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帝國黃昏（三）
女人從軍裝的衣兜裏拿出一個小巧的信號發射器，放在那堆屍體最上面，這是爲了方便星艦在戰爭結束後定點用激光處理戰場,屆時血肉將會在高溫下蒸發,骨頭會化爲灰塵,經過雨水沖刷，這座城市就會重新干淨起來,至少在表面上。
他們注意到了黎清，立刻站直敬禮。“您好,蘭斯洛特將軍。”
血滴從他們舉起的指尖滴下,觸及他們的肩章渲染成一朵小花。黎清向他們還了個禮,目光復雜地看着這一切。
“你們處理了多少個人了？”他突然問。
“回長官，三百多具了。”年輕的下尉答道。
“累嗎？歇幾分鐘。”
下尉向她的幾個士兵點了點頭，他們在旁邊隨便找了塊房屋斷開的石頭坐了下來。大雨已經停了,但之前的雨水化成汩汩的溪流,仍然在路上和着血流淌着。
“你們多少歲了？”
“報告長官,二十三歲。參軍之前,我們在讀高等教育,是同學。”
雲霧散開，他們已經可以看到皇宮的輪廓，它依然輝煌地在落日餘暉中閃着光，銀白色的表面在夕陽的渲染下流淌着金紅。他的耳機裏傳來楊的聲音，告訴他帝國的抵抗力量已經全部消除。
電弧不再劃過天際，爆炸聲逐漸小了下去，核輻射在部隊落地之前已經被清除乾淨，世界慢慢歸於平靜。
“戰爭結束之後，你們想做什麼？”
“我想回去讀書。”女孩說道。“我也是。”幾個大男孩附和，談到以後，他們的眼裏閃着興奮的光。“我們還能繼續做同學。”
“切，誰要和你做同學。”一個男孩鄙視地看着另外一個。
“我們還能住一個宿舍。”鄙夷無效，厚臉皮纔是最強的武器。
女孩聊得更起勁了，已經不再顧忌旁邊有個將級軍官。“你們準備讀什麼專業？”“我想學哲學。”“我喜歡化學。”“我要學文學。”……
黎清看着面前的死人堆裏的一個年輕小夥子，他看起來死於窒息，大概也是二十多歲的樣子。他混濁的、不動的眼珠正對着他，嘴巴微張着，恍若無聲的吶喊。他突然覺得渾身冷了起來。
有的人還有未來，有的人已經沒有了。
他站起身向幾個士兵告辭，向不遠處的皇宮漫步走去。這條成爲廢墟的大道逐漸在他的腦海中復原甦醒，倒塌的牆扶正，炸爛的路重歸平整，他記憶起從前那繁華的都市。
當他還在帝國做間諜的時候，曾經走過這條街道無數次，從飛車的低空軌道上向下俯視無數次，卻從未仔細打量過這顆星球、這座城市。帝都承載了從星際時代開始至今的一切歷史沉澱和華美建築，是當之無愧的銀河明珠，千年之後也逃不過在戰火中千瘡百孔的命運。
人類善於創造，也善於毀滅。
黎清來到皇宮門前，楊少將站在那裏等他。“怎麼不進去？”黎清輕聲問。
“皇宮裏有不少機關，我剛纔派了機器人進去，但現在它們的信號全斷了。”楊看起來有些苦惱。“要不是那些歷史學家和藝術家聯名要求保留皇宮的完整，我們何必這麼麻煩，直接一顆核彈轟平就可以了。”
黎清微微皺了一下眉頭，顯然對於楊那種暴力攻擊的方式十分不贊同，思考片刻後，他對着楊說：“我能讓這裏的防禦系統全部癱瘓，但我有個條件。”
“什麼？”已經到了這個關口，兩國的同盟離解散也不遠了，楊對於提條件這種字眼格外敏感。
“把克里斯托弗交給共和國處置。”
楊想了一下。“成交。”
黎清拿出光腦的時候，楊看着他的動作笑了一下。“別裝模作樣了，蘭斯洛特。你沒有皇宮的權限密碼，它們早就被改動了是？”
黎清擡頭，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瞳孔猛然一縮。“你知道？”
“是的，我知道，關於那個只存在思維的世界。”楊裝作漫不經心地說，他的語氣卻透露出一絲緊張。“我的原名叫伊桑·博格，你應該知道我是誰。”
“聯邦的元帥，十年前自然過世。這麼說，你並沒有死，而是換了個身體。”黎清問：“你是這個世界的原住民，這是怎麼做到的？”
“只要對思維有着足夠的理解，人類也可以進入那個世界，不過我們只能操控自身，無法對其他的個體做出改變。我倒很好奇你是怎麼回事，你簡直像一個神。”楊停頓了一下。“我們暫且不談這個，你把這裏的防禦系統報廢完了嗎？”
“完成了。”黎清簡潔地答道。
“那我們先把這裏的爛攤子收拾一下，戰爭結束之後，我真誠地邀請你進行合作。”說完，楊對着他的士兵命令道：“清理皇宮，注意留下主要戰犯，他們要由星際法庭進行審判。”
時隔兩年，黎清再一次走進這座宏偉壯麗的宮殿。它那建築藝術的光輝比起克里斯托弗登基的時候暗淡得多，面積縮小了十倍不止，他可以清晰地看出一些在自由軍暴動時期留下的殘垣斷壁的修補痕跡。
當初一顆紅汞核彈幾乎炸平了半個貴族居住區，作爲中心爆炸點的皇宮卻因爲強大的緊急觸發型防護力場而得以倖免，它是中心大殿被保留了下來，也就是克里斯托弗當年舉行登基大典的地方。
他熟悉皇宮的地形，抄近道走得很快，在兩國聯盟清掃餘孽的士兵來到之前，站在了大殿那層層疊疊的高大階梯前。現在這裏站着的並不是貴族，而是持槍的侍衛隊，那是坐在王座上的男人最後的抵抗力量。
侍衛隊長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景象：銀白的大殿空空蕩蕩，預料中黑壓壓的敵人並沒有出現，只有蘭斯洛特——這個頭頂史上最年輕的將軍、銀河第一計算機專家等等諸多光環的傳奇人物出現在他們面前。這個年輕人手裏什麼都沒有，自然地垂在身側，以輕鬆的姿態向他們走來，靴跟敲在光滑堅硬的地板上，發出有節奏的清脆聲音，每響一下，他們的心臟就往下沉一分。
他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他擡起手，那是開火的信號。
“停下！——”克里斯猛地站起來，聲音出口，因爲激動變了一個調。但他的命令來得太晚，致命的激光已經從一個個泛着藍光的槍口.射出，全部瞄準了大殿中央的男人。
他的瞳孔猛然縮小，但下一秒，所有致命的灼眼光線全都消失了。克里斯不敢置信地揉揉眼睛，他的視線中清晰地顯示出黎清的身影。黑髮青年隨意地揮了揮手，所有槍支飛到空中聚成一起，無聲地化爲粉末洋洋灑灑而下，如同下了一場新雪。接着，那些侍衛被一股看不見的力量拽起，轟然撞到大廳堅硬的牆壁上，發出不大不小的響聲，全都暈了過去。
迴響消失後，大廳再次安靜了，黎清從容地走上階梯，來到王座前。克里斯依舊坐着，脊背傲然地挺直，他的臉上有一些還未隱去的驚訝，不過沒有恐懼、慌亂或是恨意。
“你要殺了我嗎？”他聲音嘶啞，沒有波瀾。黎清看着他的眼睛，漂亮的湛藍色瞳孔周圍佈滿了血絲，非常疲憊，但看上去很平靜。他從未看見克里斯托弗如此平靜過。
黎清拿出一把槍，將激光的能量夾按上去，發出細碎的咔擦響聲。克里斯閉上眼睛，感到冰冷的槍口抵上自己的額頭。他鬆開手，鑲嵌着名貴寶石的帝王權杖從指間滑落，接觸到地面發出刺耳的脆響。
他想要的結局最終到來了，在一個殘破的都城中間，王權如同戰火中的高樓一般轟然墜落。恆星的光輝消失在地平線下，帝都星的中央區陷入一片黑暗，帝國時代結束了。
黑夜中，所有的血液將被蒸發，廢墟將會移除，待到清晨黎明的微光照亮皇宮，重建工作將會開始，新的高樓大廈會拔地而起，飛車的路線被重新規劃錄入不一樣的智能手環，倖存的人們將會得到安置。
這座城市會醒來，但他不會。
他覺得內心一陣空虛。他後悔了，讓一個星球爲他陪葬並沒有使他的痛苦減少分毫，這一切都是沒有意義的事情，包括鮮血、死亡、報復、戰爭，甚至包括……權力。他從前一心想要攫取的權杖在封建制度的黃昏中不能拯救他分毫，反而爲他套上層層枷鎖，綁在十字架上成爲歷史的罪人。
死亡來臨的時候他才明白，自己從未了解對於一個人而言最寶貴的是什麼，那當然不是權力，而是智慧、救贖、自由和愛。他心裏無比空虛。
“你在想什麼？”用槍抵着他的男人突然開口問道，聲音既輕又柔。他睜開眼睛，看見青年那深邃的黑眼睛裏寧靜的神色。
“我在想你爲什麼總能爲自己做出正確的選擇，並且堅持下去，而我總是做出錯誤的抉擇，到最後一刻才醒悟後悔。”
“你後悔了嗎？”黎清問。“關於投降的事情？”
“是啊，報復的感覺並不好。”克里斯疲憊地再次閉上眼，手指輕輕地扣住黎清的手腕，將槍口在額頭上抵穩了些。
“我的朋友。”他露出一絲釋然的微笑。“來給我個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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