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正文完結

作者:雲拿月
陳就去見霍小勤那天,不止冬稚,許博衍也特地陪着回去了一趟。

  天氣晴好,冬稚和許博衍在小別墅的院裏對坐下棋,一步走了半天都沒決定。

  “我看你這心思也不在棋上。”許博衍其實也沒什麼心思,攥着一枚喫下的子在手裏翻着邊兒把玩,“真要擔心,不如進去看看。”

  冬稚想是想,心裏知道不能,“不了。媽等會該不高興。”

  陳就進屋和霍小勤談話,許叔還把書房讓給他們,十分正式。

  許博衍往裏瞅一眼,寬慰道:“應該沒什麼事兒,勤姨脾氣那麼好,你就放心吧。”

  脾氣好是沒錯,但也得看是什麼事情。

  “我只是怕陳就說錯話讓媽不高興。”冬稚猶豫半天,終於把手裏的棋子下了。

  冬豫是什麼?於霍小勤而言,是她的前半生,是她三分之一的生命。

  知道情況非同一般,許博衍只能把話往好處說:“陳就那麼聰明的一個人,我看你不用擔心太多,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他心裏肯定有分寸。”

  “但願吧。”冬稚低嘆一聲,視線落在棋盤上,“哥,該你了。”

  “啊?哦,好……我等你半天,你倒來催我,來來來,好好下一局……”許博衍唸叨着,重重往棋盤上落下一子,來勢洶洶一個大殺招。

  棋局還沒結束,快收尾的時候,陳就出來了。

  他是被趕出來的,書房靠着院子,下棋的兩兄妹隱約聽到一聲斥責,隨後不多久,就見陳就臉色並不輕鬆地走出來。

  冬稚把剛拈起的棋子一撩,迎過去。

  “怎麼了?”

  許博衍顧不上繼續征戰棋場,跟在後頭湊過來。上下打量一番,陳就臉上身上沒有別的痕跡,還是進去那般得體,看來沒有上升到動手的局面,心下鬆了口氣。

  “談得怎麼樣?”

  面對他倆的追問,陳就默了默,搖了搖頭。

  冬稚還未來得及開口,裏面來人,幫傭的阿姨出來傳話,讓她進去。

  推開書房的門一瞧,霍小勤坐在竹編椅上,沉着臉生悶氣。

  “媽……”

  冬稚叫她,沒反應,過了兩三秒才答應,往面前一指:“你坐這。”

  依言過去在她對面坐下,冬稚不由得問:“怎麼了?你們……他說了什麼?”

  “我以爲他爸媽拎不清,他該是個拎得清的,沒想到他竟然也這麼糊塗!”霍小勤猛地一拍扶手,少見的發怒模樣讓冬稚嚇了一跳。

  冬稚不明所以。

  “他跟我說什麼?你知道他跟我說什麼?!”霍小勤氣得不行,“他竟然跟我說,你們不要孩子!”

  “……什麼?”冬稚一時沒反應過來。

  孩子,什麼孩子?

  霍小勤平息火氣,眉頭卻依然擰得緊:“他剛纔打着來,跟我說了一堆保證的話,我問他,那些爛攤子,那筆爛賬,這些事情怎麼處理,他竟然跟我說,他知道我心裏有怒有怨,這口氣肯定咽不下去,願意不要孩子!”

  在冬稚的怔愣中,霍小勤數落不停:“他這是懲罰他爸媽嗎?他這是胡鬧!”

  “他……跟你說了這些?”冬稚沒想到。

  “不然呢?要不是這麼說的我能這麼生氣?”叫陳就來,爲的就是談一談他和冬稚的事,霍小勤雖說沒有鬆口,但至少給了一個願意商量的態度。

  眼下她不僅沒有態度迴轉,反而更氣了:“這麼大個人了,怎麼想事情這麼不清楚?什麼他爸爸最盼陳家有人繼承,不生孩子兩家的糾葛就不會延續……那你呢?他有沒有考慮你?你要是真跟他過,以後你們倆年紀大了怎麼辦?他就不爲你想想?”

  冬稚怔愣中帶着詫異,顧及不上霍小勤和陳就已然聊到這麼遙遠的事情,全然爲陳就的決定喫驚。

  “他要是是這麼想的,那我一百個不願意,這件事想都不要想!”霍小勤扔下狠話,揮手趕冬稚走,“你們回吧,今天不留你們喫飯了,讓你哥也走。尤其是陳就,趕緊領得遠遠的,我不想看到他!”

  冬稚沉吟許久,輕聲說“知道了”,搭上霍小勤的肩膀,給她拍了拍背順氣:“我會跟他好好談談。媽你別想了。”

  ……

  早就料到事情不能一天解決,一行三人沒有做當天回程的打算,在盛城定了酒店。

  一回房間,冬稚就和陳就談“孩子”的問題。

  “爲什麼沒有提前告訴我?”在見霍小勤之前,她對他這個想法完全不知。

  “勤姨和你說了?”陳就不答反問。

  “她當然會和我說!”冬稚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此刻的心情,“你到底是怎麼想的?做決定之前,爲什麼不先和我打聲招呼?我媽跟我說的時候我都是懵的!”

  陳就握住她手腕,“你先冷靜……”

  “我很冷靜,就因爲冷靜所以才生氣!”冬稚掙開他的手,面色嚴正,“這是一個人的事嗎?是你一個人的事情嗎難道?不是,這是我們倆的事,事關我們兩個人,你爲什麼不問過我,也不考慮我的想法就這樣去跟我媽說?”

  “我知道你不想。”他說。

  冬稚深吸了口氣,走到一旁沙發扶手上坐下,臉上情緒複雜,煩躁中帶着一縷頹色。

  “你知道什麼……”

  她擡手遮在額上,擋住眼睛,聲音低迷。

  假若他們結合,誕下的將會是陳文席的孫子,延續了陳家血脈的後代。單從這個層面上去想,確實令她抗拒。

  可是這對他不公平。

  陳就不喜歡小孩子嗎?並沒有。

  冬稚心煩,騰地站起,往臥室裏走。

  “我靜一靜。”

  他們住的酒店是個小套間,她躲進房裏,門關上,與客廳隔絕開來。

  靜了很久,陳就在沙發上坐下,十多分鐘後,他到臥室門前,輕輕一擰把手,門開了。

  冬稚坐在牀沿邊發呆。

  陳就行至她面前,攬着她的脖頸,她靠進他懷裏,頭抵着他的腹部。

  “豫叔的死是改變不了的事實,我爸欠他的,也還不清。”

  她閉着眼問:“所以你就用這種方式懲罰你爸?”

  “不是懲罰。我只是覺得,兩家的恩怨,或許到我們這裏終結最好。”他說,“我不想你陷入兩難,沒辦法釋懷的話,就不要勉強自己。只是很抱歉沒有事先和你商量,沒有考慮到你的感受。”他默了默她的頭,“對不起。”

  冬稚在他衣物面料上蹭了蹭額頭,良久,陳就聽到她啜泣吸鼻子的聲音。

  “哭了?”他擡手去扳她的下巴,她捉住他的手腕,不讓他用力。

  “陳就。”冬稚帶着哭腔問,“你願意娶我嗎?”

  他撫着她下顎的手霎時頓住。

  過了很久,又或是一瞬,他的手掌沿着她的脖頸,探到她背後,輕輕摟住她。

  “我想娶你。”

  不是願意,是想。

  很想很想。

  冬稚抱着他的腰,將眼淚隱藏在他的衣服之中。

  “我們生的孩子,不僅僅是陳家的人,是你爸的孫子……”她呵着熱氣說,“這些都無所謂,不重要!你懂不懂?那首先是我們的孩子,跟別人無關,是我和你的。爲什麼要用別人犯的錯來困住我們?要或者不要可以慢慢考慮,我不想你把你爸的錯當做枷鎖背在自己身上——”

  陳就喉頭艱難:“我懂,我都懂。”

  冬稚已然哭了出來。

  很多年前她就已經用陳文席的錯誤懲罰過他,這不公平。他是最無辜的一個,憑什麼總是爲別人承擔?

  “冬稚……”

  “我愛你陳就——”冬稚想起那年舊樓前的他,驚詫,痛苦,失望,臉色慘白地被她刷在夕陽下,被舊時的情緒裹挾,傷口又一次翻新。

  她攥緊了他的衣服,眼紅紅,“我愛你,你不要這樣……”

  陳就從怔愣中回神,一下一下拍她的背,“冬稚,冬稚……沒有……你聽我說……”

  他蹲下身來抱住她。

  她哭了好幾聲:“我不要你想這些!不要你總是考慮,總是……”

  “你聽我說。”他的大掌託着她的後腦,薄脣貼着她鬢邊的髮絲,道,“是我的錯……不哭了,先不哭。我只是怕你辛苦,我不想你傷身體,懷孕太累了。我也不想你心裏有疙瘩。有沒有孩子沒關係,對我來說重要的是你,只要我們能一起就夠了。我想和你走得更長更遠。”

  冬稚眼淚糊了一臉,抱住他的脖子,涼絲絲的水跡全擦在他皮膚上。

  她嗚咽着,對他說:

  “——對不起。”

  那一年走入極端歧途,爲怨恨牽連傷害了他,決絕一別,從此午夜夢迴,一遍又一遍經歷那個心碎時刻。

  她很後悔。

  心碎的感覺再痛,陳就也比她痛一萬倍。

  怨恨的惡爪,從來都不應該對愛你的人伸出。

  “我沒怪你。”

  陳就拍着她的背,動作和聲音一樣溫柔。

  他說:“我從來都沒有怪你。”

  只要你愛我。

  他求得並不多。

  只要冬稚愛陳就。

  一切都夠了。

  ……

  陳就第二次見霍小勤,終於沒有被趕出來。對於他和冬稚的事,霍小勤提了很多要求,不少都是故意刁難,但他還是一樣樣做到了。

  許博衍作爲事件旁觀者,悄悄感嘆:“這娶個老婆比登天都難!”

  轉頭瞥見自己妹妹看來的眼神,又立刻改口:“不過也應該,我妹妹什麼人物,辛苦一點是正常的,哪那麼便宜他!”

  後來所有人都知道他們要結婚,本以爲有熱鬧可湊,秦承宇摩拳擦掌準備折騰,左等右等,卻等來陳就已經在家裏求了婚的消息。

  一幫人大失所望。

  然而半年後,冬稚給他們來了個措不及防。

  在國內巡演的最後一場演出上,演出完謝幕的時候,她突然站在臺上請衆人給她幾分鐘時間。

  在聚光燈下,她握着話筒說:

  “我有一個從年少時相愛至今的戀人,他滿足了我對另一半所有的要求與幻想,我確信,除了他以外,在這個世界上,我再也找不到第二個人能與我如此契合。”

  “我們互相陪伴對方走過了整個童年與青春,我們是最瞭解也最珍惜彼此的人。”

  “這一路上他爲我付出了很多,一直包容我,遷就我,疼愛我,哪怕我曾欺他騙他傷害他……”

  她停了停。

  下一句:

  “我想在這裏,向他求婚。”

  全場響起壓抑的驚呼,觀衆們眼裏放光,按捺着雀躍與歡呼的衝動。

  “陳就先生。”

  冬稚看向臺下正中位置,穿着正裝的英俊男人。

  “站在臺上,我是堅持自我的小提琴家,拋去這個光環,我只是一個平凡的普通人。”

  “你願意娶我嗎?”

  她無比認真地望着那一個人——

  “我想給你,下半生全部的愛和陪伴。”

  在觀衆們剋制不住的歡呼與掌聲中,陳就站起身。他走到臺前,朝冬稚伸手,在她遞來話筒的時候,手掌包住她的五指。

  “我想娶你。”

  冬稚嘴角帶笑,眼睛紅了。

  大好氣氛之下,觀衆們用力拍掌,爲他們祝賀而歡呼,熱情快要掀翻屋頂。

  那天冬稚穿的白色禮服很像婚紗。

  她跪在舞臺邊,和站在臺前的陳就相擁親吻。

  燈光打在他們身上,像一個璀璨而美好的圓點。

  ……

  冬稚從新婚第一天開始寫日記。

  頭一篇內容是感念,並不長,字跡仍然如上學時那般娟秀:

  “我自知不是什麼很好的人。少時困苦,心中怨念作祟,爲了過得好一點,我欺騙了別人的感情,狠狠傷過別人的心。

  爲了錢,我做了不好的事情,於是後來我遇到的所有壞事,我都覺得是我的報應。

  但即使是這樣,人還是要好好地生活。

  在漫長的日子中,我開始明白,想要錢想要過得好,並沒有錯,錯的是傷害其他人。

  我想我永遠都會記得自己做過什麼,記得自己犯過什麼樣的錯誤。

  感謝上天給了我回頭的機會,將我愛的人送回到我身邊。

  蹣跚人生二十數載,

  混沌、迷茫、偏執、行差踏錯,苦於愁雲慘淡,

  頓悔、清醒、堅定、逃出生天,所幸雲開霧散。

  接下去的每一天,請認真走好每一步。

  —陳就之妻,冬稚—

  二零一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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