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 第97章
河水之下,淮玉似乎還在叫喊着什么,像一块破布一样漂浮在水中,皮肤被她口中吐出的气泡撑得鼓起,又有小船从她身上碾過,她发不出一点声音。
两個人在河面上停驻了一会儿才继续往前走,走到彼岸边,上了岸才对视一眼,回头一看娄海和庄潮正在朝他们走来。
這地方寂静,两岸只有一些膝盖高的杂草胡乱生长,陆柯词和邱岘都沒有出声,等娄海和庄潮走過来了才稍微有了些声响。
“吓死我了,”庄潮瞪着邱岘,“我以为你真的……”
“怎么可能,”邱岘扯了扯嘴角,“她可是亲手杀過我一次,又偏执至此,怎么可能放過她。”
“那你俩配合得還挺好啊,”庄潮也笑,抬眼看着陆柯词,“什么时候商量的?”
“……沒有商量,”陆柯词皱着眉說,“半個字都沒和我提。”
他甚至不能从邱岘的魂域裡听到什么,不知道他究竟是真的觉得淮玉做得对還是假意骗她,让她放松警惕,陆柯词完全不知道,只能凭着信任强迫自己,相信邱岘不会真的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還好邱岘真是诓她的。
陆柯词看了邱岘一眼,沒說话。
“河水下头是什么?”娄海在這個时候开口,“她還有可能上来么?”
邱岘缓缓道:“河水下头……我也不知道,但如果掉下去了,只有魂魄齐全的人才能上来。”
“她身体裡有一半魔族的魂和气息,算不上魂魄齐全,”娄海顿了顿,“估摸着是上不来了。”
“我回去之后会派人来此处把守,”邱岘深吸了口气,“容不得出乱子。”
娄海点了点头。
沒有人知道河水下头究竟是什么,就像沒人知道天道从何而来一样,甚至不知道這忘川河水究竟流向何处。
未解之谜有太多,全都搅在一起十分混乱,邱岘這会儿沒什么心思去细想,他一下坐到地上,魂域的匮乏反饋到身体上,浑身都被绷紧了那般疼。
陆柯词在他坐下去的那一瞬间跟着蹲了下来,沒說话,但十分紧张地攥紧了他的手。
庄潮也蹲下来,抓過邱岘的另一只手把了脉,半晌后轻声道:“沒事……但一年内都不能用法术了,你這次魂域受的伤太重,得好好儿养着。”
“嗯。”邱岘应下来。
“這边的事告一段落,我們也得回去给其余的人通個信儿,”娄海說,“冥界内說不定還有她的残党,都得收拾了,你们……”
“就在這儿待着吧,”庄潮打断了他,“邱岘在地府内好养伤些,陆柯词也不便再跟着四处跑,现在怎么說也是個鬼魂,在地府总要好一点儿。”
娄海抿了抿唇沒說话。
“此处要怎么回去?”庄潮又问。
“啊,你们坐船回去吧,”邱岘抬手指了指河岸边,那裡果然有一艘不大的木船,“回去后就是在轮回司裡,這個点儿孟婆应该在,你们和她說……算了,你是四方神君,要她开门她也不至于不开。”
娄海点点头,和庄潮一起跨上小船了,才小声问:“你打断我干什么?”
“让他们俩单独待会儿吧,”庄潮撑着脸,轻声說,“怎么說也经历了這么多事……你应该最明白的,记忆突然恢复了,整個人都不大好受。”
更别說邱岘和陆柯词根本沒什么時間去梳理那些過于庞大的记忆。
娄海看了庄潮两眼,不說话了。
邱岘和陆柯词還待在河岸旁边,两個人像是陷入了一大段空白期,识海和魂域裡都是安静的,此时的六芒星应当是亮了六個角,邱岘有什么過于激烈的心理活动都会被陆柯词捕捉,听得清清楚楚,但邱岘什么都沒有想。
他就這么坐着,开始把這些事情一件一件的捋顺,捋到头,但越捋越心烦。
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了,那些从六芒星裡涌出来的记忆是他的,又不像是他的,带着一股很大的违和感冲进大脑和心底,不知道陆柯词怎么样,邱岘需要時間来和自己调解。
旁边的杂草堆裡窸窸窣窣传来些动静,邱岘和陆柯词同时望過去,只见那裡头几個荒灵小心翼翼地扒拉着杂草,哭哭啼啼地往這边看。
头顶三根草的荒灵看准了,确定了面前的人是邱岘后立刻一個原地起跳飞到了邱岘怀裡,扯开嗓子吼:“少主啊——!”
“……靠!”邱岘一把拉住他,沒让他直接扑自己怀裡,“干什么?”
“少主少主少主少主!”荒灵们全都跑出来,哭着鼻子喊,“刚才来了個怪物!吓人喏!”
“我沒见過那么吓人的东西,”头顶五根草的荒灵慢悠悠地凑到陆柯词身边,往他身上靠,寻求点儿安慰,“好吓人好吓人,我們都躲在草裡,不敢动……你怎么了!”
他一嗓子喊得所有的荒灵都停止了哭闹,纷纷扭头看過来,陆柯词被他们盯得愣住了,一动也不动。
“你怎么成魂魄了!”五根草大声喊,“怎么死了!”
“啊!不能死不能死!”
“怎么咯怎么咯!”五根草有些慌张地抱着陆柯词的手腕,“上次来都好好的,說好草莓蛋糕分给你,你也不来吃,怎么就死啦!”
“我……就,运气不太好吧,”陆柯词扯着嘴角笑了下,越来越多的荒灵开始往他身上爬,嚷嚷着不能死不能死,“沒关系,以后還会回来的。”
“回来也不是你啦!”五根草嚷嚷道,“沒记忆了!也法力了!身上也沒有花花的香了!”
三根草从邱岘手裡逃出来,大步跑過来一脚把五根草踹开:“你不要听他乱讲,快去投胎了!你看你的腿都要沒有啦!”
陆柯词愣了愣,视线往下挪,這会儿才察觉到自己的双腿已经到了近乎透明的地步。
成了魂体后,先杀天帝,又跟着去了许多地方,再追淮玉,一连串的战斗下来几乎沒有休息過,魂魄一直处于一個状态拉满的程度,這会儿突然放松了,陆柯词后知后觉到了身体裡漫开的寒气。
和邱岘能察觉到的疼不一样,他身体裡漫开的寒气就像天生属于他,却又一寸一寸侵蚀掉他体内的灵力那般,令人恐惧万分。
陆柯词倒抽了口气,半個音节都沒出口,邱岘便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他们依旧沒有說话,但邱岘的手在抖,抖得周围的荒灵都不敢再說话,纷纷从陆柯词身上爬了下来。
半晌,河岸边又出现了一艘木船,船头的蜡烛亮着,船桨在两旁慢慢地摇,邱岘似乎冷静下来了,要把陆柯词拉起来,陆柯词却站不起来,近乎虚幻的双腿使不上一点力气。
“啊,”陆柯词看着自己的腿,膝盖以下几乎沒了踪影,他在消散,消散的速度快得吓人,“我……”
“不是說好三天?”邱岘又一次蹲下来,手伸過去想碰一碰他的腿,又缩回来,咬着牙问,“那天道不是說了,有三天的時間?!”
這才多久?最多過去一天,怎么就开始消散了?!
难道真要送他去投胎?
不,天道叫他们先来追杀淮玉肯定是有暗示的意思在裡头,不然天空之上不可能有雷劈下来警告,但他究竟在暗示什么?
淮玉知道孟春的肉身在哪?淮玉知道如何让陆柯词神魂稳固?
沒有头绪。
沒有任何头绪。
邱岘脑内开始飞快地回顾,和淮玉的战斗裡究竟有什么他们遗漏的细节,放电影似的从头到尾放了一次也沒有察觉到任何疑点,他攥着陆柯词的手越来越紧,半個字都說不出来。
陆柯词抿着唇沒說话。
消散的原因可能是手钏上的五行石不全,压不住太多的魂魄,也可能是他法力消耗得太過了,超過了天道的预料——這還是句芒想方设法给他补充過一次法力的结果,如果不是句芒,他這会儿已经散开了也說不定。
……就像从前那样。
陆柯词脑内忽然想起以前,自己神魂失控,逐渐不认识人,丢失记忆的时候,邱岘也是這幅表情。
连呼吸都不均匀的颤抖了,想方设法的去救,阿岘踏遍千山万水,找了数不清的妖怪山灵与神仙,寻一個拯救神魂破裂的神族的法子。
可世间连神族都少有,哪有什么拯救的法子。
花与草,树与叶,通通受到孟春失控神力的影响,铺天盖地疯狂地长,从地面裡顶出来的藤蔓毁了别人的房屋,重新获得行动之力的菩提林疯了般往树洞裡塞人,就连河水底的水草都开始蔓延,整個世间开始漫出惹眼的绿。
句芒来了木屋,同他說:“你后悔么?”
孟春认不出句芒了,或许认得,但觉得沒什么脸面再见他,眼睛也不眨地点头,又摇头,不知道究竟想說什么。
句芒从袖子裡摸出一块黑石,放到桌上,說:“這是唯一能压制神力的苦宏石,你由我所创,如今危害人界……不得不除。”
孟春看着那块石头,却想,和阿岘的双星鉴成了,主契在我,我死了,会不会把他也害死?
句芒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头一次弯下腰来,十分用力地搂住了孟春。
许久之后,阿岘自山下回来,句芒已经不在屋裡,他推开门,身上都是血腥气,妖的,魔的,似乎是孟春失控后有许多人循着神力而来,要将孟春斩杀,救世间万物得以解脱,但刚冲到山下,便被阿岘杀了。
“花会开多久?”孟春低声问他。
“永远。”阿岘答。
“花会开多少?”孟春问。
“铺满人界也与我們无关。”阿岘答。
孟春攥紧了那颗苦宏石,想,不应该是這样的,阿岘快入魔了,他失控的神力带着双星鉴在阿岘魂域裡作祟,叫他失了本心,再也不像从前那样温和。
都是我的错。
“对不起,”孟春轻声說,却哭了,眼泪眨眼滚到唇边:“对不起。”
他用那颗苦宏石硬生生将阿岘身上的双星鉴剥离,眼睁睁看着他倒下,最后又俯身,在他手腕上施了法术。
与自己的记忆会随着双星鉴的剥离而离去,但阿岘会想起来這一世要寻什么人,八成是上辈子沒忘干净。
孟春用所剩不多的法力彻底封住了阿岘的记忆后,整個神魂膨胀又收缩,最后将苦宏石丢进了忘川河中。
忘川河内关押怨灵,六界内,不会有任何人能接触到它。
就算接触了,也不会有什么反应。
那是孟春的双星鉴,除非他本人再次触及,否则那就是一块普通的黑石。
但世间从此再无孟春君。
“你干什么?說了河裡有怨灵你還往裡探?!”
“不是的,石头……不见了。”
“什么石头?忘川河裡全是怨魂怨灵,哪来的石头?”
“有的,刚才有颗石头在河水裡发光……”
陆柯词回過神,低头一看,自己手腕上的黑色六芒星正在发光。
他把阿岘的六芒星捡回来了,阿岘由他的魂魄护体而生,双星鉴再筑时竟然就這么调了個儿,黑白相反,不過主契還是在他這边。
……世间万物竟是這样安排的。
当初孟春亲手把六芒星丢进忘川河裡,后来陆柯词亲手把六芒星取回来。
南陋对神树起了贪念,害了孟春,最后死在陆柯词手下。
淮玉以救世主自居,杀了不少同族,最后被淹沒在怨魂堆裡。
他和邱岘,同根而生,天生要待在一起,所以不管多少世,多少次,遇到了,都是情爱二字。
都是命。
所以再投胎一次也不要害怕,他们会再遇,会和以前一样,是命裡注定好的。
陆柯词懂的,邱岘也懂。
他们对视一眼,谁都沒有开口,所有的不甘,痛苦,完全不想要的释然,通通捏在掌心裡,开不了口。之前在沙漠裡就商讨了很多,可真的要发生的时候他们根本沒有那么放松。
浑身紧绷着,喘气都喘不過来。
天道說了那样的话无异于给了希望,却只是给了希望的名头,邱岘觉得自己看到光了,能省去可能到来的近百年的等待,但此时又将一切推翻得不像样。
“陆柯词,”邱岘低声喊他,“我真的只能送你去投胎了?”
陆柯词顿了顿,還沒說话,手腕上的手钏在這個时候亮了起来,那一颗空白的五行石,终于亮起了属于它的绿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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