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身造者
剛剛從大路拐進小巷,長階前的那棵榕樹下,就坐着他方纔念及的女孩。
常韌的腳步一頓,他摘下耳機走向她,女孩站起來,扯起一個勉強的微笑。
“還是想要,正式和你道別。”
高陽依直視着常韌,眉睫似漆的深邃目光中幽幽流淌着他一直清楚的渴望。
常韌低下頭,他接不住那片閃耀的波光。“嗯,祝你以後……一切都好。”
深深吸進冬夜的冷風,高陽依捏住手指,看着他迴避的樣子,是預料中的反應啊。
父母給她下了最後通牒,要求她提前回到致夐準備參加期末考試。這一個月來她不再像之前那樣熱切,但她能夠感受到,對於自己即將離開的事實,他也有所失落。
只要他願意挽留,哪怕她爭取不到留下的機會,她也不會放棄和他的關係。
雖然,他們之間,從沒捅破那層窗戶紙。
“最後陪我玩個遊戲吧。”
常韌擡眸,單眼皮下的狗狗眼中露出疑問。
高陽依的視線轉向身後陡直的階梯,夜色下長得看不到盡頭,彷彿通往天堂的巴別塔。
“剪刀石頭布,看誰先登頂。還有……上去之後,會不會下雪。”
她沒有說明輸贏的獎罰,但常韌心中卻生出莫名的期許。“好。”
他低笑着與高陽依並肩走到臺階前,他們雙手藏到背後,在最後一個布字下落同時出招。
這個遊戲沒有竅門全憑運氣,就像待會能不能下雪,也全賴天意。
每一次伸出手掌的時刻都有着不亞於前次的緊張,手指變換之際幼稚的笑臉洋溢,他們不分上下地緊追着彼此的距離,從低端看來漫長的階梯不知不覺就走到了盡頭。
高陽依贏得了最後的兩步之勝。她只笑了一瞬,就仰起頭望着黑漆漆的夜空。
“可惜沒有雪。”
常韌一步踏上兩級臺階,站到她身旁。
“如果下雪了,你要做什麼?”
她的面頰像雪一樣純淨。笑起來彎彎的眉眼與脣線的弧度勾勒出他所見過最美的畫幅。初見的驚豔只是淺淺的心動,後來她充滿活力的自信與偶爾受挫的沮喪,纔將一個鮮活的她更深的印入心房。
如果她本來就在他的世界,他不會懼怕那些嘲諷的調笑,也不會讓她擔任主動的那一方。
因爲他知道只要自己抓牢了,她就不會跑掉。
可她僅僅是,短暫的路過他的世界而已。
他多想喜歡她,他正在喜歡她,他只是不敢要她的喜歡。
“我要吻你。”
少女神情嚴肅得仿似不在說那樣旖旎的字眼。常韌憨澀地眨着眼睛,欣悅、靦腆、猶疑的情緒在心內不住翻轉。
從前她再怎樣外露也不過是些曖昧的暗示,那時他尚可以裝傻避過,好像只要他們都不承認,藏在心底的感情就不會滋長。
她爲什麼要現在說出來呢?明明不可能再和他有以後了啊。
高陽依想由天意決定她初戀的結局。
現在天意明瞭,她本該落寞收場,但她終是不願抱憾離去。
至少要對他坦誠心意,哪怕仍是無動於衷的迴應。
常韌又低下了頭。高陽依揉揉被風吹得有些乾澀的眼睛,儘量以輕快的聲調正式告別:“希望,以後能再見吧。”
她揮着手踏下與他一起走上的階梯,步子還未落下,常韌一手摟住高陽依將她帶近自己,另一手捧起她的臉,不再閃避的雙眼中是能將她融化的繾綣。
能不能在一起,會在一起多久,那些沒有答案的彷徨此刻都不再重要。
常韌青澀的俯首貼上女孩的脣瓣,高陽依圈住他的脖頸踮起腳尖迴應,脣與脣的廝磨扯動着越來越亂的心絃,柔熱交迭的氣息中滿溢着甜蜜的酥麻。
榕樹下的人影記錄着階梯上少男少女的初吻,少年人單純的愛意不僅能燃亮冬夜的冷暗,還更容易,激起熾盛的火光。
虞越每天都去看望丁可英。她的事情已經被孔韜宣揚的人人皆知,校方本欲通知她的父母,但被她阻止了。
虞越不明白她爲什麼不趁機讓父母知道實情給她維權,丁可英低聲道:“沒用的。D班有個女生就告訴了自己父母,可她爸爸卻讓她閉緊嘴巴,說他們不能被這樣的醜聞影響。還讓她……最好爭氣點,那叄人,隨便套住哪個都行。”
這是一場男權對女性的全面圍獵。施害者的權力結構與校方緊密相連,致使他們可以無需顧慮後果的自如作惡。而本應作爲受害者庇佑一方的男友、父親,也都毫不遲疑地選擇犧牲受害女性,以達到維護他們尊嚴甚至提升權力的目的。
在男權世界中,女性從來只作爲沒有自主意識的獵物而存在,他們只關心獵物是否值得獵捕或用以置換其他物品。女性揹負着男人的姓氏與父系的聯結交易,她們被迫傳承着男權體系的穩固,自身卻永遠都是被排除在外沒有身份的空無。
“我爸知道了,只會直接把我送出國。因爲我不管轉到哪個學校,流言都會如影隨形。比起人生地不熟的異國他鄉,我寧願留在這裏。”被拋棄的恐慌導致受害者更加依戀造成她傷害的困境,虞越握着丁可英的手,給予她少得可憐的溫暖。
當初那句安慰現在看來可笑又無力。如果大環境好不了,她能好起來嗎?
鍾誾對虞越採取了放任策略。由着她搬回宿舍,順着她逃避自己,看似讓她脫離掌控,但虞越知道,她們,依然處於他的窺視之下。
要怎麼去掙脫一張密不透風的鐵網?
很多人不願爲此付出遍體鱗傷的代價,於是就被馴服得安於在網內偷生。
戚況周不正是這樣訓誡她的嗎?放棄執着,歸順那個可能是愛自己的惡魔,心甘情願地去當受他獨寵的幸運兒。
只要虞越足夠眼盲心黑,她的確可以輕易地失去自我。
戲劇社傳出的爆炸新聞衝散了丁可英的醜聞。
大家紛紛向戚況周和虞越探知內幕,作爲學校裏與戲劇社長關係最親密的兩人,他們一定知道高陽依爲什麼自殺。
虞越腦袋發懵的撥打高陽依的電話,E班戲劇社成員在一邊道:“沒用啦我們早打過了,原來你還不知道啊!”
虞越衝到A班,不見戚況周,她直直看着鍾誾,張開了嘴卻什麼都不敢問。
鍾誾牽住她微微顫抖的手,拉着虞越走出教室。“高陽沒事,我帶你去看她。”
一路上他們什麼也沒說,到了住院部直奔高陽依所在的樓層。戚況周呆坐在病房外,虞越問他情況,他纔回神輕道:“他們說,依依現在情緒很不穩定,不能見我。”
VIP病房連着休息室,保鏢和護工在裏面守着高陽依,所有來訪者必須經過她父母的准許纔可入內。
戚況周都不能見,虞越想自己應該更加會被拒絕。雖然很擔心高陽依的狀況,但確認了她沒有性命之憂,虞越懸着的心稍稍落下一些。
之後連續幾天,鍾誾都在下午課後送虞越到醫院來。一開始高陽依的父母的確是拒絕她的探視,可後來見這女孩的關切是真,女兒也需要朋友的開解,就放她進了病房。
奇怪的是,戚況周始終都被拒之門外。
虞越走進病房內高陽依所在的套間,喫驚地看到她的雙手被縛在病牀兩側的護理欄上,高陽依雙眼失神地瞪大着,脖頸圍着一圈紗布。
“依依?你還好嗎?能聽見我說話嗎?”
愧疚的眼淚奪眶而出。虞越不知道高陽依遭遇了什麼會變成這樣,也許問題在她們上次見面時就已經存在,可她卻只沉浸在自己的逆境中。
高陽依聽見熟悉的人聲,瞳孔在看到虞越的那一刻瞬間收縮,她激動地擡起身子大叫:“是他殺了他!是他殺了常韌!是戚況周殺了他!”被縛的雙手激烈拽動着,高陽依哭叫着重複那幾句話,虞越愕然地安撫着高陽依,不時看向門扉害怕保鏢因異常動靜來趕走她。
也不知隔音太好還是門外人早已習慣這樣的情況,虞越擔憂的情景沒有出現,高陽依也不再掙扎,平靜之後是宛如幽魂的死寂。
“虞越,求求你……救救我……再不離開我真的會死……”
要絕望到什麼地步,纔會向一個根本沒有能力幫她的人求救呢?
一週前,就在他們互表心意的第二天,常韌捲入期末試卷失竊的風波,校方在他身上搜到了確鑿證據,除了高陽依沒人相信他的清白。處罰還未定奪之際,常韌向所有聯絡人羣發了一條信息:我再也不敢了。
只有高陽依收到了緊隨其後的第二條信息,是一個短視頻,錄下了常韌生命中最後幾秒。
鏡頭就跟在他的身後,在裝進他墜樓下落的畫面之後戛然而止。
警方在他的屍體旁找到了和他一樣支離破碎的手機。
仍然是除了高陽依沒人相信他是遇害身亡。年年都有很多學生因頂受不住學習壓力與一時遭受的刺激尋了短見,常韌當時的境況太適合自殺了,就連他的家人雖然悲痛至極,也覺得他是因爲試卷的事情一時衝動,都在懊悔應該相信孩子沒有偷竊。
視頻的確是現場有第二人在場的證據,常韌的墜樓地點是學校附近的金融大廈,按說沒有工卡不能隨意進入,可警方只在大樓監控中找到常韌從地下停車場電梯直達天台的畫面,他在工作時間墜落,之後也找不到任何可疑人士離開大廈。
“如果嫌疑人是大廈裏的員工,這個排查範圍太大了,在沒有近一步證據前我們不好展開行動。初步判斷樓內的員工也不存在與死者的利害關係。你說的嫌疑人,戚況周,他這個月內都沒有離開過學校,不在場證據非常充分。”
受理高陽依報案的警察很負責,他們也認爲那個視頻是突破口,但是僅有那幾秒,對剖開真相遠遠不夠。
然後高陽依的父親知道了她在幹什麼,立即撤銷回執筆錄,把警局留檔抹除得一乾二淨。
他生平第一次對寶貝女兒動手,怪自己的妹妹當初就不該讓高陽依去錄製那個節目,不然她怎麼會到今天這個神志不清的地步。
“你是有多瘋,纔會把況周當殺人犯?你要再把這事鬧到戚家那邊知道了,我看你以後還怎麼嫁給他!”
高陽依歇斯底里的哀求父親幫她,常韌已經死了,她不能讓害死他的人高枕無憂,她更不想再和那個兇手有一絲瓜葛。
爭執之下,高陽依衝到廚房拿起一把水果刀架在頸邊威脅父親。她是真的沒有想到,從小寵愛自己的父親居然連一句敷衍都不願給她,只是擺出父權的威嚴命令她不要胡鬧。
於是鋒利的刀刃割破了皮肉,高陽依在錐心的痛意中昏迷,再醒來就是被當成瘋子一樣綁在病牀上。
虞越看着高陽依勒出印痕的手腕,想幫她解開卻找不到鬆綁的地方。虞越撫上高陽依淌滿淚痕的臉頰,想到她這些時日的遭遇就心揪得難受。
但在初始的震驚慢慢消化後,僅看高陽依訴說的事件表面,的確就像是一場青少年衝動自殺的悲劇。
“你爲什麼肯定,是會長殺了他?”即使現在戚況周在自己心裏已經卸下光環,虞越還是不敢相信,他能殺人。
不是對他的人品有多信任,而是像他那樣謹慎的聰明人,都不願沾上任何有損自己利益的麻煩,又怎麼可能去實行謀殺這樣極其複雜又嚴重的罪行。但凡有一線紕漏,他完好的人生就毀於一旦了。
“除了他還會有誰能陷害常韌!不早不晚,就在那夜後的第二天出現了莫須有的誣告,那時我就覺得不對勁,可一心調查着失竊始末而沒有察覺到更大的危險……”高陽依閉目搖頭,後悔自己沒有早點警覺。“我知道當我和別人在一起他一定不會輕易放手,他可能會警告甚至傷害常韌,但是……”她不再說下去,憔悴的臉蛋涕泗縱橫。
高陽依每天都會夢見常韌,夢到他鮮血淋漓地從樓底爬上來,抓住她的腳踝質問,爲什麼要害他?
如果能預見到這個結果,她還敢喜歡他嗎?她能保護好他嗎?
“可爲了你……他爲什麼不從一開始,在你們感情剛剛萌芽時,就掐滅呢?”
虞越回想起在湖畔的那個傍晚,戚況周對照片中的男孩的確有着很大的妒意,那他爲什麼要等到現在才動手?
“戚況周不是爲了我殺人,他是殺了覬覦自己所有物的人。他不能容許自己的物品易主,想要給物品深刻教訓讓她不敢再犯,就要在他們自以爲觸及幸福的時候,攻予致命一擊。”
叩門聲響起,高陽依的母親進來,她不知在門外聽了多久。
“好了,睡前故事講完了。乖乖去睡吧,希望一覺之後你能真正清醒。”
面容比高陽依更爲精緻的婦人對虞越的存在視若無睹,她整理着高陽依繚亂的髮絲,低頭在女兒發頂落下一吻,像哄幼兒般輕哼着催眠曲。
高陽依木然躺着,看向虞越的眼中窮竭着僅存的祈望。
一瞬間什麼疑惑都煙消雲散。虞越剋制的對母女二人道別,她走出套間進到盥洗室裏,開水不斷澆潑着自己的臉。
臘月的冷水很快把手指凍得僵木,可這刺骨的寒意卻不及心底的惶然。
他們不怕讓虞越知道這一切,就像戚況周敢讓高陽依收到視頻一樣。
不僅要讓她嚐到親眼痛失所愛,卻無能爲力的絕望。還是在告誡她,你有證據又如何,一個名門望族的優等生就算真的犯下殺人重罪,他的階級都會保證他的清白。
真相,在玩弄權柄的上位者心中,只是和良心與正義一般微不足道的名詞而已。
虞越跟隨鍾誾回到別墅,這一晚她什麼習題都沒做,早早地睡在鍾誾身邊,然後她夢見了常韌,那個只在高陽依的朋友圈中見過的男孩。
她很熟悉他,知道他的眼睛是內雙,笑起來右邊的虎牙特別可愛;他愛打籃球但心臟不好,只能靠指尖轉球來吹牛;他請過同學連喫叄天餛飩,就爲了討好店主收養被虐待的小狗;他還有268天就成年了,他想在高考之後去喜歡的詩人墓前獻花。
他是並不特別又受人鍾愛的芸芸衆生之一,他本該還有很多很多的未來,可世上已經沒有他了。
最後夢中的常韌踏入一面鏡子,他頭也不回的一直往裏走,直到消失不見。鏡面只剩下虞越,是她開學那天剛剛換上校服的樣子。
午夜夢迴,虞越慶幸自己不是常韌。她還活着。她還有轉圜的機會。
虞越下牀走到窗邊,鍾誾醒來站到她身後。
“我不想像依依那樣。”鍾誾牽起她的手,虞越任他將自己擁進懷中。
“你愛我嗎?”鍾誾看着她深深點頭。“那你能爲了我改變嗎?”
鍾誾以吻作答,虞越打開窗,細小的結晶飄落在他們肩上。
妥協是最簡單的出路。但妥協不意味着屈服。
“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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