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灵石
那汉子九尺身材,虎背熊腰,生得虬髯满面,鹰鼻豹眼,方脸大口,可谓天生一副恶相。若不是他腰间明晃晃地挂着一個黄铜牌子,上面一個大大的“侠”字,阿原只怕会把他当成剪径的江洋大盗。
李牧原见了這人,脸色有点难看,一抱拳道:“谷兄,大清早你又跑来我青云侠会作甚?這位小兄弟年纪尚轻,你休要胡言乱语误导他。”
谷姓大汉豹眼一翻,斜了李牧原一下,道:“小李子,我本以为在這狗屁侠会裡面,你算是厚道的了,沒想到也這般龌龊。這一根筋的傻小子這么信任你,你就忍心骗他?你那成天挂在嘴边的侠肝义胆,道德仁心呢,都被狗吃了?”
李牧原脸色大变,怒喝道:“谷月天,莫要胡說八道!”
阿原被他一口一個傻小子叫着,心中大是不忿,见他又去挑衅李牧原,不由得怒道:“你是什么人,凭什么這么說话?”
谷月天一愣,随即哈哈大笑道:“不知好歹的傻小子,倒冲我来了。你以为這姓李的对你安的什么好心?就侠会這破烂玩意,還要什么入会考验?笑话!那帮蛀虫巴不得這烂摊子越大越好。一张狗屁木牌,姓李的一点头就完了,可他却让你做上一百個苦力任务,你還不明白么?那一個任务放给旁人做最少也得给百八十文大钱,你可拿着了?钱跑哪去了?還不是统统进了李大侠腰包!”
谷月天粗犷的大嗓门,震得阿原耳朵嗡嗡直响,這番话也不啻于晴天霹雳。
這半個多月相处下来,少年心性的阿原早已把李牧原当成一位良师益友,一直在他的敦促监督下,“锻炼本领,磨练心性”。可事实难道竟是這样?這位彬彬有礼,看起来正派得甚至有些迂腐的李大哥,只是把他当傻子苦力一样使么?
阿原甚至有点祈求地看着李牧原,只盼他赶紧出言否定,痛骂那恶汉一顿才好。
可李牧原却避开了他的目光,只是冷言道:“你休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阿原兄弟年纪尚轻,涉足江湖不深,不经考验便让他入会,只会让他心浮气躁,盲目争功夺位,于侠会、于他自身皆非益事。做些琐碎事务磨砺一下,又有何不可?报酬等他入了侠会自会给他,又何劳你来操心?”
“好!果然能言善辩,到底是读過书的。”谷月天一声冷笑,指着地上的大鱼道:“我也不多說废话,只要你豁出脸来当面告诉我,這條青鳞鱼的珍贵之处,在于炖汤吃肉,我老谷拍拍屁股就走,如何?”
這下,李牧原神色一黯,不禁低下了头。而阿原的心,也像是被千斤巨石一坠,一下子沉到了底。
只听谷月天嘿嘿一笑,道:“說不出来了?既然你說這鱼肉厚味美,不如就炖了尝尝吧!”說着身子一动,伸手向地上的大鱼抓去。
“你敢!”李牧原一惊,连忙伸手一拦,两人拆了两手,就此动起拳脚来。谷月天体魄雄壮,一招一式都是大开大阖,迅猛无比,招招都是进手。而李牧原虽然一副书生模样,竟是深藏不露,一套拳法施展开来,以柔克刚,守得滴水不漏。谷月天一阵强攻未果,反倒露出一個破绽,险些丢脸。
“好家伙,果然是個闷货!”谷月天笑骂一声,拳路一变,這次却是刚中带柔,攻守严谨。而李牧原還是那套拳路,不言不语,依然守得无懈可击。
二人若是比武定输赢,一时半会只怕分不出胜负,可谷月天外表虽粗犷,却并不是一個莽汉,见一时难以取胜,便也不再纠缠,猛攻几招将李牧原逼退几步,转身切到大鱼前伸手一抄,一條滑不溜丢的大鱼就被他抓了起来。他刷地一声从背后抽出一柄短刀,横刀一割,便将鱼腹剖开,大鱼一阵剧烈抽搐,鲜血四溅。
谷月天伸手向鱼腹内一探,過了片刻,脸上突然露出狂喜之色,伸手取出一块沾满了鱼血的石头。
“果然有,哈哈,果然有!”谷月天眯了眯眼,目光闪烁,如见了猎物的饿狼一般,随即冲阿原挥了挥手中的石头,道:“傻小子,老子教你個乖,這青鳞鱼之所以珍贵,全是因为鱼肚裡這块——灵石”。
“灵石”二字一出,气氛顿时为之一凝。灵石一物在神州上下广为人知,传說乃是天地灵气凝聚而成的珍宝,绝非寻常玉石所能相比,即便在修仙者眼中也是珍贵之物。
可阿原面色沉重,并沒有激动得大喊大叫。不光是为李牧原的欺瞒而心伤,更重要的是谷月天剖鱼取石一幕,给了他极大的震撼。那肚肠剖开,鲜血淋漓的画面,像是触动了他内心深处的某种恐惧一样,让他不寒而栗,心慌欲呕,半句话也說不出来。
按理說阿原心系江湖,心中早就接受了刀光剑影、血流成河的场面。虽說年纪尚幼,倘若真见了惨烈景象,心慌呕吐也不足为奇。可谷月天只是剖了一條鱼而已,阿原终日渔猎为生,什么飞禽走兽沒杀過?为這点事而畏惧心慌,委实有点古怪。
李牧原见了那块灵石,神色反而平静下来,冷冷地道:“這條青鳞鱼阿原已经上交给侠会了,你私自剖杀取石,是何用意,想要强取豪夺么?”
谷月天不屑地哼了一声,道:“老子這点修为虽沒什么了不起,但好歹也是自己修炼来的,要這灵石作甚?只是以往看你還算顺眼,如今却這等下作,心裡不爽,打打你的脸罢了。你既然說了青鳞鱼是拿来炖汤吃肉的,那灵石理应归這傻小子所有。你若豁上脸皮,尽可管他要。”說着随手一抛把灵石丢给阿原,两手一背,一副作壁上观的样子。
李牧原抿了抿嘴唇,神情一时颇为难堪。
阿原下意识地接過血淋淋的灵石,手一抖,差点丢在地上。這灵石并不坚硬,倒有几分柔软,带着浓重的腥臭,活像一块内脏。可是血污之下,却是晶莹剔透的水蓝色,仿佛碧波无瑕的深海一般。
這汇聚天地灵气菁华之物,竟包裹在厚厚的血污和秽臭中。阿原忽然一片茫然,莫非這世间之物都是如此么?即便理应是英雄好汉汇聚的侠会,即便是李牧原那样文雅淡泊的侠士,也是一样沾满了腐臭么?
阿原一阵阵失落,半個多月来的辛苦劳累,似乎瞬间都沒了意义。疲惫感像一块大石压在心头,他无力地摇了摇头,伸手把灵石递到李牧原面前,平静地道:“李先生,這东西你若想要,便拿去吧……”
谷月天失声叫道:“小子,莫非你连灵石都沒听說過么?這东西就算拿去卖钱,上千两银子也不在话下。姓李的分明拿你当牲口使,你還要给他?难道真是傻子?”
阿原自然知道灵石乃是凡间难寻的宝贝。若是换個场合、换個心态,他定会拼命去挣。他虽本性纯良,却绝不是傻憨之人,更不会明明受人欺骗還要逆来顺受。他之所以弃之如敝履,一小半是因为心中纷乱,觉得這灵石沾满血腥秽臭,心生厌恶。一大半却是因为年少豁达,将情义看得远比钱财宝贝重要。
和少年的一颗诚心相比,一块石头又算得了什么?你费尽心机不顾廉耻想要得到的东西,在我眼裡不過一钱不值。
李牧原脸上完全沒了表情,像是一尊雕塑一样呆望了阿原许久,忽然浑身一颤,如灵魂归窍一般,转過身去說道:“记名侠士阿原上交侠会青鳞鱼一條,业已记录在册,鱼腹中并未发现灵石。”
阿原一愣,心头泛起一阵酸意,随手又把灵石丢给一旁的谷月天,道:“這位谷大哥,那這块灵石就送给你吧。”
谷月天万沒料到還有這种转折,脸上表情十分精彩,仰天一笑道:“有意思,有意思!你這小子,真是個十足十的傻子!”說着一把抓起灵石,扬长而去。
“傻小子,老子不白拿你东西,送你一句话——這世上靠得住的只有自己,永远别相信任何人!老子用了十几年才明白這個道理,记住這句话,你就不算亏了。哈哈、哈哈……”
谷月天的笑声远远传来,可人已不见踪影。李牧原虽有阻拦之意,可抬头迎上了阿原的目光,便沒有出声。
二人默默对望,阿原试图从李牧原脸上找出些许愧疚之意,却始终一无所获。他虽然满心愤懑失落,却不知该如何宣泄,最终只能无言默默转身……
“且慢!”李牧原踌躇片刻,突然出声拦住阿原,道:“在下還有些话想和阿原少侠說,傍晚酉时,還請到侠会一晤。”
阿原不置可否,信步出了侠会后院,沿着官道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走。
沮丧、烦闷、困倦一齐袭来,他只想寻一处安静的所在,好好睡上一觉。可放眼望去,但凡可以歇脚的地方早已被大大小小的乞丐流民统统占据。這座繁华的大城裡,想找一块干净的落脚之处竟也如此艰难。
带着浓浓的困意,阿原像喝醉了酒一样茫然走過了两條街。朦胧间眼前突然冒出一座空荡荡的大院,大院墙角下一個小乞丐孤零零地躺着,睡得正沉。阿原几步走過去,在那小乞丐身边一趟,便沉沉地坠入了梦乡。
什么侠会,李牧原,青鳞鱼,灵石,在這一刻统统离他远去。甚至修仙行侠的梦想也如此飘渺,遥不可及。
若是此时有人路過,绝不会多看他一眼,更不会当他是個什么侠客,只会以为是一個潦倒落魄的乞丐罢了——阿原最后一丝念头,這般自嘲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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