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守歲
紀家是老派的家族,墨守陳規,除夕夜必然是要一起過的。紀元海只有一個千金,哪怕後來女兒成家,有了紀得,到底是人丁單薄,一點年味都沒有。紀老爺子喊來陳家父子,再添上張姨,總算是一團和氣。這慣例,也秉承了這麼些年了。
紀年琴提早一天處理好事物回到t市,一年中也就這一兩天能鬆一口氣。紀得的事她心知肚明,看自家女兒一天天暖和了冰凍已久的心房,露出少有的嬌憨稚氣,滿心欣慰。昨晚是在女兒房中睡的,母女兩人聊了許久體己話,天色泛白才被睏意打敗。第二天雙雙晚起,日上三竿才下的樓。紀元海嘴上嚷嚷着“不成體統”,眼裏到沒什麼不快。難得她們母女二人如此親厚,也是歡喜的。
除夕這一天對紀得來講,倒是與平常沒什麼區別,少了傭人,偌大的宅子冷清了許多,於她卻自在不少。這些人的喫食,張姨一個人是忙不過來的,紀老夫人名門毓秀,十指不沾陽春水,這麼多年下來,倒也有一兩個拿手好菜。往往是哄紀元海的時候才亮出來,今兒個不知道怎麼興致盎然,竟然親自下廚了。母親也在一旁打下手,張姨倒成了閒人,時不時幫襯一下。紀得在一旁瞧着,入了迷,經不住想要試一試。
紀老夫人還沒攔着,張姨率先不答應,“魚兒,這刀子不長眼,你可不能使。”紀得被壓制了躍躍欲試,只好作罷,在一旁擇着菜,權當是參與了。
除夕宴在幾個人的通力合作下,有條不紊的進行着。廚房裏熱火朝天,而外間客廳裏,紀老爺子和陳叔叔正下着圍棋,也殺得不亦樂乎。陳叔叔,名陳適,這名字還是紀老爺子取的。自小與家人失散,名字都忘了,只記得脖子上掛着一個陳姓玉牌。紀老爺子遇到他那天,正被一羣同樣年紀的人欺負毆打,他瘦骨嶙峋,惹得紀老夫人眼淚汪汪。遇見即是緣分吧,紀元海順應天命,帶回了紀家。
這孩子自尊心極強,防備心也重,紀元海取名單字“適”。望他放下防備,適時相遇,適應周遭,適展心扉,方能適宜人生。此後便被收養在紀家,也擔心他心裏有疙瘩,將他當遠房親戚照料着,他比紀年琴虛長几歲,一直以兄妹相待。他當真如紀老爺子所期望,一路品學兼優,如願成爲醫生,成家立業,卻不想妻子生下陳瀾後便撒手人寰,那段灰暗的歲月,他一人兼顧不了的時候,也都紀家幫襯着。紀家對他有大恩,紀元海於他,亦師亦父,他及其尊重。這份敬意,連帶着陳瀾也心懷感恩。
陳瀾的整個前半生,除了紀得就是紀家,低微的沒有自我。很多年以後的某一天,當陳瀾也擁懷愛妻麟兒,心下明瞭許多,對紀得執迷不悟的那些年,是否也參雜着報恩的情分。罷了,到底是懸崖勒馬,嬌妻在懷,上天確是厚待了。
這當下,紀得聞不得油煙,被推出了廚房,那幾個爆炒的菜確實薰得她有些不適。走到客廳,旁觀棋局。紀得很喜歡下圍棋,她記性好悟性高,往往盤上一步,她能算到往後十步,紀元海高興,自小培養她,後來她心性沉寂,就作罷了。但就算這樣,也磨滅不了興趣。每次對弈都覺得她進步了不少,紀元海欣慰的很。
“觀棋不語真君子”。這規矩紀得自然是要遵守。就這麼看他們廝殺,也是樂在其中。猜他們的下一步,猜準了心下了然,猜不中也獲益匪淺。就這麼看了好一會兒,紀得眼睛酸澀,餓意襲來,轉頭一看,都六點過半了,飯桌都擺齊了,卻無一人上座。再看爺爺和陳數一派氣定神閒,絲毫沒有起身的動向,沉浸在棋局裏無法自拔。
咦?“陳瀾哥呢?”紀得才發覺,都到這個點了,陳瀾仍沒有出現,太不尋常了。
陳適摸子的手頓了頓,這丫頭,可算是想起來了,“他啊,去會個朋友。”說完,落子無悔。
什麼朋友,如此重要?今天這樣的日子去會?紀得來不及細想,奶奶把最後一道佛跳牆上桌,喊他們入座。這道佛跳牆小火慢燉,煲了快三個時辰,張姨緊看着火候,這會兒蓋子打開,飄香四溢。紀得餓得咕咕叫,張姨知道她饞了,悄悄將廚房備着的小竈給她盛了一小碗。一碗湯下去,瞬間活絡了全身。
待大家入座,大門響了,“應該是陳瀾了。”紀老夫人說着,“得兒,你去開門看看。”
“好。”紀得應到,起身去開門。
門一開,紀得擡頭望去,一瞬間愣住。那個披着滿身風雪而來的人,疾跑後的大汗淋漓,眼睛明亮如浩瀚星空,裝下一整個喫驚的她。黑色的風衣精神抖擻,暗紅色的圍巾帥氣地圍在胸口,嘴裏還在喘着氣,笑意卻漫出了眼際。
是這樣一個好看的陸禾啊。
紀得傻得說不出話,中午還和她說今天要在老宅守歲的某人,此刻正站在她面前,怎麼能叫她不喫驚。
“喲,傻站着做什麼,看不夠也先進屋吧。”陳瀾從車庫走來,甩着鑰匙圈,看到他們倆在門口對望的這一幕,苦澀地笑了笑,繼而換了一副陶侃的口吻,說罷就率先進屋了。
陸禾不理會他的打趣,牽過紀得的小手,牢牢握住,低頭看她:“走吧,帶我去問候長輩。”
紀得被他看得臉一熱,眼眶發燙,微微頷首,拉着他往屋裏走。屋裏的長輩們看到陸禾絲毫不驚訝,俱是一副意料之中的樣子。看來,被矇在鼓裏的只有自己一個。陸禾頗有禮數的一一問候。紀老爺子見他到了,又是這樣不容易的日子,確是和顏悅色了一番。這份心意,他也有些動容。方纔夫人在他旁側語,說陸家小子要來拜年,他也是半信半不信。大家之族的子弟不說守歲,年夜飯是一定要喫的。估摸着他安置好本家,就往這邊趕,這份心思,深重了。
陸禾到了,這年夜飯也總算開席了。
“陸禾,過來坐吧。”紀老夫人這一聲,不算多親厚,倒是沒了當日的疏離。從“陸先生”到“陸禾”,也算是有了質的飛躍。陸禾心裏暖了不少,來之前還忐忐忑忑,告訴張姨,告訴伯母,告訴老夫人,唯獨瞞了紀得。本想偷偷來見她一面就作罷。指不定要找個酒店住下過這個年了。沒想到落地就看到陳瀾在外等候,大抵是紀老夫人差遣他來接自己的,心下安了大半。這會兒進門,見紀家二老一派和顏,原本提着的心,吊着的膽,總算是順着長舒的一口氣,落了地。
他隨紀得入座,還是原來的位置。這一桌子滿滿當當,才總算有了團圓的味道。“食不言”這個慣例也在今日被打破,大家訴說着這一年的點點滴滴,“小禾,你嚐嚐這湯,煲了許久。得知你要來,老夫人親自下廚。”張姨爲他佈菜,說着。
陸禾着實受寵若驚,紀老夫人未出閣前是將軍府的三小姐,嫁於紀元海也是富商太太,這一生本不用進出廚房。這一桌子佳餚美酒,着實費了功夫。“奶奶辛苦了。”話畢喝了一口,誠懇地說:“特別好喝。”這話三分恭維,七分屬實,確實好味,脣齒留香。
“合你口味便好。”紀老夫人對晚輩的奉承受用的很。原想爲着孫女的滿心歡喜也該對陸禾和顏悅色,現下倒確實生了幾分好感。
家和萬事興,一頓飯也在歡聲笑語中度過了。陸禾爲表誠意,着實有些喫撐了。紀得不知道他食量,但坐在他身邊,偶爾能聽見他壓制着幾聲飽嗝,笑得像個孩子,側頭悄聲道:“你若他日變得腸肥腦滿,我跑了你都追不上。”
陸禾此刻有苦難言,一來飯菜確實可口,二來長輩添菜也不好拒絕,這一股腦都喫下去他的身體也有些超出負荷。這會兒看紀得笑他,頓時起了壞心,勢要扳回一城。手悄悄滑過去,她今天也是穿着寬鬆的毛衣,更方便他的動作。觸碰到雪凝新生的皮膚,捏着她腰間的笑肉,反覆摩挲,輕攏慢撚抹復挑。
這突如其來的觸碰讓紀得頓時老實,扭捏地要躲,卻怎麼也逃不開。她腰間的大手慵懶自在,甩不開又逃不掉,只要僵硬地直着腰,絲毫不敢放鬆。沒辦法啊,一放鬆,任是她再無贅肉的小蠻腰,都能堆起一層小肉肉。紀得也是要面子的人,這太尷尬了。
其他人好似沒注意到他們之前的小動作,就這樣各懷心思地喫完了這頓飯。一個緊張僵直,一個輕鬆舒適。如果說,言語上陸禾輸的居多,那麼行動上,紀得是敗得徹底。某人耍起無賴的本事,確實讓人望塵莫及。
飯後也不免俗,大家夥兒圍在客廳看春晚,那些歌舞唱跳看得老爺子眉頭緊皺,都是些什麼亂七八糟的,“這些人唱的都是些什麼,吵得我頭疼。”
紀老夫人看了丈夫一眼,笑着說,“現在都是迎合年輕人是口味,你看不慣,是老咯。”
老爺子被夫人數落,又是老不老這麼敏感的話題,頓時不高興了。柺杖一頓,冷哼一聲。他是出了名的不服老,這會兒在小輩面前,面子掛住了下不來,真氣。
紀得深知爺爺心性,這會兒旁人不敢多言,她笑着緩和:“爺爺纔不老呢,爺爺是我見過最精神的人。”
陸禾看着她調皮可愛的模樣挪不開眼,心裏想着:確是會哄人,嘴比蜜還甜。想到這,又有些忍不住,生生挪開了眼。紀老爺子本就不好對夫人擺臉色,這會兒寶貝孫女一句說和,他倒也順着臺階下了。再看到孫女身邊的陸家小子,努了努嘴,忍不住道:“現在的娛樂圈,真是門檻低。也不管管。”
陸禾本就耳提面命,一直警醒着。這會兒被旁敲側擊倒,心知爺爺這話是對他說的,笑着回答:“嗯,羣衆的眼睛的雪亮的,我一定和有關部門反饋良性的建議。”有禮有度,紀元海被這小子回覆的通體舒暢,也是個人精啊。難怪自家寶貝就這麼折在他手裏,不無道理。
客廳的時鐘剛過9點,紀家二老就乏了,雙雙上樓休息了。陳家父子坐了片刻,也回去後面的別墅了。張姨收拾完廚房,便回屋了。客廳裏剩下紀年琴和那一對久別重逢的小鴛鴦。這麼多人,紀年琴是唯一一個沒有正面和陸禾交鋒過的長輩了。她多坐了片刻,眼看着那對小鴛鴦倒是剋制地很,心下頓覺好笑。算了,大年三十,又是這麼不容易才湊上的面,收起了打算難爲一番的心思,尋了個理由,便回房了。
紀女士離開後,客廳靜了良久,大屏幕上的歡歌熱舞充斥着,空氣倒也不生分。此刻一個當紅男歌手正在賣力唱跳,紀得心無旁騖地看着電視,眼睛一眨不眨,看得入神。身旁某人看着她的側顏,反覆不膩,她盯着那個男明星多久,陸禾就看了她多久,從細細觀賞到心裏不爽。
到底是按耐不住,悄聲靠近,在她耳邊說道:“喜歡他?”
紀得耳垂一癢,縮着身子逃,嘴裏嚷着“別鬧”,身側已是沙發扶手,躲不及,側臉一轉,剎那間,嬌嫩的嘴脣擦過陸禾的嘴角,像是觸電般愣住。
陸禾何嘗不驚喜,嘴角燙燙的,伸出舌頭細舔了一下。他腦子中只有一個念頭,果真是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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