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 亡

作者:縛瑾
我從二樓下來看到林媽正在廚房爲我烹製奶飲,是我熟悉的百香果的味道,我喊了她一聲,她笑眯眯讓我進去嘗,門外臺階下等候的保鏢也在這時喊我,示意我時間不早了,要儘快趕回去。

  我私自來嚴汝筠住處確實不應該,薛榮耀深知我們之間的糾纏,如果我停留時間太久,他難免多疑,畢竟我已經不是從前的任熙,而是他的夫人。

  即使他不在了,脫離了人世,我也是他的遺孀,永遠無法抹去。

  林媽聽到保鏢催促我,她知道留不住,也不能留,她將鍋裏的奶倒入一個巨大的玻璃瓶內,遞到我面前,“夫人,帶回薛宅喝吧。我熬的味道,別的地方買不着。”

  我心裏莫名一陣窩得慌,伸手接過來說了聲謝謝,她有些難過,“我真懷念先生和夫人都在莊園住着的日子,先生每天都會準時回來陪夫人喫飯,散步,澆花,夫人也總是趴在陽臺上等着,看到先生的車興高采烈衝到門口迎他,他雖然不愛笑,但眼睛裏的喜悅和溫柔是藏不住的。這纔過去一年,怎麼都變了。”

  我深深吸了口氣,“人抗爭不過命。”

  “夫人真的信命嗎,如果您信,當初秦彪倒臺您也就跟着去了,還能有今日的風光嗎?您的每一步不都是因爲不屈服不信命纔敢邁出去嗎?”

  我所有的倔強,心機,城府,手段,在嚴汝筠面前總是使出一半就沒了力氣,沒了膽量。

  愛極必懼,懼極必恨。

  世間紅男綠女,癡男怨女,都逃不過這樣的定數。

  “都過去了,他有了妻子,我也有了丈夫,那些事不提了。”

  林媽說是啊,就算提還能怎樣,也不可能回去了。

  她攙扶着我送到門口,我和她揮手讓她進屋,她不肯,站在屋檐下一直目送我坐進車裏也不捨得轉身,陽光下她單薄瘦弱的身體,身後熟悉的房屋,熟悉的樹木,曾發生過的一幕幕風月,情仇,愛恨,彷彿一場老電影,一張老相片,一條狹長的古巷,在我的記憶中交織變幻,瘋狂肆虐。

  我忽然鼻子一酸,下一秒鐘淌下兩行淚,我別開頭強迫自己不去看,我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這輩子,到死,都不會回來了。

  司機透過後視鏡看到我蒼白的臉和通紅的眼,他試探着問我走嗎,我捂住臉嗯了聲,無力的,哽咽的,顫抖的一聲嗯。

  車駛入廣開商貿街,坐在副駕駛始終沉默的保鏢忽然問我是否要喝點什麼,我倒的確渴了,他說下去看看買一點冷飲。

  保鏢下車擠入人海,很快消失在這趟街頭,我坐在車裏等了許久,直到過去半個小時還不見人影,我讓司機把車開進去找一找,他試着鳴笛,可最前面擁堵的人羣紋絲不動,根本不理會他的示意。

  司機非常無奈說,“夫人,開不進去,這趟十字街,橫向是機動車輛行駛,豎向是步行街,但是行人不管這麼多,橫向也一樣走,車輛幾乎寸步難移。要不我下去找一找,夫人坐在車裏別動。”

  我讓他快去快回,司機跳下車循着保鏢剛纔消失的地方往前走,很快也不見蹤跡。

  他們兩個人前前後後加起來失蹤了一個小時,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心裏十分不踏實,像有一場大風波要降臨。

  我推開車門下去,我驚訝發現他們不見的那條街道是死路一條,最裏面只有一家商店,商店掛出了歇業的標牌,並沒有其他的路。

  極其不好的預感朝我瞬間涌來,我意識到他們也許出事了,但對方是什麼人不清楚,我迅速反應過來,拿着手機往回跑,直到跑出危機四伏的街道。

  我氣喘吁吁站在一處緊挨着紅綠燈的交口,眼前掠過的車輛,人海,陌生到令我充滿敵意。

  我雖然竭力保持鎮靜,但兩個大活人憑空消失,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任誰都不能波瀾不驚。

  我的行蹤被人掌控了,這是最可怕的事。

  意味着我的每一次出行都將是一場生與死的徘徊。

  我從電話薄裏尋找薛榮耀的號碼,想要把這事告訴他,讓他派人來接我,我在撥打電話的同時眼神不斷搜尋附近可以暫時保護我的地方,在那邊響起第一聲嘟,忽然間我聽到身後一陣尖銳的巨響,這一聲巨響直衝雲霄,猶如平地驚雷,將繁華嘈雜的街道炸得波濤漣漪戛然而止。

  強烈的勁風朝我背部撲來,我幾乎站不穩,身體在巨大的慣力氣衝擊下朝前奔跑了好幾步,我倉皇之中跪跌在地上,我還沒有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濃烈刺鼻的血腥味已經在空氣中迅速蔓延,揮發,我脊背一僵,與此同時頭頂閃過一隻碩大的物體,從身後以一個半圓形的弧度刮過,伴隨着周圍人的驚叫逃竄,砰地一聲重重墜落在我眼前,很近很近的眼前。

  當我看清那是誰,是怎樣熟悉的清秀的面孔,怎樣凝望我的深情不捨的眼睛,怎樣氣息奄奄滿身血跡,吊着最後一口氣,朝我伸出顫抖的透明的手,我僵硬的脊背劇烈彈動了兩下,變得驟然垮塌。

  是不是夢。

  是一場噩夢對嗎。

  他不是我認識的人,不是,他是陌生人,他是我生命裏無關緊要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我眼前積蓄起一大片模糊的水霧,酸澀,灼熱,我猙獰的面容在他依舊澄澈的瞳孔裏,是我曾看到過的樣子。

  那晚的月色,他堵我在牆壁,朝我吻下來,他質問我爲什麼是這樣拜金物質的女人,爲什麼要嫁給一個老頭子,爲什麼不肯和他逃離這塵世的一切。

  他畫的我,比鏡子照出的我還真實。

  他一筆一筆,甚至不需要看我一眼,就能描摹出我的輪廓。

  我逃避了他這麼久,當他以這樣決絕慘烈的方式,在我的視線裏成爲一灘血水,我茫然無措,崩潰癲狂。

  瘋狂的叫喊吞噬了這條街道,甚至這座城市,他們大聲說是那個男人擋住了撞向那個年輕女人的車,幾乎是車出現的同一時刻,男人撲了上去,沒有阻止,沒有呼救,只是決意赴死。

  他們七嘴八舌的聲音逐漸消失在我的耳畔,彷彿被一道屏障阻隔,再也不能激起我半點動盪,還怎麼激起,千金重的錘子狠砸下來,心彷彿被撕裂,再沒有拼湊的可能。

  鮮血浸染的地面,血肉橫飛的殘肢,此時帶給我的震撼與悲鳴大約是此生綿延不絕永無解脫的噩夢。

  我真希望倒在地上的他不是薛止文,而只是一個長得像他的男人。

  我仰面痛哭出來,山崩地裂的哭聲令我窒息,麻木,顫抖,昏厥。

  我爬向他,爬向氣息奄奄的他,人羣內有女子要急救,被旁邊的男人攔下,告訴她根本不可能救活,男人連撐過半分鐘的力氣都沒有。

  我爬到他身旁,將他從血肉綻開的地上抱起來,我像看着自己的生命,我無能爲力挽救的,我自己的生命。

  他朝我擡起手,佈滿鮮血和污泥的手,我哭着想要擦拭乾淨,但卻發現越擦越紅,連我自己的手都是一片血污。

  “任熙,你怎麼哭了。”

  他的手艱難舉過頭頂,在我臉頰處停頓,他想要觸摸上來,可不知是沒有那份力量,還是擔心會擦花我的臉,他隔着兩釐米撫摸空氣,唯獨不曾落下來。

  我握着他手指將他的掌心蓋在我的臉孔,我用力蹭着他僅剩的一絲涼薄溫度,我央求他等一等,不要死,他有些疲憊和痛苦,緊蹙的眉宇始終都沒有鬆開,他透過我被風吹得凌亂的長髮,看着我早已扭曲溼潤的面龐,“別哭,我最不喜歡你哭,我喜歡看你笑,你根本不知道,你笑起來多麼明媚好看。”

  豆大的眼淚墜落在他鼻樑和眉眼,他一動不動看着我通紅的眼眶,我手忙腳亂想要打電話,但是我還沒有觸碰到手機,已經被他按住了手腕,他朝我搖頭,“讓我安靜和你說會兒話。”

  我知道他放棄了,我知道他即將離開,我抱着他的腦袋放聲痛哭,他在我胸前顫抖,斷斷續續的呼吸已經沒了堅持的力氣。

  “任熙,我知道你傷害了爸爸,爲了爲了我姐姐的丈夫,可沒有辦法,任熙,我可以阻止這一切,我可以向爸爸告密,但我做不到看你傷心,看你失敗,看你恨我,我只能懲罰我自己,我不配做薛家的兒子,我不配活在這個世上,我爲了喜歡一個女人,已經喪失了理智。”

  我搖頭說不是的,是我不配被你喜歡,是我太骯髒,太狠毒。

  他看着天邊燃燒的晚霞,看着高樓屋檐下輾轉流連的白鴿,他眯起眼睛笑,笑得近乎透明,“我還記得,你站在廣場上,穿着素淨的長裙,頭頂是藍天白雲,身後是清澈的噴泉,也是這樣飛舞的白鴿,它們包圍着你,我忍不住畫下你的樣子,我畫在了紙上,也刻進了心裏。喜歡一個人真好,做什麼都很快樂。”

  他說完這番話忽然攥緊了我的手,大口鮮血順着脣角溢出,滴落在他潔白的鎖骨,他痛得難忍,仰起頭在我懷中顫動,“任熙,從此以後,你要好好照顧自己,我再也不能不能保護你了”

  手指。

  鬆開的手指。

  是溫熱是冰冷,是僵硬是顫抖。

  爲什麼都停下了。

  我小聲喊止文,他沒有迴應我。我大聲喊止文,他在我懷中悄無聲息。

  我嘶吼嚎啕,用力搖晃他,顛簸他,我像瘋了一樣將他從我懷中推開,又再度擁入進來,他任由我擺佈,連呼吸都不再抗議。

  絕望。

  鋪天蓋地的絕望。

  被割裂成一萬塊的心臟,在我體內迸射出極致的寒冷。

  我像一具喪失了生氣與溫度的骷髏,屍骨,披頭散髮滿面淚痕跪坐在地上,我下巴貼着薛止文逐漸冷卻的額頭,我哭着說我不該下車,如果我安分坐在裏面你會不會就不會死。

  可我不下車就能逃過嗎,我在明處,對手在暗處,他有一萬個傷害我引我入坑的手段,倘若有心剷除掉我,讓我死於非命,我根本不可能死裏逃生。

  也許拖一時片刻使對方激怒膨脹,反而讓心恕陷入危險。

  薛止文會出現在這裏就意味着他很清楚有什麼在等待着我,死神,意外,驚天動地的殘殺,迫害。

  他已經做了替我擋刀赴死的準備,不知情的我根本無力改變,他可以改變,但他不肯,註定我生他死。

  在救護車和警車分別到達現場後,人羣內驟然爆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薛朝瑰紅着眼睛從角落衝出來,一直撲向剛剛離世的薛止文,她噗通跪在地上,張大的嘴巴已經完全失聲,只剩下不斷粗重的喘息和嗚咽,她不能相信,她瞪大的眼睛裏是一片質疑,她不認識這個滿身是血的男人,他的臉也被傷口遮蓋,密密麻麻的狼藉和悽慘。

  她伸出手觸向他,當她摸到那樣熟悉的眉眼,她愣了一秒,旋即在被包圍的人羣裏崩潰嚎啕。

  警察將現場的血跡用白布蒙上,他試圖從我懷中奪走已經死去的薛止文,可我沒有給他,我知道他想要我抱着,他在彌留之際拼盡全力爬向我的懷裏,他怎麼可能願意躺在那麼冰冷的擔架上,怎麼可能願意被蓋上那麼蒼白的布,他才只有二十一歲,他的人生是燦爛的,不該是這麼倉促的。

  這一切都是因爲我。

  薛朝瑰在我呆滯抱着薛止文拒絕一切靠近時忽然衝向我,她狠狠揪住我的頭髮將我按到在地上,我本能用自己身體護住了薛止文,讓他逃開污穢地面的沾染,手肘和已經受傷的膝蓋隨着她每一下毆打和質問而狠狠磕在地上,我一聲不響,只是把薛止文牢牢護在懷中。

  她咬牙切齒咒罵我,“任熙,爲什麼死的人不是你。爲什麼今天血濺這裏的人不是你這個毒婦!”

  她吼出這一句,繼而嚎啕大哭,“你沒有美好的家庭,就來破壞別人的美好嗎?如果你沒有威脅到我,我根本不會傷害你,我爸爸被調查的組的人帶去了市局,到現在都沒有回來,我知道他也許回不來了,任熙,我沒有爸爸了,我以爲可以和弟弟相依爲命,但現在你連他都不留給我。爲什麼世上會有你這樣的惡魔,你該死,你是最該死的人!”

  面對薛朝瑰歇斯底里的辱罵和折磨,我沒有躲閃逃避,也沒有還擊,警察和其他人幾次想要靠近,都被髮了瘋的薛朝瑰踹開,我不求救,不求饒,不避讓,任由自己淪陷在她的拳打腳踢唾液橫飛下,痛一點也好,心裏的罪孽還能減輕一些。

  其實他死那一刻,我不比她的痛少。

  我纔是錐心的。

  薛朝瑰打累了,失掉了最後的力氣,她同樣跌坐在地上,我張開嘴,用乾癟癟的嗓音說,“是我的錯,我不辯駁。”

  “你的錯?輕描淡寫一句錯,就能還我自由的父親和健全的弟弟嗎?我弟弟死了,我父親面對牢獄之災,這不是你的錯,是你的罪孽!全部怪你這個喪門星!是老天爺眼瞎,竟然讓你這樣的女人活到今天,爲什麼不是你去死?我薛家滿門到底做了什麼孽,竟然被你毀到如此地步!”

  警察再三央求把薛止文送到殯儀館,這樣炎熱的暴曬下他會腐臭,他問我難道不想讓逝者安息,不想讓他儀容不被曝光嗎?

  我在他勸誡下顫抖着鬆開手,幾名警察將他放入屍袋拉上鎖鏈,薛朝瑰看不到他的臉,她再次衝向我狠狠掐住我脖子,騎在我身上把我放倒在地,她滿臉猙獰說你去死吧,爲我弟弟陪葬,我寧可一命償一命,也不會看你逍遙法外繼續得意。

  “是我逍遙法外嗎?你弟弟到底死在誰手上,如果沒有這起蓄謀已久的車禍,他根本不會死!是誰第一次沒有成功,不甘心罷手,在丈夫和父親都無暇顧及追查的時候,想要一勞永逸送我上黃泉路,卻被止文第二次發現,讓他搭上了性命!”

  薛朝瑰臉上的表情一僵,她掐在我脖子上的手忽然頓住,像靜止了一般,我問她難道不是嗎,爲了愛情,爲了婚姻,爲了留住一個和你成婚不過八個月的男人,你二十一年的親弟弟沒了!

  “不是這樣的!”

  她從我身上跌下去,瘋了一樣朝後挪動,“我沒有我根本沒想到第二次他還會替你擋!他爲什麼,爲什麼薛家的男人都是瘋子!”

  薛朝瑰捂着臉悶聲痛苦,她不停說真的不想這樣,爲什麼會這樣。

  我在她啜泣中狠狠推開她癱軟的身體,從地上踉蹌站起,我握拳支撐住自己不跌倒,站在她面前居高臨下俯視,“薛朝瑰,即使你逃避,你辯駁,也無法改變是你下手害了你弟弟的事實,你無心之失,他卻爲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他的死我難辭其咎,你更是幕後毒手,我可以有一萬個理由不放過你,讓你爲這兩次殘害我付出血債血償,可我知道止文對你的惡行一清二楚,他寧可死也不願戳破你,他對你有姐弟深情,爲了他瞑目安息,我饒你最後一次,好自爲之,你也不配出現在你弟弟的墳墓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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