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帝國黃昏（四）
帶着一絲哭腔的清脆童聲打破了大廳的平靜,一個身高還不及成年人腿長的小女孩飛快地從禮廳的幕布之後跑出來,眨眼間就撲到克里斯身上，用她幼小的身軀擋在冰冷的槍支和她的父親之間。
“凱瑟琳！你給我回去！”克里斯用嚴厲的語氣大聲斥責道,並且同時把他的女兒狠狠地往外推,小女孩踉蹌了幾下,又堅持不懈地撲進父親的懷抱。
黎清放低槍口，他面前的小女孩在發抖。她繼承了克里斯耀眼的金髮和她母親綠寶石一般的眼睛,而這雙眼睛正以恐懼卻堅定的目光直視着他。他伸手輕輕揉了揉凱瑟琳的頭髮，小孩往她的父親懷裏瑟縮了一下。
“凱瑟琳，別怕。”
“求求你,不要傷害爸爸……”凱瑟琳啜泣着，伸出白淨的小手擦乾眼淚，才辨認出逆着光擋在他們面前的男人。“艾薩克叔叔！”她驚恐地喊道。
“凱瑟琳,你還認得我？”黎清驚異地挑起眉。他在凱瑟琳一歲的時候就離開了帝國，基因躍遷之後更是相貌大變。這個小女孩現在只有三歲，根本不可能接觸到並且理解間諜和基因躍遷這麼複雜的事情，她現在叫他“艾薩克叔叔”，只能是認出了他。
“真的是你，艾薩克叔叔……爲什麼？”小凱瑟琳又開始止不住地哭，淚水沾滿了她的臉頰。“你跟爸爸原來那麼好……以前你還抱過我……嗚…你現在和以前看起來不一樣了,還要殺爸爸……”
“夠了！凱瑟琳！給我滾回去！”克里斯嘶啞地咆哮道，小女孩委屈地抖了一下。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清理皇宮的聯盟突擊隊員已經到達了大廳,他們舉着槍,對準王座上的皇帝，銀白色的槍身融入到同色的宮殿背景裏，竟顯得很和諧。
“把槍放下。”黎清向他們命令道。“左邊第二位士兵出列。”
那位士兵摘下頭盔，顯示出她本來的相貌。那是一位長相溫和的青年女性，金色的柔軟頭髮，淺藍的溫柔的眼睛。她依將軍的命令走上階梯，來到王座面前，便看見平日幾乎沒有笑容的少將在小女孩面前蹲下來，露出一個溫柔的微笑，伸手輕輕地揉了揉小女孩的頭髮。
“凱瑟琳，跟這個姐姐到一邊去，好不好？她會保護你。”
“不。”凱瑟琳用孩童特有的清脆高亢的聲音叫道：“我要保護我爸爸。”
“凱瑟琳，你看。”黎清將剛纔指着克里斯托弗的武器調轉槍口，抵在了自己的心臟上，在凱瑟琳的驚叫聲中扣動了扳機。什麼都沒發生，連蓄能都沒有，那個能量夾是空的。“我沒有想傷害你父親，我將一切留給他作抉擇。凱瑟琳，聽我們的話，和那個姐姐到一邊去，可以嗎？”
“凱瑟琳，過去。”克里斯疲憊地嘆息。
凱瑟琳終於鬆開了她父親的衣袍，被那個女兵小心翼翼地抱起，趴在她肩上，眼睛依舊看着克里斯的方向，直到消失在廊柱之間。
“你不想殺我？”克里斯看着黎清的眼睛說。他低沉嘶啞的聲音裏帶着一點小小的驚奇。“在我殺了那麼多人之後？”
“殺了你並不能使這些人活過來，克里斯。這是毫無意義的事情。”
“但是我想死。”
“所以我把選擇給你。”黎清把假的充能夾卸掉，又換了個新的，擡手向牆壁扣動扳機，熾熱的激光從槍口發出，瞬間將堅硬的牆壁灼出一個小洞。他將這把槍遞給了克里斯，用平靜的聲音說：“克里斯，你所你總是做出錯誤的抉擇，到最後一刻才後悔。現在，用你的一切去思考，然後做出你認爲正確的選擇。”
克里斯冰冷的手指扣在同樣冰涼的槍柄上，他低頭看着這把槍，它像一個死神的誘惑。一道激光，他的悲慘就可以結束，他將拋下一切沉重的責任、罪孽、枷鎖，他可以去到一個自由的地方。那裏沒有鐐銬，沒有審判，他又將變得乾淨純潔了——由身到心。
他擡起手，槍口觸及太陽穴，涼意讓皮膚激起一陣戰慄。他扣在扳機上的食指慢慢地彎曲——
他又聽見了凱瑟琳的聲音，在他腦海深處響起——爸爸。
以前凱瑟琳從未像尋常小孩那樣叫過他爸爸，他非常嚴格地要求女兒只能叫他父皇，或者極少數時候，父親。凱瑟琳在嚴格甚至冷酷的教育下變得沉默，她非常聰明，比同齡孩子聰明很多，總是抱着她的光腦，埋頭在一大堆電子書裏。有的時候，他甚至覺得這個孩子是有些恨他的。
他有那麼一瞬間想要爲凱瑟琳活下來，但是令一種令人心寒的未來佔據了他的腦海。他將永遠被禁足在監牢之中，在幾十平方米的天地和無所不在的監視中度過他的餘生，和自己的孩子可能一年能見上一次面。他將像一隻籠中鳥，到那時，他連自殺的權力都會被剝奪。
如果生命在現在戛然而止，也算是一個不錯的結局。但是如果他現在死去，他的生命將是一個毫無意義的全然悲劇，沒有一絲亮光，沒有改變的機會……
真遺憾啊。
“克里斯，死亡不是自由，而是逃避。”低沉溫柔的男聲在他耳邊響起。“這是我給你的最後一個建議。”
現在一切都由他決定了。
克里斯突然把槍擲了出去，它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拋物線，砰地撞在潔白的廊柱上，發出清脆的響聲。他擡起頭，像是解脫了一般，突然變得輕鬆起來。他伸出雙手，將手腕平放在黎清面前。
“給我帶上手銬。”他說。
恰巧此時，楊處理完皇宮外圍的清理與交接事宜，也趕到了這裏。看到皇帝選擇了投降，下意識地從包裏拿出手銬，準備給他帶上，卻被一隻修長有力的手卡住了手腕。
“艾薩克？”他奇怪地看着他。
“我說過他交由共和國處理。”黎清看着他的眼睛，用不容置疑的語氣強調。“現在，他劃歸我的職責範疇，我可以用任何我希望的方式押送他前往米蘭達監獄，出了問題由我負責。”
“當然，任何人都不可能從你眼皮子底下逃走。”楊有一瞬間的失笑。“我怎麼會懷疑你呢？我只想提醒你，不要浪費時間，別忘了我們的約定。”
“我處理完這一切之後，會去伊歌找你。”黎清說話的同時，飛快地調出智能手環的信息頁面，向哈珀中央星發送了幾則消息。得到批准後，他向克里斯點頭。“走，我得把你送到米蘭達去。”
黎清駕駛着這艘tp開頭的小型星艦，過了躍遷點之後，向米蘭達平穩地駛去。舷窗的透明度被調高，艙室裏的燈光調暗，顯得窗外的星雲格外夢幻璀璨，恆星耀眼而美麗。米蘭達的位置在旋臂的中部，從這裏觀看銀河，比起他待了接近三十年的地球、或是度過在這個宇宙的大多數時間的哈珀星系都更加耀眼。
他放鬆地坐在駕駛椅上，隨手改換了自動駕駛模式，平靜地觀賞着星空。上一次他如此專注地看着這一片銀河，是在戰爭還未開始的時候，他從蘭斯洛特星航行至哈珀中央星，去上他本不願去的軍校。
這一場時空穿越，他失去了親人所在的那個世界，失去了催婚的爸媽和慣着他的姐姐。上帝眷顧他，來到這個陌生的宇宙，他依舊得到了親人和朋友，還有愛情這種他永遠弄不懂的東西。
如今他已不再是從象牙塔裏出來的未諳世事的學者，更像一個雙手佔滿鮮血的屠夫；他的愛人突然消失，他不知道那個非人類還要在約爾格的身體裏住多久；裏希特告訴他不久之後世界的真相就會在他面前揭開，但他覺得所有的一切都在裏希特手裏掌握着，而他茫然又無力，身邊沒有可以支持他的同伴。
戰爭結束後，聯邦和共和國的公民們都在瘋狂慶祝，無論星球上的當地時間是白晝還是黑夜，人們在大街上擊掌相慶，記者帶着身旁的採訪機器人將總統府圍得水泄不通。一切看上去都好得不能再好。
與之相反，黎清坐在這艘去往監獄的冷冷清清的星艦上，覺得自己到達了人生最低谷。他將要面對的是自己從未經歷過的，一個完全無法預測的未來。他不知道里希特是什麼東西、他的目的是什麼、約爾格究竟能不能回來……
他很恐慌，但他的大腦告訴他必須冷靜，於是他將恐慌丟到最深的角落，鎖進箱子裏。他不去想念約爾格，盡他所能地忘記他的存在、淡化對他的感情。
思念是一個人垮掉的開始，因爲體會過另一個人在身邊愛他、照顧他、替他分擔一切之後，很難回到獨自度過所有難關的日子。所以他不能想念他的愛人，也不能告訴他的朋友，他必須一個人踏上去往真相的孤獨旅程。
快到目的地的時候，由於連日的疲累倒在一旁睡着了的前皇帝突然醒了。他站起來，看着軒窗外慢慢接近的蔚藍色星球，它在恆星的照耀下顯現出一道美麗的弧線。根據軍事法庭的決議，他將會被終生監.禁在地下牢房的一個小房間裏，幾乎一舉一動都會被監視。沒有人權——間接殺死上百億人的最高戰犯是沒有權力講人權的。
“艾薩克，能幫我爭取一個要求嗎？”他突然問。
“什麼？”
“給我一臺光腦。”
黎清顯得有點驚訝。“你想做什麼？”
克里斯托弗目不轉睛地盯着窗外的星空，笑了。“你以爲我有你那種憑藉一臺光腦黑遍監獄系統的能力嗎？我只是想寫書而已。”
“寫書？”
“歷史書。我已經想好名字了，叫《帝國興亡史》。”他側過頭來，神情平靜如水。“歷史，是應該讓全人類知道的東西……無論它有多殘酷。”
“好。”
星艦開進了監獄航空站，艙門打開，兩個士兵小跑過來，一左一右地挾持着帝國的最高戰犯，粗魯地將他拖走。克里斯回頭，無聲地對黎清做口型：“幫我照顧好凱瑟琳，求你了。”
軍裝筆挺的青年輕輕地點了點頭。
他們走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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