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病人很年輕,即便面目浮腫疲憊,也依舊能看出她姣好的五官,長髮亂蓬蓬的紮成一把,滿眼迷茫。
她坐在平車上,因爲呼吸困難無法躺下,醫學上將這種症狀稱爲端坐呼吸。鼻子裏插着氧管,整個人迷茫又沒有生氣,很瘦,衣衫下凸起的肚子格外明顯。
旁邊站着一個年輕男人,同樣眼神茫然,看樣子是她丈夫,旁邊還跟着婆婆和媽媽,互相瞪着對方。
急診科同事這時過來,跟她說就是這個病人,說着遞給她一張會診單,她低頭看了一眼,看到上面寫着有先天性心臟病病史。
“急診超聲心動圖示:膜部室間隔缺損,室間隔缺損處右向左分流,左心房和雙側心室增大,肺動脈高壓。”
先天性心臟病病人不該懷孕,蘇盈袖張了張嘴,問道:“你們沒有產檢嗎?不知道心臟病不能懷孕嗎?”
做丈夫的一臉不知所措,他好像什麼都不知道,張着嘴,回答不上問題。
倒是她家婆婆湊上來,告訴蘇盈袖:“檢查過,剛懷上的時候,那個醫生有病的,居然叫我們打掉這個小孩,好不容易盼來的金孫,憑什麼打掉!”
“後來我們就再沒有去檢查了,沒必要,浪費錢。”
蘇盈袖聽得目瞪口呆,還沒反應過來,孃家媽就先哭了起來,“早就說不能要不能要,她會死的啊……”
內容未完,下一頁繼續閱讀“哪個女人不生孩子,懷都懷上了,打掉多可惜!”婆婆憤憤道,指責親家,“還不都怪你這個當媽的,不告訴我們家她有心臟病,還不在結婚前就治好,有病就早說啊,你隱瞞什麼?!”
“也對,你不瞞着,你女兒都沒人要!我都答應等生了孩子帶她去做手術了,你不要胡攪蠻纏!”
聽口音這兩家都不是本地人,可能是老鄉,蘇盈袖低頭看一眼會診單上的病人信息,20歲。
這樁婚姻裏有什麼亂七八糟的事她想不到,回過神來也來不及勸他們不要吵,而是指揮着護士道:“快找人幫忙送到八樓去,直接住搶救間。”
一邊說一邊把會診單按在牆上,刷刷開始寫會診意見,中心思想一句話:應儘快結束妊娠,轉產科繼續治療。
“產婦今年20歲,孕34周5天,有先天性室間隔缺損,一直未進行修補治療,目前一般情況差,已經出現心衰表現。”回到科裏,蘇盈袖第一時間跟劉殷殷和唐主任彙報病史。
“去看看。”唐主任從口袋裏拿出聽診器掛上脖子,起身道。
蘇盈袖帶路,和唐主任一起進了搶救室。醫院的每個病區都有這麼一兩間搶救室,專門收住高危患者,雖然不如急診科的搶救室那麼多頂級生命支持設備,但該有的也一應俱全,一旦有異常情況就能立刻用上。
蘇盈袖進門時還特地看了一眼搶救車,拉開抽屜檢查一下,確定腎上腺素等藥品都充足。
唐主任和劉殷殷先後給患者做了檢查,說:“胎心不是特別好。”
“先做一個牀旁b超看看實際孕周,有點小。”唐主任扭頭對蘇盈袖道,“還有,請心內、麻醉和新生兒科會診,隨時準備手術。”
內容未完,下一頁繼續閱讀蘇盈袖應好,立刻去安排牀旁b超機,又讓付潔請會診,因爲這個產婦的情況很重,整個科室的人都被吸引過來。
“胎兒大小小於孕周,符合孕32周。”蘇盈袖向唐主任報告,這時心內的一線先來了,給出的會診意見是產婦的室間隔缺損已經進展爲艾森曼格綜合徵。
蘇盈袖對心臟方面的問題知道得不多,但艾森曼格綜合徵她是知道的,當進展到這一步,說明患者的病情已經不可逆轉,而且失去了畸形矯治的機會,有這個問題的孕產婦,
死亡率高達百分之三十到五十。
想到這裏,她忍不住心裏一緊。
辦公室裏,唐主任和劉殷殷在跟家屬溝通病情,沒說幾句,婆婆和媽媽又爭執起來,一個說你們騙婚,一個說你們是想害死她,而這些爭吵在產婦危重的面前顯得那麼可笑,和不值一提。
“好啦!你們不要再吵!”唐主任的呵斥聲終於響起,他對家屬說,“我不管你們之前有什麼矛盾,現在最要緊的是產婦的病情!她的情況非常嚴重,大人小孩隨時都有生命危險!”
“醫生,主任,求求你們,一定救救我女兒……”這是產婦的媽媽,帶着哭腔抓着唐主任的袖子在央求。
蘇盈袖站在一旁的牆邊,不知道自己能說什麼,忽然聽見她家婆婆問了她一句:“醫生,這種情況是不是小孩保不住了啊?”
“現在必須要做手術,能不能保住這個孩子,我們只能盡力而爲。”蘇盈袖耐心的應道。
“唐主任,病人在哪裏?”辦公室門口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蘇盈袖扭頭看過去,是蔡遠,原來他是今天心內的二線。
內容未完,下一頁繼續閱讀接着麻醉科和新生兒科的主任也來了,他們去看過病人,回來以後坐在一起開始討論,並且迅速統一意見,應立刻準備手術。
這和蘇盈袖剛纔告訴產婦婆婆的說法是一致的,胎兒還沒有出生,一切都以大人爲要。
正討論到這裏,護士闖進來了,“主、主任……搶1情況不好了,呼吸困難加重,胎心也出現不規則減慢,你們快去看看吧!”
呼啦一下子,包括幾個會診醫生在內,所有人都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往門外衝,一直跑到搶救間。
“快,加大吸氧量……先給托拉塞米……西地蘭強心,氨茶鹼還有沒有,上一支……”
空氣裏瀰漫着沉重而緊張的氣氛,蘇盈袖一邊觀察病人的反應,一邊聽唐主任和家屬再次溝通病情。
她聽見產婦的婆婆問了句:“現在是不是保小孩的希望比較大啊?”
“你什麼意思?你現在是不救大人了嗎?保孩子保孩子,難道我們就是給你生小孩的工具嗎?這麼想要,你幹嘛不自己生好了,我本來也沒想結婚,是你非要我結,我也不想要小孩,要來幹嘛,跟我們一樣一輩子受窮嗎?!”
說話的是一直很茫然沒吭過聲的產婦丈夫,他像是終於回過神來,對着他的母親異常憤怒的吼道。他母親立刻噤聲,有些訕訕的,沒再說話。
唐主任這時終於可以說話,“你們也看到了,現在產婦和胎兒的情況都很不好,不手術就是個死,但是手術,能不能都保住我們也只能是盡力,不過你們放心,手術的時候,心內科和新生兒的專家都會在場的,我們一定盡最大努力。”
話音剛落,就見產婦的丈夫抱着頭蹲到了地上,嗚嗚的哭起來。
內容未完,下一頁繼續閱讀“醫生,別說了,我們籤,我們做手術。”產婦婆婆這時立刻道,又罵兒子,“別哭了,你哭就能解決問題嗎!還不快去看你媳婦!”
蘇盈袖的目光一側,看見產婦的媽媽靠在牆邊,像是在出神。
她無暇多看旁人,急急忙忙回到辦公室開醫囑,醫囑開出去給護士過,緊接着是輸血申請單、急診手術通知單、手術同意書、告病危……一張張單子都要填寫清楚,然後記錄病情。
沒多久手術室來電話讓送人下去,因爲呼吸困難,根本躺不下來,她是坐在病牀上被推走的,一起護送她去手術室的還有她丈夫,那個年輕的男人。
蘇盈袖送她到電梯門口,電梯合攏的那一瞬間,她看到她轉頭看向自己,被浮腫擠得只剩一條線的眼睛突然流出眼淚來,望着她的目光既絕望,又羨慕。
蘇盈袖愣了一下,隨即心裏一酸。但她根本不知道她爲什麼會這樣,是預見
了自己的死亡,還是對過去二十年感到後悔?
手術當然不需要蘇盈袖參加,畢竟手術室就那麼大點地兒,除了唐主任和劉殷殷,還有手術室護士和麻醉醫生,還有幾個科的大佬,她去了也沒地方落腳。
從早上十點左右患者入院,十二點半進手術室,中途蘇盈袖去病房看病人,回來時遇到去手術室接孩子的紅姐,發現她的小車裏是空的。
不由得心裏一咯噔,“……孩子呢?”
紅姐說:“剖出來發現太輕,給新生兒科接到他們那邊去了。”
內容未完,下一頁繼續閱讀也就是還活着,蘇盈袖鬆了半口氣,又問:“大人呢,大人怎麼樣?”
紅姐搖搖頭,說不知道,可能是情況不太好。
蘇盈袖心裏着急也沒用,只能繼續在病房守着,不時就問護士:“主任回來了嗎?”
得到的答案都是沒有,一個又一個剖宮產時間過去,中午也過了,她想了想,讓付潔幫忙把上手術的人的飯都打回來放着,飯都涼透了也還沒人回來。
直到下午三點,唐主任他們才從手術室回來,都累得快要虛脫了,他臉色煞白,一看就是低血糖犯了,蘇盈袖連忙給他開一袋葡萄糖溶液,喝完半天才緩過神來。
這時大家才發現病人沒回來,就問:“主任,情況怎麼樣?”
“不好,胎兒出來後就開始大出血,怎麼都止不住,出現了羊水栓塞。”劉殷殷擺擺手,嘆口氣,歪靠在椅子上道,“把子宮端了,大的出血點堵住,小的就不行,一直冒血。”
唐主任接話道:“何止啊,術中檢查結果出來,都發展到dic了,能下來都是萬幸,送icu去了。”
蘇盈袖聽着都覺得驚心動魄,聽到劉殷殷說:“我還得寫手術記錄,來來來,袖袖,我說你寫吧,我沒力氣打字了。”
“……哦,好的。”蘇盈袖回過神來,退出自己的工號,換了劉殷殷的,開始寫手術記錄。
內容未完,下一頁繼續閱讀這時產婦的媽媽進來,一邊哭一邊跟他們道謝,又說起孩子七歲的時候就死了爸,因爲家裏窮要賣女兒,所以逃了出來,一路流浪到容城討生活,靠打零工和做家政養家餬口,她知道女兒有心臟病,但沒錢給她做手術,所以想讓她嫁人,好能有錢做手術。
她以爲,自己老婆病了,男人總不會不治。她也不知道,女兒已經失去手術的機會了。
她還說了個地名,蘇盈袖不認得,猜測是很遠的某個小地方。
唐主任一直安慰她,跟她說現在最重要的是她女兒的病情,其他都不重要。劉殷殷一直沒看那邊,只淡淡的繼續口述手術記錄,蘇盈袖機械的敲打着鍵盤,中途許應給她發信息,約她晚上喫飯,她沒仔細看,回了個好。
等記錄寫完,劉殷殷跟唐主任也喫完飯了,他們要去icu再看看那個病人,蘇盈袖問:“我能也去看看麼?”
“……去吧,去看看,多學習學習。”唐主任點頭道。
可是等他們剛到icu門口,就看見重症醫學科的大科主任從裏面走出來,對他們搖搖頭,“你們這個病人我真是盡力了,不行,呼吸心跳全都沒了,剛剛已經跟家屬交代過了。”
他話音剛落,一陣撕心裂肺的慟哭聲傳來。
蘇盈袖的心像綁着一塊鉛塊,咕咚咚往下沉。她想起那個才二十歲的小媽媽看向她的目光,絕望,又羨慕。
她在羨慕什麼?羨慕她能活着,還是羨慕一種她過不上的生活?
內容未完,下一頁繼續閱讀一陣憋悶從心底升起,她眨眨眼,以爲自己會流淚,卻發現淚牀乾涸,竟然又覺得,就這麼走了也好,至少不用再受苦。
從icu回來,唐主任交代這個病例過兩天做個科室講課,蘇盈袖點點頭應好。
整個下午剩下的時間辦公室裏顯得有
些氣氛沉悶,蘇盈袖忙得忘了和許應的約定,更不記得他的信息裏到底說了什麼。
許應後來發現自己在信息裏忘了告訴她餐廳地址,她竟然也沒發現,後來想着,算了去接她吧,可一到辦公室,卻沒找到人。
付潔告訴他:“老師去樓梯間了,不知道做什麼。”
許應愣了愣,“今天發生過什麼事麼?”
付潔點點頭,把白天那個心臟病產婦死亡的事說了,許應向她道謝,然後去樓梯間找蘇盈袖。
這裏他來過,第一次和蘇盈袖認真的談話,就是在這裏。
此刻她坐在樓梯上,抱着膝蓋,下巴墊在膝蓋上,安安靜靜,不過背影看起來有些沮喪。
內容未完,下一頁繼續閱讀“阿盈?”許應輕輕喚一聲她的名字。
蘇盈袖回過神,扭頭看見是他,神色怏怏的,“……是你啊,你怎麼來了?”
“我們約好喫飯,你忘了?”許應提提褲腿,在她身邊坐下,關切道,“還鬱悶呢?也不是你們的錯,發生那樣的事,誰都不想的。”
“你聽說了?”蘇盈袖問了句,又朝他勉強笑笑,“也對,許律師消息很靈通的。”
頓了頓,她又回過頭,嘆口氣,“以前看醫療劇,有個角色的演講我還記得,他說,醫生要有信念感,在經受打擊磨難後堅定無悔,才能去承託生命之重。可是每次看到這樣的事,我都會想,救得過來麼?是不是也太重了?”
“我甚至不知道這件事裏到底誰錯了,怪婆婆麼,懷孕前她也不知道媳婦有心臟病,而且這是自己的親孫子,怪她媽媽麼,可是她沒錢給女兒做手術,於是想要藉助婆家的力量,怪她自己麼,她才二十歲……好像誰都錯了,又好像誰都有苦衷……”
“她看我的時候,那個目光……”她說起印象最深刻的畫面,又苦笑,“他們把我們當最後的救命稻草,可是我們的情緒能跟誰說呢?”
她沉默下來,許應想了想,還是擡手搭在了她背後,輕輕拍拍,十足的安撫姿態,“不難過,以後……你可以跟我說。”
蘇盈袖扭頭看着他,烏溜溜的眼珠像含着千言萬語,可是又什麼都不說。
過了許久,才吐出兩個字,“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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