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失格
那人眼眸裏浮現出一點疑惑，看着行瑞，用了很久才又擠出一句話。
“你,鳳安的,崑崙山？”
行瑞一愣，開口：“崑崙山？對，我是在崑崙山,鳳安是崑崙山的領主,您……您怎麼會知道崑崙山？”
那人沉默下來，許久,纔再次開口。
“你還是來了。”
三個人都是一驚。
這句話的邏輯和發音比之前正常了很多，這個人似乎正在一點點恢復正常的樣子。
行瑞試探着問：“您……是？”
這次，那人的回答更加清晰篤定：“秦玉沉。”
陸憫一驚：“真的是你。”
“秦相,”龍思辰開口,“我們三人來到這裏，是因爲……”
“我知道，”秦玉沉說，“你們聽到了召喚。”
他的目光在三人身上來回看了一圈，最終又定在行瑞身上。
“你化形了。”
行瑞眼眶有點發紅，點點頭。
秦玉沉知道崑崙山,知道自己，還知道自己以前是不會化形的。
他……分明和鳳安有過接觸。
秦玉沉輕輕動了動手指，很快，周圍的海水像是被一道無形的屏障擋住，從海底向兩邊慢慢分開，讓出了一條可以容納三人並行的道路。
三個人這才重新站穩。
秦玉沉低頭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衣服：“……抱歉，太久沒動了,衣服都朽了。”
話音剛落，他就瞬間變了一個樣子，原本破的看不清本來面貌的衣服，變成了一身黑底金雲的長袍，頭髮也由亂糟糟的一團變成了束髮，上面還束着一個白色的玉冠。
秦玉沉的腰間還佩着一柄長劍，長身玉立，鳳表龍姿，加上那雙攝魂奪魄的藍色雙眸，讓人僅僅是看一眼都會覺得褻瀆了他。
此刻的秦玉沉，終於顯出作爲“神”的威儀來。
三人幾乎是不自覺地低下頭，態度也變得恭敬起來。
秦玉沉又說：“既然你們找到這裏來了，那就說明……越來越多的人，發現了這裏。”
這句話含有很多額外信息，龍思辰心念一動：“秦相，曾經是否有個人……也來過這裏？”
“是，”秦玉沉說，“那是個很厲害的人類，修爲高的讓我有些驚訝。”
“那他……後來去哪兒了？”
秦玉沉卻沒有立刻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問行瑞：“你化形後，去了哪兒？”
行瑞眨眨眼：“我……我化形的那天，遇到了龍思辰，然後跟他回了雲訪市。”
秦玉沉點點頭：“去了人間。”
行瑞還是忍不住問：“請問……您怎麼認識鳳安，他……現在在哪兒？”
秦玉沉看他一眼，轉身：“……跟我來吧。”
他朝着之前站立的方向走去：“既然你們來了，那麼……遲早是要知道真相的。”
三人對視一眼，跟上秦玉沉。
秦玉沉一邊走，一邊幽幽開口：“這個故事我講過幾遍了，但我不介意再和你們仔仔細細的講一遍，你們聽好了。”
行瑞立刻屏住呼吸，認真聽着秦玉沉的話。
他有預感，秦玉沉要說的是關於三百年前的事情。
果然，秦玉沉開口：
“我想你們都知道，三百年前，出了一些變故。”
“反饋到人間，大概就是……你們修煉用的‘靈氣’，消失了。”
“其實不止靈氣，這個世界還發生了很多變化，只是，你們察覺不到。”
“因爲這些都是神留下的詛咒。”
“您是說……”行瑞問道，“是神明收回了靈氣？”
“……可以這麼理解。”
行瑞一驚：“……爲什麼呢？是……妖族犯了什麼錯嗎？”
秦玉沉回答他：“沒有。”
“那……是人間界出了什麼意外？”
“也沒有。”
“……”行瑞更疑惑了，“既然我們沒有犯錯，神明爲什麼要懲罰我們呢？”
“……”
龍思辰又問：“秦相，請問這個懲罰，什麼時候可以結束？”
秦玉沉腳步一頓，轉頭看了他們一眼，眼眸沉沉。
“永遠不會。”
……
“！！！”
“什麼？！”
“啊？”
三人都是一愣，臉上露出震驚的神情。
“……爲什麼？”行瑞眨眨眼，“神明……對我們不滿？”
“神明？”
秦玉沉重複了幾遍這個詞，低低地笑了。
“神明……”
……
陸憫皺眉，直覺秦玉沉的態度很奇怪，忍不住問：“秦相，您……不也是神嗎？”
“我？”秦玉沉擡頭，看了衆人一眼，笑了，“我不是。”
“！”三人愣住了。
秦玉沉笑的無奈又蒼涼：“這個世界，早就沒有神明瞭。”
“！！！”
秦玉沉：“三百年前，神明突然發現，這個世界變得太快了。”
“他們預感到未來會發生一些連他們自己也無法控制的事情，於是……他們決定離開。”
行瑞瞪大了眼：“離開？你是說……神明要走？！”
“對，神明要走，上三界的人，都會離開。”
行瑞下意識擡頭想看一眼天空，但當他看到滿天的海水，才意識到自己還在海底。
“……不可能，”陸憫皺着眉，顯然難以想象，“神明……怎麼會離開？他們怎麼可能拋棄……拋棄……”
秦玉沉順着他的話，一字一句道：“沒錯。”
“神明拋棄了這個世界。”
這句話像是一記重錘敲擊在衆人心上，讓他們僵在原地，半天都回不過神。
行瑞的嘴脣在微微顫抖：“……爲什麼？”
神明創造了這個世界，卻……又要拋棄這個世界？
秦玉沉看他一眼，沉聲道：“因爲這個世界的生靈，已經太過強大了。”
“一萬年前，神明掌控世界。”
“一千年前，神明引導世界。”
“而現在，世界自己在發生改變。”
“人類也好，妖族也好，都在快速地進化，快到讓萬年不變的上三界，開始惶恐了。”
說到最後，秦玉沉的聲音逐漸低沉了下去：“終有一天，這個世界足夠強大，神明反而會受到威脅。”
“所以……他們走了。”
海底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行瑞愣了好久，才艱難地開口：“所以……這纔是靈氣失落的原因？”
“難怪下三界三百年來無人飛昇。”
陸憫也恍然：“難怪無論閻府發生了什麼動亂，都不再有一位神明現身。”
他滿眼都是愕然和錯亂，似乎還有些無法接受。
行瑞卻看向秦玉沉：“所有的神明都走了？那您……”
秦玉沉爲什麼沒走？爲什麼待在這個漆黑幽寂的海底？
秦玉沉說：“我？我捨不得。”
“我捨不得離開，他們也拿我沒辦法。”
“所以……他們削去了我的神格，將我困在上三界足足百年。”
“後來我毀掉了封印，來到了這裏。”
龍思辰皺了下眉：“爲什麼是這裏？”
秦玉沉擡起手，朝前面揮了揮。
“你們自己看吧，看看……這裏曾經發生過什麼。”
隨着他的動作，面前的海水錶面突然有了具體的影像，畫面中是一片寬闊的海，海面上站着一個人。
那是一尊神，他一出現，站在海面上的時候，三人就確定他是神。
因爲他的神情肅穆威嚴，眉眼慈悲，卻又無悲無喜，一動不動地站在海面上。
四面八方的生靈朝他涌來，有人類，有妖族，也有鬼族。
這時的妖族顯然強大不少，幾乎每一個妖都會飛，人類也能御劍飛行，連鬼族也強大到可以在天空中任意穿梭。
這些生靈奔涌到神的腳下，匍匐跪拜，虔誠地向他祈求禱告。
這影像是無聲的，但即使無聲，三人也能從這些跪拜着的人的神情中，看出極致的尊崇和癡迷。
龍思辰：“我想知道，爲什麼這麼多人同時來到了北極？”
秦玉沉緩聲開口。
“神明在離開前，大發慈悲，決定帶着下三界的一些生靈，一起離開。”
“就如你們看到的，”秦玉沉擡頭看向那些畫面，“這就是當時的世界，最強的那些人了，他們都被還留在這個世界的神明召喚而來。”
“那……”行瑞看着畫面裏一個熟悉的身影，眼圈逐漸開始發紅。
“他們……走了嗎？”
“……”秦玉沉突然沉默下來。
這沉默讓行瑞越發不安，一種不詳的直覺讓他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無數的屍體，隨後，他的聲音開始發抖。
“他們……沒走嗎？”
秦玉沉輕輕嘆了口氣。
他隨後的每一句話，都無異於一個重磅炸彈，直接在三人心中炸開。
“沒有。”
“這些生靈和神明不同，他們割捨不下這個世界，也捨不得所有的同類。”
“所以他們選擇留下，並且向神明祈求……求他們不要拋棄這個世界。”
“……然後呢？”行瑞愈發不安。
“然後神明發怒，兩方……打了起來。”
隨着秦玉沉的話，畫面開始逐漸扭曲，變成了另一幅畫面。
那些原本恭敬地跪着的人、妖和鬼，突然全部聯手，和神開始對抗。
無數的屍體被打落到海底，然而，轉頭就會有更多的生靈重新迎上去。
但生靈的數量畢竟是有限的，即使他們前赴後繼，也終究敵不過神。
這時，一隻金色的鳳凰突然從畫面中耀眼地躍出，它周身的金光漂亮到讓人不敢直視。
“鳳安！！！”行瑞猛地喊了出來，死死盯着那隻鳳凰。
龍思辰下意識拉住了行瑞：“……行瑞，這是過去的事情。”
行瑞卻瘋狂地要撲上去：“不！鳳安燃了尾羽！他會死的！！！”
衆人這才發現，鳳凰周身正在升騰起金色的火焰，火焰耀眼，幾乎點亮了整個海面。
隨着火光逐漸蔓延，畫面卻一點點暗了下來。
行瑞的眼淚不受控制地往下掉，他轉頭看向秦玉沉；“然後……然後呢！鳳安呢！”
“……”秦玉沉嘆了口氣，搖搖頭。
畫面最終完全消失，與此同時，衆人眼前原本空無一物的海底，卻突然有了變化。
深海之中逐漸顯現出一尊巨大的佛像，這佛像體積龐大，比鯤還要大上幾倍。
衆人離得太近，第一眼甚至看不到佛像的全貌，只能勉強看清它的一點點輪廓。
佛像是殘破的，連眼睛也只剩一顆。
而在佛像的底座，一隻巨大的鳳凰纏繞其上，像是試圖以一己之力攔住它。
衆人都被突然出現的佛像震撼，只有行瑞猛地一僵，隨後直接朝着佛像撲了過去。
“鳳安！”
然而，當行瑞跑到面前才發現，這隻鳳凰早就已經石化了，和佛像幾乎融爲一體。
行瑞愣愣地蹲下，顫抖地摸了摸鳳凰的尾巴。
透過石頭還能看到尾羽上原本的紋路，行瑞記得鳳安的羽毛漂亮又精緻，可現在卻變的了無生氣。
“鳳安……死了？”行瑞的聲音啞的不像樣，視線也被淚水覆蓋，模糊不清。
秦玉沉走到他身邊，沉聲道。
“神是強大的，即使所有人聯手的，也殺不了他。”
“這隻鳳凰就拿自己做祭，勉強擊退了那尊神。”
“但神在臨走前，留下了詛咒，他要世上的靈氣從此枯竭，他要……這個世界消失。”
“這也是……人間界靈氣消失的原因。”
行瑞哭着跪到地上，摸着石頭嗚咽。
秦玉沉頓了一下，再次開口：“我趕來的時候，所有生靈都已經死了一百多年了，但這隻鳳凰竟然還沒有完全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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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瑞聽到這句話，愣愣地擡頭看向他，眼裏重新燃起了一點希望。
秦玉沉說：“他在那段時間裏，跟我講了很多事情，關於崑崙山，關於你，關於所有的妖……”
“只是，很可惜，到最後，他還是……安靜下來了。”
“……”
眼底的光突然熄滅，行瑞渾身都開始顫抖，泣不成聲。
龍思辰蹲下，輕拍着他：“行瑞，鳳安……是爲了救我們所有人。”
如果不是他，也許這個世界早就毀了。
“可是……”行瑞哭的傷心，“可是他死了，他死了啊……”
龍思辰眼圈也是紅的，他沉默地嘆了口氣，抱住了行瑞。
……
陸憫一直在靜靜地凝視着那尊佛像，突然，他開口：“這佛像……似乎不對。”
秦玉沉看向他。
陸憫說：“我閻府中供奉着許多佛像，我見得多，大概能識別出佛像中的不同手勢，可這個佛像……手勢不對。”
他指向佛像的雙手：“右手舉在胸前，手心向外，手指向上，是爲無畏印，意指神爲救濟衆生的大悲之心。”
“左手下垂於膝前，掌心向外，是爲與願印，意指神爲衆生滿願、滿足衆生祈求。”
“可這個佛像……”他猶豫了一下，才說，“手印是反的，它偏偏左手做無畏印，右手做了與願印……”
秦玉沉和陸憫同時看向那個佛像，身龐的行瑞還在哭泣，哭聲悲切又絕望。
可佛像的神情卻十分漠然，與周遭無數的屍體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秦玉沉笑了，笑容裏帶着諷刺：“好一個衆生滿願，大悲之心。”
“如果這也叫神明，那我倒是慶幸，我不再是神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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