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冷箭
项目上线了,随之而来的新工作新內容都要及时跟上;
修改烂底层的任务千头万绪,董栋约了架构师要重新作规划;
审计今天入场了,那些尽调的资料要及时到位……
总之,脑子裡,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又紧急又重要的事情。
她跟自己說,你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去思考无关的事情。
然而,走进职场后,依然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陆翔宇的办公室。
门开着,裡面沒有声音。
宁筱曦拿了水杯去打水,经過最大的会议室时,看见门上贴着大大的一张纸:“尽调专用,5月10-25日。”
可是会议室裡,空空荡荡。
有些不对劲。這已经是早上九点半了,按道理說,邹峰,陆翔宇和审计团队都应该已经到了。
這就,有点反常。
到了中午,反常已经变成了异常。
因为,审计团队并沒有来。
就连邹峰和陆翔宇,也沒来。
下午的时候,宁筱曦正埋头看运营数据,行政部负责人带着前台小姑娘来找宁筱曦了。
他看起来有点为难:“宁筱曦,那啥,我們要盘点固定资产,你的电脑得做一下登记。“
宁筱曦正忙着,抬起头来的时候都有点茫然了:“现在嗎?我正忙着呢。要么下班以后……?”
负责人摇头:“就现在吧,好多部门排队呢,先紧着你,都等下班就来不及了。”
說着,伸手就把电脑拿走了,转身递给了前台小姑娘。
宁筱曦:……
得,那去跟大鼓讨论問題吧。
半個小时之后,前台小姑娘把电脑還回来了,宁筱曦打开电脑,习惯性地打开报表平台,更换输入法的时候,发现电脑的右下角多了一個从沒见過的应用标志,有点像杀毒软件。
公司的电脑常被安装各种安全软件。她也沒多想,继续埋头干起了活。
周二的早上,宁筱曦突然觉得自己的状态很差很疲惫。
昨晚,她做了一夜混乱的梦,醒来以后却什么具体情节都不记得了。
只记得自己好像一直在一條蜿蜒的山道上奔跑。好像在寻找什么,但总是找不到。
醒来以后,她感觉這一夜就跟从沒睡着過一样,累的够呛。
加入公司半年了,第一次,她沒有了早上昂扬的斗志,开完了团队站会,既不想回去做事,也不想去开下一個会,只想自己安安静静地待一会儿。
今天,邹峰,陆翔宇和尽调团队依然沒有踪影。
窗外阳光正好,正是b市一年当中最好的季节。园区裡的丁香花开了,空气中弥漫着那股清香的气味,却扫不去宁筱曦心中的阴翳。
她心裡隐隐约约觉得,应该是b轮融资出事了。
宁筱曦摸出手机,打开微信,犹豫了很久,最终点开的却是陆翔宇的名字:【翔宇哥,您這几天回办公室嗎?有些事,想找您商量。】
发完這一條,宁筱曦呆呆地看着窗外,不知道自己心裡是更担心公司,還是更担心那個男人。
叮咚,陆翔宇回微信了:【筱曦,我明天回来。明天跟你說。】
周三一大早,陆翔宇终于回来了。他进职场第一件事,就是把宁筱曦叫进了自己办公室。
陆翔宇看起来面色灰败,也像好几天都沒睡好觉一样,他冲着沙发一点头,說:“筱曦,坐吧。”
看见陆翔宇的這种状态,宁筱曦的心莫名其妙就揪起来了。
她犹豫了一下,终于决定還是直接问吧:“翔宇哥,是出什么事了嗎?不是說這周开始尽调审计的嗎?怎么沒来……?”
陆翔宇沉默了一会儿,說:“审计团队明天就来,是晚了几天,但应该還是来得及的。”
宁筱曦缓缓出了一口气,肩膀放松了。
“但是……”陆翔宇迟疑了一下:“邹峰,可能短時間内,不会回来了。”
宁筱曦刷地一下抬起了眼,一瞬间,脑子裡转過千百個不好的念头。
他怎么了?出事了?生病了?還是他家裡……?
她很想问,然而,最终只是无力地张了张嘴,什么都沒有问出来。
因为,她并沒有关心他的资格。
她甚至還沒来得及跨越邹峰心中那道真正的界限,进入他的生活裡,就已经又被他挡在了门外。
宁筱曦垂下了眼。
陆翔宇拉了把椅子坐在了她对面,以一种宁筱曦从沒见過的严肃神情,问:“筱曦,你能不能跟我交個实底,你和邹峰,到底是什么关系?”
宁筱曦怔怔地抬起头来。
這一刻,她不是不想回答,而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陆翔宇苦笑了一下:“筱曦,邹峰是出了点事。确实有点麻烦。但是你放心,只与工作有关,不涉及人身安全。”
說着,挣扎地瞟了她一眼:“這事,昨天之前,公司律师是不允许你知情的,但现在,又确实需要你配合……”
宁筱曦一听见“律师”两個字,心突然就沉了,连手指尖都跟着发凉了。
下一秒,她听见自己急迫地开口了,只是声音又嘶哑又艰涩,仿佛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他,邹峰,到底出什么事了?为什么還牵涉了律师?为什么需要我配合?”
陆翔宇抬手去摸烟:“抱歉啊筱曦,這事有点复杂,我得抽颗烟。”
他深吸了一口烟,好像才做足了准备,字斟句酌地說:
“事情是這样的,周日下午,咱们a轮投资人,b轮意向投资人的风险管理委员会和我,同时接到了一封匿名邮件。”
“邮件裡举报邹峰,在咱们這個项目裡,作为第三方融资顾问,以权谋私,侵害其他投资人利益,在职场中出现了跨越职权边界,培养個人势力,越权管理的行为。而因为他的不当举措,造成了公司的重大管理漏洞,也导致了实际的管理风险。”
宁筱曦的脸一下子白了。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觉得大脑一瞬间缺氧,眼前一阵发黑。
她突然反应過来了:啊,难怪那天邹峰的心情是那样的愤怒和悲凉
原来,让他承受不起的,既不是他身上的千钧重担,也不是脚下的万仞刀山,而是当他所有人撑起一片天空时,从背后射来的一支肮脏冷箭。
陆翔宇看了她一眼:“那天我一接到邮件,就冒着违纪的风险,截屏转发给了邹峰。”
“举报信裡其他的几條,其实界限都很模糊。邹峰干的事儿,本来就是走钢丝的,不可能一点灰色地带都不碰。确实需要花费一些時間去解释和应付。但,這封举报信裡,最恶心的是還牵扯了你。”
宁筱曦茫然了:“我?跟我……有什么关系?”
陆翔宇看着她的眼睛:“這封邮件裡指控邹峰与你之间存在不正当的私人关系,为了扶植你,他跨越了中立的边界,插手了公司的实际管理权,赋予了你過大的权力,也向你透露了不该透露的b轮融资机密。”
這一刻,陆翔宇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遥远和模糊,仿佛是从另外一個世界裡传来的似的。
“筱曦,你的網络版邮箱,這個周末曾向邹峰很久不用的一個私人信箱发送了一批客户数据,虽然客户其他敏感信息被屏蔽了,但包含了客户的联系方式,這封邮件,內容暧昧,证明了你俩私相授受。”
“不止如此,你同时還向一個外部私人邮箱发了一封邮件,裡面是b轮某個财务投资人的核心投资條款。那個外部私人邮箱是什么人的,目前還不清楚。”
陆翔宇遥远的声音裡带着谴责和怨怪的意味:“筱曦,這些,你真的自己一点都沒有觉察嗎”
天,仿佛破了一個大洞。
有滔天的洪水从破掉的天洞裡,鱼贯而出。
宁筱曦瞬间坠入漩涡,雷霆风雨劈头盖脸地砸下来,而她,像一叶小船,此时此刻只能勉强挣扎着不被卷入海底,甚至顾不上对這样恶毒的指控做出任何的反应。
有生以来第一次,她内心深处体会到了真正悲愤而苍凉的感觉,那种感觉,就像被全世界背叛了一样,足以让一個人怀疑身边的一切:這世界上,怎么能有這么歹毒的人!怎么能這样的信口雌黄!怎么能有這样的陷害栽赃!
陆翔宇惨淡地笑了一下:“那天,邹峰看到截屏就来找我了,說他不相信你做出泄密的事情。他還說,你那么聪明,就算真的做這些事,也不会傻到用自己的工作邮箱……”
“他還說,他才是真正的靶子和目标,你只是個间接的牺牲品,這些证据,都是有人为了针对他,硬安在你头上的。你是被他牵连的无辜受害者,所以……”
宁筱曦幽幽地抬起眼,目光空洞而冰冷,停了两秒钟,她却轻轻地笑了,点点头:
“所以,他就打算什么都不告诉我,自己一個人扛下来。”
难怪,邹峰要那么斩钉截铁地断绝两人之间的关系。
难怪,他什么都不肯跟她說。
因为有人知道,她是他的软肋。
因为邹峰相信,她是无辜的,是被他牵连的牺牲品。
更因为他知道,若他告诉了她原因,宁筱曦一定不会同意他的决定。
宁筱曦觉得自己一定是被气疯了,因为這一刻她居然觉得整件事,荒谬又可笑。
——他是不是以为只要他张开翅膀,就可以把她护在羽翼下,让她一点都不受到這些事的侵袭?
哪怕,他自己独自一人跌下悬崖,也要在最后一刻用全力把她托举上安全的路基?
啧,他還真是男友力爆棚啊!
可是他,凭什么替她做這個决定?!
宁筱曦从沙发上站起身来,才发现自己的手是抖的,腿是软的,可是沒关系,這一刻,她的心是硬的:“翔宇哥,举报信既然提到了我,那该走什么调查流程?我全力配合……”
說到這儿,电光火石的,她突然想到了周一下午自己的电脑被拿走的事情。
宁筱曦愣住了,唇边露出一個讥讽的笑,目光冰冷地看向了陆翔宇。
她太天真了。
出了這么大的事,当然会有取证和调查。而這些动作,在她還不知情的时候,公司就已经完成了。
她笑:“所以,翔宇哥,公司从我的电脑裡发现证据了嗎?我有那些客户数据嗎?我有投资條款嗎?你们监控到我泄密的行为了嗎?”
陆翔宇表情很严肃:“宁筱曦,你不要這样。我和邹峰从头至尾就沒有怀疑過你。可是为了保护投资人的权益,该采取的措施,我們必须得执行。
“你的公司设备裡,确实什么都沒有发现。但是为了完全洗脱你的嫌疑,接下来,公司律师建议,你最好提供你的私人电脑,手机。”
陆翔宇心虚气短地补充:“這一点,筱曦,我相信你能理解。”
宁筱曦狠狠地咬了咬牙:“翔宇哥,我当然理解。今天,你哪怕发個正式的律师函给我,我都理解。该配合的调查我一個都不会拒绝。”
“可是,你们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来找我。這些事,你们不应该背着我!”
“你不应该,邹峰他,就更不应该!”
她抬起手,指着门口的方向:“邹峰他做了什么?他是不是替我扛下了這個责任?他是不是說,那些邮件是他借用我的賬號发的,跟我沒关系?這么拙劣的谎言,谁会信呐?他怎么提供自己有罪的证据?他的电脑,账户,手机,你们看了嗎?!你们是把别人当傻瓜?還是把我当傻瓜?!”
宁筱曦知道自己已经口不择言了,但這一刻,她为自己的无力和邹峰无谓的牺牲感到冤屈和悲愤。
她不明白了:“为什么呀?他为什么要承担這种莫须有的罪名?为了我嗎?你告诉他,我、不、需、要!”
筱曦的鼻子酸涩难忍:“是他告诉我的,一個人若沒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却還要去保护别人,那不是勇敢,那是傻逼!”
“他,难道就要当這样一個大傻逼嗎?!”
最后一句,宁筱曦的愤怒爆裂,几乎破音。
她的胸口如灼烧般的疼,疼得她只能用力地抽气,深呼吸。
宁筱曦仰头看着天花板,努力把眼泪逼了回去,因为這不是脆弱和冲动的时候。
用力咽下喉头的哽塞,她尽量控制着声音:“翔宇哥,我沒发那些邮件,也不知道是什么人伪装我发了這些邮件,所以,我不怕调查。”
“投资人還需要什么调查,让他们冲我来。邹峰,你让他回来。你請他回来。公司现在需要他,他不在,b轮怎么办?我沒关系,大不了,我接受调查,我辞职,我走,换他回来。”
她充满希冀地看着陆翔宇:“你现在就带我去见律师,好不好,好不好?”
陆翔宇默默地从茶几上抽出一张纸巾递给她:“筱曦,你……别急着骂邹峰,你平静一点。我告诉你邹峰的想法,你就知道他为什么這么决定了。”
他叹了一口很长的气:
“筱曦,在邹峰心目中,现在最重要的是要维持b轮的既定流程正常走下去,所以,時間才是他心目中最宝贵和最稀缺的资源。”
“不论他是否真有問題,他如果此时此刻坚持不撤出,偏要留在公司,那么這件事多拖一天,b轮的尽调就会晚一天。他等不起,公司也等不起。”
“相反,他如果作为独立的第三方‘融资顾问’這個时候撤离,那么他犯的任何错误,都可以与公司直接切割开,他能把所有的风险都打包带走,独自接受调查评估。公司的尽调可以马上重启。”
“你說的沒错,他确实无法提供自己有罪的证据。但只要他先担下来,证明你无罪的所有调查程序都会是常规,简单和快捷的。无论如何,公司在這個节骨眼上有信息泄露,已经是很严重的問題了。若真是内部员工发的,那么就是重大审计問題。”
“說白了,這件事,你作为内部雇员,就是天大的事,可能会毁了你的整個职业生涯。但对于邹峰来說,他扛得起。”
“b轮走到今天,他的核心工作其实基本已经完成了。后面只剩下了确定最终的投资人,谈判投资條款的细节,以及敲定最后的股权结构。這些事情,我們的策略早就提前讨论定了,剩下的细节是律师们的专长,并不是非他不可。”
“可在這個时候,如果把你,或者任何一個公司管理人员牵扯进调查,這件事,都可能会拖很长時間内,沒完沒了。不止尽调审查遥遥无期,更可能会影响公司的估值。”
“更何况,那封检举信裡還有对邹峰個人的其他指控,无论如何,邹峰本来也要花時間去应对的,何必多搭上一個你呢?”
“筱曦,”陆翔宇最后說:“你别生邹峰的气,他不是,他……唉……”
陆翔宇也說不下去了,他深深地低下头,苍凉地骂了一句:“操!”
陆翔宇還记得,回来前,邹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說:“回去了,控制情绪,好好应付尽调。按照咱们规划好的一步步来,沒什么需要担心的。”
陆翔宇還想挣扎一下:“换個方式不行嗎?”
邹峰嘴角微弯:“可以,但,這是代价最小的方式。”
陆翔宇:“……”
所以,哪怕那個代价是他自己。
邹峰把他送到门口,关门时,他顿了顿:“如果你见到宁筱曦……就跟她說……”
陆翔宇抬起头,眼巴巴地等着。
邹峰自嘲地笑了:“算了,沒什么。”
他是想让她别担心吧。陆翔宇想。可是,邹峰终究连這句话都不肯带给宁筱曦,就关上了门。
陆翔宇讲完這些话,就把办公室留给了宁筱曦。
他两天沒进办公室,又出了這么大的事,他有很多紧急的事要处理。
宁筱曦呆呆地坐了很久。
久到陆翔宇出去开了個会回来,她都還在沙发上一动沒动,保持着陆翔宇离开时的动作。
听完陆翔宇的解释,宁筱曦的心裡渐渐明白了:這件事,就好像邹峰在鳌太徒步途中遭遇的那场大雪,這是绝地,也是那個等在途中的万不得已。
为了不拖累队友,不给其他人造成风险和隐患,他在此时此刻,把氧气瓶和所有装备留给了队友,自己带着风霜和伤口,义无反顾地選擇了下撤。
可是,他有沒有想過,那是一條怎样的下撤之路啊。
他沒有装备,沒有氧气。
他知道不知道,他会遭遇高反,面对失温,随时可能滑坠,跌下悬崖峭壁?
他知不知道,如果他失足坠落悬崖,连求生的工具都沒有?连攀爬的绳索都沒有?连一块压缩饼干都沒带?
想到這些,宁筱曦的第一個冲动,就是立刻冲出门去,去找邹峰。
她想敲开他的门,看着他的眼睛,牵着他的手,纵身投入他的怀裡,对他說:“你等等我,我陪你一起下撤,至少回去的路上,有我照顾你。”
可是,他不给她這個机会。
他沒有问她的意见,就把她留在了垭口之上,留在了登顶的队伍裡。
他终究,心裡還是只把她当作了一個队友,一個需要他照顾的小白。
他自始至终都认为,那條艰难的道路上,他一個人走来,也会继续踽踽独行地一個人走下去吧。
他就像那個孤独的侠客一样,带走了四面楚歌,八方剑戟,千裡不留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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