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雪崩季

作者:七重紗
他的靈魂昏昏入睡時,聽見雪花輕盈地穿過宇宙悄然飄落,如同它們的最後歸宿,落在了所有生者和死者身上。

  ——《死者》

  一開始虞越很冷,她完全駕馭不了這具僵硬臃腫的軀體。她很奇怪其他人是怎麼靈活自如的在雪地上搖擺翻飛,所有人在她眼裏都像世界冠軍一樣厲害。而她呢?四肢不協的堪比學步嬰孩。

  鍾誾鞋上套着冰爪,扶着虞越在初學坡道原地轉圈傾斜,讓她的身體向不同方位側重掌握平衡,然後她踩着滑雪板平地移動。虞越覺得自己像只呆頭鵝似的,擡着兩隻長長的腳爪大踏步,在雪地上留下一片滑稽的腳印。

  接着就是放手去滑了。沒完沒了地摔跟頭、屁股蹲讓虞越的身體漸漸熱起來,運動產生的熱能甚至讓她想脫掉厚重的外套,鍾誾一臉嚴肅地盯着她,連手套都不準取下。

  “親愛的,這裏可是零下十度。我不希望你像高陽依那樣感冒每天都得戴口罩。”

  克服了冷感後,虞越感覺好多了。她把重心下放到膝蓋和腳掌,兩手提着滑雪杖緊張得讓身體跟隨地勢自然下滑,但在轉彎時她的兩腿不自覺收攏,滑雪板撞到一起她又一頭栽進雪中。

  “很好,我五歲滑雪第一天就扭傷了腳踝。你現在的小摩擦都沒傷筋動骨,說明很有天賦。”

  鍾誾笑着拉起虞越拍掉身上的散雪,她全副武裝地戴着面罩,一雙清眸亮晶晶地望着他,比雪地反射的陽光更耀眼。

  A班幾人從黑鑽滑道下來,停在他們身邊笑問鍾誾的教學成果。

  虞越八字上坡又轉身犁式慢滑,小心謹慎的沒有出錯,男同學朝他倆吹了聲口哨,戚況周也過來調侃:“該誇老師教得好還是學生悟性高?”

  滑雪場的另一邊,酒店安排的當地滑雪教練正帶着其他學生在初級斜坡上摸爬滾打。

  致夐學生的滑雪水平參差不齊。叄個年級的A班學生自然都是從小滑雪不必再教,是以他們可以脫離教學自由地在雪場活動,對於他們來說這就是一次冬季度假。其他年級與班級也有滑過幾年的學生,但更多是零基礎的新人,都被校方扔給初級教練打包授課。

  鍾誾雖然不夠專業,但以他超過十年的滑齡,帶虞越入門綽綽有餘。他最大的優勢即一對一細緻教學,可比那羣地陪光顧着展示自己的滑姿,而不關注學生的水平需求要有效多了。

  “而且他們的英語說着說着就摻幾個德語單詞,太難聽懂了。”一起休息時,虞越聽着E班同學抱怨教練的爛口音,他們羨慕虞越有私人教練,旁敲側擊地想要她讓鍾誾也帶帶自己。

  虞越假裝沒聽明白,拍拍飢腸轆轆的肚子回到鍾誾身邊,過會兒他們要去山頂的餐廳喫飯。

  “我覺得,她比以前更討厭了。”

  “以前她肯定願意和我們分享。”

  “現在她滿臉寫着女友的佔有慾。”

  “得意什麼呀,她以爲自己永遠不可替代嗎?”

  學生們酸溜溜地嚼着八卦,虞越和鍾誾寄存好裝備,坐進了纜車。

  虞越靠着鍾誾,她的左側是一位金髮女士,在她對面的紅鬍子壯漢一直擠向身邊的印度女孩。隨着高度的上升女孩的表情越來越難堪,可是車廂裏所有人都在看窗外的茫茫雪景。

  “你能去和她換個座位嗎?”虞越小聲問鍾誾。

  他不瞎,當然看到了對面女孩的窘境,但那與他何干?

  “不要惹麻煩。”

  虞越抽回被他握住的手,看着那個壯漢道:“如果是宗諤,他不會怕。”

  激將法立竿見影。鍾誾深吸一口氣,然後像是突然看到了對面的人一樣,驚訝的站起來指着壯漢掛在脖子上的飾物用德語問着什麼,壯漢高興得連說JaJa,鍾誾再用英語請女孩和自己換座位。她忙不迭地起身坐到虞越旁邊,壯漢則吐沫橫飛地向鍾誾講着吊墜的由來。

  下了纜車壯漢還想繼續拉着鍾誾聊,但他表示已經和人有約不能耽誤,紅鬍子才遺憾地放他走。

  “你比我想象的還善於隨機應變。”虞越挽着鍾誾的手臂,歪着腦袋向他投去崇拜的目光。“做好人的感覺怎麼樣?”

  “他嘴裏的醃黃瓜味差點讓我吐在他身上。”鍾誾皺着眉頭不斷呼氣,山頂的冷冽空氣沒有幫他驅散噴入腦內的陰影。

  餐廳距離纜車站有段距離,當他們走近那座屹立在崖頂邊緣的多層木屋時,虞越被前所未見的壯麗景色驚歎得停住腳步。

  他們預訂的位置在室外露天平臺,置身於那裏周身雪山幾乎觸手可及。淡藍的天幕,潔白的積雪,雲煙在峯頂滾滾涌動,連綿無邊的山脈既讓人覺得自身渺小,又忍不住想探尋藏在其內的無限可能。

  “我可以和家人連線視頻嗎?”強烈的日照烘烤着虞越興奮的臉龐,鍾誾在餐位坐下,擡起一隻手讓她隨意。“只要你願意,我可以現在就訂機票接他們過來。”

  虞越莞爾一笑,跑到玻璃護欄外的觀景臺高舉着手機,似乎想讓萬里之遙的家人與雪山親密接觸。

  戚況周在鍾誾點單時坐到他對面,望着虞越手舞足蹈的樣子,不禁笑道:“她終於學會享受了。你現在很滿意吧?”

  鍾誾啜口餐前乾白,抿着下脣藏不住笑意。

  “高陽還是不理你?”

  戚況周手指划着桌布,不疾不徐,情緒平淡。

  “準確地說,除了你的女朋友,她誰也不理。”

  鍾誾放下酒杯,沉吟片刻。

  “你做得太狠了。”

  戚況周環顧着皚皚雪峯,嶙峋尖利的山壁在日光下有如芒刃,人在上面就像螞蟻,留下一道蜿蜒的痕跡,然而勁風一吹,什麼都杳無蹤影。

  “你不也讓宗諤丟了半條命。”

  鍾誾剛要反脣辯解,虞越的聲音靠近。

  “什麼時候上菜?我快餓癟了。”

  常言道:樹不經搖,人不經誇。

  自鍾誾讚賞虞越有天賦已經過去一週多,她仍舊停留在綠圈雪道。要領倒是都掌握了,可她一上高點的坡道就犯怵,手忙腳亂的什麼技巧都忘了。

  鍾誾最初幾天看着她摔來摔去還頗有趣味,心想總算有個她不擅長的運動要仰賴自己。但時間一長,同學都在山頂玩得起飛,他卻每天陪虞越乾耗着,再好的耐性都會被她沒有長進的狀態磨光。

  “提高重心——別倒、別——”

  虞越屁股着地一溜兒下滑,鍾誾站在原地看着她笨拙的站起來,第一次覺得她是個無用的包袱。

  “你怎麼比初學那天還差勁?束手束腳像個小兒麻痹的病人!”

  好不容易回到剛纔的高度,迎面就是毫不留情地呵斥。虞越低下頭,滑雪杖插進雪中,不敢再動。

  看她擡手抹眼睛,鍾誾才生出歉疚。虞越很努力地在學在練,爲了彌補技能不足她拼命加強着體魄。早上天不亮就在外晨跑,晚上在健身房練一小時,她的肌肉倒是見長,可就是滑得不像樣。

  “對不起,我太過分了。”鍾誾走近虞越脫下手套,溫熱的手指揩去她的眼淚。“你每天練得那麼累,可能身體太緊繃了。放輕鬆不要急,這不是什麼必須完成的任務。”

  虞越點點頭,擺好姿勢想再滑,鍾誾卻拉住她。“這幾天先別練了,在酒店好好休息。緩一緩我們再繼續。”

  說服了虞越暫停練習,鍾誾如釋重負地拿起自己的雪具,去另一個滑雪場與戚況周等人會合。

  他們在奧地利最大的滑雪區SkiWelt,酒店背後就是纜車站,將遊客送往不同等級的滑雪場。

  虞越回到酒店陪高陽依喫過午飯,稍作休息後獨自去了室內泳池,這時段只有幾個人在泳池邊的躺椅上午睡。

  遊了幾圈有些乏力,虞越登上平地走到休息區。這裏裝飾着一片假山樹叢,冒着輕煙的熱浴缸就掩映在後面。

  虞越踏坐進去,氣泡按摩着她的雙腿,熱水消除了肌肉的疲勞。身心都漸漸放鬆,白噪音水聲催人入眠。

  “Hi~CanIplaywithyou?”一個矮小的髭鬚男人正要把腳伸進浴缸,虞越嚇得想起身離開,一道怒喝同時止住兩人的動作。

  “Fuckoff!She’smygirl!”蓬鬆的亂髮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利落寸頭,襯得他鋒銳的五官更具威懾力。

  矮個子男人瞧着宗諤兩臂壯碩的肌肉,似乎能估量出揮拳的力度,連忙尬笑着溜走。

  宗諤站在池邊瞥了虞越一眼,卻是踏步走開。

  “謝謝你。”

  低軟的態度讓他的腳步頓住。宗諤返身慢慢踏進浴缸,虞越的身子後縮,但是沒有離開。

  浴缸大概能容納五六個人,宗諤靠坐在虞越對面,長腿伸直了也沒碰着她。

  她的雙手環抱在胸前,長頸低垂着,偶爾擡眼看一下他,又咬脣移開目光。

  宗諤熱得想調低水溫,但他知道是心火在燒。如果不能再次擁有她,阿爾卑斯全境的積雪也解不了自己的渴念。

  他在術後休養了一個多月,每天都在怎麼弄死鍾誾的想象中度過。

  跟隨全校來到奧地利後,宗諤避開與他們的接觸,遠遠地看着虞越和鍾誾情投意合的形影不離。想到自己可能是讓他們感情升溫的催化劑,他連虞越也忿恨起來,強迫自己不要再留戀她。

  可是現在看到她楚楚可憐的模樣,像是害怕自己又不似以前那樣排斥,他就什麼惱怨都沒了,只想讓她更柔順的靠近自己。

  “我知道了……鍾誾乾的那些事。”沉默的不知泡了多久,虞越終於開口。“我很害怕,不得不順從他……”

  宗諤整張臉都亮了,他快速移到虞越身邊,看到她想躲又拉開點距離。“他就是個可怕的變態!你看我,喜怒都在面上,絕對不會幹出算計別人的陰險勾當。”

  虞越勉強地笑了一下,看起來不是很贊同他。

  “之前……我對你太粗暴了,但我說的那些話,只是嚇你的。”宗諤放軟了聲線,本就低磁的嗓音聽來愈發撩人。“我想對你溫柔,只要你肯給我機會。”

  他感到虞越的腿蹭過自己的膝蓋,宗諤在水中摸到她撐在坐板上的手,指腹搔着她的指緣,將五指一根一根地勾進自己掌中,忽地把人扯進懷裏橫抱着走出浴缸。

  “天天在矮坡上龜爬沒勁透了,我帶你去玩點刺激的!”

  一個多小時後,虞越和宗諤站在海拔超過兩千米的雪山頂峯。這裏幾乎看不到凸露的山石,整片鬆軟的雪地承接着單板滑雪者的花式動作,各種酷炫的身姿看得虞越眼花繚亂,她想憑自己的實力這輩子都做不到了。

  宗諤行裝穿戴完畢,他半蹲下身,拍拍自己的肩膀讓虞越上來。

  虞越理解這個動作,但不明白他的意圖。“你不會是要揹着我滑吧?”

  “不然怎麼樣?你自己能滑嗎?”

  虞越被他理所當然的語氣噎住。他是太瘋還是太沒常識?單板滑雪本就是極限運動,他自己去滑稍有不慎都會出事,何況背上增加重量,會極大降低他習慣的平衡性。

  “謝了,我看你表演就好。”虞越後退幾步,打定主意要遠離瘋子。

  宗諤移到她身邊,拽着她的手腕問:“你不相信我?”

  他怎麼會愚蠢到說出這種答案必然是否定的問題?虞越強忍着笑意,盡力板着臉道:“你說的溫柔就是讓我和你一起摔死?”

  宗諤說不過她,兩人拉拉扯扯的,虞越就是不肯讓他背。

  這時走來一對母子,小孩大概十歲左右,嘰裏呱啦說了幾句話,媽媽就把他背起,然後利索地向下滑去。

  母子倆高興的呼叫聲傳上來,宗諤擡眉看着虞越,再次蹲到她身前。“快上來吧,今天不把你背下去我們都別回去了!”

  在幾次試圖跑到纜車站均以失敗告終後,虞越別無它法,只好視死如歸地趴到宗諤背上。

  她的四肢緊緊纏着宗諤的身軀,心裏默唸着要摔也是他在前面墊底,恐懼纔不那麼強烈。

  宗諤就着蹲姿緩緩下滑,剛開始他也不敢有什麼動作,儘量平衡着身體適應增加的重量。虞越看着積雪像瀑布一樣在單板下滾落,他們周身揚起一片粉雪,天際高懸着一輪黯淡圓盤,但依然有彩色的光暈透進雪鏡。

  突然宗諤跳起反腳走刃,衝下陡坡動作越來越輕快。他一會兒後仰一會兒側蹲,叄百六十度旋轉着滑行,嚇得虞越摟緊他驚叫不已,宗諤卻立刃摸地,讓雪塵籠罩着他們,像輕羽般在大地上起落不歇。

  他的強健體能與嫺熟技巧逐漸驅走了虞越的畏懼,無拘無束的自在感很快讓她投入進這場冒險之中。

  一段速降後宗諤衝上凸起的雪堆,他們騰空躍起——天與地錯位旋轉,宗諤的聲音混着呼嘯風聲灌進虞越耳中:“這叫駕風——爽嗎!”

  平生能有幾回看到太陽在腳下閃耀?飆升的腎上腺素壓下失重的恐慌,虞越與宗諤一起放聲尖叫大笑,任由他帶着自己跳躍、迴轉,去體驗無與倫比的刺激。

  最終他們在一個緩坡停下,宗諤將單板楔進雪中,兩人坐到前面擋着板子防止它滑落。

  虞越按着仍在猛跳的胸口,半是讚歎半嬌嗔道:“你可真是個厲害的瘋子!”

  宗諤的急喘早就平復,可被她這樣看一眼,心又撲撲亂跳起來。他大笑着顯擺自己從小贏過的各類業餘滑雪獎項,直說父母非讓他循規蹈矩地好好讀書是埋沒了他的運動天賦。

  “職業運動員常年傷病不離身,你含着金湯匙出生,父母肯定不願讓你喫這個苦頭。”

  宗諤不高興地哼了一聲,他最煩別人覺得自己嬌氣。那麼多次滑雪受傷他都當成家常便飯,從沒因爲身體的磕磕碰碰而退縮過。

  “你喜歡運動,討厭讀書。但真讓你整天沒完沒了地訓練,你又會討厭那項運動了。”

  平直的濃眉皺起,宗諤不想聽這些,他不明白好好的虞越幹嘛要說這些掃興話。

  “你最喜歡的,只是任性。”

  宗諤很生氣了,他張口想反駁,虞越卻扯下護臉飛快地在他嘴角親了一下。

  “謝謝你的任性,讓我擁有了終生難忘的美好經歷。”

  少女白淨的臉蛋上泛着淺淺的紅暈,宗諤的情緒被虞越峯迴路轉的嬌羞套住,心跳急一會兒緩一會兒,想捧起她的臉猛親一通,又怕驚擾了這難得一見的羞怯。

  好半天他才恢復那不可一世的神氣:“這算什麼!以後我帶你去騎馬滑雪、飛傘滑雪——”

  “可是鍾誾……”虞越打斷他的暢想,低下頭難掩憂愁。

  宗諤收起笑臉,他隨手抓了把雪球,在一個滑行者經過時,瞄準扔到那人腳後。

  “這一次,我會徹底解決他。”

  虞越緊張地捏住他的手腕:“你要幹什麼?”

  宗諤拍拍手套,噘嘴訕笑:“放心,我不會牽扯到別人。”

  虞越擔憂不減地盯着宗諤的頭盔,好像要看穿他的傷口。

  “你有把握嗎?我的意思是……不想再看到你受傷。”

  宗諤看着她滿眼都是自己的關切神情,通體充盈得比完成越坡轉體還要滿足。

  “具體怎麼實施我還沒想好,有些細節要再觀察觀察……你會幫我吧?”

  虞越直愣愣地由着他捏玩自己的臉頰,咬起下脣似在猶豫。

  就在宗諤臉色慾變之時,她斷然開口:“只要能擺脫鍾誾,怎樣都行。”

  他們眼神交纏着靠近彼此,然而一吻未落就風雲變色,天陰得像是馬上就要飄雪。

  宗諤急忙穿好單板,揹着虞越向中間站滑去。神奇的是當他們回到山腳停車場時,下面卻依然陽光燦爛。

  “不同海拔之間的天氣真是變幻莫測啊。”虞越掏出手機,沒有收到鍾誾的信息。“待會你最好中途換車,晚點再回酒店。”

  滑雪的人幾乎都是早出晚歸的泡在雪場。他們下午離開時沒有看到一個同校師生,來的又是距離酒店一小時車程的山區,不會有人發現他們的接觸。

  宗諤在等車時補回一吻,摟着虞越蹭個不停。“我還挺喜歡這樣偷偷摸摸的幽會。”

  虞越不輕不重地捶了他一拳,剝了顆清口糖含住。“要麼?”

  宗諤搖搖頭,又一次貼上她的脣:“糖精哪有你甜。”

  直到喇叭聲響個沒完,他纔不得不放開虞越。

  高陽依主動接下陪練虞越的任務,鍾誾樂得清閒,每天在各大滑雪場穿梭。

  他對難度要求不高,只是現在處於滑雪旺季,哪一片都人頭攢動,光是坐纜車就要費去不少排隊時間,想找人流較少的雪道是個難事。

  這期間出現了雪場第一起事故。孫冠在紅道滑雪時被個魚雷炸到,兩人從陡坡一路滾到平地,救護車到時雙雙痛昏過去。

  他傷得不輕,全身多處骨折,短時間內別想出院。有些本就對滑雪興趣不大的學生趁機要求回家,還有些家長聽聞了消息也要接孩子回來。

  被這事一鬧,校方決定結束滑雪課程回國,只留幾名行政人員與孫冠家長接洽,並負責看顧要繼續度假的少數學生。

  意外絲毫沒有影響他們遊玩的好心情,白日上山滑滑,夜晚下山買買。少了大部隊的牽制這羣二世祖更是變本加厲地享樂,附近村鎮的商場、酒吧都被他們摸得熟門熟路,甚至還有人混進本地居民的圈子裏,搞到了五花八門的“土特產”。

  從前宗諤必定是其中一員,但現在他專注着一件大事,沒有心思一起鬼混。

  當虞越知道他所謂的徹底解決,就是等鍾誾去滑山脊窄道時,伺機把他撞下懸崖,她的心着實一涼。

  “這太危險了……很容易失控的,你把自己搭進去了怎麼辦?”

  他們在雪場的冰屋內遊覽。之前老師已經帶所有學生參觀過,現在不會有人再來。

  宗諤的眼睛掃過冰雕前他看不懂的說明牌,漫不經心道:“看來你還是不相信我的技術。”

  我是不相信你的腦子。虞越心內暗忖着,總覺得他靠不住。“如果你們一起摔下山,這招就是損人不利己。再假設你能全身而退,那鍾家也要追責的吧?”

  “後續你完全用不着擔心。拜他自己所賜,鍾家爲了平息我爸媽的怒氣在好幾個項目上讓位,對外大出血了他家長輩可不得拿他開刀。聽說除了一筆信託基金外,剩下他爸給留的股權全部收回。”宗諤摸着腦袋上癒合不久的疤口,時不時就感覺癢。“他在鍾家已經和棄子差不多了,出事了不會有人爲他大動干戈。我記得他爸爸好像也是不被家裏重視,然後死於一場車禍,具體鍾家也沒追究。”

  室內彩燈變換成深色的橘紅,虞越望着雪牆上精雕細刻的造型,閉目的人像在血色中模糊。

  宗諤在她面前打了個響指,喚回虞越的注意力。

  “現在的問題是,他滑的坡道都很安全,我無從下手。”他跟了鍾誾一段時間,總是找不到合適的時機。

  虞越哭笑不得地看着眼前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最佳例證。要照他的“計劃”死磕,這個雪季結束了都不可能實施。

  “你沒發現戚況周都和他一起滑嗎?萬一撞錯人那就打草驚蛇了。”

  宗諤想了想,那倆人確實一前一後的,順序老在變,這可算不準。“還真是個麻煩。說起來,我記得以前他都是陪着高陽依一起滑的,現在那公主和他掰啦?”

  他們走到分叉口,前面是幾個不同主題的展區。宗諤拉着虞越想走進燈光昏暗的入口,虞越掙開他跑到旁邊明亮熱鬧的房間。那是一間小教堂,正有一對新人在舉行儀式。

  “依依認爲戚況周殺了她男朋友。”

  “Holyshit!”宗諤的驚歎跟在新郎的Ido之後,全場人士立即向他們投以不善的目光。

  “Sorry!Hewasdrunkandwerelost.”

  虞越拽着仍在驚愕中的宗諤逃離教堂,他們登上一段冰梯,來到了二樓的收費區。這裏有酒吧和餐廳,再往裏深入是冰砌的客房,那天的師生參觀就止步於此。

  “真的假的?我知道戚況周假正經,但他真有那麼——那麼——那個什麼?”宗諤撓着頭皮,搜腸刮肚了一圈也想不出貼切的詞語,乾脆意會表達。

  二樓的氣溫更低,虞越受不住寒氣又走下階梯。宗諤跟在後面東問西猜,語氣隨意的像在玩劇本殺,而無關一個真實人物的生死。

  “那這麼說,高陽依現在應該恨死戚況周了。如果我答應幫她收拾戚況周,你覺得她願意先幫我把戚引開嗎?”

  一直向前的步伐停下,虞越側身面對宗諤,扭轉的思路好像找到了正確的方向。

  “也許可以試試。”

  晚上健身過後,虞越隨鍾誾到放映廳看電影。他們入場時已有幾個A班學生坐在後排,前面坐着一對老年夫妻,中間分散着幾人,廳內還有很多空位。

  酒店每晚都會放映高山題材的電影,今晚是一部黑白德語老片,女主角出場後,前排的老年人有些激動,甚至離開了影廳。

  虞越聽見他們提及“Nazi”,好奇地問鍾誾怎麼回事。

  “影片的女主演,LeniRiefenstahl,曾與希特勒過從甚密,是第叄帝國的重要宣傳家。”

  他言簡意賅地解釋了這位曾在德國家喻戶曉最終流亡異國女演員的經歷。她越過獄,溺過海,墜過機,歷經種種磨難後頑強地活到了人瑞。

  “對於過往服務於納粹的輝煌事業,她總是以純粹的藝術角度來爲自己辯解。但是桑塔格精銳解讀了她作品中傳達的法西斯主義精神。”

  鍾誾用不含批判的口吻賣弄着學識,虞越配合着露出一副被吸引的神情。

  “本雅明說過,法西斯主義者的慣用伎倆就是將美學引入政治。他們以此迷惑着民衆,挑起崇拜狂熱,最終將一切引向戰爭。‘只有戰爭可爲最浩大的羣衆運動設定目標,同時又不觸犯傳統資產階級的地位。’”

  “是啊,歷史上發戰難財的資本家不計其數,好像有二十來家企業援助過納粹吧?但卻不見寶馬、拜耳、西門子等商業帝國戰後受到審判。”

  虞越看着屏幕中那張美豔絕倫的面孔,因爲她是一個女人,更是一個沒有背景的女人,所以她就得因曾經的錯誤被關押、放逐,直到終了才能回到故土。

  影廳的門又開了,進來一羣年輕人。他們走到後排看到這裏坐滿,爲首穿皮草的高個男指手畫腳地說了幾句話,引起同伴的鬨笑。

  戚況周站起來,用英語請他們禮貌一些,表示這裏還有很多空位,他們也無權驅逐別人。

  皮草男甩着頭,言辭更激烈地推搡着戚況周,“Hauab!Schlitzaugen!”

  鍾誾霍地起身,A班人見狀都起來站到戚況周身邊,皮草男的同伴不甘示弱地圍過來,戚況周擺擺手,讓同學坐回去。

  “Wiebitte?”銀幕中明明滅滅的雪崩圖景投映在他臉上,戚況周藐然冷視着那羣醉態各異的紙老虎,讓皮草男再說一遍。

  他們擠眉弄眼地飆出各種歧視性的侮辱髒話,恰在此時酒店的夜班經理帶着保安出現,當即請走了這羣惹是生非的蠢貨。

  之前他們剛到就有客人離開,戚況周看出這夥人大概是慣犯,會受到酒店的特別關注。於是他以退爲進,等着他們被抓現行。

  經理不斷對戚況周等人鞠躬道歉,承諾將給他們的VIP升級,可在今後的入住期間享受金卡級禮遇。

  如果他爲了逞一時之快放任大家的怒氣發散,最終打得一團亂甚至可能引起刑事糾紛,那就失去了佔理的優勢。

  無心再看電影的人和經理一起走出影廳,見到宗諤抱臂靠在門邊,斜睨着戚況周出言不遜:“被人指着鼻子罵還不動手,真是孬種。”

  戚況周皺眉停步,反擊的話幾乎脫口而出之時他又笑着搖頭,一言不發地走了。

  火沒拱起來,宗諤冷哼一聲,瞪了別人一圈,才悻然離開。

  “戚會長也會德語嗎?”

  虞越挽着鍾誾在娛樂區漫步。酒吧暢飲、樂曲彈唱、遊戲競技、賭場揮金,現在剛過九點,正是夜生活拉開序幕的時候。

  鍾誾帶她走到安靜一些的偏角,落地窗外是雪道綿延上升的夜場燈光。

  “他可是全才。”鍾誾摟住虞越,指尖在她腰後捲起柔順的長髮,鼻尖從她頸窩嗅到熟悉的馨香。“不過,我的化學和德語比他好。”

  虞越踮腳環住他的肩膀,目光平視着眨眼又問:“你還有哪比他強麼?”

  想不到她也學會了戲弄,鍾誾的雙手緩緩下移,揉着她的臀低聲說出讓人臉紅心跳的輕佻話。虞越羞得想罵他流氓,卻被堵住了脣舌。

  久違的纏綿讓人意亂情迷。這段時間他們白天很少碰面,晚上又不住一間房,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親密。

  鍾誾將虞越按在落地窗上,深深攫取着她的溫軟甜膩。虞越的雙手垂在身側,氧氣一點點被他吸乾,身體發軟的唔唔出聲,鍾誾才捨得從她脣中撤出,噴着粗重的鼻息貼蹭耳廓。

  忽然他瞟到玻璃上映出的人影,懍慄一驚的止住了再度擁吻的動作。

  “我要睡覺了。”戴着墨鏡的高陽依站在他們身後,口罩令她本就鼻音濃重的話語更加含糊。

  “去睡啊!難不成還要人給你暖牀?”鍾誾本就對高陽依強迫虞越和她同屋的要求非常不滿,現在親熱又被打斷,實在沒有好臉色給她。

  高陽依出院後缺考直接飛到雪場,致夐師生在十餘天后抵達,就見她每天戶外雪鏡室內墨鏡,護臉口罩更不離面的怪模樣。

  她說剛來滑得太瘋太累,沒有注意保暖和休息,導致現在一直重感。也不怎麼上雪道了,基本都泡在奢侈品專賣店中狂掃戰利品。

  度假勝地通常都是購物天堂,學生出發前向父母索要着白金卡,只有高陽依手握無限透支的黑卡。賬上的數字像陽光下的積雪一樣消融,高陽夫婦倒挺高興,覺得女兒在用膨脹的物慾填補反常的悲痛,放縱一個假期她肯定能恢復正常。

  “虞越不可以在我睡後回房,這樣會吵醒我。”高陽依拉住虞越就要走,鍾誾抓住被她拉起的手腕,不可抗拒道:“那她就不回去了。”

  “不行,沒有人陪我睡不着。”高陽依試圖掰開鍾誾的手,但他握得很緊,虞越喫痛輕呼,高陽依大叫着推拒鍾誾,他仍死死抓着虞越不放。

  兩廂僵持下突然多出一隻手。“讓她走。”戚況周猛地將虞越的手腕從鍾誾掌下扯出。

  高陽依立即拉她跑開,戚況周擋在鍾誾身前,語氣有些低落:“抱歉,你知道她現在是特殊時期,不要刺激她。”

  鍾誾的胸口因怒意起伏着,面上卻冷笑道:“你害她發瘋,憑什麼要連累我?”

  手指不自覺地攥緊,戚況周低下頭,終是無言以對。

  腳步聲遠去,身後的燈火同時熄滅。夜場關閉了,戚況周站在幽藍的窗邊,眼前的喧騰浮華流於耳際,交錯出世人多種多樣的慾望,恰如每一片雪花的不同棱角。

  他所作的一切都是在修正錯誤,讓所有人都走向最穩愜的通道。

  如果不是由他剷除了意外出現的絆腳石,道路不可能保持平坦通暢。

  這是他責無旁貸的使命。哪怕會有人不滿、不需要,總有一天他們也將醒悟,只有跟隨他的坦途才能擁有最好的人生。

  天公不作美。連續的強冷鋒天氣把遊客都困在酒店,許多人提前結束假期,而戚況周與鍾誾的野雪計劃也一再推遲。

  隨着流動客戶的減少,酒店幾乎成爲A班學生的包場住所。雨水這天恰逢一人生日,當晚他們佔據了整片休息區,嗨歌熱舞,嬉笑胡鬧,雖不能飲酒,但也玩得盡興。

  最後是聚會必不可少的真心話大冒險環節。大家席地而坐,喝空的飲料瓶輪次指向圍坐的人羣,由壽星提問或指定冒險。

  到了高陽依時,她選擇大冒險。壽星很喜歡她送的限量版高跟鞋,於是降低冒險難度。

  “禮品廊上有一架叄角鋼琴,你去彈奏一曲吧。”

  幾個空間開放相連,高陽依起身走過去,有人興奮地吹起口哨,起鬨似的出着各種曲目。“金蛇狂舞!”“匈牙利狂想曲!”“冬風!”

  高陽依在琴凳坐下,雙手放在琴鍵上,她的腦子一片空白。

  然後,肌肉記憶帶動她的手指按下音符,一首在練琴初期過後就再也沒彈過的曲子,將她帶回了那個並不遙遠的夏天。

  其實他們相遇在蟬鳴漸稀的季秋,但氣溫熱似盛夏。高陽依穿着嶄新的夏季校服,帶領攝製組在校內遊覽,陽光、球場、揮灑汗水的少年們總能成爲鏡頭前的寵兒。

  常韌沒打幾圈就下場觀戰,卻成爲高陽依記住的第一張臉。

  她分在了他的班級,他們成爲學習搭檔,他害羞得不想過多出鏡,而在鏡頭之外他們一點點越走越近。

  重複的旋律音喚起大家古早的記憶,不少人還唱出零星歌詞。

  “TheTruthThatYouLeave.”腦海中的他清晰如在昨日,可是所有回憶只剩她還留存。

  指法越彈越亂,高陽依突然撲向琴鍵,哭聲蓋過了音鍵發出的刺耳噪音。衆人被她突如其來的變化嚇懵,紛紛看向戚況周投去疑問的眼神。

  虞越上前擁住高陽依的肩膀,什麼也沒有說。眼淚橫流在她的面具之下,心裏被捅破的洞,永遠都不能彌合。

  氣氛降到冰點,戚況周輕咳兩聲,讓其他人繼續遊戲,他送女孩們回去。

  高陽依靠在虞越肩頭,情緒漸漸平緩。她們走過轉角,戚況周沒有跟上。

  現在的崩潰與掙扎都在他的預料之中,但是他什麼也不必做,因爲她終究要接受毫無餘地可走的現實。

  虞越幾乎一夜未眠,輾轉反側了半宿才堪堪睡去。亦真亦幻的夢境依舊擾得她心神不寧,醒來見到高陽依站在窗前,一線幽微的曙光塗在遠處山頂的尖端。虞越下牀與她並肩而立,看着日輝寸寸漫過雪峯,瞬息之間濛昧懼散。

  “要出發了。”虞越牽起高陽依的手,兩人相視一笑,赤紅的金光遍灑人世。

  直升機降落在Zürs某座孤峯,放眼望去是不見邊際的湛藍天穹與蒼茫雪域,滿地冰晶反射出璀璨流光,一切都美如幻境。

  戚況周再次與飛行員確認日落前回到這裏接他們返程。艙門關閉,機身離地,螺旋槳的噪聲還未消失,又一架直升機盤旋落下。

  一個抱着單板的人跳下機艙,他站穩後特意摘去雪鏡,倨傲地看向他們。

  鍾誾立時要叫飛遠的直升機返回,戚況周勸他不要放棄難得的好天氣。假期已近尾聲,錯過這次恐怕要再等一年。

  “那你和高陽滑,我帶虞越回去。”把經驗不足一月的新手帶來滑野雪本就離譜,現在又冒出不速之客,鍾誾什麼心思也沒了。

  然而話中的兩個女孩可不依他的安排。虞越與高陽依徑自滑下坡道,又快又穩地讓鍾誾不敢相信所見爲真。

  戚況周笑着聳聳肩,勾起滑雪杖向下追去。

  剩下鍾誾和宗諤相看兩厭,後者穿好固定器,擡首剜他一眼:“看什麼?這座山你家包了?”語畢飛馳而下。

  鍾誾覺得這白癡就是衝着自己來的,踩着單板在他周圍不停平花,濺起的粉雪讓他根本看不見路。

  “再轉就摔死,再轉就摔死……”他在心裏不斷默唸,可那蠢貨的技術好到沒邊,而自己也沒法越過他滑向別處。

  最後虞越的出現打破了僵局。“你怎麼回來了?他們呢?”

  “依依要去陡坡那邊,我不敢,就來找你了。”鍾誾點點頭,擔心宗諤還要耍帥,但他卻滑走了。

  “剛纔滑的路線雪好深啊,都快到屁股了。我們換個方向吧。”鍾誾跟在虞越後面,她滑得很慢,他也不能加速,兩人慢悠悠地在蓬鬆雪地上滑行,也算怡然自得。

  漸漸地他們滑到一片針葉林邊,曲折路徑激起鍾誾的玩興。他讓虞越順着主道直滑下去,自己則揮動雪仗斜體卡賓,沿着分散的樹叢滑出一道道波浪軌跡。

  樹林前不遠是一處斷崖。鍾誾的超高速刻滑偏移弧度太大,出彎換刃的那一刻幾乎貼倒在地,他必須要及時剎住,否則將與滾落線一同向地心引力屈服。

  宗諤不知何時出現在崖邊,當鍾誾即將橫過弧頂時,他解開了固定器。

  寒風吹散了板下的嘶嘶滑聲,戚況周在針葉林前停下,推起雪鏡轉向身後的高陽依。

  “你聽見什麼叫喊了嗎?”眼前的山谷靜悄悄,樹與雪像定格的畫幅。風聲如在叱責他們的闖入,不該打擾這片寂靜。

  戚況周其實沒指望高陽依理會自己,可她停在了他身邊,慢慢搖頭。

  大概是強風與氣旋造成的雜音吧。戚況周沒有多想,正要移下雪鏡,高陽依遞來她的保溫瓶。

  “你冷嗎?喝點熱水暖暖吧。”

  那件事後,這是她對自己說的第一句話。戚況周接過水瓶,剛剛見她喝過,也不吹兩口就仰脖大灌,溫熱的液體流經脣舌進入體內,心底涌起撥雲見日的激動。

  “下面就是樹線了。我們換個方向吧?”

  高陽依不說話,她點點頭,跟着戚況週轉移方向準備離開這片區域。

  一分鐘後,她看着前面的人形搖晃幾下,接着癱軟在地,栽下雪坡翻滾墜落。

  勁風吹來了細微雪霰,高陽依擡起頭,瞭望着峯頂飛揚的煙雲,陰影逐步覆過山谷,暴風雪正在逼近。

  戚況周在頭痛中轉醒。

  他好像夢見了常韌。

  暗中窺探、栽贓陷害、逼其墜樓,這一切只是他傳達給別人的一段段電子信息,整個接近、施行的過程,戚況周都沒有切實參與過。所以,那個普通人的存在與否,在他心裏沒有什麼概念。

  戚況周不知道自己怎麼會莫名夢見他,那夢真實得像他還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挑釁地說:就算殺我千百遍,高陽依也不會讓你如願以償。

  戚況周當然被激怒了,拾起地上的冰鎬狠辣地向他身上揮去。

  他反抗得很厲害,即使冰鎬一直牢牢握在自己手中,戚況周仍受到不少攻擊。

  夢裏的疼痛延續到現實中來,戚況周擡動着下巴,好像有些脫臼。

  視線所及皆是昏暗,他想起自己在滑雪時暈倒,是那時撞傷了嗎?

  頭好痛,讓他無法集中精神去思索。身體也很冷,像被扔在河裏泡了幾小時,僵硬得不能動彈。

  當眼睛適應黑暗後,戚況周才發現,他不是僵冷得無法活動,而是被好幾圈膠布束縛在一把椅子上。

  轟隆巨響從外部傳來,如怒濤狂嘯着撼動大地。屋門被打開,一束光向戚況周臉上直射而來。

  連番異狀使他意亂如麻,戚況周別過臉躲避着刺目光源,那光柱也不在他面上流連,而是掃向屋角,那裏赫然躺着一人。

  那人頭在暗處看不清相貌,天藍外套有一團深色痕跡,戚況周認出是宗諤的雪服。

  突然間他感到窒息的寒意,身體裏所剩無幾的熱度被全部攫奪,徹骨的悚懼幾乎冰封了他的心跳。

  “殺人的體驗好嗎?戚會長。”

  虞越點燃火堆,暖熱的光照亮她沉靜的面龐,瞳孔中映着兩團躍動的火苗。

  戚況周閉上眼,試圖平息混亂的思緒。也許還沒到那一步,這是在誆騙他……

  似乎知道他心中所想,虞越走向宗諤,一層層剝下他的衣服,露出軀體上被利器捅破的傷口,血淋淋的一片,內臟都快掉出。

  胃裏涌上一股酸水,戚況周收縮着喉嚨嘔吐,虞越回到火邊坐下,不無鄙夷道:“這就受不了了?戚會長還真是沒多少男子氣概。”

  口腔裏充斥着分泌物的異味,戚況周很難受,渾身都痛,腦子更亂。

  “虞越……發生了什麼?宗諤怎麼會這樣?爲什麼把我綁住?”他的焦灼與困惑無需僞裝,即便可以猜出幾分實情,戚況周也不能脫落假面。

  虞越沒有理他,往火堆中加了些樹枝,確保能燃一整晚就躺下了。

  戚況周懷疑的看着她合上雙眼,不明白在下哪步棋。

  “現在到底是什麼情況?其他人在哪?有沒有通知救援?放開我啊!”

  他做出面對當下困境應有的表現,虞越仍是置之不理,任他的叫喊被狂風吞沒。

  藉着火光戚況周看出這是一間荒廢的木屋。空間不大,四壁漏風,窗框上掛着破損的油氈布,勉強抵禦了室外的嚴寒。兩塊岩石死死卡住椅子,他半分也不能移動。

  宗諤的屍體敞胸袒露在地,虞越方纔的動作讓他本來凝固的血液再次流出,刺鼻的血腥味飄散在屋內,戚況周又是一陣反胃,但他已經吐不出什麼了。

  在這樣困厄的環境中,虞越竟可以安然入睡。她還能做出什麼?戚況周不敢想象。

  轟隆隆的聲響又從遠處傳來,戚況周強撐了一夜沒睡。雖然他近乎是刀俎餘生的狀態,但只要沒到最後關頭,一定能有轉圜的機會,所以他必須保持警惕。

  虞越從他的揹包中拿出本應是昨天的午餐。她先讓戚況周喝水,再喂他進食。

  補充了養分後戚況周舒服許多,他面容含悲的迫切問道:“依依在哪?我很擔心她。”

  “沒有高陽依了。”

  “什麼意思?”戚況周擰眉,他不信虞越會對高陽依下手。

  “她現在是一個沒有人認識、更不知去向的,新生者。”

  虞越的眼神越過戚況周,看向遠方數不盡的人海。每一張面孔陌生的女孩,都可能是斷絕過往的她。

  “你在說什麼,她——”戚況周忽地愣住,眼中浮現出恍然大悟的錯愕。

  “猜得不錯。那些鏡片和罩布遮擋的,是一圈圈繃帶。”虞越點着頭,低聲細語如在夢囈。“她到這裏的第一件事,就是徹底地改頭換面。現在的她是什麼模樣,除了她自己沒人知道。”

  戚況周瞪大眼睛搖頭,拒絕接受她說的一切。“你們到底在耍弄什麼花招?有什麼事大家開誠佈公地好好談談不行嗎?現在雪崩隨時可能威脅到我們的生命,如果不盡快離開這裏大雪封山之後就完了!”

  “戚會長分析得很正確。昨天下午暴雪席捲了這片山地,通訊信號全部中斷,我們已經與世隔絕了。”虞越將戚況周的手機摁亮後拋到他腿上,左上角的信號格被黑×覆蓋,即便現在能發出呼救,持續的降雪也會影響搜救工作,短時間內他們不可能被找到。

  所以,這就是她們的計劃?讓高陽依金蟬脫殼,留下早就想死的虞越和他們同歸於盡?

  戚況周垂下頭,他不知道還能有多少勝算。

  “鍾誾呢?”

  “正在享受,他的純淨。”

  太陽透過雪霧施捨着微弱的熱度,源源下落的白雪終於靜止。鍾誾甩頭弄掉臉上的積雪,動作牽動了肩部的腫痛,看來身體還沒有麻木到失去痛覺。

  他摔下斷崖後多處關節脫位,牽一髮而動全身的痛使他半點也動彈不得。宗諤將他拖到崖底的樹叢中,虞越站在一棵樹邊,她沒有阻止宗諤,而是拉下護臉往他嘴裏倒入粘稠的汁液。

  很快劇痛就從他的舌尖蔓延進咽喉,受損的聲帶令他再發不出半點聲音。

  看着他們相攜離開,事實已再明顯不過。

  恨意像雪片一樣紛紛涌來。他恨虞越寧願選擇宗諤而不是自己,恨自己爲什麼沒有看穿她之前的僞裝。

  其實不是沒有懷疑過她的軟化改變,只是他斷定虞越掀不起風浪,也就沒有去細究,在她的柔情蜜意背後,可能隱藏着什麼詭計。

  雪鏡早在他摔落時脫離,護臉倒還好好裹着面頰。昨夜風猛雪盛,沒有護臉他早就會被颳得滿面血痕。

  雖然就現在的狀態,鍾誾也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

  “你們策劃了多久?”

  一個回天乏術,兩個下落不明,戚況周在憂懼之餘,着實好奇虞越會怎麼折磨他。

  她正在往頭盔上纏絕緣膠布,厚達一釐米才停手。虞越拿着頭盔出門,一會後裝滿雪進來,架到火堆上炙烤。

  “從依依出院前開始。”

  那段時間她每天都帶着畫具去看高陽依。立起的畫板擋住了牆角的監控,虞越在畫紙上寫下她的計劃,所有環節的雛形都在紙上顯現,但具體步驟的實施,還要靠高陽依早先一步的勘察。

  迷惑他們比虞越想象中簡單。只要不時地示弱與崇拜,就能讓男人可笑的自負膨脹。他們理所當然地相信你全心仰望着他們,會安順地棲息在他們的股掌之間。

  “走到這一步和你們的助益密不可分。感謝宗諤幫助我處理了鍾誾,並假裝成常韌與你對峙,讓我們拿到你殺人的罪證;感謝鍾誾教會我那些毒素知識,讓我知道了什麼植物能致幻,什麼植物又能失聲;感謝你,給了我將一切僞造成意外的啓發。”

  焦化的臭味在滿屋流散。戚況周深呼吸着吞進那些污染氣體,眉頭壓向微微泛紅的眼眶,在熱燙煙氣中辨不出情緒。

  “一場自然災害奪走了幾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遊客性命,正和受刺激自殺的高中生一樣,尋常的不會令人起疑。”虞越邊說邊將冰鎬放到融化的雪水中清洗,這一舉動讓戚況周猜不出她對自己的企圖。

  “你想對我怎樣?”若要殺他,何必洗這一遍?而她既想僞造意外,又似乎做好了脫身的準備。

  虞越淡掃他一眼,把冰鎬放回角落,端着頭盔走出屋子。

  血水潑到雪地留下一灘淡紅。等到新雪飄落,這裏又會是白茫茫一片乾乾淨淨。

  她走進樹叢,找到那個被雪堆覆的軀體。鍾誾的眉睫掛霜,裸露在外的眼周凍出紅斑。虞越的到來令那雙黑鬱瞳仁急速轉動着,他竭力高擡頭顱似在證明不屈,但沒撐幾秒就歪着脖子墜回地面。

  虞越蹲下身,將他鬆脫的磁吸面罩蓋好。她的手指輕輕撫過透氣孔,只要手掌用力壓上去,不須一分鐘他就會斷氣。

  可她爲什麼要助他脫離苦海呢?她只是幫他把身上的積雪除掉。這樣,他才能死得更慢一些。

  回到木屋的虞越從揹包裏拿出Lotoo小墨菊,對戚況周視若無物地沉浸到聲樂世界中去。

  接下來的一整天,無論戚況周說什麼話、發出什麼聲響,虞越都自顧自地聽歌、看書,悠閒地如處明媚假日。

  戚況周知道,她在熬鷹。

  已經將自己完全制住,卻遲遲不透露意圖。正是要他猜忌可能面臨的厄運,讓他在懸而未決的疑懼中,一點點消耗意志。

  戚況周沒有上當。起初的幾次問句得不到答覆後,他便也緘口不語,默默觀察着虞越。

  她很沉着。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都瞭然於心,好像已在這個場景中輪迴過千百次,全然摸透了最利於局勢的每一步應對。

  晚上虞越給他餵食,戚況周突然咬住她的手指。他本不想如此,他從沒對任何生物有過傷害行爲,聽見她的痛呼他差點鬆開牙關,但他還是忍住退意用力咬下去,他要激怒虞越,讓她自亂陣腳。

  可虞越抽出手指後只是扇了他一巴掌,連多餘的眼神都沒有給他,就坐回了火邊。

  血絲從破皮的齒印中流出,那點疼痛和曾經受過與將來會有的艱辛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戚況周舔舐着齒間的血腥,尋不到對策的局面讓他快要失去理智。他想大叫着宣泄憤怒,他想兇惡地怒罵虞越,所有紛亂的情緒在體內肆意奔騰,然而表面上他和虞越一樣不動聲色。

  因爲受制於人的怒火只會讓掌控者笑看他的失態,戚況周不容許自己這樣愚蠢。

  又一夜過去。昨晚沒有聽到雪崩的聲音,室外的風聲也不再狂盛。火堆熄滅後虞越也不添柴,溫度降回了零下,她拿着食物出門。

  不知道這是折磨的一部分還是作爲昨晚咬她的懲罰,戚況周猜他今天大概要忍飢挨餓了。

  鍾誾的位置好像有些微的變化,但他又不是皮草獵人格拉斯,再能忍痛都爬不出這片林子。

  虞越拿下他的護臉,被包覆的肌膚也凍到發紺。不論多麼昂貴的材質,在自然的威力面前都不堪一擊。

  “渴嗎?”鍾誾微張着眼睛,沒有迴應。

  虞越掰開他的嘴,抓了一把雪丟進去。

  鍾誾常識尚存的吐出雪塊,扯動了臉上的凍傷。他無法呼痛只能重重喘息,虞越將他眼角流下的淚水接到指尖,再抹到他乾裂的脣上。

  “口不能言,痛不能呼,發聲無門的滋味,好受嗎?”

  落到這步境地的他是恨還是悔,虞越根本不想知道。

  她只可惜不能對他施加外傷,那會給他失溫而亡的定局造成疑點。

  虞越進門的時候,戚況周恍惚聽見頭頂傳來了嗡鳴聲。

  起初他以爲是又起風了,但仔細辨認後,他確認那是直升機旋翼的脈衝噪聲。

  被綁縛了幾十小時的僵直身軀奮力扭動着,戚況周按捺不住即將脫險的期待,虞越卻是自如的翻書閱讀,懶得去戳破他的妄想。

  這座木屋藏於峽谷低陷處,原來可能是野生動物的簡易觀察房。即使進行地面搜索被找到的概率也很小,何況盤旋在千米之上的直升機,就算沒有風雪的遮掩也發現不了,屋中的動靜與樹叢的人影。

  鍾誾望着那架帶着十字尾巴的飛行器開過上空。它看起來好近,彷彿就在樹頂,只要他能叫出聲,它一定會停下來。

  他伸出腫脹的舌頭,嘴裏發出怪異的嘶叫,滿面皸裂刀割般的灼痛。可徒勞的掙扎連只山雀都嚇不走,更遑論引起漸飛漸遠的機上注意。

  戚況周沒有因爲轟鳴的消失而喪氣。既已開始搜救那一定會投入更多的人員力量,說不定通訊信號已經恢復,不用撥出電話也可以搜尋訊號從而定位座標。

  虞越合起書,走到戚況周背後,將一個圓柱體慢慢踢到他身前。

  冷硬的金屬外殼滾到腳邊,讓戚況周不斷升漲的希望跌入谷底。

  出發前的幾天,虞越提議他們在山裏埋下一個時間膠囊,叄十年後再一起回來掘出。

  “每個人準備一份交給未來自己或愛人的物品。那時的我們會以什麼面目回望曾經的自己呢?”

  他們都覺得這個提議很棒。滿載着對長久愛情與友誼的期許,戚況周親自挑選了一個密封容器。他怎麼也不會想到,這個光滑如鏡的時間艙,是爲了阻絕轉機準備的。

  金屬、密閉、容器,屏蔽、電磁波、信號。虞越肯定把所有手機和對講機都放進去了。

  平生第一次,戚況周的眼中迸射出可怖的兇光。他多想撕裂那個罐子,可他連轉動雙手都做不到。

  曾經燦若列星的雙眸黯淡地遍佈血絲,虞越看着射向自己的狠戾,似乎看見了它曾這樣落在另一個男孩身上。

  他們都是他要斬草除根的障礙,是不動不變沒有意識的死物。所以戚況周不會料到,有一天,視爲死物的障礙,能將他徹底絆倒。

  不僅會讓他摔得人仰馬翻,還要毀了他穩固暢行的前路。

  空氣彷彿有重量,一點一點壓迫着慢速運轉的肌體。冷與痛的知覺不再分明,清醒或昏睡也失去了界限。

  耳內被塞進什麼東西,夢幻的鋼琴音鑽入鍾誾的意識,他感覺自己變得輕盈,與空靈女聲在幽幽慢舞。

  虞越輕哼着柔婉曲調,用前所未有的甜蜜目光凝視着那張結霜的面容。

  萬里無雲的晴空再次陰雲密佈,融融暖日匆促躲進濃厚的雲層。驟降的溫度帶來飄舞的白色精靈,疾風爲它們吹奏着蕭瑟的旋律,落雪轉着圈、飄成線,由疏到密的愈漸盛大。

  他聽不見了。純粹的寂靜消釋着他,深藏於腦海之淵的過往,以不成片段的瞬間閃現在垂死的意識中。鍾誾抓着那一片片轉瞬即逝的光羽,回到了生命的原初時刻。

  萬物在漫漫長夜中悄然流轉,朝暉落到凝凍的僵軀上,再喚不回一絲生機。

  “現在,就剩你我了。”

  虞越一身絮雪地推開屋門,尖嘯風聲攪得戚況周頭昏腦漲,他皺着眉頭微睜雙眼,不明白她意有何指。

  “鍾誾的求生意志還挺讓我刮目相看,能負傷在冰天雪地中堅持兩天叄夜。”

  原來才兩天而已啊。這些天戚況周能透過屋縫的光來辨別白天黑夜,但對時間的感知早在他從這裏醒來後就變得混沌,找不到出路的分秒流逝僅僅是不具意義的物質消散。

  戚況周對鍾誾的結局沒有多少波動,他知道他活不了,自己恐怕也活不長了。

  “我以前一直以爲你是逆來順受的弱女子。”

  “我以前一直當你是不同流俗的正人君子。”

  眼神相撞的那一刻,戚況周低下頭去,不敢回溯前塵。

  “看來我們都錯了。”他垂眸結下定論,虞越卻搖搖頭,相識以來第一次認真注視着戚況周。

  “以前的我們,真的是那樣。但人會受到變故的影響,分化出許多不同的自我。將來的我們是什麼樣,仍然要看你選擇了哪一個自己。”

  他還可以選擇嗎?戚況周啞然苦笑,也搖着頭道:“我不這樣想。所謂的影響改變,其實都是尚未激活的本性,是最真實也無法分離的自己。”

  虞越看着他眼中近乎邪惡的笑意,怫然翻出GoPro。“那你睜大眼睛看看這是個什麼東西!你認識它嗎?”

  微型屏幕上播放着一段場景熟悉的高清畫面。正是在這間屋子裏,戚況周舉着冰鎬,在宗諤措手不及之時鑿進他的身體。任他怎樣反擊抗拒,深陷皮肉之內的利器都沒有脫離半分,尖利鋸齒在戚況周的狠勁下一釐釐搗毀着宗諤,直到他倒下都仍未停手。

  那個勢要把人劈成碎片的惡魔真的是自己嗎?戚況周渾身發麻的晃動着身軀,緊閉起眼睛要驅趕眼前的噩夢。

  “不,那不是我。是你下的藥,是你害我變成那樣,他不是我!”

  虞越關掉視頻,冷眼看他逃避。“沒有藥物能操縱人的行爲,它只是激發了你最深的恐懼。你看到了最不想見的人,你容不得他的存在,所以要一次又一次的毀滅他。這就是你說的本質,一個可怕的殺人狂。”

  “那你呢!鍾誾不夠真心愛你嗎?你身上所有一切都是他給的,你今天能站在這裏也全靠他,可你卻讓他活活凍死!還有被你蠱惑的宗諤,他恐怕死到臨頭都不知淪爲了你設計的一環吧!”

  戚況周狠狠瞪視着虞越,彷彿那些譴責能給她造成多麼了不起的傷害。

  “你口中的‘真心愛我’與上當的‘天真男孩’,任性妄爲得無法無天,完全不顧任何人與任何規則的拘束,更是不曾對受過他們侵害的無辜者有過一絲一毫的憐憫或內疚。”虞越踱步到宗諤的屍體旁,眼含悲痛卻不是爲他。“是你們先將法理公義置之度外,我不過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在質問我之前,何不看看你們給他人帶去多少災禍?”

  高陽依的悲慟在戚況周腦中揮之不去,她爲了逃離他竟決然到不惜自毀人生。而那個男孩,即便自己刻意不去想,但他只要尚有一絲人性就不會意識不到扼殺了什麼。再看看眼前的虞越,他好像沒有救下那個單純無依的女孩。或者她確實活下來了,卻又在他們一步步地摧殘之下,扭曲成今天這副模樣。

  風停了。世界突然安靜地紋絲不動。濃稠如墨的怨憎與不甘,也一併被靜止凝固。

  “你想怎麼殺我?”

  走到這一步戚況周已不再哀懼,他只想快點結束這一切。

  虞越漠然俯視着戚況周的頹喪。他曾經拉過自己一把,她當然要“知恩圖報”。

  “我不會讓你輕易死去。我要你餘生的每一天都爲自己的造孽贖罪。”

  難道她要一輩子把他囚禁在這裏?這不可能……她不可能一直在這裏與他畫地爲牢。

  戚況周的心跳急促而沉重,爲虞越即將宣告的審判屏住呼吸——“你的所有罪證都在我手裏,如果你還想當那個品學兼優有着大好前程的戚況周,就必須協助我改善這個該死但又尚可挽救的世界。”

  在最初的計劃中,虞越的確是想把他們全部殺了,然後與高陽依一起隱姓埋名。

  可她畢竟不像高陽依那樣對過往了無牽掛,虞越不能也不想離棄家人……

  爲什麼一定必須逃離呢?有沒有一條路可以讓她回身逆流而上,去站到這些惡魔生來就有的高度,去盡其所能地消除他們的存在?

  如若不能徹底摧毀包庇他們的溫牀,仍舊會有新的五帝讓更多類似她們的悲劇重演。

  “我會讓你活着回去,我們一起作爲災害的倖存者迴歸。但你回國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把發生在DR與田淼身上的真相呈交給你在紀委的大伯。”虞越伸指抵住戚況周震驚欲言的嘴,字字鏗鏘。“否則就是你的殺人罪證,傳遍全球。任你家權勢滔天再能逃脫法律的裁決,宗家也會不惜一切代價爲他們的獨子報仇。你儘可以去揭發我讓我陪葬,我不介意玉石俱焚。”

  戚況周看着虞越眼中閃爍的堅定光焰,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所說的每一個字意味着什麼,但她無懼亦無畏,果敢而篤定的信念燃燒着她,像一把火,不可照人,便以自焚。

  可空有一腔熱血往往是最徒然的犧牲。戚況周低嘆一聲,試圖讓虞越明白現實不似她所想。“沒有用的。你不知道這件事會牽涉到多廣泛的利益鏈條。縱使能扳過那四個主導者的家族,還有那麼多各界名流精英的孩子在致夐就讀,他們不會容許致夐成爲一個遍佈骯髒被醜聞拖累的學校,這會讓他們的孩子沾上洗不掉的污點。”

  “我聽夠了你們所謂顧全大局而粉飾太平的虛僞假話!”虞越向他怒目而視:“沒有什麼是不能被推翻的,你們只是不想動搖高枕無憂的權力結構罷了。”

  正是那個利益至上、黨同伐異的男權社會滋長了他們肆無忌憚的惡,他們因性別而享受着一切最優先的權益。無論家庭還是學校,社會的方方面面都在壓制女性,告誡女性不要和男人爭,不要忤逆男人,因爲他們是天生的勝者而一無所長的你只能卑微臣服。

  千百年來他們的雙腳踩着數不清的女性屍首,才奠定了如今高不可攀的牢固父權地位。女人所該做都就是任由自己被男人物化成他們理想的樣子,忘掉自己生而爲人的基本權利,忘掉自己也可以不被拘束的去追尋未來的每一種可能。

  虞越閉上眼,趕走侵擾着思緒的憤怒。改變這個世界很難,可如果沒有人去做,就會永遠保持現狀。已經有很多先行者爲之不懈努力着,所以虞越也想試試,哪怕只能改變一點點,哪怕會付出更大的代價,她也要扭轉乾坤。

  戚況周身爲既得利益者中最核心的一員,他固然不願變亂自身的階級。可當個人的生死受到制約時,以身犯險是他唯一的出路。

  該怎麼去做,如何才能成功,都是虞越壓在他身上的巨石。但想要活下去,他必須負重前行。

  戚況周笑了。抽動的腹壁肌肉消耗掉他稀薄的氧氣。他又喘又咳地扯着笑臉,既笑虞越的宏圖大志,也笑他的別無選擇。

  “你明明可以殺了我和高陽依逃之夭夭,何必回頭來捨身飼虎呢?”

  虞越拿出戚況周送給她的生日禮物——那本被高陽依嫌棄的《非平面》——翻到提線木偶的那一頁:想要放飛自我,不能簡單地割斷系線。因爲擺脫它們只會讓我們漂泊無依,失去那些成就我們的東西。

  她又翻過一頁,“解放不是脫離束縛,而是找到更好的依靠。”繩結交錯的書頁中,兩個攀巖者拽着繩索迎難而上:保留這些繩子,通過在其中分辨出更多的聯繫,我們更能認清這些附屬物並非限制,而是可以利用的力量。

  頹然地向後一靠,戚況周仰天長嘆。他想起了在那次哲學餐會上自己說過的話,原來全都,一語成讖。

  那次的主題書中還有一句話,虞越顯然銘記於心:在你與世界的鬥爭中,你要協助世界。

  她把從前的自己消弭,她放下自卑的退縮,她闖破了迴避的牢籠。

  “我答應你。”既然連她都可以逾越自我,他有什麼不敢去挑戰權威?“成爲你的力量,助你達成夙願。”

  蓬頭垢面的臉龐重煥出軒昂神采。戚況周直視着虞越的眼睛,在她的諦視中許下諾言。

  沒有遲疑,虞越爽利地用他的瑞士軍刀割斷纏裹滿身的束縛。“我和她會保持聯繫,若我沒有如期發出消息,就代表我遇險受困,她將把你的罪證公諸於世。所以你想殺我可以,只要願意搭上自己。”戚況周話語的真假無足輕重,因爲結果都在她們手中牢牢掌控。

  那些膠布纏得並不緊,只是巧妙地限制了他的動作。戚況周身上不會留下勒痕,但數日的飢寒交迫讓他羸弱不堪,都快忘了怎麼活動身體。

  虞越從昨天開始就沒再生火,臉色也凍得不太好看。她給了戚況周牛奶和水果,重新將火堆燃起,扔去割下的膠布。

  仔細回想,虞越佈局用到的工具少之又少。膠布和食物包裝袋都可以焚燬,而冰鎬與時間膠囊,全是他們知情攜帶的合理物品。既讓他們親自背來害死自己的武器,又不必費心去銷燬。

  餓得太久,腸胃功能幾乎處於停機狀態。戚況周忍着不適慢慢嚥下果肉,虞越撕開一根紅腸舉到火上烘炙,烤香味喚起了一點食慾,讓他渴望着大快朵頤。

  前兩天只有雪水和冷硬的麪包果腹,將將維持最基礎的生理需求。畢竟回去之後他們沒有凍傷或不夠虛弱,受難的戲碼就會露餡。

  而現在他們要真正的踏入風雪,不補充一些能量,熬不到救援來臨。

  喫飽喝足後兩人相對無言的休息了幾小時。天色漸暗之際,虞越將所有揹包掛到身上,讓戚況周抱起宗諤的屍體。

  落日將暗色還給大地,無垠白雪在迷霧中隱約透藍。砭骨冷風低吟着亂惑心智的呢喃,在難以穿透的大霧中引人墜入深淵。

  虞越看着戚況周腕上的指南針,領着他往山上走去。快要越過雪線時,她讓戚況周在一處迎風坡停下。

  “把他扔到這裏吧。我們要趕在天徹底黑透前爬到山頂,不然會碰上野狼出來覓食。”

  僵凍的屍體落到蓬軟粉雪上,戚況周深吸一口氣,冷空氣抽攪着呼吸道再竄入肺腔。他抖動着咳嗽起來,虞越將宗諤的單板拋到一邊,戚況周慢喘着走過去,蹲下抓起滑板刨雪。

  “你幹什麼?挖坑給他安葬嗎?”虞越把宗諤的揹包掛回他身上,看着戚況周不明所以。“別費這個事了,再過不久野狼就會啃咬他的屍體,到時候即使搜救人員能找到遺體,他身上也只有野獸齧噬的痕跡,不會發現真正的死因。”

  “不是爲這個。你快來一起挖。”戚況周抽出揹包裏的防護甲,在低溫下原本軟韌的背板已經硬到幾乎能防彈。“坑挖好了你進去躲着,我在這等狼來。它們雖然是羣居動物,但在熟悉的領域內一般會分散覓食,運氣好的話我只用對付一個。”

  “你想故意受傷增加遇襲的真實性?”戚況周點點頭。她是真的聰明,只說一半就能猜出意圖。

  虞越站在坑邊,看着他越挖越深。“萬一來的是一羣狼呢?”先不論戚況周讓她躲坑裏是不是存了歹計,他對自己能制服野獸的信心也太虛高了。

  “那說明我命該絕於此。反正你不會有事。”戚況周跳進坑內,正夠一個人蜷縮。“如果我們兩個都沒有半點折損,能不叫人生疑嗎?”

  這點虞越早就想好了,她打算在發出呼救前讓肩膀脫臼。

  只是她沒有料到戚況周能做到這麼絕。他果然不管做什麼事情,認準了就會不顧一切地實現。

  這樣的人,在正道能濟世安民。但只要有一線邪念,也將遺禍無窮。

  “我既然選擇了沿着你設計的出路做戲,就表示我願意受你綁縛。”

  如果還有明天,他只能是爲救同伴而奮力拼搏的戚況周。假象一旦被製造,就沒有反悔的後路了。

  他們都在賭一個不確定的未來。兩個人手裏的贏面都不大,倒可以負負得正。

  虞越躲進深挖的雪層內,宗諤的單板擋到她身上,戚況周將粉雪蓋過來時,她隨時準備着一躍而起。

  好在他只蓋上薄薄一層就停手了。虞越置身在萬籟俱寂的酷寒中,像是遠離了所在時空。

  狼嗥聲突然靠近,虞越捏緊手心,人狼搏鬥的廝殺吼叫讓她在雪窟裏都冒出一身冷汗。

  她聽見戚況周發出慘厲咆號,緊接着狼的嚎叫也變爲啤嗚哀鳴,最後世界又陷入鴉雀無聲的死寂。

  “虞越!”

  戚況周還活着。

  “虞越——”

  他受傷了,需要她的幫助。

  “虞越!!!”

  低溫失血,不出一小時他就會死。

  虞越捂住耳朵,把他一聲聲地呼喊抵擋在外。

  當她提出留下戚況周的想法後,高陽依激動得差點和虞越決裂。

  痛徹心扉的恨意讓高陽依做不到理性思考。她大哭大鬧了好幾夜,她說錯過這次她們就沒有機會了。

  “我要給他報仇,常韌不能這樣平白死去啊……”

  “虞越……”戚況周察覺到她動搖了,叫喊一聲弱過一聲。

  不殺他真的是正確的選擇嗎?自己真的有能力去與他周旋嗎?留下他的後果是否終會害人害己?

  出發前的那一夜,虞越爲此輾轉難眠。就在她準備向高陽依讓步時,她卻釋然道:“你的堅持是對的。戚況周……能是一個好人,也能做到我們企望的未來。”高陽依的眼睛明澈恬然,她透過了愛恨的遮蔽,看向那個少年原初的本心。

  “你要鍛造一條新的軌道,他會帶你啓航。”

  “虞越。”

  她卒然睜眼,拿滑雪杖頂開單板,手腳並用地爬出雪層,旋即看到癱在血泊中的戚況周。

  他感到傷腿被人擡起,虞越扯下圍巾緊緊綁住血流如注的傷口,戚況周眯着眼睛輕笑:“如果我挺不到救援……恐怕要壞了你的雄心壯志……”

  他的意識逐漸渙散,虞越一拳打在戚況周胸口,疼痛讓他恢復清醒。

  “從現在開始我們就是纏在一條繩上的攀登者,你別妄想把繩子割斷,因爲我一定會在下墜時拉你墊背!你要做的就是將巖釘死死地鑿進山壁,開闢一條攀上頂峯之路。”

  虞越放棄了所有揹包,馱着戚況周向山頂登去。

  她蹣跚着踩進越來越深的積雪中,每一次擡腿都感覺自己要向前撲去。

  再堅持一下,一下就夠了。虞越咬着牙勠力上攀,幾乎快耗光這輩子全部力氣。

  “Allthestarsareingouttonight,Theyrelightinguptheskytonight,Foryou……”

  戚況周幽微的聲音漂浮在虞越耳際。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清醒多久,虞越又能堅持多久。

  那就在沉睡之前,送她一曲美夢吧。

  漫天星辰推開雲霧,直升機的嗒嗒轟響,與之一同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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