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夢島|罹火雁之歿·悵世

作者:王奕凱
【雪歷473年·泅海礁岸】

  金銘天還沒亮就就跑到了泅海礁岸。

  遠方的天空被一層層如同棉絮般厚重的雲片遮蓋着,初生的陽光還沒來得及透過雲層來溫暖這一小片天地。沒有光線照亮的黑色海域翻起雪白的巨浪,呼嘯着拍碎在全部是礁石的海岸上面,濺起大片大片白色的碎沫揚花。

  泅海礁岸上還沒有多少人走動。

  來往的漁人,晨起的路人還有吵鬧嬉戲的孩童都還沉浸在睡夢裏沒有醒來。

  在泅海礁岸的邊緣,有四面高高懸起的簾幕圍繞起來的一個巨大的空間。轟隆隆的聲響彷彿雲層間沉重的雷聲一樣不斷的從裏面響起。很少有人知道那裏面在發生着什麼,因爲在火靈族裏有一條如同法律般的規定,任何人不得進入那四面簾幕,所以那裏就如同一個禁區一般的存在。

  金銘在巨大的簾幕前停住了腳步,然後掀開簾幕,走了進去。

  金銘是一名強大的火靈族幻術師,沒有人知道他的具體年齡,只知道在目前所有的族人包括族長火靈王在內,都沒有他的年齡大。每個人剛出生的時候,金銘就已經是現在這個樣子了,直到他們長大、成熟、垂垂老矣、無疾而終,金銘還是這個樣子——白髮白鬚,腰桿挺得筆直,一臉慈祥的樣子。他在火靈族的地位很高很高,僅次於火靈王,可以說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金銘擡起頭,仰望着自己面前的這艘停泊在海水裏的龐然大物,不禁擡起手鼓了鼓掌。在他面前的是一艘正在建造的巨大船隻,外面的人怎麼想也不會想到,在離他們這麼近的地方,竟然在建造着一艘可以橫跨泅海海域的大船。金銘朝船上大聲喊了一聲,聲音聽起來爽快的很。

  “喂,老鬼,還活着麼?”

  從甲板上忽然冒出了一個人,蓬亂的頭髮,蓬亂的鬍鬚加上一身蓬亂的長衫,一副窮困潦倒的樣子,看上去應該是這艘船的船匠。他跑到船欄旁朝下面望着,看到金銘的時候先是一愣,然後大笑了起來:“我還以爲是誰?原來是你這老傢伙啊!你都還老不死的活着我怎麼可能會死呢?”

  金銘也笑了起來,他腳尖輕輕一點,身影就化作一道流光來到了甲板上。

  “我們有多久沒見了?”

  老船匠撓撓亂糟糟的頭髮,想了想然後說:“從我開始造這艘船開始吧……已經有十年了。”

  “十年……這麼久了麼……時間過得真是快啊……”金銘細眯起雙眼,撫摸着船身,說:“真是瘋狂而又大膽的設計,你爲什麼不多找幾個船匠和你一起,火靈族優秀的船匠也有很多,如果那樣的話用不了幾年就可以完成了,何必要嘔心瀝血這十年。”

  老船匠說:“這艘船從開始的圖樣到每一個環節的設計都是我自己構思出來的,我就是它的靈魂,除了我不可能再有第二個人能完全的理解它了。它的甲板、側板、底板、龍骨、旁龍骨、龍筋、肋骨、船首柱、船尾柱裏都灌輸了我全部的心血和我畢生所學,它一定會成爲我今生最最傑出的作品而流傳後世。”

  金銘無奈的擺了擺手,他知道自己是說不過這個老頑固的,從前是這樣現在是這樣以後還會是這樣,哪怕過了十年,他也一點沒有變,“十年了,還沒有完成嗎?”

  “不,還差最後一步,需要找一個很好的時機出海纔行。”老船匠說:“沒有出過海經歷過波濤風雨的船,無論船隻本身的材料有多麼精緻奢華,無論造船的船匠技術有多麼高超,它也不能算是一艘完整的船。”

  金銘點了點頭,說:“船有名字了嗎?”

  老船匠嘿嘿地笑了笑,說:“我叫它‘零回號’。”

  金銘一邊用手擺弄着老朋友糟糕的頭髮和衣服,一邊搖了搖頭,說:“你妻子都要生了,這事兒你知道麼?”

  “什麼?!”老船匠一愣,滿頭的頭髮都豎了起來,一根一根彷彿倒立起來的鋼針一樣,“怎麼可能?!我一直在船上,十年了我都沒有回過家,她怎麼會有孩子?誰的孩子!”

  金銘看着這傢伙馬上要暴走的樣子慌忙按住他,“喂喂喂,我說你是不是老糊塗了,上次火靈王特意安排你妻子上船上來看你的,還帶了好幾瓶摻了點東西的好酒,就是怕你這傢伙萬一哪天猝死在船上連個傳宗接代的機會都沒有,沒想到你還挺爭氣一晚上就搞定了。”

  老船匠聽着聽着,臉從耳根的地方開始紅了起來,低着頭,想說話又不知道說什麼,憋屈了好久最後從牙縫裏擠出三個字來:

  “……太壞了……”

  過了幾分鐘後他才意識到自己要當爹了,馬上又興奮的活蹦亂跳地。

  金銘無奈的嘆了口氣,“這真的是我們火靈族第一鍊金師顏拓麼?”

  老船匠攬過金銘的肩膀,大聲笑着說:“走走走,我帶你好好參觀一下零回號,厲害的不得了呢,我親愛的大長老。”

  “沒想到你這裏還有酒。”金銘跟隨着顏拓來到船艙裏面,顏拓從地下的一個通道里搬上來好幾箱酒,往酒樽裏面倒着。

  “像我這樣的人,如果沒有酒的話,在這裏一呆就是十年,豈不是要孤獨死了。”顏拓笑着說,他剛剛特意修正了一下自己亂蓬蓬的頭髮,又洗了把臉,現在看上去反倒有了幾分堅毅的樣子,“我委託了一個賣酒的夥計固定時間來給我送走,他把酒放在簾幕外我去取就好。在這個船艙下面是一個地下酒窖,裏面都是我存下來的好酒。”

  “真是個酒鬼。”

  “人這一輩子最可怕的事情是什麼?有些人會說不被理解,有些人會說不被重視,有些人則會說是沒有朋友和親人。”顏拓一邊倒酒一邊說:“其實要我說的話,最可怕的事情就是孤身一人。像在大海深處,像在沙漠中央,也像我這樣在這不見天日的忙碌裏,整整十年,沒人說話,除了造船就沒事可做……真的挺不好過的……不過還好有酒可以麻痹掉我的神經,讓自己醉醺醺的……我不喜歡酒的味道,但我卻喜歡酒可以讓我暫時忘記喜歡的人身上的味道……”

  “說的這麼悲情幹什麼?”金銘低頭笑了笑,“像個詩人一樣。”

  “金銘,你這次來找我是有什麼事情吧?”顏拓突然說。

  “恩,也不算有,就是來告訴你一聲,臨老了卻要當父親了。”金銘說:“還有就是……我想來了解一下這艘船。十年前你突然從深山的研究室裏走了出來,向火靈王提出要建造這艘船,並要了大量的資金。可以說建造這艘零回號的真正目的只有你和火靈王兩個人知道,包括我在內的所有人都不知情,所以我想要知道,零回號存在的真正意義,到底是什麼?肯讓你耗費十年心血忍受孤獨和寂寞的意義,我不相信只是爲了簡簡單單的航海,航海士和海盜這些職業可是在上個世紀就已經從這片海域裏消失了。”

  顏拓沉默了,一口接着一口的喝着酒。過了一會,他看着老朋友渾濁的雙眼,淡淡的說了一句。

  “爲了一座島,一座不知道是否存在的如同夢中一樣的神祕島嶼。”

  “島?”金銘愣住了。

  “對,所以這個計劃也被叫做‘夢島’計劃。”顏拓說,“從企劃至今已經有十五年了,到目前纔算完成了一半而已。”

  “夢島計劃……到底是什麼?”金銘詢問着。

  “聽說過多彌芬城麼?”

  “有所耳聞,有些古籍上曾經記載過。”金銘回憶着說:“那是一座傳說中的城市,是水靈族的祖先荒寒靈族統治時期的泅海海域中心,卻經歷了一場巨大的天災而沒落,最終銷聲匿跡。”

  “是啊,多彌芬城銷聲匿跡後荒寒靈族也都不見了蹤影,直到過去了數百年,纔出現了現在的水靈族。”顏拓說:“我這一生大半的時間都在研究這個逝去的種族和消失的城市,我始終相信它並沒有消失,而是因爲某種原因被隱藏在了泅海海域的某個地方。通過一些遠古遺留下來的東西,可以推斷出多彌芬當年是經歷了一場洪水般的巨大災禍,因爲從原先記錄的遺址地帶所挖掘出來的東西,無論是建築材料也好、船隻碎片也好還是武器廚具也好,全部都有被長時間浸泡過得現象。那個時期被人們稱爲漓雨紀年。而雪歷年則是漓雨紀年後將近五百年的時間纔開始的,水靈族第一次出現在遼闊的海域,隨之而來的是大範圍的降雪和冰凍,無數島嶼都變成了白色的領域,甚至成立了所謂的希澤帝國,這是連風靈族都沒有做過得事情。雖然他們現在是作爲我們東陵帝國的附屬國,但是他們的野心也一點一點的暴露了出來。”

  “希澤帝國……是那個叫千冕的男人……”金銘突然想起了這件事。

  “是的,就是那個當年獨自一人來到我們帝都提出要與火靈王進行一對一的對決,戰鬥了七天七夜最終以失敗告終的千冕。”顏拓說:“當時你我應該都在場,還記得王曾經說過,千冕很強,他是故意輸的。”

  “所以呢?這和那個所謂的夢島計劃,有什麼關係?”

  “據我猜測,沒落的多彌芬遺蹟應該在一座被風雪覆蓋的島嶼上,而王想要找到這座島嶼,揭開當年荒寒靈族消失的真相,以及現在的水靈族的由來,爲什麼氣候一直很穩定的泅海海域會突降暴風雪,而且冰凍的範圍越來越大……這些都是要搞清楚的問題。”顏拓握着手裏的酒樽,說:“然而做這些的前提,首先要有一艘足夠結實,能抵抗住狂風暴雨,能不畏懼冰川碎石的船隻,也就是現在的零回號,再過不久,它就可以正式航海了,去尋找那座藏有祕密的島嶼。”

  天空已經很亮了。

  海面拍打着浪花,不緩不慢的撲向岸邊黑色的礁石。人漸漸變多了起來,很多年齡稍大的人都乘着簡陋的漁船在海里打着魚。顏拓送金銘出來,十年來第一次沐浴到了外界的陽光,刺眼的滾燙就像是有無數耀眼的火苗在燒灼着他的眼皮一樣,過了好久才適應了過來。他看着外面許久不見的世界,眼眶沒來由的溼潤了。

  正要道別的時候,兩人卻被海邊傳來的一陣騷動吸引了過去。

  幾個漁人從海里撈出來的漁網裏面竟然撈出了一個孩子,看樣子才二十多歲,渾身都是泥濘的沙石。他被撈了上來,放在礁石上。應該是不小心溺水的孩子吧,也不知道是誰家的,也許是個孤兒,像這樣的情況幾乎每年都會出現。

  顏拓和金銘走了過去,金銘看着老傢伙的眼神,不禁愣住了,拽着他的衣服說:“喂喂喂,你不會是想收養他吧。”

  “是啊是啊,你怎麼知道我的想法。”顏拓說:“自從被你說了要當父親了之後,我就一直想找一下當父親的感覺,這不正好來了一個麼?正好還可以幫我打打下手陪我喝喝酒什麼的。”

  金銘無奈的扶着額頭,看着顏拓過去抱起那個孩子,說:“這麼小的孩子你就想讓他陪你喝酒,也不知道你天天都在想着什麼。”

  顏拓笑着說:“好了,就到這裏了,你回去吧,我也要回去繼續我的工作了。”

  金銘點了點頭說:“有機會真想和你一起出海,去更遙遠的海域去看一看。”

  顏拓低頭擦去孩子臉上粘帶的泥沙,眼睛發亮的說:“一定會有的。”

  【雪歷478年·萊茵】

  她走進驛站的大堂,找到一個靠着窗子的位置安靜的坐好。

  這間驛站是萊茵最大的驛站之一,在城南,緊緊挨着官道。在驛站兩旁是茂盛的花草,陽光像一層金色的粉末一樣澆灑在上面。每當風輕輕吹過,就會搖晃出無數零碎的細光。這間驛站每天都會涌進數不清的人,有來往各個城市之間的商販,有常年風餐露宿食不飽腹的遊士,也有半路口渴歇息的普通路人,但更多的則是帶有目的性的接近這東陵帝國帝都萊茵的刺客——她就是其中之一——所以這間客棧還有着一個衆所周知的祕密,那就是可以用一定的錢幣或者有價值的物品來這裏換取你所需要的情報,而情報的真實性則分爲三個級別,數字越大可信性也就越高。

  她走到櫃檯,從口袋裏面掏出來一個冰藍色的寬厚葉片,趁人不注意的時候放在了桌面上,用手掌壓着。驛站老闆用眼睛輕輕瞥了一下,臉色略微變了變,然後看着她說:“姑娘想要點什麼?”

  “三十年前孤身一人來萊茵提出和尋溪決鬥的那個人是否已經到了這裏?”她輕聲地問。

  “是的。”老闆晃了晃手裏裝着竹籤的木桶,從裏面拿出了三根擺在桌上,然後說。

  “除了他,還有幾名水系幻術師一起進入了萊茵?”

  “三名。”老闆拿出兩根竹籤。

  “都有誰?”

  “具體名字不知道,只知道他們的代號。”老闆拿出兩根竹籤,輕聲說:“分別是‘月弦’、‘冰舞’和‘雪刃’。”

  她突然笑了笑,把那片葉子收到了懷裏,然後伸出手從老闆的木桶裏又抽出來一根竹籤扔到了桌上說:“我送你一個情報吧,一共來了四個人,第四個人的代號叫‘天后’。”

  她在老闆目瞪口呆的表情下,走回到自己的座位,卻發現已經被兩個人佔了。她皺了皺兩條如彎月一般精緻的黛眉,表情有些不悅,她冷冷的看着座位上的那兩個人說:“你不知道這裏已經有人了麼?”

  坐在那裏的是一個小男孩,長得很漂亮,白皙柔滑的面容和紅色的彷彿抿過鮮血一般紅色的脣瓣,看上去像是一個貴族人家的公子。他穿着整齊的黑色戎裝,安靜的坐在座位上,兩條小腿蕩在空氣裏,夠不到地面。他像是什麼都沒有聽到一樣,目光依然朝窗外看着,看着外面來往奔走的馬車。

  她不再說話了,她最討厭的就是一句話讓她說上兩遍,而這樣的人往往都是冰涼的死人。

  好看的雙眼微微眯起,空氣瞬間凝固到了冰點,一聲又一聲輕響在空氣裏面不經意的爆裂開,小男孩的身體從胸口開始往上的部分眨眼間被撕裂,爆炸出無數蒼白色的冰刺。然而奇怪的是小男孩臨死卻一動沒動,依舊悠閒的看着窗外。而且身上的所有傷口都沒有流淌出紅色的血液,而是白色的雪花。

  “你難道不知道他是誰麼?”一旁的桌上忽然傳來一個好聽的聲音,那是一個看上去十七八歲的少女,長長的頭髮一直拖到地面,卻一塵不染。而這個時候,驛站裏原本坐在這裏喫飯喝茶的人一看出了人命,慌忙一邊叫喊着殺人了一邊瘋了一樣的跑了出去。

  眨眼間,幾秒鐘以前還人滿爲患的驛站就變成了一副人走茶涼的淒涼景象。

  就在說話的時間裏,小男孩殘破的身上忽然席捲起一團白色的風,空氣裏無數的水元素凝結成透明的冰晶拼湊進他的體內,下一秒,他就完好無損的坐在那裏了,甚至連姿勢都沒有變過,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她的眼神裏閃過一絲詫異和警惕,“雪刃。”

  小男孩伸了個懶腰從座位上蹦了下來,真是個漂亮的男孩,舉手投足間都夾雜着冰雪貴族的氣質。他叫上一旁坐着的看熱鬧的少女說:“冰舞,時間不早了,我們走吧。”

  “恩。”女孩答應了一聲,跟在了小男孩的後面。

  走到驛站大門的時候,小男孩突然對身後沉默不語的她輕聲說:“你不要一起來麼?這次的任務我們應該是一起的纔對吧,你自己一個人的話很容易死掉的呢,天后。”

  金銘在高大的城樓上面站着,望着萊茵城外的那一片荒涼的地界。曾經的這裏也盛開着茂密的花叢,也有着嘰嘰喳喳飛來飛去的鳥雀,也會有孩子在這裏嬉笑玩鬧沐浴着每一天溫暖的陽光。但是就是因爲三十年前的那一場七天七夜的決鬥,因爲兩個人,這裏變成了如今這樣一副寸草不生的樣子。金銘至今也不會忘記那場戰鬥,那場讓人無法用語言形容的所謂的比試。尋溪和千冕,他們兩個人,各佔據一方天空,身影比天上的閃電還要快,一刻未歇的在戰鬥着,直到分出勝負。

  那場決戰後,發生了很多事情。泅海海域裏涌現出越來越多強大的水系幻術師,並且出現了東陵帝國以外的第二個國家,希澤帝國。泅海海域的格局發生了巨大的動盪,在看不見的陰暗角落裏無時無刻不在發生着天災,人禍,每分每秒都有大量的人在痛苦的硝煙戰火裏死去,每分每秒都有大片大片的海域被風雪所佔據……而這些卻是那些生活富足的人們所看不到的,在他們的眼裏,日子還是一天一天滋潤的過着,這個世界也還是原先的模樣,卻不知道一場巨大的災難正在朝他們逼近着。

  金銘的目光裏充滿了擔憂,隱約中總有一種不好的預感。他閉上雙眼,對着身後的那個人輕聲地說:“你真的要去麼?”

  “我必須要去。”

  “萬一是一個陷阱呢……”

  “這件事情無論是不是陷阱我也是要去的,而且是一定要去。”男人逐漸從黑暗的陰影裏面走了出來,稀薄的陽光曬在臉上,露出一張很英俊的臉來,“千冕就是抓住了我的這個火靈王的弱點,身爲王,如果連別人提出的一對一的決戰都不敢去接受,那還配做王麼?如果我不去,他就可以藉機發兵對東陵進行進攻,我不可以給他這個機會。”

  “尋溪……”

  “好了,金銘,不用再勸我了。我知道你比我年長很多,看事情也要比我通透,但我也有我自己的想法。”尋溪說:“千冕很強,上一次的對決我有預感他是故意敗給我的……所以,這一次,我也想去再會會他,看看我們之間的差距到底有多少。”

  尋溪手裏拿着一封平整的書信,上面是空白的,沒有半個字。這就是千冕給他下的戰書,和三十年前的那一封一模一樣。他緩緩走到金銘的身邊摟着他的肩膀,說:“放心好了,我沒那麼容易就死的……對了,顏拓那老傢伙最近有沒有消息傳過來?”

  金銘無奈的嘆了一口氣,他知道到了現在自己就算說什麼也都沒有用了。唯一能做的就是竭盡所能的去保護尋溪以及這個搖搖欲墜卻還渾然不覺得帝國。聽尋溪突然提起顏拓,他也是一愣,說起來都已經過去這麼久了,顏拓卻一點消息也沒有,都不知道是死是活。

  “還沒有,他乘着零回號已經出海三年了,音訊全無……但如果是那個老傢伙的話應該還活着好好的,不會有事的。”金銘說:“尋溪,‘夢島’計劃最終的目的是爲了探明千冕這個人的來歷吧?”

  尋溪點了點頭,透亮的眸子裏閃爍着隱晦的光,他說:“千冕這個人太過神祕了,自從他出現了以後,大量的水靈族出現在了泅海海域,前所未有的風雪災禍席捲了一片又一片原本風平浪靜的海域。我想要知道他的過去,我想要知道他到底要幹什麼。”

  “那樣的人也會有過去嗎……”金銘輕聲說。

  “有的,只要有着生命有着溫度只要還活着就一定會有過去的。”

  尋溪和千冕一生中的第二次決戰的地點依舊是和三十年前一樣,只不過人還是曾經的人,戰鬥的地方卻已經變成了一片淒涼的荒地。天色將晚,暮色四合,昏暗的天光從厚重的雲層裏穿插着,一束又一束的垂下,把這裏裝點的彷彿一座龐大的墓地。

  真的讓人有一種人是物非的感覺。

  尋溪站在高高的城樓房檐上,雙手背在身後,身上的戰袍猶如染血的旗幟被風撕扯的獵獵作響。他望着在自己面前的懸浮在空中的人,淡淡的笑了一聲,說:“好久不見。”

  千冕笑着說,“好久不見。”

  千冕還是和過去一樣,歲月的年輪完全沒有在他的臉上留下絲毫痕跡,說起來,他的年齡也是泅海海域中的一個恆久不變的謎。他穿着一身黑色的絨炮,每一片絨羽都清晰可見,彷彿生長在黑色天鵝脖頸上高貴而又奢侈的羽毛。一頭白色的長髮沒有任何束縛的在風中被吹起,藏在劉海兒裏面稍稍露出的黑色眉毛和鬢角、高挺的鼻樑、粉嫩如花瓣的嘴脣,面容柔和的猶如夜晚裏清澈的皓月,簡直比女人長得還要美。

  尋溪輕輕拋出手裏的那張空白的書信,飄蕩在空中,從信紙的最下面的一個小角開始燃燒着。

  尋溪說:“爲什麼還要來?”

  千冕說:“我是一個很驕傲的人吶,上一次的對決可能是我人生裏唯一的一個污點了,我怎麼可能允許它這樣永遠存在着呢?”

  “萊茵裏埋伏了很多水靈族的幻術師吧。”尋溪說:“我能嗅到他們的氣息,很強大,而且不止一個。”

  “我不瞞你,萊茵裏水系幻術師一共有四人,如果你贏了,他們就會帶着負傷的我離去,但如果你輸了的話……我就不能保證萊茵的安危了……或者說是整個東陵帝國的安危。”

  “我猜到了,從你建立希澤帝國的那天我就想到會有這樣的一天了。”刺眼的星火一點一點的出現在尋溪的身上,連帶着他漆黑的瞳仁也被染上了悽美的紅色。隨着一聲聲尖厲的嘶鳴,七隻巨大的燃燒着熊熊烈火的神鳥出現在他的頭頂,一圈圈的盤旋着交錯着。他擡起手,手裏忽然出現了一柄被火焰席捲的權杖,照亮了他嚴峻的面容,也照亮了那股無處不在的帝王之氣。

  “七火神鳥?連王權都拿出來了呢。”千冕笑了起來,“是你太過自信了還是對我太過畏懼,竟然愚蠢地使用這種東西,還是說你真的以爲你能控制的了你手中的那個魔鬼呢?”

  “你……你說什麼?”尋溪眯起雙眼,心裏顫抖地說。

  “圍繞王權的七火神鳥是用罹火雁龐大的靈魂撕裂而得到的,而王權本身則是由火靈族第一鍊金師顏拓用罹火雁全身的筋骨以及鮮血鍛造而成。”千冕嘲諷着說:“而這柄王權的誕生所犧牲的代價就是火靈族的神獸——歷史上最後一隻罹火雁,我說的沒錯吧。在這柄王權裏夾雜着罹火雁對你們所有人的怨恨,哪怕是身爲火靈王的你也無法完全抹去這股來自血脈的憤怒,只能暫時壓制,一不留神就會被伺機出動的罹火雁之魂竊去了心智。”

  “你……你……你是怎麼知道這些的……”

  千冕莞爾一笑,沒有回答尋溪的問題。他擺弄着手裏精緻的髮帶,然後扔到了空中。黑色的光瞬間吞噬了所有的視線,一柄黑色的傘突兀的出現在了千冕的手裏,他晃了晃然後輕輕撐起在頭頂。在他撐起那柄黑傘的時候,尋溪只覺得整個天空都暗淡了下來。一種莫名的壓迫和恐慌像魔鬼一樣爬滿了他的全身,而他手中的王權,裏面所囚禁的靈魂也開始蠢蠢欲動了起來。

  “這柄傘從小就一直陪伴着我,陪我度過了一生中最漫長的一場雨。它的名字叫作歸墟,怎麼樣,是不是很好聽?”千冕撐着傘說:“沒有王權的你可能還會讓我覺得有些麻煩,但是現在的你,真的讓我有種想要殺了你的衝動呢。”

  飄在半空中的那封書信也終於燃燒殆盡。

  而這場曠世的決戰,也終於拉開了序幕。

  天后、雪刃以及冰舞三個人——而原本所說的四人之一的月弦卻一直沒有見到蹤影,用雪刃的話來說,那傢伙不知道又跑到哪裏玩去了,然後迷路了,不用管他——悄悄潛入城樓。說是潛入卻和正大光明的走進來差不多,因爲那些守在這裏的幻術師們還有士兵還沒有等喊叫出來就在雪刃的面前失去了呼吸、溫度和心跳,變成了一個僵硬的死人。天后緊緊的跟在他們兩個人的身後,但她的目光卻一直沒有離開過那個代號爲雪刃的小男孩,從他的身上有一種讓她感到惶恐的氣息,讓她心裏覺得不安。在對付那些士兵和幻術師的時候,雪刃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甚至連動作都沒有刻意的改變,仍舊是朝前走着,兩旁的人卻在這個短暫的過程裏變成了一具又一具沒有生命的冰雕。

  真是一個怪物啊……天后在心裏自言自語着。

  他們來到了一個空曠的大殿,在大殿的上面是一個巨大的窗口,從這裏可以很好的看到外面,看到外面那片荒蕪如同墓地般的光景,看到那兩個在半空中對峙的人。

  “千冕大人還是那麼的美啊。”冰舞望着窗外,眼神發亮,如癡如醉的說。

  雪刃也擡起頭望着窗外,他的目光裏是尋溪手裏緊握的王權,從那個東西身上傳來了足以讓他恐懼到顫抖地氣息,而之後千冕所拿出來的歸墟所散發出來的氣息卻讓他覺得無比的舒暢和敬畏。他稚嫩的小臉上露出和他這個歲數完全矛盾的表情來。

  這個時候,一直在觀察着這座大殿的天后忽然說:“你們不覺得這裏很奇怪麼?”

  “奇怪?不覺得啊。”冰舞的視線從千冕的身上轉移到大殿裏。

  這座大殿很大很空曠,沒有一點燭火光亮卻也不顯得暗淡,反而有幾分燥熱的感覺。但的確看不出有什麼奇怪的地方。

  天后搖搖頭說:“還記得我們進來之前曾經觀察過這座城樓麼,這座城樓的大小不可能容納的下這樣一個大殿的,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

  雪刃聽了天后的話之後,全身都僵住了,天后說的沒錯,這座大殿是不可能存在的,那麼他們此時此刻又究竟在什麼地方。突然一個念頭出現在了他的腦海裏,他輕聲地說了一句。

  “是天卦師。”

  就在雪刃說話的時候,天后突然看到在極深的黑暗裏出現了一個巨大的赤紅色的日輪。四匹火馬所拉的日輦牽動着如同霞光一樣的烈火在圍繞着日輪馳騁。刺眼的火光照耀在他們蒼白的臉上。而在那個閃耀着金紅色光芒的日輦里居然坐着一個人。日輦在他們面前緩緩停下,一個人從上面走了下來。當看到這個人的時候天后只覺得全身一震,一股莫名的感受突然刺中了她。她慌張地朝後倒退了幾步,胸口上某個地方在隱隱作痛着,就像被烈火焚燒一樣。

  金銘微笑着看着面前的這些人,當他看到雪刃幼小的身體時不覺泛起了一絲驚訝,然而他並沒有注意到站在陰影裏面的天后。他擡頭望着外面的那兩個人,沒有說話。

  雪刃冷冷的說:“你怎麼知道我們會來。”

  金銘說:“如你所願,我是一名天卦師,想要預料到你們前來簡直是太容易不過的事情了。”

  雪刃不再說話,稚嫩的臉頰上忽然裂開醜陋的縫隙,一直延伸到胸口的位置,這也是天后第一次看到雪刃出手去戰鬥。只見他的身體跳到半空,從裂開的罅隙裏面涌動出無窮無盡的風雪和尖銳的冰刺,迅猛的朝金銘身上砸了過去。金銘不慌不忙的擡起手,一輪圓日出現在他的手掌上,消融着雪刃瘋狂的攻擊。雪刃嘶吼了一聲,兩隻手竟然迅速伸長,兩隻手掌分別化作刀劍,揮舞的朝金銘的雙肩砍去。然而金銘就像事先預知了他要進攻的方向似的,毫不費事的躲避開了。金銘的表情也很是驚訝,他用力揮出火焰包裹的拳頭,錘進雪刃的胸口,說:“你到底是什麼怪物。”

  身後的冰舞忽然跳起了舞蹈,在她的舞蹈之下,整個大殿都被風雪所覆蓋。雖然這個大殿是金銘所幻化出來的幻境,但沒想到的是冰舞的能力居然連幻境也可以一起冰凍住。金銘一面抵擋着攻擊,一面自言自語着說:“水靈族的幻術師真的都是一羣怪物啊……”

  他閉上雙眼,身後的日輦發出刺眼的光環,而那四匹火馬紛紛掙脫開繮繩,瘋狂的衝了出來。

  漫天的大火席捲了所有的視線。

  天后看到雪刃和冰舞的身影逐漸在火海中融化,而金銘卻正穿過火幕,一步一步地朝她走了過來。

  七火神鳥全部交織在一起,盤旋在尋溪的身旁,他擡起王權,滔天的火光瘋狂的匯聚着,下一秒,他迅速揮落雙手,排山倒海的火勢化作如同天災般的威力轟然朝千冕落了下去。然後千冕只是微笑着,身姿優美的搖晃着手裏的黑傘,一層若隱若現的巨大屏障詭異地抵擋住了王權所有的攻擊,而千冕則一步一步地穿過那一層層火海,穿過那一層層致命的攻擊,像一個在賞玩花草,閒情散步的人一樣,朝青筋暴露的尋溪走了過去。七火神鳥感覺到他的氣息後紛紛恐懼的尖叫了起來,拼命的往後面躲藏着,卻全都被他抓握在了手裏,動彈不得。

  千冕走到了尋溪的面前,居高臨下,猶如天上神祗一般高貴。

  他說:“你此生犯下的最大的過錯就是抹殺了這世間最偉大的生靈之一,現在到了審判你的時候了。”

  他在尋溪的胸前輕輕張開手掌,七火神鳥迅速掙脫逃離開,一個接一個的貫穿了尋溪的胸膛。

  千冕高貴的面容上透着一絲冰冷的笑意,在瀕死的尋溪看來,卻像是人世間最最可怕的鬼魅。

  金銘走到癱倒在地的天后的面前,低聲說:“你爲什麼不出手?”

  天后沒有說話,顫抖的擡起了頭,一對好看發亮的眸子裏面含滿了驚慌失措,他看着金銘,兩顆淚水突然滾落了下來,把她自己都嚇了一跳。

  金銘的身體漸漸僵硬住了,他看着那張再熟悉不過的面容,全身都忍不住顫抖了起來。

  “怎麼……”

  “怎麼會……”

  “怎麼……怎麼會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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