

  罗飞话音刚落,陆风平便问道:“你们想让我帮那個女孩恢复记忆?”

  罗飞点点头。

  陆风平微微眯起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忽地他话锋一转问道:“這個女孩或许就是凶手呢?所谓失忆只是一种伪装罢了。”

  這個疑问倒也合理,就正常人的思维来說,如果凶案现场只有两個人,其中一個是死者,那另一個很可能就是凶手嘛!而且這個人還对自己案发前后的行为完全无法解释,這岂不更加可疑?

  這时陈嘉鑫在座位上挪动了一下身体,好像颇不自在的样子。陆风平注意到這個细节,他立刻转過脸来瞥了陈嘉鑫一眼。陈嘉鑫本来想說什么的,被這目光一刺,莫名感到有些心虚,便尴尬地舔了舔嘴唇,把话头又憋了回去。

  陆风平的视线重新聚焦在罗飞身上,等待对方的回应。

  罗飞解释道:“案发现场是一套一居室的房屋。死者被杀害在客厅裡,而那個女孩则被反锁在小房间。那個房间是完全密闭的,反锁之后就沒有其他的出入口。如果女孩是凶手,她怎么可能在杀人之后又自己把自己反锁起来呢?另外死者的尸体并不完整,而缺失的部分至今下落不明,如果凶手一直滞留在现场,她该如何完成转移尸块的工作?”

  陆风平“哦”了一声道:“這么說来的话,凶手确实另有其人。”

  罗飞点头道:“案发现场還留有第三個人的活动痕迹,相信這個人才是真凶。”

  陆风平凝起目光作沉吟状。而罗飞该說的都已经說完,便静静等待对方的回复。

  片刻的沉默之后,陆风平忽然转過脸来冲身旁的女子诡谲一笑,问道:“怎么样啊?”

  罗飞一愣。這女人不走也就罢了,怎么陆风平還征求起她的意见来?正诧异间,却见那女子两手撑着沙发垫子,身体往斜下方一沉,似乎伸脚在够什么东西。与此同时,罗飞身边的陈嘉鑫“啊”地叫了一声,既诧异又惊惶。

  陈嘉鑫惊呼未落,那女子已放浪地笑出声来。她挤眉弄眼地看着陆风平,淫声道:“好硬啊!跟個铁棍似的!”

  “哈哈哈哈……”陆风平也跟着浪笑起来,“我就說嘛,警察也是男人啊!”

  “那是我的脚厉害。”女人邀功似的把妙曼的身体贴了上来,“你输啦,喝酒吧!”

  “喝,喝!”陆风平拿起一瓶啤酒,也不用杯子了,直接嘴对嘴地往喉咙裡灌。他一边喝一边笑,好几次呛得咳嗽。

  罗飞皱眉看着陈嘉鑫,低声问道:“怎么回事?”小伙子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的,憋了半天才喃喃說道:“那個女人……她,她在下面骚扰我……”

  罗飞明白了。估计是陆风平和那女人设了個赌局,让女人用脚在桌面下挑逗陈嘉鑫,看能不能引起后者的生理反应。而最后女人伸脚那一下,显然就是冲着陈嘉鑫的下体去的。刚才陆风平那么认真地探讨案情,包括故意用目光去刺陈嘉鑫,原来都是在给他们的赌局做掩护呢。

  被人如此戏耍,更连累自己的助手当众出丑,罗飞也着实有些气恼。他的脸色沉了下来,斥责道:“搞這种无聊的把戏,你们其实是自己在羞辱自己!陆风平,你如果不想配合警方的工作,我們就不必再互相浪费時間了。”

  陆风平一瓶啤酒已经喝完,他随手把空瓶往沙发上一扔,斜着嘴角笑道:“罗警官,我觉得浪费時間的那個人,其实是你啊。”

  罗飞“呵”地干笑了一声,沒有去搭对方的话茬。

  “你们警方找人协助查案,也不是随随便便的吧?”陆风平身体慢慢地凑向前方,眯起眼睛问道,“你们了解我嗎?”

  罗飞向着陆风平凝视了片刻,然后开始细数对方的家底:“你叫陆风平,浙江人。幼年时父母离异。你跟着父亲生活,缺少管教。十五岁的时候,因为斗殴第一次进拘留所;十六岁的时候,因为盗窃被劳教半年;十八岁的时候,你从高中辍学,从此开始混迹社会。二十二岁的时候,你牵连于一起团伙诈骗案,该团伙的头目被判了個无期,而你的运气好像不错:因为证据不足被免予起诉。又過了几年,你开始以催眠师的身份自居,虽然你从不参与任何协会和团体,但凭借着某些独特的本领,你的名气在业内可是越来越响。去年九月,你来到龙州,租住于工人新村五号楼102室。后来凌明鼎组织全国催眠师大会,你身在龙州却不屑到会,甚至還羞辱了登门拜访的凌明鼎。今年三月间,你卷入了一场失踪案,警方对你展开過重点调查,但并未找到你涉案的证据。”

  “不错,不错。挺全面的——”陆风平拍着巴掌佯赞了两句,又问道,“那你觉得我是個好人嗎?”

  “好人算不上,但也沒有什么大恶。”

  陆风平“嘿嘿”一笑:“看来你对我的了解只是流于表面,還不够深入啊。”

  罗飞不动声色地“哦”了一声:“那就是說,你還有很多隐藏的秘密啰?”

  “每個人都有秘密。”陆风平把身体愈发凑近了一点,他幽幽地反问道,“包括罗队长你,难道就沒有秘密嗎?”

  罗飞的心猛然一跳,他下意识地垂下头,躲开了对方的视线。陆风平见状便把身体往后撤了回去,他微笑着說道:“所以說我們還是不要太接近的好。因为我的秘密不想让你知道,你的秘密也不想让我知道。”

  “我对你的秘密不感兴趣。”罗飞调整了一下情绪,重整旗鼓,“我只是想帮那個女孩找回记忆。”

  陆风平却轻蔑地把嘴角一撇:“帮她?其实是帮你自己吧!”

  罗飞正色回应道:“這两者并不矛盾。帮女孩找回记忆,也就是在帮警方破获命案。”

  “是嗎?你是這样想的?”陆风平仰头看着天花板,若有所思。片刻后他把目光转回来,话题却转到了另外一個方向上。

  他问罗飞:“我是一個催眠师,但我从来沒有加入過任何行业协会,你知道为什么嗎?”

  “你這样的人自由惯了,恐怕不愿去受别人的拘束吧?”罗飞說得很委婉。其实他的潜台词是:就凭你這副德行,有哪個组织能受得了你?

  “這也是個原因,但不是主要的。”陆风平自述道,“最根本的原因,是我对這些协会沒有任何好感。他们一個個打着‘治病救人’的旗号,其实全都在追求自己的利益。這种虚伪的思维模式,正和你刚才的想法一模一样。”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把双方的利益对立起来。”罗飞无奈地摇着头,“一方面治病救人,一方面实现自身的价值,這种双赢的局面有什么不好嗎?”

  “你還真是顽固不化。既然如此,就請你回答我一個問題吧。”陆风平略一停顿之后,把問題抛了出来,“那個女孩,她真的愿意恢复记忆嗎?”

  罗飞愣了一下,回答說:“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因为你从来沒有问過她。对嗎?”陆风平冷笑一声,“所以在恢复记忆這件事上,你根本就不在意女孩的自身感受。你所想的只是要破案而已。你只是在利用那個女孩,‘帮她’這两個字,你怎么好意思說出口呢?”

  罗飞沉默着,一時間竟无言以对。

  却听陆风平又继续问道:“你知道那個女孩为什么会失忆嗎?”

  罗飞回答:“惊吓過度造成的心因性失忆症。”

  “心因性失忆症,這是学术上的名词。要从本质上来說呢,其实是女孩的心理自卫机制在发挥作用。因为那段记忆实在太可怕,已经超出了女孩的精神承受力,所以她才設置了一個情感上的屏障。也就是說,那段记忆仍然存在,只是被有意地隐藏起来了。而這种隐藏是女孩潜意识的一种自主選擇,目的就是不让自己再遭受恐惧的折磨。”陆风平一番侃侃而谈之后,再次回到了先前的問題,“现在你要将這段可怕的记忆重新唤醒,那你到底是在帮她,還是想害她?”

  罗飞听懂了对方的意思:“如果女孩恢复记忆,那她会变得更加痛苦?”

  “必然。”

  “可是——”罗飞沉吟道,“遗忘只是一种逃避的方式。要想彻底解决問題的话,還是得先找到病因,然后再对女孩展开深入的心理辅导吧?所以即便痛苦也是暂时的,唤醒记忆的最终目的,還是要帮她根除心中的顽疾。”

  “可笑的逻辑,既无知又狂妄。”陆风平冷笑着說道,“如果我沒猜错的话,這种逻辑一定是哪個不入流的催眠师灌输给你的吧?”

  罗飞也不避讳,坦承道:“是凌明鼎。”

  “所谓的‘心桥治疗术’?”陆风平露出鄙夷的神色,评价了两個字,“垃圾!”

  “可是凌明鼎用這种治疗方法帮助過很多人。”

  陆风平毫不客气地反驳道:“那是饮鸩止渴。一個人的潜意识浩瀚无边,连自己都无法掌控,更何况是来自外界的干涉。施加催眠术进入对方的潜意识世界,自以为是救世主,其实只是個危险的破坏者。因为你根本不可能彻底了解另一個人的潜意识。你所能做的,只是拆东墙补西墙的拙劣把戏。看似解决了一個問題,往往却制造出更多的問題;看似填补了一個漏洞,更可怕的隐患却已经深深埋藏——這就是心桥治疗术的本质。”

  凌明鼎的心理治疗确实曾经出现過失败的案例,甚至還造成了非常严重的后果。但是像陆风平這样一棒子打死的观点又实在是太偏激了。罗飞本身不是业内人,对這种理念上的分歧也无从评判,他所关心的還是眼前的现实問題。

  “扯远了……”罗飞冲陆风平摆了摆手,“我們還是直接点說吧。你不愿意帮我,因为你觉得唤醒记忆会伤害到那個女孩,对嗎?”

  陆风平点头道:“就是這個意思。”

  罗飞试着从另外一個角度去說服对方:“但你有沒有想過呢?如果警方破不了案,那個凶手很可能会继续行凶,到时候就会有更多的人遭受伤害。”

  “破不破得了案是你的事情,唤不唤醒女孩的记忆是我的事情——”陆风平摊了摊手道,“這是两件事情,干嗎要混为一谈?”

  “不是你的事情你就漠不关心嗎?”罗飞带着激将的口吻讥讽道,“看来你是一個毫无责任感的男人。”

  面对這样的评价,陆风平却不以为意,他反唇相讥地說道:“罗警官,你的道德优越感是不是太强了?难道你沒有听說過电车悖论嗎?”

  电车悖论?罗飞還真沒听說過,他微微皱起眉头,沒有搭腔。

  陆风平开始讲述:“一個疯子把五個无辜的人绑在电车轨道上。一辆失控的电车正朝着他们驶来,很快就会轧到他们。现在你有机会拉动一個分道杆,让电车开到另一條轨道上。但是還有一個問題,那個疯子在另一條轨道上也绑了一個人。考虑以上状况,你会拉动那個分道杆嗎?”

  罗飞沉默了片刻,回答道:“五個人和一個人,我想我会作出理智的選擇。”

  “为了你的理智,你会亲手将一個无辜的人杀死?”

  罗飞沒再說话。事实上,他确实不知该說些什么。

  如果不拉动分道杆,会有五個人死去,但這些人的死亡可以完全归咎于疯子的行径。如果拉动了分道杆,只有一個人会死,而拉杆者对這個人的死亡却负有无法推卸的责任。为了救五個人就可以杀死一個人嗎?一個出于理智而做出的選擇,究竟是更加道德,還是更加不道德?

  在罗飞的彷徨中,陆风平也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无论如何,我是不会去拉那個分道杆的。五個人死去,与我何干?我只关心和自己有关的事情。你可以說我沒有责任感,但這就是我的選擇。”說完這番话之后,陆风平伸出胳膊,将冷落多时的女子又揽入了怀中,他的另一只手则抓起了桌上的啤酒,自叹道,“干嗎要說這么多?嘴他妈都說干了,還是赶紧再多喝几杯吧!”

  话已至此,看来也沒什么缓和的余地了。罗飞无奈地摇了摇头,冲身边的陈嘉鑫說了句:“走吧。”

  从乐菲菲酒吧出来之后,陈嘉鑫板着脸一言不发。此行不利,再加上又遭受戏弄,他的情绪难免低沉。

  罗飞注意到小伙子有些不对劲,便主动安慰道:“别想刚才那事了。這個世界上什么人都有,犯不着跟他们置气。”

  陈嘉鑫自嘲般笑了笑,也說:“是啊,有什么好生气的?赶紧破案才是正经事。”

  “你能這么想就好啦。”罗飞赞许地点点头,又道,“刚才在包厢确实是委屈你了。說实话,我都生怕你忍不住,会和对方发作起来。”

  陈嘉鑫沉默了一会儿,自评道:“我這個人从不逞一时之快。”

  “嗯。”罗飞看看手表,已经是深夜十点多了。自从昨天下午案发以来,他和陈嘉鑫都還沒合過眼,到现在也确实疲惫不堪了。罗飞便作出决定:“今天就到這裡吧,我自己打车回去。你也早点休息,明天一早在刑警队集合。”

  于是两人就此分别。罗飞回到了自己的单身公寓,简单洗漱一番,到床上躺下。可虽有倦意,闭上眼睛却又睡不着了。挣扎了二三十分钟,最终還是起身从床头柜翻出一盒劳拉西泮,囫囵吞了两粒。

  药效上来之后,终于能够入睡。沉沉地也不知睡了多久,直到被手机铃声吵醒。拿起手机时先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又看了一下時間。现在是九月九日凌晨四点三十二分,来电者则是东城派出所的王所长。

  這個时候派出所来电?莫不是辖区裡又发生了什么大案?罗飞不敢怠慢,连忙振作精神,接通了电话:“喂?”

  “罗队啊——”听筒裡传来王所长的声音,一开口却像寒暄似的,“正在休息吧?”

  “是,在睡觉呢。”罗飞主动询问,“有什么事嗎?”

  “嗯,小陈沒和你在一起吧?”

  对方一說小陈,罗飞立刻反应過来:“陈嘉鑫?”在调入刑警队之前,陈嘉鑫曾在王所长手下当過片警,所以這两人的关系算是很熟络的。可是王所长怎么会凌晨时分打自己的电话找陈嘉鑫呢?而且自己已经說了正在睡觉,他還问有沒有和陈嘉鑫在一起,這似乎有点不太对劲。于是罗飞很快又追问了一句:“怎么了?”

  “有個事啊……本来小陈不让我跟你說的,可我觉得不太对劲,你最好還是了解一下。”

  陈嘉鑫有事瞒着自己?罗飞愈发觉得有問題,忙问:“什么事?”

  王所长道:“小陈昨天晚上在我們辖区抓了個人,后来又独自把那個人给带走了。刚才我打小陈电话来着,发现打不通了。這個……不会出什么事吧?”

  “抓人?抓的什么人?”

  “一個嫖娼的,叫什么陆风平。”

  “我知道了,等会儿我打给你。”罗飞先挂了王所长的电话,然后立刻拨了陈嘉鑫的号码,听筒裡果然传来关机的提示音。罗飞又给专案组的其他同事打了一圈,结果都說陈嘉鑫一晚上都沒和大家联系了。罗飞急了,转過头来又和王所长沟通。

  “你這会儿在哪儿呢?”

  “在所裡啊,今天我值班。”

  “你最后见到陈嘉鑫是在哪裡?什么時間?”

  “就是在所裡,大概一小时之前吧。”

  “你等着,我马上過来。”在這一番打电话的過程中,罗飞已经穿戴整齐,出门来到了街边。他拦了一辆出租车,向着东城派出所驶去,在路上则继续和王所长保持通话,大致搞清楚了事情的经過。

  昨晚十一点左右,陈嘉鑫来到东城派出所,請求王所长协助抓一個目标人物。他說這個人是警方的内线,但最近不太听话,需要给他一点教训。而這個人目前正在酒吧鬼混,接下来很可能会有嫖娼行为。所以請派出所先以嫖娼的名义把這家伙抓起来,等他尝到苦头服软之后,再由陈嘉鑫出面卖個人情。這样唱一出红白脸的双簧,以加强警方对线人的控制力。他還特别强调說這個计划刑警队的罗队长并不太赞成,所以還需要加以保密。

  陈嘉鑫原本就在东城所待過,上上下下都熟悉。再說這事本身从程序上来說也沒啥毛病,王所长乐得作個顺水人情,便派了两個警员协助此事。陈嘉鑫带着這两人在酒吧门口设伏。到了一点来钟,目标人物果然带着一個女子从酒吧出来,并打车前往附近的一家酒店开了房间。陈嘉鑫等人在酒店大堂等了半個小时,约莫時間差不多了,便在酒店服务员的协助下打开了房门。房间内的男女被警方控制住,随后带回东城派出所分开讯问。那名女子很快就供出了卖淫嫖娼之事,但是在讯问那個名叫陆风平的男子时,警方却遇到了一些麻烦。

  最初的讯问者是东城派出所的那两名警员,也就是计划中唱红脸的角色。可不知怎么搞的,两人在讯问的過程中居然发生了内斗,先是口角,后来竟动起了手。出了這种事,王所长自然要把下属叫到办公室加以训斥。等他训完了出来一看,陆风平和陈嘉鑫两人却双双消失了。王所长查看了一下讯问室的录像,发现正是陈嘉鑫把陆风平带走的。王所长有些不高兴了,心想你小子求我們帮忙,事情办完了怎么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了呢?于是就打电话想說道几句,但陈嘉鑫的电话已经无法拨通。這时那两個打架的警员回過味来,說那個叫陆风平的家伙挺邪乎的,陈嘉鑫别是出了什么岔子吧?王所长细细一想,也觉得不太对劲,這便顾不得保密的事了,赶紧和罗飞进行了沟通。

  把這番前因后果听完,罗飞长叹一声挂掉了电话。原来陈嘉鑫嘴上說不生气,其实心裡還是有了道坎,于是便以抓嫖为借口,试图逼迫陆风平就范。他多半觉得這样既能挽回面子,又可以化解案情上的僵局,岂不是两全其美?可是陆风平又怎会任人摆布?事情闹到這份上,真不知要如何收场。

  到了东城派出所,王所长已经在传达室等候多时。一见到罗飞,他便迎上来說了句:“你们那個线人挺邪乎的啊!”

  “怎么邪乎了?”

  王所长道:“那两個警员打架的事,就是被他撺掇起来的!”

  罗飞“哦”了一声,心中已然有数。肯定是陆风平借着接受讯问的机会,用言语暗中诱导,使得两個警员当场产生摩擦。不過苍蝇不叮无缝的蛋,陆风平催眠手法再高,那两個警员之间也必须先有罅隙,才能被他得手。于是罗飞又问了一句:“這两人以前就有点矛盾吧?”

  “其实关系挺好的,两人本来是师徒呢。”王所长顿了顿,又解释道,“最近不是在竞聘科长嗎?两人都报名了,這才有了点竞争的关系。当师父的资历老,但是学历差点;徒弟呢学历高,所以相对师父反而有了优势,做师父的心裡多少有些不痛快。今天讯问的时候,是师父在问,徒弟在记。你那個线人回答問題的时候故意设了扣子,有些话让徒弟沒法往下写。徒弟训斥他,他就說這不是你们先问的嗎?這就把矛头转到了师父身上。三两次之后,师父就有些不高兴了,反過来說了徒弟几句。本来也沒什么大事,但那家伙接着话头煽风点火的,這两人一时也是迷了心窍,最后居然打了起来。”

  罗飞点点头。這下就說得通了,陆风平在酒店开房嫖娼被抓,他肯定会想到這事与之前自己拒绝警方的求助有关,所以就在讯问现场用催眠话术挑拨警员,以示报复。

  而陈嘉鑫后来私自把陆风平带走,肯定也是受到了对方的蛊惑。這让罗飞不得不为助手的安危而深感忧虑,他把手一挥說道:“别的事先放一边吧。赶快查监控,先把陈嘉鑫找到再說!”

  监控显示陈嘉鑫把陆风平带离讯问室之后,两人一同上了陈嘉鑫开来的汽车,随即车辆便驶离了派出所。沿着道路监控一路往下追踪,发现這辆车最终开到了刑警队所在地。

  居然回到了刑警队?难道陆风平真的要协助警方办案?罗飞觉得這事沒那么简单。不過既然人在刑警队,至少人身安全這块应该不会有什么大問題。罗飞告别了王所长,独自一人又往刑警队赶去。

  到了刑警队,罗飞首先看到陈嘉鑫的汽车停在楼下,再抬头一看,自己的办公室裡正亮着灯呢。罗飞便快步上了楼。办公室的门是虚掩着的,罗飞直接推门而入。

  不出所料,罗飞要找的两個人果然都在屋中。

  陆风平正坐在罗飞的办公椅上,手裡拿着一沓资料饶有兴趣地翻看着。而陈嘉鑫则仰面躺倒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陈嘉鑫!”罗飞叫了一声,首先向着自己的助手走去。

  “小声点嘛!”陆风平抬起头来,坏笑着說道,“让他多睡会儿。”

  走到近前一看,却见陈嘉鑫的呼吸均匀,不像是受到伤害的样子。罗飞松了口气,转過身来问陆风平:“你在這裡干什么?”

  陆风平把手裡的资料往桌面上一扔,然后拿起旁边的茶杯喝了一口。罗飞注意到桌上有一盒刚刚打开的白茶,那正是昨天下午梁音送来的礼物。看来陆风平在這裡倒是自得其乐,真沒把自己当成外人。

  喝完茶之后,他慢條斯理地开了口:“罗警官,你们這事做得可不地道啊。我這人自由自在的,最恨受人胁迫。你们用這种方式来逼我,按我的脾气,是一定要让你们后悔的。”他的语气平缓,但词句中却透出一股阴森森的寒意。

  罗飞指着沙发上的助手问道:“你把他怎么样了?”

  “就是看他太累了,让他先睡一会儿。对了,他睡着之前给我拿来了這些资料。你们不是想让我协助办案嗎?总得让我先看看嘛——”陆风平伸手在桌面上拍了拍,“喏,全在這裡了。”

  “就這样?”罗飞不太相信。对方刚刚撂過狠话,怎会如此善罢甘休?或许他已经用催眠术对陈嘉鑫种下心锚一类的东西,暂时虽看不出伤害,但日后的隐患却难以预料。

  陆风平明白罗飞的心思,他大言不惭地說道:“本来是不止的。我說過嘛,你们既然逼我,我就要让你们后悔。不過呢——”他捧着手裡的茶杯,轻轻啜饮了一口之后,又說道,“我已经改了主意。”

  罗飞沉住气,不动声色地追问:“改了什么主意?”

  “我现在愿意帮你们查案。”陆风平說道,“只要你们能满足我一個條件。”

  “什么條件?”

  “给我配一個助手。”

  “這個沒問題的。”虽然不清楚对方为什么会做出转变,但对于這样简单的要求,罗飞還是一口答应了下来,“你想要什么样的人手,我們都可以满足你。”

  “人我已经挑好啦。”陆风平伸出右手食指,在面前的那沓资料上点了几下,說,“我就要她。”

  罗飞上前几步,凑到了办公桌前。他看到最上方的资料是一份验尸报告,报告已经被翻到最后一页,而陆风平的手指敲点处正是撰写者的签名。

  字迹娟秀,同时又暗藏着几分苍劲的笔锋。

  ——梁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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