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抽絲剝繭
不用再問了，他覺得自己那些猜想和疑惑，瞬間都有了答案。
擦，鄒峯這小子，不談戀愛就不談，一談就談了把大的。
一瞬間，陸翔宇都想衝動地跟寧筱曦說：“你去陪陪鄒峯吧。”
可是，他不能。
因爲這個時刻，寧筱曦絕對不能和鄒峯扯上一點私人關係。
寧筱曦聽見他回來，已經擡起眼來了，這一擡眼，就像碰到了什麼機關一樣，她整個人都活了。
不僅活了，而且眼裏閃爍着堅定的，明亮的，破釜沉舟的光芒。
“翔宇哥，”她說：“麻煩你，把那封舉報信可以給我看一下嗎？我既然要提供個人電腦和手機，是有權看一下針對我的指控和證據的吧？”
陸翔宇狐疑。
不知爲何，他覺得寧筱曦的目的不那麼單純，但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神，停頓了一秒，他還是答應了：“這樣吧，我，問一下律師的意見。”
寧筱曦出去以後，陸翔宇打電話問了律師和鄒峯的意見。
黃大律師說：“她若是願意配合取證，可以。但和她無關的內容不能發給她，裏面涉及了融資機密。”
鄒峯則嘆無奈地了口氣：“讓她有些防備……也好。”
掛電話前，陸翔宇忍不住猶猶豫豫地說：“那個，今天聽說你的事以後，寧筱曦……情緒很激動。你真的不打個電話給她嗎？”
這一次，鄒峯沉默了許久。
“好不容易把她摘出去了，不要再把她牽扯進來。黃律也建議我務必小心，不要主動跟她聯繫。”
“這個電話我不能打。她打來，我也……不能接。”
“我現在……也聽不得她的聲音。”
怕她哭，怕她生氣，怕她罵自己。
寧筱曦正獨自一人坐在咖啡館的角落裏在，舉着手機。
她花費了半個上午，把所有的事情過了一遍，想明白了兩點。
頭一點，既然鄒峯把她留在了陣地上，那麼她就要充分利用這個還在場上的機會，幫助公司和鄒峯，把損失和傷害降到最小。
這麼多的機密信息被泄露，公司裏一定是出了內鬼。
已經發生的，彌補不了，但是，抓住內鬼，卻一定可以減少未來的損失。
第二點，她其實還是不能理解，爲什麼鄒峯這麼容易服軟。
若他深信不疑寧筱曦泄密，替她攔罪上身還有可能，雖然也是一招臭棋，但情有可原。
可他明明對她有信心。他既然對她深信不疑，完全可以把這件事，一查到底。
他雖然不方便親自出面了，但只要陸翔宇還相信他，怎麼都可以找到幕後的主使人。
這還不是絕地，還不至於如此，他爲什麼就要放棄了呢？
是不值得？還是投鼠忌器？怕影響公司估值，還是怕影響審查程序？
不過，寧筱曦與他們不一樣。
因爲鄒峯和陸翔宇在明，對手在暗。他們一動，對手必然要跟着動。
而此時此刻，與對手一樣在暗的，是她寧筱曦。
所以，她決定動用自己這半年在公司攢下的人品，暗中行事，找到數據泄密的源頭。
b輪融資條款當然不是她發的。陸翔宇的截屏裏也沒轉給她。
陸翔宇的截屏裏只有檢舉信裏與她有關的一段話，和另一個作爲她泄密證據的郵件截屏。
寧筱曦花了半個小時，仔仔細細地把陸翔宇發給他的截屏看了十來遍，直到她都能背下來了，才從手機上擡起頭來。
看着窗外已經掛滿樹葉的高大白楊，她的眼睛裏閃爍出了清靈的光茫。
公司的數據湖龐大而複雜，和寧筱曦原來在傳統行業碰到的數據庫，其實完全不是一個量級的東西。
如果說寧筱曦原來熟悉的數據庫是一座城堡，那麼，現在她面對的則是一整顆數據星球。
在這座數據星球上，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程序，模型和工作人員，在以十萬級，甚至百萬級的頻次調取着數據，並儲存着新的海量數據。數據權限體系本身則像是一棵活着的榕樹，每天都跟隨着程序的迭代，崗位的變遷，流程的變化在衍生成長。
難怪陸翔宇和鄒峯，甚至吳凡，沒法在短時間內悄無聲息地準確定位到數據泄露的源頭。
這就好像是在巨大的星球上抓一個小偷。
如果小偷今天在a點偷一點，明天又到b點拿一些，積少成多，小心地隱藏行蹤，那麼不論是偷竊的路徑還是逃跑的方式都有無數種組合。
這要從數據管理權限上去查，不僅興師動衆，而且花費的時間太多了，根本不可能在短短几天內就定位和證明真實的泄露源頭。
但寧筱曦的切入點，跟他們這幫技術爲王的男人，不一樣。
她想到的就是這些客戶在業務上的共性——他們，其實是寧筱曦團隊的一批業務測試用戶。
陸翔宇發給她的那個所謂“泄密證據”，本身也不過是一個截屏，但好死不死的，郵件裏的客戶信息附件文檔的名稱正好就在截屏裏。
寧筱曦知道，公司的安全系統其實是會對郵件附件裏的信息也進行掃描的。嚴格來說，只要附件裏存在手機號碼，郵件都會被攔截。
但，也有例外，比如，如果用網絡版郵箱發送郵件，附件再進行壓縮僞裝，就有可能發送成功。
那封所謂證據的泄密郵件，正是用網絡版郵箱發送的，附件是一個巨大的壓縮文件。
而壓縮文件的名稱，看起來是一串非常複雜的代碼：
這個代碼，看在鄒峯和陸翔宇眼裏是毫無意義的，但在寧筱曦眼裏，簡直是太熟悉不過了。
因爲這串代碼就是她設計的。
爲了保證所有的策略有跡可循，每一套客戶標籤測試名單，寧筱曦都和團隊設計了一套編碼規則，以便很好的追蹤測試效果。
呵呵，寧筱曦想：撞在了她的槍口上。
所以寧筱曦第一件事就是給羅存浩發微信：【把4月7號策略一a版發給我看一下。】
騾子：【好嘞】
【文檔hva0407-s1adoc】
寧筱曦迅速地瀏覽了一下這個策略，發現這個策略從頭到尾幾乎每個環節都是靠規則引擎從數據倉庫裏自動調取並推送至系統的。
只有一個環節有可能接觸到人工——客服中心。
山青嗎？
寧筱曦的腦子裏浮現出那個大大咧咧的姑娘。
緊接着，她又否定了這個想法。
幾個月相處下來，雖然見面的機會不多，但山青和寧筱曦之間，早就成爲了盟友關係。
寧筱曦入職之前，羅存浩的工作習慣不太好。他總是不自覺地把自己當成了大腦，把山青的客服中心當成了執行的手。
所以，他經常異想天開就隨便丟個策略文檔給山青，也不管客服能不能執行，或者執行起來麻煩不麻煩。
寧筱曦來了之後，就做了嚴格要求。她要求羅存浩必須從策略討論階段就邀請山青的團隊一起參與。
羅存浩一開始不以爲然：“沒必要吧，曦姐。她們照着做就行了！”
寧筱曦很嚴肅地說：“當然有必要。你的工作，不是隻做出對你團隊的業績指標有幫助的策略，而是幫助公司做出一個性價比最優的策略。”
“在你心目中，必須得建立一個意識：客服團隊的成本也是公司的成本。你若不虛心與他們一起討論，就不可能找到效率最優的辦法。長此下去，你知道自己無意中浪費了客服多少錢嗎？萬一你浪費的客服成本，比你掙到的錢還多呢？”
所以，在寧筱曦的管理和引導下，山青的日子簡直是從地獄一步邁上了天堂。
她倆之間現在的信任，就如同寧筱曦從前在外企的那幫姐妹一樣，是可以背靠背共同殺敵的交情。
所以，不，不會是她本人。
但，有沒有可能是她下面的人呢？
也應該不是。
因爲在做項目二期的過程中，寧筱曦仔細整理過所有業務流程，她非常瞭解客服中心的數據管理模式。
客戶數據從源頭開始灌入呼叫系統之後，就會立刻被分發打散，而且，系統中會屏蔽客戶的聯繫方式，電話都是直接由系統呼出的。
所以，除了總源頭，沒有任何人能夠拿到全部名單。
寧筱曦撥通了山青的電話。
山青幾乎是立刻就接起來了：“筱曦~~今天你怎麼想起我來啦？哎，我跟你說哦，我最近認識了幾個帥哥，週末，這週末，約出來一起見見？”
寧筱曦哭笑不得：“找你有正經事！”
“哦。”山青立刻嚴肅了：“說吧。我聽着。”
筱曦：“你記得我們項目一期上線之後一個星期，給你們下了很多新策略嗎？”
山青：“記得啊！你個沒良心的，那半個月差點沒累死姐姐我！”
筱曦：“那些策略數據都是從公司聯網推給你們嗎？”
山青：“是啊。”
頓了一下：“啊，不對，有一次不是。”
筱曦心裏砰的一跳。
山青說：“我想想啊。哦，對，清明節之後的第一天，媽蛋，我們的數據專線又出問題了。當時你們的策略已經開始執行了，可是客戶數據過不來，我找羅存浩想辦法。結果那兔崽子回老家掃墓沒趕回來，當時你和陳晶都在項目二期上忙活呢。我實在沒辦法，就找了周思媛……”
寧筱曦掛了電話，神情嚴肅，心裏發涼。
她覺得她必須，立刻，去找陸翔宇聊一下。
因爲，周思媛有可能搞到這批客戶的名單，但她，肯定接觸不到b輪融資條款的。
能接觸到b輪融資條款的，只有，陳鐸生。
寧筱曦趕回陸翔宇的辦公室，擡手剛要敲門，就聽見裏面傳出了爭吵聲。
她知道她不該聽，如果是以往，她會立刻轉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可是，今天不一樣。
因爲她已經處在是非的中心了。
更因爲，裏面傳來的正是陳鐸生的聲音。
此時此刻，陳鐸生正在激動而高亢地說：“翔宇！你真的要認真想清楚！鄒峯出了這麼大的事，他以前給出的建議，是不是真的都站在公司的立場上，這都值得懷疑！你別忘了，他自己本人也是有種子投資在這裏的。你能說，他一點私心都沒有？！”
陸翔宇聽起來疲憊而無奈：“我認識他那麼多年了，鄒峯不是你說的這種人……”
陳鐸生：“人是會變的！尤其是在巨大的利益面前！”
“翔宇，你看，三份投資條款裏，明顯條件最優厚的，就是戰略投資人嘛！可是鄒峯勸你接受的卻是那個估值最低的財務投資人！同樣的錢，股份稀釋比例完全不一樣，這樣的條款你能接受嗎？！”
“你能相信他，沒和這個財務投資人私相授受，賤賣我們的努力和心血嗎？”
一時間，寧筱曦的拳頭不由得握緊了。
她用盡了全身力氣，才能剋制住那一瞬間爆發的杏仁體衝動，不衝進去直懟陳鐸生。
因爲，從陳鐸生提起戰略投資人的那一刻，寧筱曦就想起了剛剛過去的那個週六，她和鄒峯出去喫午飯的時候聊起的話題。
那天，他們倆聊的，就是戰略投資人和財務投資人之間的區別。
這個話題，還是寧筱曦開啓的，因爲她對鄒峯的世界太好奇了。雖然她還沒有資格直接參與他的工作，但，這不妨礙她問一些理論上的術語和邏輯。
所以那天她問鄒峯：“戰略投資人和財務投資人有啥區別啊？”
當時鄒峯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給她盤子裏夾了一塊肉：“戰略投資人不止投錢，還能帶來一些公司需要發展的戰略資源，財務投資人絕大部分就是給資金。”
“那豈不是找戰略投資人更划算？”寧筱曦眨巴着大眼睛，來了興趣。
鄒峯哧地一笑：“這天底下哪有白喫的午餐？戰略投資人通常都是行業內的大魚，或者業內成熟企業。他們投入，通常都有附加條款，交換管理層席位，以便控制公司的發展方向。”
又給她夾了一塊肉，漫不經心地補充：“甚至，有的戰略投資人就是本着收購的心來投資的。早期入資比晚期收購要便宜的多，只要做的隱蔽一點，用自己信任的人逐步替換掉所有核心管理層，甚至可以直接把初創企業管成自己的事實子公司。”
趁着寧筱曦專心致志地聽講，鄒峯又舀了一勺雞丁放到她盤子裏，繼續說：“戰略投資人也分格局大小，眼光好壞。有的戰略投資人看中的是初創企業的核心能力，這，算好的。有的人，看中的就是初創企業的客戶資產。真碰到後一種，搞不好，不出一年，初創企業就被拆碎了，喫的渣都不剩。”
“哦……”寧筱曦咬着筷子，瞭然地點點頭：“所以就像大灰狼養只小白兔，投資是爲了養肥了再喫？”
一低頭，看見自己盤子裏是冒了尖的一盤子肉，嚇了一跳，擡頭瞪着鄒峯，嘟了嘟嘴，咕噥着：“你什麼時候給我撿了這麼多菜？”
鄒峯鼻子一哼：“有白喫的午餐你還抱怨？”
說完，眼睫一垂，嘴角扯出了一個不懷好意的大灰狼的笑。
白喫的午餐啊，那就喫死他！
寧筱曦狠狠地往嘴裏塞了一口肉，卻忘了——她自己就是那隻小白兔。
她哪兒知道，大灰狼上午親手驗過貨之後，覺得女朋友還是稍微有點瘦，再養胖一點將來估計喫起來更香。
正是因爲有過跟鄒峯的這樣一段討論，所以寧筱曦一下子就聽明白了陳鐸生的話，也立刻看穿了他的底細：
與投資人私相授受的，哪裏是什麼鄒峯？
搞不好，陳鐸生早已經自動投誠，成爲了戰略投資人“信任”的內部接應！
沉默了半天之後，陸翔宇的聲音又傳了出來：“jackie，啊，鐸生，明天三個投資人的聯合盡調就要進場了。鄒峯現在不在，很多事都要咱們自己來了。你的意思我明白，你也是爲公司好。我會考慮的，給我幾天時間吧……”
寧筱曦知道這段對話要結束了。她轉過身，向自己的座位走去。
心裏是一片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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