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記 衣香融 ·鬢影偕
念卿從車中下來,挽了霍仲亨手臂,一擡眼便瞧見眼前這景象,頓時怔怔站住,微啓了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彷彿墜入美麗幻境之中……耳邊傳來霍仲亨暖暖笑語,“這是子謙與四蓮給你的驚喜,今日是他們的婚禮。”
“天!”念卿只說得出這一個字,擡手掩脣,將喜悅的驚呼掩住,眼中泛起一片晶瑩。
霍仲亨挽了她,緩步踏上草坪,僕傭們紛紛含笑欠身,一聲聲喚着“夫人”。
大門裏飛奔出一大一小兩個裙袂飛揚的身影,大的身影奔在前面,小的身影拖曳着長長裙帶,後面是慌忙追出來的萍姐,一疊聲叫着“霖霖小姐慢些跑!”
前面那亮得耀眼的粉色身影飛一般奔到念卿跟前,不由分說將她抱住,“夫人夫人!”
“小七……”念卿只驚喜喚得一聲名字,便被她連珠炮似的話語打斷。
“你擔心死我了!一聽說你病倒,我簡直嚇得要死,天天祈禱你不要有事,祈禱你同四少都平平安安!謝天謝地你可算好了起來!”蕙殊笑顏璀璨,姣好容顏煥發出奪人光彩,那是熱戀中女子纔有的明光。
話音未落,只覺身後被什麼猛然拽住,一個脆嫩語聲憤怒叫道:“走開,媽媽是我的!”
蕙殊驚愕轉身,原來她擋住了好不容易奔到跟前的霖霖,氣得小姑娘雙手抓住她裙襬便往後拖。霍仲亨俯身如拎小貓般拎起女兒,往自己肩頭一扛,柔聲哄道:“霖霖,咱們不是說好要乖的嗎?”
霖霖扭動着身子,用哭腔哼道:“不嘛,就抱一下,媽媽抱一下……”霍仲亨回頭看念卿,念卿卻直直望着女兒,見着她下巴的淺細傷痕,眼眶已紅了。眼前這一大一小兩個女子,是他永遠無法拒絕的人,當她們一起用楚楚眼神望住他,他只得繳械投降,俯首將女兒送到念卿手中,小心翼翼道:“好好,就抱一下。”
霖霖立即緊緊摟住念卿頸項,將小臉貼住她的臉,晶瑩淚珠啪嗒落下。霍仲亨最見不得女兒的淚眼,趕緊轉過身去,恰看見蕙殊和她身後匆匆迎上來的許錚。
“祁七小姐?”霍仲亨微微一笑。
蕙殊方纔一見念卿欣喜忘形,到了霍仲亨面前才慌忙收斂形態,作淑女態度垂首致意,“蕙殊久仰將軍。”第一次近距離見到這赫赫聞名的人物,竟與照片中威嚴模樣截然不同,成熟男子的英華內蘊,一言一笑皆有深遠魅力,似歲月磨礪後的美玉,不知不覺已將人心神奪去。蕙殊擡眼仔細打量,心中暗歎,也只有這般氣度的男子與夫人站在一起,纔不會被那豔光迫了下去。
少有女子敢如此大大方方打量自己,霍仲亨注目蕙殊,又看向她身後穿了伴郎禮服,滿臉不自在的許錚,目光在二人之間一轉,淡淡笑道:“好,很好。”
二人頓時面紅耳赤。新人此刻各自在房中準備,賓客已開始陸續到來。
念卿尚在病中,不便以女主人身份出來待客,霍仲亨寸步不離陪在她身側,接待賓客的重責便由許錚與蕙殊代勞。霖霖是婚禮上的花童,此刻新人都已收拾齊整,花童卻還蓬亂着頭髮四處亂跑,好容易才被萍姐逮去梳洗打扮。薛晉銘已親自前去迎接方洛麗與蒙夫人,她二人本該昨晚就到,途中因風浪耽誤航程,今晨才堪堪抵達,所幸沒有錯過婚禮。
“也不知方小姐如今怎樣,想起她似乎還是昨日見過一般,總記得她在那日宴會上的模樣。”念卿倚在霍仲亨臂彎,一時悵惘,驚覺流年如梭。
霍仲亨並不搭話,只微微一笑,攬了她緩步穿過走廊,步入清淨的小客廳休息。她已迫不及待想看新人,卻被他笑着攔阻,定要將真正驚喜留到最後一刻。
從長窗後面望去,庭前草坪上賓客言笑晏晏,許錚與蕙殊並肩站在一處,年貌相當,風度相宜,儼然一雙璧人。念卿將頭靠在霍仲亨肩上,喃喃笑道:“真好。”
他攬在她單薄肩頭的手一緊,低聲重複她的話,“是,真好。”
假使歲月就此停泊,會否一切完美無缺。她轉身環住他,將臉深深埋在他襟前,“什麼時候北上和談?”他默了一刻,“這幾日大總統病況略有起色,他想盡早啓程,早日啓動和談,以免夜長夢多。”她不再言語,只將他環得更緊些。
“我想不會耽誤很久。”他竭力找些話來安慰她,“等我此次回來,和談大功告成,往後便可安安穩穩,看子謙成婚生子,看霖霖長大成人,我們一天天變老,老得雞皮鶴髮,你攙着我,我攙着你,老爺子同老太婆天天還去山頭看海潮日落……”她低頭笑出聲來,悄然側了臉,指尖拭過眼角淚痕,一擡眸卻瞧見庭前熟悉身影。
“仲亨,那是方小姐嗎?”念卿一時怔忡。
霍仲亨目力極好,一看之下也感意外,“怎麼她變化這樣大。”
兩個女子,相仿年歲,曾是一般綺顏玉貌。
四年之前,宴上初見,雙姝並肩立於翩翩公子左右,豔光耀花了無數人的眼——也是那一日,中國夜鶯轉身展翼,以鳳凰浴火之姿,投向另一人身側;而如珠似玉的方大小姐與衆星拱月的薛四公子,轉眼雙雙跌落雲端,一個失意紅塵,一個落寞天涯。
到如今,依舊命數交錯,如輪盤牽轉。念卿看着四少臂彎裏挽着的女子,看她海棠色織錦旗袍托出身段婀娜,眉梢一段風流入鬢,杏眼一點胭脂斜挑,美得鋒芒畢露,豔得旁若無人。方洛麗亦定定看着眼前的霍夫人,看她濃鬢薄妝,清清素素的容顏,帶了三分病容,便如她襟前那一朵白茶花,瑩然綻在煙霞色蟬翼紗旗袍上,縱有繁華萬端,也奪不過這一點清豔。
歲月裏,各自風雨各自行,原來她與她都變了。卻是一個回眸乍現昨日名伶之美豔,一個轉身已成今日豪門之雍容。
方洛麗身側是風采煥然的薛晉銘,黑色禮服襯了他與生俱來的優雅,無人能出其右。他向衆人莊重介紹臂彎中的女子,“在下未婚妻,方洛麗小姐。”
她揚起玲瓏下頜,脣角挑一抹傲慢笑意。在場賓客只覺目不暇接,從未在同一刻見過這樣多的美人,眼前繽紛麗色晃得人心馳目眩,霍夫人的美貌已是世所罕有,今日卻又有祁七小姐、方小姐和與她相攜而來的蒙夫人,各個都是光豔照人。然而今日真正主角亮相,卻令全場光芒都暗了下去。
婚禮進行曲悠然奏響,綠茵長毯的一端,着象牙白燕尾服的新郎臂挽白紗曳地的新娘,蕾絲披紗垂下綴珠面網,無數極細的銀絲閃耀其間,仿如冰綃飛濺,縈繞着新娘累累綰起的雲鬢。念卿認出那是當年不遠萬里從法國送來,在她結婚當天所穿的婚紗。
習俗相傳,母親穿過的婚紗會給新娘帶來祝福和好運。新娘在出嫁時穿上母親的婚紗,亦藉此接近母親的幸福,並向母親傳達感激與敬意。
淚光朦朧眼前,念卿不覺哽咽。霍仲亨扣緊她手指,目不轉睛望着一對新人莊重走來,粉妝玉琢的霖霖與一名小小男童牽起新娘長裙亦步亦趨跟隨在後。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宛如天人的新郎新娘身上,屏息無聲,唯有聖潔莊嚴的樂聲緩緩自人心頭淌過……
“啊!”一個脆稚童聲陡然響起。
花童霖霖的裙襬被男童踩住,害她險些撲倒在地。衆目睽睽之下,穿着天使般蓬鬆白裙的霖霖二話不說,提起裙子,一腳踢向男童。男童撒腿便跑,一頭撞在新郎霍子謙身上,被子謙俯身拎起還在兩腳亂踢;霖霖撲上來追打,子謙狼狽舉起男童閃避;新娘眼明手快拖住霖霖,卻一不留神踩到自己裙袂,抱着霖霖一起跌倒在地;新郎慌忙去扶,男童趁機掀起新娘寬大裙幅,一頭鑽進去躲藏;霖霖不依不饒撲過來,新娘頭紗被扯掉,躲閃不迭,竟同新郎撞個滿懷。子謙下意識將跌來的四蓮抱住,兩人面對面,脣對脣,撞了個結結實實。
左右衆人看得目瞪口呆。念卿以手撫額,“天,這都是跟誰學的!”
霍仲亨目光發直,尷尬萬分,笑容僵在臉上,只裝沒有聽見。
一場本該完美無缺的婚禮,被兩個花童鬧得人仰馬翻,雖混亂透頂卻也暖人心扉,沒有人忍心責怪這兩個最可愛的小惡魔。新人交換戒指與誓言,開啓香檳,樂師們在噴泉池畔適時奏響了華美舞曲。
同一時刻,池中人魚雕像噴出清泉四濺,水花在池上綻開,氤氳水霧隨風飄拂過仕女鬢角,攜走暗香盈盈,風流款款。新人攜手共舞第一支舞曲,新娘略顯青澀的舞步在新郎溫柔引領下漸入佳境,飛揚裙袂與白紗宛如流雲迴旋在這一對璧人周圍。第二支舞曲由新人與父母共舞,霍仲亨執起新娘之手步入場中,子謙來到念卿面前,含笑欠身向她伸出手。
日光照耀他年輕明亮的眼睛,流動淡金色的幸福光輝。四蓮的雙親不諳西式禮俗,由人陪了坐在首席,笑得合不攏嘴,夏母不住拿手絹抹淚,幾疑身在夢中。隨一支支甜美舞曲奏響,伴郎伴娘也引領賓客紛紛起舞,一對對俊彥男女,掠起無數豔羨目光。
許錚與蕙殊,薛晉銘與方洛麗,旋身相逢於舞池。錯身回眸間,誰的顧盼,誰的流連,都在相望的剎那歸於一笑釋然。
薛晉銘微微頷首,給蕙殊以讚美目光。原本一直板着臉對方洛麗佯裝視而不見的蕙殊,終究不忍令四少失望,給了方洛麗一個善意笑容。四少眼裏的心領神會與感激,令蕙殊心上一酸,柔軟目光望了他,箇中滋味卻是自己也難以明瞭,抑或再也無需明瞭。腰間許錚的手一緊,將她攬向自己,熠熠目光迫得蕙殊無法呼吸,再不能分神四顧。二人步步迴旋,進退相偕之間,蕙殊眼角餘光掃到碧眼善睞、笑眸如絲的貝兒,雖有了蒙夫人的身份,仍在一衆年輕軍官中如魚得水,言笑自如,成衆人追逐之焦點。
夏日薰風吹得花樹下落英紛飛,翩躚鬢影,流連衣香,入目恍如夢境。不遠處霍仲亨正與三兩名親信將領把盞言歡,鬢旁髮絲在陽光下閃耀一縷銀芒,側臉上笑容豪邁,是許久不曾見過的開懷;念卿倚了花樹下的長椅,靜靜笑望衆人,兩支舞曲跳下來已有些疲累,不經意擡手貼了貼臉頰,覺出鬢畔微汗。
一方雪白手帕遞到眼前。黑禮服,白手帕,袖釦上兩粒黑曜石閃爍如他目中淡淡溫柔。念卿接了手帕,任薛晉銘在她身畔坐下,微笑問道:“方小姐呢?”
“她去補妝。”
“孩子沒一道來?”
“等我們回南邊安頓好,再將敏敏接來。”
“是叫敏敏?”
“敏言。”
“敏言慧行,這名字好。”
“日後可給霖霖做個妹妹。”
“那可真好。”
如此寒暄家常,似乎再沒有什麼話可說。兩人一時都靜了,閒坐花樹之下,目光相接,各自淡淡一笑。
身旁有女賓經過,頻頻投來秋波。念卿側首莞爾,“你究竟迷惑過多少女子。”
薛晉銘低頭一笑,淡淡問:“其中可曾有過你?”
——可曾有過我?
念卿默然,手中攥着他那一方雪白手帕,軟軟綿綿恰似攥着滿懷的惘然,心下一池靜水如被風吹皺。良久淺淡一笑,語聲溫純如水,“自然有過。”他亦笑了,眼睫隨目光垂下,投一片柔和弧影在臉頰。
驀然臂上一痛,念卿低頭看去,是那胖乎乎的小男童緊拉着她手臂。
“這是誰家孩子?”念卿展顏,抽出手來撫上他頭頂,孩子卻往後退了一步。
薛晉銘笑道:“是高軍長的公子,只有他年齡同霖霖相仿,特意找來做花童的。”
念卿柔聲問:“你叫什麼名字?”男童不說話,歪着頭看她。
薛晉銘低聲對念卿說:“這孩子不太會說話。”他話音未落,男童突然一步上前,將念卿手臂更緊地拉住,口中含糊道:“霖霖,霖霖,走……走……”
念卿訝然,“你要找霖霖一起玩嗎?”男童將頭搖得像撥浪鼓,抓着念卿不放,一個勁想將她拽起來。身後僕傭已趕過來,要將他抱走,他急得漲紅小臉,嘴裏呀呀咿咿越發說不清楚。
“等等。”念卿看着男童掙扎模樣,臉色微微有些變了,起身問女僕,“小姐在哪裏?”
女僕怔怔回答:“大小姐弄髒了衣裳,萍姐抱她回房梳洗去了。”
念卿牽起男童,彎下身子問他,“你要帶我去找霖霖嗎?”男童點頭,拖了念卿的手,扭頭就往花園後的灌木叢跑去。薛晉銘見念卿徑自隨了那孩子去,一時驚詫,也忙起身跟上。只見男童將念卿帶到那高大鐵花雕欄下,自己一彎身鑽進半人高的灌木叢裏,小小身子探出鐵花欄杆外,窸窸窣窣一陣扒拉,貓腰又鑽出來,將手裏一枚蹭上泥土的蝴蝶結遞給念卿。
“霖霖……姑姑……走……走……”男童跺着腳指向鐵欄杆外。薛晉銘一震,眼前如有驚雷劈下。念卿身子發軟,猛地一個激靈,推開面前衆人,轉身不顧一切向樓上奔去。
不遠處霍仲亨隱約聽得喧譁的聲音,回頭看來,見衆人已亂作一團。旗袍窄窄下襬緊絆着腿,念卿奔到臺階上,步子一錯,竟踉蹌跌倒。
“念卿!”霍仲亨箭步而至,將她抱起來,只見她臉色慘白,身子簌簌發抖。未及追問究竟,身後薛晉銘已大步衝上樓去,僕傭們亂紛紛叫着“誰瞧見大小姐了”……
樓上走廊靜悄悄只有兩個女僕往來走動,霖霖房間的門緊閉着。女僕見薛晉銘臉色鐵青衝上來,劈頭便問“大小姐在不在房裏”,一時驚得呆了,只慌慌點頭。薛晉銘將門一推,發覺已從內鎖上,當即擡腳將門踹開——
房裏小牀上粉色紗帳飄垂,地上散落着幾件玩具,長窗大開,卻沒有一個人影。門外兩名女僕目瞪口呆,分明親眼見萍姐抱大小姐進了屋,便再也沒見她們出來過。
尖厲鳴哨聲四下響起。
樓頂警報聲大作,鐵門軋軋關閉,駐守警衛的跑步聲齊刷刷由遠而近傳來,汽車呼嘯一聲接着一聲。只一轉眼,風雲突變,從茗谷離去的各條道路都被關閉,警哨驚得林中飛鳥撲楞楞沖天而起,連那鎖在後園中的黑豹也被聲響驚動,低沉咆哮聲遠遠傳來。
新郎霍子謙丟下新娘,連禮服也不及換,回房取了佩槍,親自驅車沿那蝴蝶結所示方向追出。霍仲亨下令封鎖茗谷所在的整座山,在每條進出通路設下關卡,即時起全城戒嚴,發現可疑人物立即逮捕,但有抵抗格殺勿論。婚禮上男男女女的賓客們,都被瑟瑟拘在一處。
所有人都在,唯獨不見了方洛麗與萍姐。貝兒心思靈活,立時奔進女士化妝間,一眼看到妝臺上擱着方洛麗隨身所攜的珍珠手袋,包裏空空如也,她一路帶着,說爲了防身的小巧手槍已不見,只剩薄薄一張疊起的信封。
走廊上,一臉陰戾的薛晉銘接過貝兒遞上的信封,唰的撕開,裏頭輕飄飄墜下一張照片。照片上是方洛麗抱着一個有大大黑眼睛的羸弱女童。背後只得一行潦草字跡,“敏敏落入程手,以命換命,無可奈何。”
照片被薛晉銘猛地攥入掌心,緊緊皺成一團。貝兒從未見過他這個樣子,那目色陰厲得竟像要噬人。
“四少,夫人要見你……”蕙殊提了裙子從長廊一頭飛奔過來,陡然瞧見薛晉銘的樣子,語聲堪堪剎住,下一聲“四少”未及出口,薛晉銘已一言不發掉頭往大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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