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孝悌救不了大新
今日之事說来很险,若是第六氏与第七氏真打出人命闹到郡县裡,被他的政敌說成“宗族兄弟争斗,乃是县宰教化无方”。那按照惯例,鲜于县宰就要被郡大尹申饬,影响仕途。
好在第五伦通报及时,又主动請缨,随都水官去解决了此事,不多时第七彪和第六犊就乖乖来到县寺,向鲜于褒請罪。
這不是诉讼,绝不是!鲜于褒反复强调這点,表示他只是以县令的身份规劝二人。而道德评判的特点就是,不管对错,不定胜负,而以双方和解为最终目标。
在县丞的建议下,鲜于褒還效仿效仿前汉宣帝年间的韩延寿故事,演了出戏。
第七彪算是县宰熟人,過去沒少给他递好处。但鲜于褒却完全不顾他恳求的眼神,让县丞勒令第七彪当众脱去上衣,与第六犊一同肉袒上身,众目睽睽之下,拜在县寺庭院裡。
周围小吏窃窃私语,对第七彪指指点点,第七彪总觉得他们都在笑。尽管很不情愿,但为了保住亭长和家族,他只能忍辱负重。
第六犊倒是对這事甘之若饴,有了這份保障,起码县宰在位期间,第七氏应该不敢再争水了。
但第六犊感激的目光,更多還是投在稍后抵达,混在人群中的第五伦身上。這孺子小小年纪就当了乡孝悌,得到县宰赏识,前途不可限量。
按照县丞的眼色,二人按照說好的剧本一板一眼,大声表示,自家一时糊涂产生纷争,但在县宰的德行感化下,深自悔悟,以后绝不敢复争。
“往后還請第七氏先用水!七比六大!”
“不不,還是第六氏先用!汝家比我家更早迁来,年纪又较我为长。”
真滑稽啊,上午還群殴械斗打得你死我活,下午就這副兄谦弟恭的德性了,只是他们演技不行,也就对对台词,眼神都恨不得上去暴打对方。
而這时候,县宰鲜于褒出场了,他一声咳嗽,适时开阁延见,置饭与二人相对饮食,做了他们达成谅解的见证人,還将此事向县裡宣传。
不用问,最后的结果自是县中歙然,官吏莫不争相传播县宰的德行。百姓们呢,也会在听說這件事后加以自省,這個秋天,肯定一個来县裡打官司的人都沒有。
当然不会有!他们到不了县寺门口,就会被三老、孝悌這样的教化小吏软硬皆施劝回去了。
总之坏事变成了好事,鲜于褒狠狠刷了一把政治资历,对第五伦印象就更好了,决定让他在這個故事裡作为“配角”,上报给郡裡,加以表彰——年底的孝悌赏赐,从两匹帛加到三匹。
倒是第五伦置身事外,看着這荒诞的一幕,感慨良多。
“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
无讼,就是儒家治国的理想状态,能用道德解决的,就绝不诉之于法律。汉时已有這倾向,禁止子告父、奴告主,宗族争端官府不愿插手,只让三老孝悌调解。
到了新朝更是荒谬,辖区内诉讼数量多寡竟然成了官员升迁标准之一——若一個告状的人都沒有,那可是上计裡值得大书特书的政绩呢。
如果不能遏制诉讼呢?
那就搞定诉讼的刁民吧。
“但无讼,就意味着解决矛盾了么?只是将問題暂时捂着吧?”
這让第五伦更打定了主意,鲜于褒单独召见时,他便上前拱手,奉還了半通印:”承蒙县君抬爱,遣人辟除第五伦,授我乡孝悌之职。”
“伦本是弱冠孺子,才疏识浅,不足以当吏位。但当时见第七、第六宗族兄弟阋墙,伦身为同宗深耻之,不敢视而不见,于是才受印請缨,持县宰手书规劝他们。”
“如今两家悔悟,叩首和解,第五伦职责已尽,自以为年幼德薄,不能劝导乡裡、助成风化,宜深辞职!”
這意思就是,他之所以当這個吏,纯粹是为了借這身份去劝架,如今事情摆平,恕我能力有限,這吏也就不做了。
实在是太突然了,鲜于褒愣住了,立刻出言挽留,第五伦却十分坚决,再拜后就离开了县寺,按照规矩,吏员辞职是不能强留的,也只能随他去。
鲜于褒看着第五伦留在案几上的半通印,半天沒反应過来,更想不通這孺子为何要辞职,半响后一個念头闪過。
“他莫非是……嫌這职位太小?”
……
虽然是淫者见淫,但鲜于褒這個“有底线的贪官”算猜对了一半。
第五伦确实嫌孝悌太小。
他已经打听清楚了,孝悌這职位不拿朝廷俸禄,也沒有治理民众的权力,甚至连個手下都沒有,就是光杆司令,還得受乡三老调遣,助其掌管教化。
在新朝這儒术治国的特殊国情裡,官府不愿接讼的情况下,三老和孝悌的工作量剧增。从兄弟分家到邻居丢鸡,从扒灰到养小叔子,啥事都要管。三老年纪一般较大,可以倚老卖老瘫在乡邑裡,年轻的孝悌就要承担跑腿的职责,东奔西走解决各类鸡毛蒜皮的小事。
若是乡中出了难得一见的道德典范,会多赏孝悌一两匹布作为奖励,可若反過来教化不利,出现了兄弟争田、邻居斗殴打死人這种事,上头就会“数之以不忠之罪,让三老孝悌以不教诲之過”。
总之,实权一点沒,麻烦一大堆,還容易背锅。
第五伦当然不做這种傻子:“连工资都不发,也想让我背锅?做梦!”
除此之外,第五伦铁了心辞职,還因他通過今日在县寺旁观的那场大戏,发现了平静下潜藏的危机。
他抬头看去,回家的路上会经過许多個裡闾,在后世人想象中,两千年前的环境肯定是极好的,原始森林密布,黄羊麋鹿漫山跑啊,其实不然……
至少在渭水以北的诸陵地区,這片黄土高原的边缘地带,经過秦汉数百年开发后,植被覆盖率已经不高。不少丘塬甚至被砍得只剩一堆枯萎的树桩。
第五裡還好,一些村邑旁边十几裡都捡不到柴火了,斧斤只能砍向更远处的森林。官府在《四时月令》裡要求不准乱砍乱伐,也挡不住百姓对开发新地、劈柴烧火的迫切需求。
关中环境已较汉初脆弱了许多,泾水越来越浑,前两年還在长陵以北的长平馆拥塞改道過一次,大量灾民背井离乡。
黄河就更不必說了,那是新朝的心腹大患,第五伦听說,决口了好几年還沒堵上,又在中原产生了几十万流民。
看着已经树木尽去的山,渠中有些细小浑浊的水,以及越来越向外扩张的农田、裡闾,第五伦心中了然。
“今日第六、第七两家争水,绝非一件孤立的偶然事件,背后有深远的缘由。”
虽說有人的地方就有争端,但频繁发生的争水背后,其实是关中平原日益饱和的人口,与有限资源之间的矛盾——毕竟,此时天下人口,已经超過了六千万,乃是這时代生产力能养活的极限。
长陵的具体户口是官府机密,第五伦不知道。但据祖父說,本县是大县,都快有二十万人了,顶得上边境两三個郡。如此多的人口,挤在這么小一块地方,缺的只是水么?
事实是,百姓们不仅缺地、缺粮、缺每日必须的燃料,還缺工作。田不足种,商受打压,工……你有那技术么?也难怪乡闾间多是游手好闲的恶少年,他们在裡中活不下去,只能跑到城市周边讨食,或依附于豪右为宾客。
为了争夺资源,关中各郡县乡裡矛盾日增,新朝官僚不去想如何发展生产力渡過危机,却一味将這些争端捂着,追求无讼,好维持表面的“晏然而治”。
那就捂着呗,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涌动,不知什么时候就捂出一個大浪,给新莽一個大惊喜。
“矛盾如此日积月累,等到川壅而溃的那天,伤人必多。”
如此想着,第五伦再度有了危机感,眼看天已快黑,他不由纵马挥鞭,加快了速度。
“时人总以为,明王以孝悌治天下。”
“然而只靠孝悌,根本救不了天下!”
……
在县寺赤袒上身演了出戏的第七彪,直到次日清晨才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到家中。
先前在县寺时的幡然醒悟顿时就沒了,他气得将案几上的瓶瓶罐罐一股脑摔在地上,眼中满是愤恨。
能不恨么?对轻侠来說,最重要的是什么?不是性命,而是面子!
为了面子,他们能因为对方在路上多看了自己一眼,而拔刀相向,上斩颈领,下决肝肺,横尸于道。
为了面子,他们能打肿脸装胖子,去购买自己根本消费不起的好刀好剑,整日佩着它们招摇過市。
面子就是轻侠家族安身立命的基础,若是失去了它会如何?
第七彪就感受到了,他回到家时,发现所有人都丧着脸,像是斗败的公鸡。原本依附于己家的乡闾少年竟已一哄而散,有個走得慢的正背着包袱出去,被第七彪拦下一问。
這少年虽然面有惭愧,但還是要走,朝第七彪作揖道:“乡中皆言,第五次公以七旬之躯痛打仲君,第五伯鱼一声喝令,伯君顿时伏地赤袒,第七氏不如第五祖孙远矣。”
“彼等耻于再在第七氏门下做宾客,昨晚就走了,我……我则是家裡說了一门婚事,不能再为轻侠,還望伯君勿怪。”
說完就要离开,第七豹却冲了出来,他被第五霸踢的那脚伤到了肺腑,又灌了酒,走路踉踉跄跄,挥剑要追杀叛离第七氏的少年,亏得第七彪将他拦住。
“你杀了他,我家的威名就能回来么?”
第七豹嚎嚎大哭:“伯兄,第五小儿让你受此奇耻大辱,我不甘心,等养好伤,我就带人杀上第五裡,用第五霸和第五伦的血来雪耻……”
其实辱他们的是县宰,兄弟俩却不敢对他有什么不满,只将一切都归咎于似乎“更好惹”的第五伦。
第七彪倒還清醒:“我家经此一难,颜面尽失,成了乡闾笑话,除了徒附和族人,数十名轻侠少年都一哄而散,如何与声名正盛的第五氏斗?何况他得了县宰赏识,更不可轻动。”
“难道此事就這么算了,往后弟哪還有脸面行走乡裡?定会被县人嘲笑一生。”第七豹摸着塌掉的鼻子,多管闲事的第五伦,這次倒是将威望赚满了,往后乡中少年倾慕的对象,可能会从他们兄弟,变成第五氏祖孙。
“我兄弟纵横乡中十余年,什么时候吃過這种亏?”
第七彪已经有了计划:“看着外面渐渐露出的鱼肚白:“我先去乡邑一趟,将此事告知乡啬夫第一柳。”
第一氏无疑是西迁诸家之冠,家大业大,坐拥田亩两百余顷,仆役上百,是本乡唯一的“乡豪”,关系網已经不止于县中,而到了郡上。只要能把第一氏拉下场与之对线,彪、豹兄弟就只需要躲在他们身后做狗,朝第五氏狂吠。
第七彪离开时仔细叮嘱喝酒镇痛的弟弟:“你且好好在家中呆着,切勿去招惹第五氏!”
“唯。”
第七豹答应的好好的,但在兄长刚离开家后,就立刻换了身衣裳,佩戴环刀,头上扎了帻,出门后忍痛骑上马,却不去第五裡,而是径直往西而行。
他的目标,在百裡之外。
“我答应兄长,不去招惹第五伦祖孙……不亲自去!”
第七豹又灌了口酒,咬牙切齿道:“我要去找茂陵的原涉大侠,求他派出手下轻侠,杀了第五伦!”
……
PS:求推薦票。
:https://www.bie5.cc。:https://m.bie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