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20章
一般人累成這样可能早睡死過去。然而费裡曼在外城养成了警惕的习惯,一有风吹草动就会立刻醒来。若非如此,他可能早死了百八十回了。
被吵醒让他一肚子火气,他一边开门,一边想着,一会儿要狠狠教训一下這個不知好歹的兔崽子。
然而一开门,费裡曼愣住了。站在门口的人是罗伊。
费裡曼老大不情愿地让罗伊进了屋。
罗伊摘掉斗篷的帽子,环视四周,发现這屋子极其简陋,心裡盘算着等费裡曼成了骑士,是不是要换個地方住。
身后费裡曼的声音响了起来:“你来做什么?”
费裡曼被吵醒一肚子火,虽然沒有发作,到底语气不善。
罗伊听出他的不满情绪,转身看向他:“我听坎布裡奇先生說,你今天出了個大风头。”
费裡曼听出他语气有些怪异,冷笑一声:“他又告我什么状了?”
罗伊看着费裡曼,正色道:“费裡曼先生,我希望你能明白,王国培养一個骑士花销不菲,在毫无必要的时候冒险是不负责任的行为。”
费裡曼原本对自己今天的杰作十分得意,被罗伊這样贬得一无是处刚才压抑着的火气一下子爆发出来:“你躲在王宫裡让别人替你卖命就算了,有什么资格指手画脚?”
罗伊被吼得愣了一愣,他记不清有多少年沒有人对他這样大吼大叫過了,一时恍惚,下意识地說道:“对不起。”
罗伊突如其来的道歉和流露出的无措让费裡曼的火气莫名其妙地消了不少,然而他毕竟心气不顺,虽然不再发火,却只是冷冷看着罗伊。
罗伊回過神来,发现說了句本不该說的话,只好补救道:“我向你道歉,并不是赞同你刚才說的话,而是因为我沒有考虑到一個为王国出生入死的勇士的心情。但同时,我希望你能明白,王国需要你英勇作战,却不需要本可以避免的危险和牺牲。”
费裡曼气已经消了些,又听罗伊称呼他为勇士,不再发火,只是不耐烦地說道:“我怎么做事,不用你来教。”
罗伊原本是好意,见他如此不领情,忽然觉得有点委屈。他觉得這种情绪毫无必要,立刻收敛心情,用十分冷淡的声音說:“费裡曼先生,你应该记得,一個骑士最重要的品格是忠诚。”
“忠诚?”费裡曼仿佛听到了一個荒唐的笑话:“你要我对你忠诚?”
罗伊叹了口气:“那么你愿意向谁献出你的忠诚?”
“我只忠于我自己。”
“既然如此,你应当保护好自己。”
费裡曼冷哼一声:“那是当然。”
“那今天又是怎么回事?”
费裡曼不明白罗伊为什么在這件事上不依不饶,不想再与他在這件事上纠缠下去,只好說道:“你如果以为這种事情就能要我的性命,未免太小看我了。”
费裡曼从外城一路杀出来,如果不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裡,根本活不到现在。他并不喜歡无谓的冒险,然而他在内城孤军奋战,处处受到那些贵族的压制,想要向上走循规蹈矩根本行不通。他的路注定艰难,他必须时刻出人意料,在那些贵族的手足无措中寻找机会。
罗伊对他的话不置可否,语气极为冷淡:“那样最好。你如果想要战胜恶龙,就必须先活到那一天。”
原来如此,费裡曼心裡冷笑。他原本以为罗伊对他可能有那么一丁点的关心,现在看来,不過是心疼自己刚磨好的利刃,怕還沒派上用场就折了。
罗伊不知他心裡在想什么,问道:“你今天跟龙正面交锋,有什么发现嗎?”
费裡曼觉得,既然互相利用,不如从他那裡套点消息,于是說道:“那些龙的鳞片十分坚硬,无论是火药還是利刃都无法损坏。要杀死它们,恐怕要找到破坏它们鳞片的方法。你先祖用的剑有什么特别之处嗎?”
罗伊摇摇头:“這我沒有听說過。我可以回去找找,若是還有能用的剑,你下次可以试试。但我估计不是這個原因。如果是特殊的铸剑方法,应该会流传下来才对,否则我的先祖们用的不是同一把剑,是如何做到杀死龙的?”
“還有一個好消息。那些龙应该是沒发现我們现在杀不死它们了。它们可能甚至不知道只有王族才能杀死它们。因为它们今天破坏我們行动的时候,不是破坏投石器就是趁人不备进行偷袭,而且一旦得逞绝不恋战。感觉应该是不愿与我們正面交手。”
罗伊点点头:“是個好消息。”他看向费裡曼:“我也有個好消息给你。以你這次的功绩,应该是可以得到骑士头衔了,這件事会有点阻力,但我应该可以办到。只不過這之后你会彻底成为那些贵族的眼中钉,要更加小心。”
费裡曼对這种头衔毫不关心,他好奇的是另一件事:“那些贵族为什么对這件事這么忌讳?”
“因为你的身份。”罗伊望着桌上那盏忽明忽暗的油灯說道:“驭龙骑士营向来是贵族子弟获得爵位的工具,权力是垄断在贵族手中的,其他人只能受他们支配,他们不能接受外人打破這层壁垒。”
“那些人不是已经是贵族了嗎?为什么要通過驭龙骑士营获得身份。”费裡曼不解。
罗伊摇摇头:“每個家族只有长子及其子孙能获得家族的爵位,剩下的子孙只能通過战功被封爵。還有一些贵族的私生子,他们原本得不到任何身份,但如果被送进骑士营就有了获得爵位的希望。王国的资源是有限的,一旦有外人进入這個系统,就会与他们争夺资源,這是他们所不能容忍的。”
费裡曼皱起眉头:“即使你說的话也不作数?”
罗伊看了费裡曼一眼:“你大概是误解了君王的身份。我在王国也只拥有有限的土地和兵力,剩下的资源是属于贵族的,他们拥有自己的领地和私兵。战争的时候,我需要他们的兵力,那些私兵之所以能被我调遣只不過是因为他们的主人接受我的调遣,而私兵真正的指挥权其实還是在贵族手中。”
费裡曼一挑眉,评论道:“那你這個国王当的也够窝囊的。”
“所以我沒有办法在明面上为你提供太多的助力。不過我刚才說到私生子,其实是要你注意一下一個人。罗伯特·哈特福德。”
费裡曼迅速地在脑海中搜索了一下,捕捉到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這個人似乎沒有什么特殊的事迹值得他记住,不由问道:“這是什么人?”
“是加登伯爵的私生子。”
费裡曼有些不满:“注意他干什么?”
“因为他是個私生子,他的地位跟那些名正言顺的贵族不一样,所以从某种程度来說,他更容易成为你的同盟。”
费裡曼一向讨厌這些贵族间勾心斗角的事,不耐烦地问道:“我需要同盟做什么?”
“你如果想要在内城立足,就需要得到他人的支持。不過我要提醒你一点,這些私生子立场也不尽相同,他们有的人痛恨這些不能让他们光明正大继承家产的身份枷锁,也有人更拼命地在贵族那裡寻找认同,你最好先观察他一下,弄清他是哪一种。”
费裡曼对這种事情不感兴趣,但他想到了另一件事。“說到支持,”费裡曼逼近罗伊,他习惯于通過近距离的俯视给人产生压迫感:“什么时候让我的那几個手下进入驭龙骑士营?”
這举动在罗伊看来十分冒犯,他下意识往后撤了一步,声音却沒有任何变化:“大概就是這两天,坎布裡奇先生已经在安排了。”
费裡曼紧逼一步:“我怎么知道這次测试的目的不是把他们赶回外城?”
罗伊只好又退了一步:“這次测试会向全城公开,所有人都可以来观看,這种情况下,弄虚作假恐怕不容易。也正因为如此,希望你能保证他们有足够的实力通過。”
“那沒問題。”费裡曼冷哼一声:“不過,你刚刚才說那些贵族不想让外城人进入驭龙骑士营,而你的话不作数。”
“我沒有說過我的话不作数,我只是沒有你想象的那么大权力,明面上,我還是圣光城的王,那些贵族会给我应有的尊重。”
费裡曼闻言冷笑,凑近罗伊道:“說的好听,他们只是懒得找麻烦推翻你吧?毕竟君王這個身份也沒有多大用处。”
罗伊偏开头去:“你要相信,那些贵族对权力充满欲望。他们不推翻我其实是出于另一個原因。他们的爵位是君王封的,他们要利用王族的神力使王族在圣光城具有绝对权威,這样他们的身份地位才不会受到质疑。”
眼见罗伊一退再退,费裡曼在這次攻防战中十分享受其中乐趣,又逼近了一些:“但是现在王族已经沒有杀死龙的神力了,你觉得如果我把這件事公布出去,会怎么样?”
面对费裡曼的得寸进尺,罗伊终于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回视他:“那就意味着沒有人再能杀死龙,那么维系圣光城的信仰会崩塌,人们会陷入恐惧甚至绝望当中。”
费裡曼本来還想說些什么,但是在他看到罗伊的双眼时一下子忘记了。罗伊一向带着温和的面具,這是他第一次在费裡曼面前露出凌厉的目光。這让费裡曼意识到那双眼睛在动人心魄的漂亮之外,似乎還隐藏着深不见底的幽暗,仿佛一個带着魔力的深渊,用着充满诱惑力的声音怂恿着人纵身跃下。他情不自禁地向罗伊靠過去。
罗伊一怔,接着迅速后退一步,然而這個谷仓原本就狭小,他一退再退,已经退到墙边,這一步让他的背撞在了墙上。破旧不堪的谷仓经历這一撞,房顶簌簌地落下些尘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灰的缘故,桌上油灯的光晃了一下,暗而复亮,罗伊的心神也跟着一晃。
费裡曼落了一身灰,回過神来,眼见罗伊被他逼到墙根表情却沒出现一丝一毫的变化,忽然生出些不甘来,他想看到那幽暗的深渊掀起波澜的模样,于是他凑近罗伊,到了呼吸相闻的距离,說道:“是你說的,绝望可以给人力量。”
罗伊退无可退,只好扭過头去:“那是因为人们可以在绝望中看到一线希望,如果只有无尽的绝望,人是很容易堕落的。”
费裡曼不以为然:“如果說沒有人能杀死龙這件事会让人绝望,你不是早该堕落了?”
罗伊原本不愿躲得太明显,然而费裡曼一逼再逼,他只好闪身出来,正色說道:“我不能。我是圣光城所有人的希望。”
圣光城所有人的希望,自己面对的却是无尽的绝望。真是讽刺。
费裡曼一向是個任何事都可以一笑置之的人,但在這浓重的讽刺意味中忽然有点笑不出来。他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還是一勾嘴角:“无聊。”他看向罗伊:“废话了這么多,你来找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来知会你一声将要受封骑士的事情,這件事過程很繁琐,你大概会觉得烦,但你需要忍耐一下,具体內容雷克瑟先生会教你。還有一件,你受封之后会因为這次行动中自作主张被罚去整理图书馆。一来是你现在树大招风,需要找個地方避避风头。”
费裡曼对這個理由嗤之以鼻。
罗伊接着說:“二来,你可以在那裡学习整理一下与龙作战的方案。”
“方案?”
罗伊点点头:“你受封骑士之后可以开始拥有随从,那么你就需要学会指挥他们。”
费裡曼嘲讽地一笑:“要不要我提醒你,我可是能带着人一路打到王宫脚下的,我需要学怎么指挥别人?”
罗伊看向费裡曼,眼神中罕见地露出君王的威严:“从外城到内城,你打的都是巷战。你的确善于利用复杂的地形和迅猛的行军速度发动进攻。但你们和龙作战是在荒野,那裡通常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哪怕临时搭建工事也只是防御用的,不可能将地形变得复杂。你需要研究出在平原作战的方案。”
费裡曼一语不发地听完,忽然问道:“你研究過我?”
罗伊闻言一笑:“面对从外城一路打到王宫脚下的起义军首领,我怎么可能毫无准备?”
费裡曼一挑眉:“你的结论是什么?”
罗伊看着费裡曼,真诚地說:“你是個天生的将领,能将外城那样的一盘散沙聚集起来,变成一支能攻城略地的军队,甚至能在内城完全陌生的环境下因地制宜,迅速找到适合的作战方案。然而想要成为真正的将领,你還有很多东西需要学习。”
费裡曼听他停在這裡,有些玩味地问道:“比如?”
“比如谋略和人心。”
“人心?”
“你可以用愤怒和渴求聚集起一盘散沙打进内城,却不可能长久维系這只军队。甚至,当這股力量失控时,你很可能受到反噬。你需要知道怎么收拢人心。”
费裡曼那一问并不是要他的解释,费裡曼只是觉得這個說法很有意思。人心,罗伊最擅长的恐怕就是操控人心。他在跟那些贵族的对抗中根本沒有什么像样的筹码,却凭着温良无害的外表迷惑着对方,一面虚与委蛇,一面暗地裡培植自己的势力。他对自己恐怕也是一样,威胁,示好,各种手段信手拈来。一次次,算计的都是人心。
然而沒有人真正看透過他。他忽而道貌岸然,忽而软弱怯懦,忽而温柔良善,忽而冷若冰霜,根据不同场合不同需要随时变换自己的模样,却从来沒有表现出過真实的情绪。
也许只有刚才那一闪而過的凌厉最接近他真实的样子,却在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根本捕捉不住。
费裡曼不甘心。他绝不是任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人。他眯起眼,紧盯着罗伊,不愿错過他任何细微的表情变化:“为了打败那些恶龙需要那么麻烦嗎?你到底想做什么?”
罗伊在费裡曼充满压迫感的攻势下沒有露出一丝局促,依旧一副恬淡的模样:“我需要的不是一次胜利,而是圣光城的长治久安。所以,维持驭龙骑士的战斗力对于我来說很重要。”
說谎,费裡曼心中冷笑,不依不饶地问:“你让雷克瑟教我知识,又让我学习谋略,真的是对了对付龙嗎?”
费裡曼不觉得对付龙需要多复杂的谋略,那毕竟只是一群狡诈的畜生,真正需要用谋略对付的,是人。
“這对你而言重要嗎?”罗伊温和地笑着,反问道。
费裡曼一怔。
的确不重要。罗伊在利用费裡曼,费裡曼何尝不是在利用他?他要利用罗伊掌握他所需要的资源,只要這個目的达成,罗伊要用他做什么其实无关紧要,反正他不是任人摆布的人。
罗伊這样问說明他知道。他知道甚至默认了费裡曼的利用。
所以,他一直在尽可能为费裡曼提供各种资源。他手裡的筹码太少了,這也许是他拴住费裡曼的唯一方式。
一切似乎变得合情合理,但费裡曼总感觉哪裡不对。
罗伊做得太多了,多得超出了他的预期。他完全不必暴露自己的弱点,更不必教他在内城立足的方法。這完全是养虎为患的做法。换做是费裡曼,如果要利用一個人,就不该让他在内城站住脚。他会让对方只能依附于自己,這样的人才好控制。
费裡曼觉得罗伊一定還有什么底牌是他不知道的,所以才這么有恃无恐。可是会是什么呢?
圣光城现在的局势已经相当明朗,费裡曼看不出,這样的局势下罗伊還能隐藏怎样的底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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