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世界盡頭(5 ..
譚孤鴻想得沒有錯,洛景明幾乎從未和她說過假話,他有太多話根本就沒有跟她說。
這世上,多得是她不知道的事。
洛景明的人生,活得青紅皁白,涇渭分明,七歲之前,七歲之後,二十歲前,二十歲後。
七歲之前,他是錦衣玉食教養良好的小少爺,唐人街在他眼中是無憂淨土,是安逸故鄉,熱鬧繁華鄉音鄉貌,是這個世界的本來模樣。
父親教導他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愛國愛民,好人有好報。
這一切毀滅於和平飯店那晚的槍擊案,空中樓閣,大廈傾頹,他自溫軟童年大夢中倏爾驚醒,被迫直面這鮮血淋漓的慘淡人生。
當他被他的堂哥洛青陽關在狗房裏,和眼冒綠光的狼狗相對飢腸轆轆的時候,他突然發現,也許過去父親教導他的,很多都是錯的。
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無屍骸。
至少在唐人街,是這樣。
他不想考慮這個世界究竟是黑是白,做人應當爲惡爲善,他只知道,唯有活下去,他纔有的選擇。
他的命必須掌握在自己手中。
少年成長經歷與李正楷所言大致相同,但是有些事連李正楷也不知道,那就是他很早就開始懷疑李叔的身份了。
一個身手/槍法如此了得經歷如此複雜的人,不是他父親洛展飛的心腹,而是他母親梁佩珊的私人保鏢,那麼他母親究竟是何方神聖?
查清這個問題一點也不難,母親生前雖然從未和他透露過外公家的事情,但她並沒有隱姓埋名,唐人街有好幾個老人都知道她的身份,比如他的契爺爺肥七公。
人老奸馬老滑,這個看似彌勒佛一般笑眯眯無害的肥佬,其實狡猾得很,從他當初從香港跑路舊金山,廣收契子爲自己鋪路這點就能看出一二。後來的後來,洛景明回頭看去,不禁懷疑,也許對於洛展鵬纔是殺害洛展飛真兇的這件事,他未必一無所知,只不過木已成舟,況且反正兜兜轉轉做話事人的還是他契子,他又何必多此一舉。識時務,會站隊,這是肥七能活到今天的最大原因。
洛景明得知自己外公家的真實身份後,肥七公看出了他的心思,漫不經心的敲打他:
“阿明仔,別打這個主意了,那個梁船王是做正經生意的,他不會想和唐人街扯上關係。如果他有心認你,當初你母親去世的時候就已經把你接回去了。不要自找麻煩,他想讓你無聲無息的消失,簡直輕而易舉。”
說到這裏肥七也不禁嘆了口氣:“我們也不過是在唐人街畫地爲牢,坐井觀天的癩蛤/蟆而已,外面的世界,大得多啊。”
洛景明默然,二十一世紀資訊如此發達,他自然不是不知外面天大地大。但生於斯長於斯,他這輩子都註定困在唐人街,血雨腥風,槍林彈雨,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他應該出去嗎?他有必要出去嗎?他該如何出去呢?
在泰國終於查到殺害父母的幕後黑手之時,他無意中察覺李正楷揹着他與其他人暗中聯繫。不動聲色的觀察許久之後,他得出結論,李叔並沒有背叛他,而對方也沒有惡意。
那麼對方是誰?還有可能是誰?還有誰會如此關心他父母遇害的真相?
他突然發現,也許他的外公,那個坐擁球商業帝國,被稱爲華人船王的男人,也許並沒有那麼絕情。
可梁老並沒有做出任何行動,李正楷也沒有再透露任何跡象,他外公似乎就只是透過李正楷這雙眼睛,在悄無聲息的關注着他。
於是洛景明也順理成章的佯作不知,繼續按部就班的開展爲父母復仇的計劃,期間遇見任何暗中的助力與莫名其妙的順利,都只當做是運氣。
聯手老丹特,打垮越南幫,剷除洛展鵬,他就這樣一步一步的成爲了唐人街最年輕的話事人。
這個時候,李正楷突然問他,要將洛展鵬的家人如何處置。
這是一件很反常的事情,李叔向來不是心慈手軟的人,而他的態度李叔也早就再清楚不過。
剷草不除根有什麼下場,他洛景明就是最好的例子。
所以他立即意識到,想問他的人,不是李正楷,而是李正楷背後的人。
他的外公梁念邦想要知道,他究竟是什麼態度是什麼人。是冷血無情殺人如麻面不改色,還是身不由己心存善念尚有一絲良知?
在短暫思索後,他選擇了後者。
這是一場賭博,但他不得不賭,因爲他需要爲自己留下退路。
彼時唐人街已經不復昔日的繁盛,頹勢盡顯,輝煌不再,和警局的關係,也已經進入了劍拔弩張的地步。新上任的警長凱爾野心勃勃,極度種族歧視,一心想要將唐人街的華人幫派一網打盡。
有很多叔伯坐館陸續出事,連他身邊也被安插了線人臥底。
那是個跟了他四五年出生入死的兄弟,爲他賣過命、擋過槍,是他除了阿坤之外最信任的左膀右臂,沒想到是警方早就安排好置他於死地的一張牌。
很諷刺的是,這個人名叫忠義。
唐人街遵循古禮,進幫派字
本章未完,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頭要斬雞頭,拜關公,歃血爲盟,有忠有義,富貴開花,不忠不義,照此蓮花。
而現在,他即將要被一個叫“忠義”的人出賣了。不過,也不算太荒謬,畢竟那人信守的是他自己心中的“忠義”。
至此,他終於明白,父親曾經教導給他的一切都是錯的。
不是忠孝節義出了錯,不是愛國愛民出了錯,而是時間錯了,地點也錯了。
唐人街也許起初是華裔的避難所,是國人的理想鄉,可它終究只是虛構出來自欺欺人掩耳盜鈴的一片烏托邦。這些年來,他們不過都是背井離鄉的無根浮萍,在異國他鄉謀生卻又企圖堅守舊禮不肯融入當地文化很可笑,扯着忠心義氣的旗號做殺人越貨雞鳴狗盜的勾當很可笑,試圖在幫派社團字頭堂口中維持秩序打造所謂清淨安逸更加可笑。
解決掉叛徒非常簡單,暫時度過眼前困境也並非難事。
可是之後呢?一輩子陷在這個泥沼之中,和那些老傢伙一同沉沉浮浮,老來去賣左宗棠雞幸運餅乾嗎?
向來只有時勢造英雄,哪有英雄造時勢?誰也抵擋不住歷史的滾滾潮流。隨亂世動盪年代興盛而起的唐人街,必定要隨亂世的遠去而衰落最終退出歷史的舞臺。
時代變了,aTown已經腐朽不堪,他沒必要爲之殉葬。
他要離開這裏,他要堂堂正正,清清白白的離開這裏。
於是他不動聲色的將阿坤支到金三角辦事,自己一人留在唐人街。
接下來洛青陽的炸死脫身他無動於衷,羅忠義意料之中的反水他不置一詞,被關進監獄之中等待開庭候審,面對凱爾那囂張得意的笑,他仍舊視若無睹,彷彿已經是黔驢技窮,窮途末路。
可那個金髮碧眼的美國佬絲毫不懂,投之亡地然後存,陷之死地然後生,這是古老的東方智慧。
那一年,是洛景明人生中第二大孤注一擲的豪賭,所幸,他賭贏了。
他的外公如救世主之姿從天而降,幫他洗刷了罪名,免於牢獄之災,逃脫了美國法律的制裁。
梁老講,他觀察了他很長一段時間,他雖身不由己,誤入歧途,但終究是年少無知,報仇心切,情有可原,所以,他決定給他一個機會,讓他重新做人。
洛景明面上不卑不亢,低眉順目,說我願意和過去的一切一刀兩斷,重新開始。
如同上帝最虔誠的信徒在懺悔救贖。
可上帝並不知道,這個信徒不過是因爲撒旦破了產,才決定從地獄投奔天堂。
姑且不論初衷,不論目的,他終究是從海里上了岸。海里有海里的規矩,陸地有陸地的規矩,重新做人,說來簡單,真的開始,不知要付出幾多艱難。
但他很有耐心,也很有信心,畢竟他剛剛贏得了一場豪賭,未來天高海闊而他還年輕。
可命運總是如此公平,它不會讓一個人永遠春風得意,一帆風順,命裏你欠了的總是要償,或早或晚。
佛家信因果輪迴,科學講質量守恆,電影裏說,出來混總是要還的。
他心知肚明自己算不得好人,這輩子八成不能善終。可機關算盡,煞費苦心,終是沒料到,自己命裏最大的一劫,竟然應在了一個情字上。
回梁家後沒過多久,恰逢梁老七十壽辰,要在北京大辦。梁老將他帶在身邊,一是暫避風頭,二是有意讓他親近祖國。
霍家表哥霍喬東主動請纓帶他出去遊玩,實則暗藏私心,想拉他頂包相親。
他看在眼中,放任自流,內心頗有絲哭笑不得之感。
這大抵是他經歷過最無害,最幼稚的算計了。
彼時他百無聊賴的坐在咖啡廳中,聽不懂普通話,看不懂簡體字,無所事事之下已經開始給菜單上的英文翻譯挑錯。
門上的風鈴突然鈴鐺作響,撲面吹來室外溫熱的夏風,他已有許多年對四季流轉無感,無所謂春夏秋冬陰晴圓缺,卻冥冥中註定一般在這一刻擡起頭,看見了走進門的譚孤鴻。
她高挑纖瘦,利落短髮,白襯衫牛仔褲帆布鞋,眉宇間滿是飛揚色彩。
那是她一生中,最鮮衣怒馬,意氣風發的一個夏天。
她接了一個電話,然後有些狐疑的向他走了過來。
“你不是霍喬東吧?”
“咩啊?”
“霍、喬、東?”
“唔系,你係柳冰南?”
“什麼?”
“廖、冰、南?”
“當然不是啦!”
稀爛的廣東普通話對上一口地道的京片子,兩段本該完平行的命運軌跡自此交錯。
山河昭昭赤子心,風清朗月少年氣。
他從沒見過她這樣的人,往前許多年,往後許多年,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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