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少年
一枚铜钱落在青石板铺就的官道上,发出一声脆响,咕噜噜划出一條弧线,滚到了墙角并排而卧的两個少年脚边。
“两個小要饭的,大爷问你们,侠会在哪?”
半睡半醒的少年微觉诧异,勉强抬了抬眼皮。身旁不知何时多出一個浑身腥臭的小子,像是刚从鱼塘裡捞出来的一样。也不知他是印堂发黑還是吃了屎,竟学着自己的样子睡在院墙边上。
“小要饭的,還装死!快說,侠会在哪?”
少年皱了皱眉,不情愿地瞥了身前大声喝斥的中年人一眼。只见此人五短身材,大腹便便,穿着一身大红的袍子,腰间系着玉带,脚穿一双黑高靴,一身打扮俗不可耐,活像庙裡的判官。
少年扑哧一笑,伸了個懒腰把那枚铜钱踢到一边,翻了個身,继续他的好觉。
“大红袍”顿时火冒三丈,一张肥脸颤抖了几下,涨得比那身袍子還鲜艳几分,“你、你、小要饭的,你找死!”
听得耳边风声一响,少年也不睁眼,只是略微一侧身。“大红袍”一脚踢過来,脚尖正撞在少年的胯骨上。這一脚就像踢在石头上一样,疼得他哎呦一声惨叫,踉跄了几步,多亏后面一個青衣后生上前扶住,這才沒坐在地上。
“大红袍”连声惨呼,叫道:“小三,给我打死這個臭要饭的,往死裡打!”
那后生应了一声,上前狠踹了两脚,却像踢在石板上一样,震得脚生疼,不由得破口大骂,回去扶着“大红袍”道:“大哥,這贱骨头硬得狠,踢他都能伤了脚,算啦,犯不着跟他一個小要饭的一般见识。”
“那就拿棒子打!我就不信打不死這小要饭的!”
“大红袍”一边大叫,一边四下寻刀枪棍棒。可這青石官道上只有人流熙攘,车马辚辚,哪来什么石头棒子?一時間也只是虚张声势而已。而来往川流不息的行人,连向這边看上一眼的兴趣都沒有。
還是后生拉住“大红袍”,不停劝解道:“算了算了,大哥消消气,我看這小要饭的八成是個傻子,跟他生這么大气不值得。”說着突然压低了声音道,“大哥,在這惹事可使不得。你看這院子,好、好像是万羽楼的……”
大红袍听了年轻人的耳语,脸色陡然大变,他抬头看了看眼前的院落,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熄了怒火,勉强做样子朝枕头大睡的少年又踢了一脚,便在青年人的搀扶下,带着一路的骂声,仓皇地去了。
而地上并排而卧的两個乞丐少年,竟交替响起了鼾声,似乎睡得更香了。
“李记馒头铺,最后一笼馒头啦……”
每当這吆喝声响起,便是夕阳将尽,小本经营的李老实蒸好最后一笼馒头,准备收摊回家了。
墙角下躺了一整天的少年像是被這一声吆喝唤醒,一翻身坐了起来。他身形削瘦,面无血色,可一双眸子却熠熠生辉,半点不像刚睡醒的样子。
少年随手把地上几枚铜钱抄起来,過了街来丢到李老实的铺子上,买了三個热气腾腾的馒头拿在手裡,便转身拐进了巷子。
青云城虽不算大,大小巷子却是纵横交错,密如蛛網。這也难怪,几十年来這裡一直在不停地翻新。城中央那條官道越拓越宽,如一條大河不断冲刷着两岸。官道两旁的房子盖了又拆,拆了又盖,房子越盖越大,越盖越高,住的人却越来越少。而民宅小巷则像是河边的小石子,大浪一来就一溃千裡,被冲得无影无踪。那一條條旧宅陋巷,越来越小,越来越窄,住的人却越来越多。
少年轻车熟路,不一会功夫便来到一個狭窄的巷口,两只破筐叠放,便是他的家门。挪开破筐跨进去,是一個狭窄的胡同尽头,头顶上架着几根竹竿,搭着一层破布。這顶棚虽然破陋,却是四壁中唯一属于自家的。
一個小胖子正躺在地上,衣衫褴褛,污浊满身,却睡得分外香甜,脸上還挂着笑容。少年蹲下来摇醒了他,道:“阿哥,吃饭。”
一声阿哥叫出来,不带半点情感,仿佛喊的只是一個普通人的名字。那小胖子两眼一翻,见了少年,嘿嘿傻笑一声,道:“阿离,你回来啦……”說着坐起来,一手一個抓起两個馒头就吃。
少年也不多话,默默啃起最后一個馒头来,只是满腹心思,食不甘味,目光也不知落在何处。等他回過神来的时候,手裡的馒头才啃了一半,而小胖子却早已吃完,正眼巴巴地望着他,嘿嘿傻笑。
少年随手将那半個馒头递了過去,转身道:“我今晚不回来,你别乱跑。”
“阿离,又走啊……”小胖子欢天喜地地嚼着半個馒头,含含糊糊地也不知嘴裡說的是些什么。
…………
城南小巷,一间简陋的民房。一個虬髯满面的彪形大汉把两只大皮靴搭在案子上,坐着摇摇欲塌的藤椅,一只手把玩着一块莹莹发光的石头,一手拄着下巴,沉思不已。
大汉的腰间,挂着一個明晃晃的黄铜牌子,上面一個大大的篆字——侠。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曾在侠会现身的铜牌侠士——谷月天。
侠会的黄铜牌,与赤铜只有一步之遥,可這一步咫尺天涯。谷月天辛苦了十年,三十過半方才看透。如今,他早就不再为什么身份侠义所束,游走在黑白两道之间,活脱脱一根老油條,反倒活得顺风顺水。
如今侠会的铜牌总被他挂在最显眼的地方,那是他辛苦了十年才换来的挡箭牌。只要用得上,他绝不保留半点。
既然顶着個侠名,作奸为恶之事,他是轻易不做的。并非畏惧律法或是束于什么侠义,而是纯粹不屑、不值。做恶人的代价,远比表面上做個好人大得多。若沒有足够的利益,傻瓜才去做恶人。他在江湖上摸爬滚打了這么多年,自有不必为恶,也不用看人脸色的谋生法门,那便是消息。
谷月天挂在湖苏国侠会名下,周围几個小国百余裡的土地,可以說风吹草动尽在他眼中。单是小小的青云城,就有不少他的眼线。這些人可不是什么衣着光鲜的官差,武艺高强的侠士,而是三教九流无所不有。有的不過是一個月来领几個铜板的乞丐,有的是感激他仗义相助的小贩市民,還有的只是些闲来无事嚼舌根的三姑六婆。总之在许多不起眼的小地方,他照样能挖出有价值的消息。
可這一次,他暗中捕捉到的消息汇集起来,渐渐织成一张大網。這张網裡的鱼儿,大得让他心动不已,甚至杀人放火也在所不惜。如果這一把能赌赢,那绝不是荣华富贵的問題,只怕他這庸碌无为的一生,都要从此改写。
“灵石,哼哼……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這块灵石,宛如从天而降,像是上天给他的暗示一般。可這块敲门砖到底要如何使用,還需要反复筹划,仔细考量,還要等一個人確認——那個能探听万羽楼中消息的神秘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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