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008
她早就心知肚明,自己不是那么理所当然。
所以說不出绝情的话。
尤其是眼下。
可是太被裴灿牵着走,她也是不能接受的。
虞心幼以最快的速度恢复了冷静,斟酌措辞,跟他讲:“我沒有要赶你走,只是觉得你继续住在我這裡,会影响你备考的心情。”
裴灿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昏暗光线中,虞心幼听见他笑了一声。
很轻一声,听不出笑意。
“小虞老师,你比以前更喜歡拿考试說事儿了。”
一句小虞老师,瞬间将虞心幼拉回给裴灿做家教的夏天。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四年前,但父母辈的交情由来已久,从虞心幼高考那年就开始了。
那年的年关一過,虞存山接到上面的调令,让他回宿安出任众海银行董事长。
裴勤究作为宿安首富,他掌权的中鸿集团作为当地纳税大户,知名企业,跟银行多有业务关联,一来二回,两家便熟络了起来。
虞心幼虽远在沼原读大学,可是放寒暑假回宿安,总免不了被父母带着参加酒会晚宴。
在這期间她见過裴家夫妇几次,听闻他们育有一子,年纪尚小却已初露锋芒,各方面都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
当时,裴勤究被友人问及怎么沒带令郎過来,他笑說猴崽子调皮得紧,主意正难管束,强拧着带出来也是扫大家兴致,不如任他在自己的地盘折腾。
這无疑是自谦之言,连她這個后辈都能听出,裴勤究话裡话外对這個独子的厚爱纵容以及尊重。
对比自己,与他一般大的年纪,早已被父母拖来這觥筹交错之地应酬,全无選擇的自由。
想到這,虞心幼对這個素未蒙面的裴家独子无端生出几分羡慕。
這种羡慕一直延续到他们第一次见面。
大学毕业的暑假,她受父母所托,接下为裴灿补习英语的家教工作。
第一次上门授课,裴勤究和妻子方露都不在家,裴家的管家齐叔热情接待了她,将她带到裴灿单独居住那栋小洋楼。
换鞋,上楼,开门。
本该坐在书桌前等老师授课的人,此刻正安然躺在床上睡大觉,卧室窗帘紧闭,透不进半点光。
齐叔是裴家的老管家了,裴家夫妇不在,他就是家裡的管事人。
虞心幼是与裴家交好的故旧之女,特地請来给裴灿辅导功课的,怠慢不得。可是现下人都来了,裴灿作为受教方還在睡大觉,属实是大写的不合礼数。
齐叔一边跟虞心幼道歉,为裴灿找托词,說這孩子是昨晚复习太晚才這么贪睡,一边請她稍等片刻,抬脚进屋叫醒那個装睡的混球。
“小灿,你适可而止啊,回头捅了娄子,裴先生要收拾你,我這把老骨头可拦不住。”
混球动都沒动一下,懒洋洋地說:“他一年到头满世界飞,有時間收拾我倒好了。”
齐叔听出他话裡的情绪,一时语塞,找不到话反驳。
然后混球又发话了:“再說我英语考零分一样上重点高中,何况我還不至于考零分。”
齐叔隔着被子拍他的背,低骂道:“英语不及格你還有理了,赶紧起来,老师就在门口,你這样像什么话。”
有情绪归有情绪,从小接受精英教育的礼数還是在的,何况齐叔算半個家人,他的面子要给,裴灿挂着满脸不情愿,掀开被子起了床。
齐叔瞧他身上這件t恤,睡得都起皱了,推他去衣帽间:“换身衣服,收拾利落点儿,然后带老师去隔壁书房。”
裴灿的卧室是自带书房的,原计划也是在這裡上课。谁料到這小子犯浑,睡到日上三竿還不起,起居室不收拾一翻哪能待客,索性隔壁书房沒被嚯嚯,倒可以作为退而求次的上课地点。
虞心幼始终在门外安静等候,裡面的說话声时不时会钻出来两句,中听的、不中听的,她听了都沒有什么情绪,心裡反倒在想,如果這位小少爷這么抵触上课,那正合她意,本来這差事她就不想接,奈何拗不過父母。
裴灿收拾停当从房间出来,一抬眼,便看见虞心幼站在门外。
米白色衬衣搭配浅棕五分裤,偏阔腿的设计将她的腿型衬得更加笔直修长。
她背了個偏大的单肩挎包,大概是为了装教案。挎包跟短裤同色系,脚上的帆布鞋跟衬衣颜色一样。一头乌黑长发编了松散马尾垂在左肩,全身上下沒有任何修饰物。
她站也站得规矩,沒有垂肩驼背,沒有倚靠自身以外的物件,只是那么直立着。双手叠放在腹部,分明在等人,却沒有大多数人等人玩手机的习惯。
裴灿对虞心幼的第一印象就是,名不虚传。
她跟大人们說的一样,名门闺秀,乖乖女一個。
别人家的孩子,同龄人中的模范生。
或许這类人自己乐在其中,但裴灿总替這类人觉得累。
活得累。
這类人从生下来那刻起,好像就活在别人给他们定好的框裡,不容越界。
他们哪哪都好,好到沒有自我,共享一個叫做“听话得体”的灵魂。
身在名门贵胄的圈子,裴灿从小到大见過不少“這类人”,跟他同龄的,比他小的,比他年长的,男的女的,都有。
這么多人裡面,虞心幼算得上“這类人”人群的特别款。
因为单看面相她并不乖觉,有种游离人群的孤傲感。
她沒有活在框裡。
许是感受到他的视线,虞心幼侧目看過来,然后朝他笑了笑,上前两步,主动自我介绍:“裴灿是吧?你好,我是虞心幼,這個假期由我来辅导你的英语,我比你大八岁,你可以叫我姐姐。”
她一笑就变成了乖乖女的模样。
大方得体,嘴角上扬的弧度似乎都精心练习過,恰到好处的温柔。
她又活在了框裡。
两個极端的变化发生在瞬息之间,裴灿怔愣片刻,回過神,越打量,越觉得她恰到好处的笑容碍眼。
莫名其妙地,他不喜歡她這样笑。
宁可她不笑。
情绪使然,裴灿回应她的语气算不上好,甚至可以說是抬杠了:“我为什么要叫你姐姐?比我年长的女性多了去了,我都叫姐姐,那我得给多少人做便宜弟弟。”
他說完并不后悔,還有点期待虞心幼会如何回击。
结果是令他失望的,他犹如一拳砸到了棉花上。
虞心幼笑容不减,语速還是那個语速,加上她音色本就柔软,听她說话像在听摇篮曲。
“有道理,那不叫姐姐叫老师可以嗎?不過,我不是在岗的职业教师,让你直接叫我老师太厚脸皮了,這样,我們中和一下,你叫我小虞老师吧,一听就很业余,你也不用给我做便宜弟弟了。”
她這番說辞滴水不漏,裴灿无从反驳,也拉不下面子太附和他,最后偏過头,不太耐烦扔下一句:“随便你。”
他往前走了几步,发现她沒跟上来,回头催促道:“走啊,不是要给我上课嗎,去书房。”
虞心幼笑眯眯地问他:“你在跟谁說话?”
裴灿反问:“這裡除了你還有谁?”
“我是谁?”
“什么?”
虞心幼沒回答,只是笑着看他。
裴灿平白生出被拿捏的不自在感。
他想,她果然不是“這类人”裡的一员,但她可以在框裡框外来去自由。
她的反骨,可能比性情恣睢的人還要硬。
良久。
从少年的嘴裡蹦出一句:“……小虞老师。”
咬字生硬,沒半点我情我愿。
但虞心幼很受用。
她走上前,抬高手,揉了揉少年的头,发丝柔软,特别好摸。
“你是我的第一個学生,我会尽全力帮你提升成绩,不辜负你叫我一声老师。”
裴灿拍开她的手,威慑般瞪她一眼:“沒人告诉你不能随便摸男人的头?”
虞心幼“哦”一声,面露惊讶:“原来我在摸一個男人的头嗎?”她用手比划了一下两人的身高差,了然,“還是說,比我高的男性都算男人,哪怕這位男性只是……初中生?”
說到初中生时,虞心幼有意停顿了一下,也就是這個停顿,让裴灿听出了嘲弄。
她的语气分明是在打趣一個沒断奶却以成熟自称的小屁孩。
裴灿咬咬牙,不甘和不服充斥他的五脏六腑。
而他不得不承认,纵然他比她高,纵然她要抬头才能与他对视,可是此时此刻,身高的优势不能动摇半分她对他的看法。
幼稚是他,天真是他。
笨拙和大言不惭都是他。
未成年和成年人之间的差距宛如一道桥梁,下面流淌着名为岁月的河。
河水淙淙,時間匆匆。
他走她也走,他们步伐一致,她在前他在后,他永远跨不過那道桥。
裴灿沒再嘴硬逞口舌之快,他知道,他现在占不了上风。
要他就此服软也是不可能的,他别扭地改了說法:“小学生才会被老师摸头,你不用跟初中生来這套。”
他沒再說大话,虞心幼对待他的态度也回归了真诚,爽快答应:“好,我以后注意。”
第一次上课进行得不顺利,几乎是虞心幼单方面的输出,裴灿只是坐在旁边听,从他面无表情的脸不难看出,他一個字母都沒听进去。
后来虞心幼让他写卷子,检测一下他现阶段的英语水平,裴灿直接摆烂,說:“不用测了,你就当我只能考零分。”
虞心幼见招拆招,思索几秒,撤走那张试卷,拿過一张白纸,手握签字笔,耐心十足的样子:“那我們就从最基础的音标开始。”
裴灿递给她一個“你沒事吧”的眼神:“你就這么好为人师?”
虞心幼淡声道:“不,我和你一样,都是违背個人意愿坐在這裡。”
裴灿怂恿:“何必勉强,你直接回去得了。”
“不行。”虞心幼提笔在纸上写音标,不紧不慢地說,“如果我有拒绝的权利,一开始我就不会来。”
說完,她抬眼看了眼裴灿:“如果你也沒有拒绝的权利,不如接受现状,而不是跟我互相为难,浪费時間。何况,学习本身不是坏事,你沒必要這么抵触。”
裴灿好笑地问:“你不会真以为我成绩很烂吧?”
“我看過你的成绩单,除了英语门门高分,尤其是理科,宿安的重点高中随便进。”虞心幼话锋一转,“除了国际私高,這些学校招生都有英语面试和笔试,你過不了。”
裴灿不以为然:“我上民办重高就是。”
虞心幼顿了顿,转而问:“你以后想从事什么行业?”
裴灿忍不住吐槽:“你這话题转得也太生硬了。”
虞心幼平静地說:“我不是转移话题,我是想告诉你,不管你想从事什么行业,越往上走,英语都是你逃不過的一道坎。你现在升学为了避开英语,可以舍弃国际私高上民办重高,沒有問題,但人生几十年,你总有逃不過的时候。你正处于学习能力最好的时期,错過這几年,往后你再想把英语捡起来,会比现在投入更多的時間和精力。”
她写完20個元音,放下笔,将写了音标的纸和试卷都推到裴灿面前。
“跟你說了好些话,我以为你是個有才能的聪明人,能权衡利弊,不会因一时好恶意气用事。裴灿,你說,该不会是我看走眼了吧?”
裴灿的思想斗争沒有持续太长時間,他一声不吭扯走那张试卷,提笔开始写。
虞心幼笑了笑,略感欣慰,觉得這小孩儿其实也挺可爱的。
题写了一半,翻面的时候,裴灿问了她一個問題。
“你說英语是各行各业往上走逃不過的一道坎,那你学英语专业,是觉得学了這個专业可以拥有更多選擇嗎?”
虞心幼听出他是单纯的好奇,并非找茬儿,于是如实說:“不是,我学英语只是因为它是我抓阄的结果。”
裴灿不可置信地问:“抓阄?你填志愿靠抓阄?”
“是啊。”虞心幼笑着說,“不可以嗎?”
裴灿一脸不理解,吐出四個字:“暴殄天物。”
虞心幼沒吱声。
裴灿兀自消化了一会儿,仍然沒消化干净,忍不住又问了句:“你为什么要抓阄填志愿?你难道沒有喜歡的专业嗎?”
虞心幼眼底闪過一丝意难平,裴灿沒能马上读懂,他只觉得身上哪個地方好像被刺了一下。
“写你的题。”虞心幼抬手看了眼腕表,提醒,“還有二十分钟收卷,想跟我闲聊,等你考完试再来。”
裴灿听出她不愿意聊這個,要說的话也被她用考试两個字堵完了,他低头写题,心裡不太痛快:“你能不能不拿考试說事儿。”
虞心幼轻飘飘地說:“能呀,等你考到年级第一我就不說了。”
“……”
被英语拉低总分,从来无缘年级第一的裴灿无话可說。
……
虞心幼佯装沒听出裴灿的话外音,坦然反问回去:“我說错了嗎?”
裴灿似乎料到她会做此反应,沒有反驳,反而肯定:“沒說错,你总有道理。”话音刚落,在虞心幼开口前,他补充了一句,“不過,我已经拿了三年的年级第一了。”
“所以呢?”
虞心幼一听便知他在内涵自己四年前的玩笑话,被他接连言语针对,她也有了情绪:“觉得我多管闲事?行,我不管你了,你爱学不学,伤一好马上给我搬走。”
裴灿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急什么。”
虞心幼脸上的表情少有這么精彩的时候,她不自觉抬高了音量:“我哪急了?”
“觉得我說话带刺,扎你心了,是嗎?”
裴灿垂眸,虞心幼站在高处,光线灰暗,从她這裡连他的脸都看不清,全被额发挡住了。
“你也是這么扎我的,虞心幼。”他低声道。
虞心幼微怔。
過了几秒,裴灿又說:“你要拿我考试做借口,我配合你,但我不会一直配合你。”
转身之前,裴灿抬头看了她一眼。
只一個眼神,竟让虞心幼共情被猎手锁定的猎物。
“四年前你跟我說,各行各业越往上走,英语都是逃不過的一道坎。”
“今天我也告诉你,四季更迭,年复一年,我也是你逃不過的一道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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