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記 孽難銷·意難平

作者:寐語者
四蓮早已抱定勇氣去面對最壞結果,可眼前的一幕,仍超出她所能想象的“壞”。當緊鎖的房門被子謙踢開,幽暗房間被光亮照進,白衣散發的女子轉過身來——子謙的臉在剎那間變得慘白!侍從衝上樓梯的匆忙腳步聲與女子驚恐的尖叫聲,混雜在一起,如刀一樣劈開黑暗,迎面向她呼嘯襲來,將她逼退到冰冷牆角。彷彿是一扇關有惡鬼的門被她無意中打開。

  “絕不能讓少爺見到丹青樓裏的那個人!”萍姐幽幽的語聲無數次迴響耳邊,連同丹青樓三個字,變成惡咒,幾乎要將人逼瘋。千錯萬錯,錯在那一日悄悄去聽萍姐同下人們吩咐婚禮的安排。幸福如從天上掉下,令她眩暈,掩不住心口怦怦亂跳的那隻白兔,太想知道婚禮那天會是什麼樣子。她聽見門內有人問,丹青樓裏那位要怎麼辦?萍姐的聲音驟然變冷,“仔細你的嘴,這種時候提那位做什麼!”

  那位又是哪位?四蓮心裏好奇,附耳仔細聽——

  “少爺還不知道後山有那個地方,這件事督軍與夫人不提,咱們就作不知道。”萍姐又說,“對四蓮小姐更不可提起,總之你們切切記着,絕不能讓少爺見到丹青樓裏的那個人!”

  通往後山只有那一條小徑,當天黃昏,四蓮藉口散步,找到了那幢隱蔽在林子深處的小樓。夕陽照上爬滿藤蔓的窗口,鐵枝窗欄後面,一個白衣婀娜的人影倚窗而立。

  藏在樹後的四蓮只隱隱瞧見她的側臉,已被那雕像般的美麗驚呆。這就是絕不能讓子謙見到的那個人。

  被囚禁在鐵欄後的美麗女子,就是隱藏在他鬱鬱寡歡笑容之下的答案嗎——四蓮不是蠢笨的人,當一個女子面對所愛的男子,再笨也會變得敏銳,她又豈會覺察不到子謙眼裏的憂鬱。原先她只勸慰自己,他是太忙累了,這不要緊。往後有一輩子的時間,她會令他開懷,令他不再鬱郁。

  丹青樓前的驚鴻一瞥,卻將這微末心願碾作粉碎。這纔是被他父帥拆散的有情人,是他心裏切切藏着的那個謎?當她奔回茗谷,推開他的房門,當面含淚問他:“你心裏另有別人對不對?”

  他失手潑翻了咖啡,一臉驚愕,爲之變了聲調,“四蓮,你胡說什麼!”

  她漲紅了臉,在他面前的羞澀盡被委屈淹沒,衝口而出道:“我身份卑微,並未妄想你會真的娶我,一路上跟着你來,只因我自己樂意,我喜歡爲你做這些事,用不着你感激回報!你喜歡的人就在後山那棟樓裏,既然你心中沒有我,又何必娶我?”

  他神容震驚,上前將她手腕一拽,拽着她立即往後園去。她掙扎,他卻冷冷道:“帶我去看你說的那個樓,看看到底是誰!”他的臉色鐵青,手指冰冷,拽得她痛徹筋骨。

  丹青樓前的鐵門緊閉,警衛看見他來,慌得紛紛亂了手腳。他冷聲喝令開門,拔出佩槍直指守門警衛的頭,逼得警衛打開鐵門。他拽了她二話不說直奔樓上,一腳將那房門踢開。

  隱藏三年的祕密,隨一聲尖叫揭開。四蓮駭然睜大眼,耳聽着那白衣女子歇斯底里的哀叫,眼前是她驟然轉過來的那半張臉——刀痕翻卷,猙獰奪目,一半美如精靈,一半醜如夜叉。她看見子謙彷彿看見了惡魔,恐懼得渾身發抖,轉身撲向窗口,猛撞在鐵欄上。子謙踉蹌上前抓住他,不讓她用自己額頭撲撞鐵欄——可他的手觸到她,竟令她面目扭曲,雙目血紅,張口便朝他咬下。四蓮不假思索撲上去,擋在子謙與她之間,臂上劇痛傳來,竟被那瘋女一口咬住。

  侍從已趕到,慌亂間拉開子謙,卻怎麼也拉不住那瘋女。四蓮痛得冷汗直冒,驚恐中什麼也看不清楚,驀然只聽一個威嚴語聲喝道:“都給我住手!”

  幾乎與此同時,一個修長人影矯捷靠近,在那瘋女身後揚掌落下,一記手刃切在她頸側。瘋女眼白一翻,無聲無息軟倒在他手下。出手如刀的人竟是平日溫文爾雅的四少。

  薛晉銘將昏厥的念喬放到牀上,試了試她脈搏。霍仲亨站在門口冷冷掃一眼子謙,目光落到四蓮鮮血淋漓的臂上,濃眉一皺,“扶她下去包紮。”四蓮猶在驚魂未定中,觸上霍仲亨的目光,更是全身一顫,心知自己闖下了彌天大禍,一時間傷處疼痛,心上駭怕,令她瑟瑟抖得不能自抑。

  身後卻有雙大手伸來,穩穩將她扶住。子謙依然蒼白着臉色,一雙烏黑的眼睛卻望着她,“疼嗎?”

  四蓮怔怔答,“不疼。”

  子謙已鎮定了心神,望一眼父親和薛晉銘,默然扶了四蓮往門外去。走到門口卻駐足,回頭看向昏厥中的瘋女——身裹白紗、面目全非的念喬,此刻安靜如一隻失去活氣的布偶。霍仲亨一反常態沒有發怒,只看着他,淡淡道:“帶四蓮回去,遲些來書房見我。”

  “是。”子謙蒼白臉色透出微青,扶着四蓮的手不覺顫抖。

  別墅內外都已佈置得花團錦簇,喜氣洋洋,連一絲不苟的書房裏也插上喜慶的花束。霍仲亨往面前兩隻杯中斟上濃冽的伏特加酒,一杯給自己,一杯給子謙。

  這是做父親的第一次親手給兒子斟酒。子謙一動不動坐在沙發上,臉色灰敗,眼裏黯淡無光。分明還記得,初相見,人面如花,笑語嫣然。

  列車呼嘯的站臺上,他懷着對亡母的傷感,對父親的失望,孑然一身來到南方。卻遇着那個來接同伴的少女,她的笑,令他眼前驟然亮起陽光。他替她們拎起箱子,陪她們走出熙攘人羣。兩個少女活潑如春日的燕子,同他說起城裏最轟動的喜事,最風流的佳話,告訴他大督軍即將迎娶那傾城名伶沈念卿。

  他只冷笑。那秀妍少女竟那樣敏感,轉眸間覺察到他的神色,若有所思地看過來。她的眸子黑白分明,那一剎,流露出與她秀稚容貌不相符的警惕、狐疑。接她們的車子停在路邊,臨分手時,他問她名字。

  她只肯告訴他一個英文名字——

  她的同伴笑說,“Joyce亦可喚作喬茜,與她本名有相近,看你猜不猜得到咯。”

  姓喬?抑或芳名有個茜字?他笑着記下,全未往另一個可能去想,也不知沈念卿的妹妹名叫沈念喬。以霍子謙的能耐要想找出一個女子,並不是什麼難事——等他爲母親討回了公道,了結此間的煩心事,自會再找她。

  轉頭一別,佳人絕塵而去。他看不到捉弄人的命運輪盤已在身後悄然轉動。初見父親那美麗的新婚妻子時,眉目間似曾相識的驚愕,並未引起他的警醒,只以爲自己被豔色所驚——她的確是極美的,連他也不得不承認,她的風華配得起他的父親。他的到來,掀起翻天覆地的波折,鬧得人盡皆知,父親卻不爲所動,照樣舉行了轟動一時的婚禮。他沒有前去參加婚禮,也錯失了最後一次發現那少女真正身份的機會。他只沉浸在自己的憤怒裏,對父親的憎恨之火灼燒去他所有的理智。

  除了恨,還是恨。

  後來紛紛揚揚的是非,誰被悔婚,誰被拋棄,誰自殺,誰懷恨……都與他毫不相干。甚至他也渾然忘了車站上一見驚豔的少女。卻萬萬沒有想到,那一夜舞廳裏紙醉金迷,脂粉香繞,他醉得人事不省,被人攙扶着走出舞廳。懵懂裏只聞到淡淡幽香沁入鼻端,溫軟的軀體倚靠身側,陪着他上了車,進了門……他一頭倒在牀上,軟綿綿,天旋地轉,紅綃香暖。

  是醉裏溫柔鄉,是夢中太虛境。那綿軟的身子緊貼上來,耳畔呵暖,脣舌生香,有個渺渺語聲在喚他的名字,“霍子謙……”

  朦朧裏睜眼,見着是她,竟然是她。

  這是夢吧。

  他懶懶地笑,撫上她姣好眉眼,一伸手將她拽入懷抱。她咬着脣,在他身下不住顫抖,脣角帶笑,眼角含淚。隨着他一件件脫去她衣衫,男子溫暖掌心覆上她無瑕肌膚,她終於忍不住抽泣出聲。他錯愕擡眼,酒意驚散,昏濛濛看清她的臉。

  真的是她,原來竟不是夢。

  “是你!”他翻身下牀,驚覺身在陌生的房間,自己衣不蔽體,她已羅衫半敞,雲鬢凌散。她揚起妝痕模糊的臉,眼裏分明有憎恨和不甘,“是我又怎樣?”

  他驚怒交加,心底驀地騰起強烈憎惡。他恨這世上美好的女子爲何都如此自輕自賤,不肯相夫教子,偏要化作紅塵萬丈裏的妖精鬼物,去勾引迷惑有婦之夫,將他們從妻兒身邊勾走,如同那中國夜鶯啄走父親的眼,令他看不見身後妻子的淚,看不見兒子的苦。

  “滾出去!”他冷冷看着那曾令他動心的女子。

  她卻放肆地大聲笑起來,笑出眼淚,笑得喘不過氣,“你知道我是誰嗎?”

  他被徹底激怒,哪怕她是仙女也不屑再看一眼。“隨便你是誰,都給我滾!”他狠狠拽起她,打開身後房門,將她推了出去,撿起散落地上的衣衫一併擲出門外,“滾——”

  房門重重甩上,屋裏驟然安靜下來,他彎下身去扶桌嘔吐,再不理會門外的動靜,依稀似聽得女子的哭泣,旋即再無聲響。他頹然倒在牀上,頭疼欲裂,昏昏睡去。

  醒來,是因爲臉上一記火辣辣的掌摑。父親盛怒欲狂的臉映入眼中,他揪起他衣領,將他狠狠拋向牀頭。額頭在牀柱撞出巨響,撞得他眼冒金星,左右侍從拼盡全力也拉不住暴怒的霍仲亨。他掙扎着下牀,想要撿起衣服穿好,卻被父親擡腳踹倒在牀尾。對面的穿衣鏡裏清晰映出他狼狽不堪的模樣,半身赤裸,臉頰還殘留着猩紅脣印。

  “畜生!”父親氣得已忘了如何開口,良久只說得出這兩個字。

  他記起昨夜險些做出的荒唐事,擡眼朝父親冷笑,“你能金屋藏嬌,我就不能尋花問柳?”父親的臉色鐵青得可怕,令他有一種報復得逞的快意,卻又有些惶恐,但下一刻從父親口中說出的話,驟然令他周身凝結,如墜寒冰地獄。

  “她是沈念喬,是你繼母的親妹妹!”

  他如罹雷擊。

  ——她說她叫喬茜;

  ——她問你知道我是誰嗎。

  剎那間心底空白一片,父親說些什麼,全然聽不清楚。只在父親轉身之時,他才從宿醉與震駭中稍稍清醒,啞聲掙扎道:“不,我沒有……”

  但父親已頭也不回地走出門去,並不給他澄清的機會。父親將他當作囚犯一般看管起來,命人押送他立即啓程去國外。名爲求學,實則將他這辱沒門楣、忤逆不孝的兒子遠遠流放。他途中裝病,趁侍從不備逃跑,從此改名換姓在北方一帶躲避,輾轉多時才又回到北平。那名叫念喬的女子也就此再未謀面,只聽說病了一場,早已被送回老家休養……想來怕也是和他一樣,被打發到不爲人知的地方去了。

  “她就此發了瘋?”子謙的聲音聽來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低啞遲疑,彷彿拖着沉重枷鎖。

  他擡眼望着對面沙發上的父親,滿目都是痛苦之色,“是我毀了她?”

  “子謙。”霍仲亨看着他的眼,緩緩道,“當日是我錯怪你,你並未冒犯念喬,這件事上我應向你道歉,請求你的原諒。”

  “你怎麼知道……”子謙呆怔,喃喃道,“可是她依然變成這個樣子,還有她的臉,爲何也毀了?”

  霍仲亨將杯中的酒仰頭飲盡。“我和念卿有許多仇家,其中有一幫復辟黨徒,曾勾結日本人,利用念卿爲他們謀取情報。念喬因兒女之情與念卿翻臉,對我也十分記恨。她的心上人,叫作程以哲,是個十足卑鄙的小人,一再利用她報復念卿。念喬被程以哲悔婚之後,離家出走,受到那幫仇家的唆使。他們利用她向你下手,意在製造醜聞,向我發難……當晚你沒有中計,將念喬趕出了門。那幫人惱羞成怒,索性綁走念喬,將她凌辱折磨……”

  子謙沉重的呼吸驟然變得急促,彷彿在黑暗中大口喘氣。

  窗外天色已暗下來,書房裏沒有開燈,沙發上父子二人的身影都被罩在昏暗裏,臉上蒙了沉沉的陰影,看不清彼此神色,死寂的書房裏只有壁鐘嘀嗒。良久沉默之後,霍仲亨沉聲開口,“等我逮捕到那幫畜生,審訊出前後內情時,你已經離家逃走,三年間音訊杳無,我始終沒有機會當面向你道歉。念卿同我,都不願將後來發生的事告知你,這不是你需要承擔的罪責。”

  父親的語聲低沉,是他從未聽到過的慈愛溫暖。“你就要成婚了,一個男人自成婚之日起,便算真正成人,你再也無需以霍仲亨之子自稱,往後你就是你,一個堂堂正正的男人。擔負你應擔負的責任,彌補你能彌補的過錯,不需再羈絆的舊事,就都忘了吧。”

  昏暗中,子謙依然是沉默,只聽他急促氣息良久才平穩下來。“父親,我明白了。”他站起身來,深深低下頭去,一字一句說出那從未對父親說過的三個字,“謝謝您。”

  父親沒有回答,只是站起身來,張開有力雙臂將他緊緊擁抱。“去看看四蓮的傷。”父親送他到書房門口,打開了燈,目光裏有融融暖意,“她以弱質女流之身,敢爲你阻擋危險,這個女子值得你一生相守。”

  子謙臉上浮起一絲笑意,低了頭,向父親告辭退去。緩步穿過走廊,夏日傍晚的風裏有青草與花的香氣,從廊上長窗望出去,依稀可見草坪上僕傭們仍在爲兩日後的婚禮佈置忙碌……婚禮,將是他走向另一段人生的起點。四蓮的房門前,子謙駐足,微微閉了閉眼,剎那間眼前有誰的面容掠過,只那麼一晃,便再也捉摸不到,終究是要永沉記憶深處了。

  他擡起手,正欲叩上房門,那門卻從內打開了。四蓮站在門口,擡眼見到他,怔怔呆住。

  “子謙少爺。”

  “叫我子謙。”他低頭看她白皙的臉和紅腫的眼,顯然是剛哭過的樣子,一時也不多問,只淡淡笑道,“你正要出去嗎?”

  四蓮低垂了臉,不知該說什麼。子謙握住她的手,查看她臂上傷處,柔聲問,“傷得厲害嗎?”

  四蓮搖頭將手抽了回去,將一條鏈子交在他手裏,“這是那位姑娘的東西,大約是混亂裏被我扯掉了,正想拿去還給你。”

  “你可不能這樣稱呼她。”子謙微微一笑,“她是夫人的親妹妹,你我應當稱她一聲喬姨。”

  四蓮啊一聲擡起頭來,眼裏滿是驚愕。子謙只是笑,順手接過那條鏈子來瞧,見底下墜着個心形墜子,便以指尖撫上去,漫不經心笑道,“這倒好看。”

  嗒一聲,墜子應聲彈開,卻是一個小小的相片夾子。四蓮也好奇地凝眸看去,見是一男一女的合影,女子甜美鮮妍,依稀是那瘋女模樣,身旁男子戴了金絲邊眼鏡,長身玉立,風度翩翩,卻不認得是誰。

  “是他!”子謙脫口驚呼,驀地變了臉色。

  四蓮愕然,卻見他攥了鏈子轉身便走,急匆匆奔向父帥的書房。

  毫無疑問,此人正是程以哲。

  子謙回想在光明社所見到的那個人,“他蓄着須,瘸了一條腿,總戴着副低檐帽,架黑框圓片眼鏡,容貌身形和照片上相差無多。他在北平期間使用了好幾個假名,我只知其中一個化名是盧平。”

  霍仲亨淡淡道:“製造東華樓爆炸案的盧平。”

  子謙與薛晉銘聞言皆是一驚,“東華樓爆炸案是他做的?”

  當年北平東華樓發生的爆炸案,當場炸死一名外交官員和兩名隨從,傷及數名路人。真正的刺殺目標是外交部總長,所幸他當日因事來遲,逃過一劫。此案轟動一時,逮捕疑犯達四十餘人,真正元兇卻逃脫法網。警備廳只獲得一條祕密線索,得知此人曾用過盧平的化名,其餘一概不詳。想不到光明社自那時起已開始製造暗殺。

  如今新內閣政府爲獲得民心,大力抨擊前任內閣的專制,一力提倡尊重教育,保障言論與文化民主,放寬對學社的限制,收回了警備廳以往可以動輒查封學校的權力。光明社便趁此以詩社爲幌子,隱匿在各處學府之中,行跡詭祕難尋。

  薛晉銘蹙眉回想,當年的程以哲在他印象中只是一介書生,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遇事不自量力,偏激狹隘令人生厭,但究其本心,總還是一腔熱血,何至於走到如今這地步。

  “怪只怪我當初手軟。”霍仲亨緩緩開口,眼裏似有一絲複雜之色轉過,旋即沒入寒霜似的神情裏。身後燈光映上他鬢角霜色,側臉望之有如鐵鑄。

  薛晉銘擡眉看向霍仲亨,當年方繼堯倒臺,他被免職,霍仲亨一手接管軍政大權,隨即將程以哲從監牢裏釋放。若說程以哲要記恨,也當記恨逮捕刑訊他的“元兇”薛晉銘。

  “你將他無罪開釋,公開恢復他的名譽,已十分對得起他。”薛晉銘疑惑道,“他記恨念卿尚可算因愛生恨,與你又何來仇怨?”

  “要說這仇怨……”霍仲亨一聲冷哼,“他自稱投海自殺,實則逃亡求生,他若再不逃走,便不只一條腿被打瘸,只怕命都要喪在同黨手裏。”

  當年方繼堯和李孟元勾結日商的證據,被念卿利用程以哲披露出去,程以哲卻因此歪打正着成了正義報人化身,被激進分子奉爲英雄。自出獄之後,激進分子與他頻頻接觸,更看上他與大督軍即將攀上的親事,暗中將他當作重要棋子部署,利用他對念卿的怨艾,說服他接近霍家獲取情報。

  彼時正值時局紛亂,抵制日商鬧得沸沸揚揚,有日本商團參與修築的鐵路也遭到破壞。那鐵路實則仍由政府所掌控,民衆卻不明內情,受激進分子挑動,鐵路工人罷工,妨礙鐵路修築;更有人往鐵路局投擲炸彈,鬧得人心惶惶……此事早已令霍仲亨震怒,此前與方繼堯之爭令他分身乏術,隨後程以哲對念喬的接近,卻成了送上門的契機。

  對於程、沈的親事,霍仲亨不動聲色,暗中將計就計,引程以哲入甕,順藤摸瓜牽出他身後激進黨人的線索,待程以哲覺察不妙,爲時已晚——連同他報館同仁在內的十餘名激進分子一夜之間盡被逮捕,僅有程以哲的知交好友夏杭生一人逃脫。夏杭生與激進分子領袖交往密切,逃脫之後向激進黨人發出警告,稱所有被捕同伴都是遭到程以哲的出賣。恰在此時,霍仲亨順水推舟,隆重宣佈了程以哲與沈念喬的訂婚消息。程以哲陷入孤絕境地,被同伴視爲叛徒而遭追殺,走投無路之下恨絕了霍仲亨與沈念卿,不惜悔婚留書,以自殺假象逃亡,借念喬之手報復念卿。

  以程以哲區區心機,想要報復沈氏姐妹,卻忘記了念卿身後有一個手段強橫的霍仲亨。

  “可惜當日被他逃走,這一回,看他還能逃去哪裏。”霍仲亨面無表情,語意中肅殺畢現,令子謙也聞之生寒。

  “那,當年被捕的激進分子,父親如何發落的?”子謙遲疑探問。

  霍仲亨淡淡掃他一眼,“槍斃。”

  子謙窒住。

  薛晉銘卻驀然問道:“程以哲這件事,念卿至今不知?”

  霍仲亨硬聲道:“她無需知道。”

  子謙驚愕,“父親,你……”

  霍仲亨沉了臉色,縱是一身儒雅長衫也掩不住眼底鐵血之意,“她向來心軟,處處忍讓不懂事的妹子,若真讓程以哲娶了念喬才是後患無窮。”

  子謙素來厭惡他這大軍閥的專制做派,一時隱忍不住,衝口道:“父親,這事是你偏激在先,槍斃所有人也做得太絕!”

  “放肆,你懂什麼叫偏激!”霍仲亨動怒,子謙還欲反駁,卻被薛晉銘出言打斷,“都已是過去的事了,偏不偏激都無關緊要,我看眼下多事之秋,還是不要讓念卿知曉爲好。程以哲既然恨你入骨,這光明社又有了陳久善撐腰,萬萬不可小視。”

  “許錚和顧青衣已查出光明社多處據點,對首腦人物已有掌控,一舉剷除並非難事。不過——”霍仲亨怒色稍斂,濃眉揚起,陡然有殺機迫人而來,“我要的是斬草除根!”

  “你指陳久善?”薛晉銘目光閃動,“你要借光明社之事向陳久善發難?”

  霍仲亨脣角一絲笑紋如鋒。然而子謙只覺背脊生寒,原來父親明面上令他協助調查,暗中早已對此事瞭如指掌,所謂的調查不過是做一做官樣文章,實則殺心已下。“父親,你真要對光明社趕盡殺絕?”子謙定定望住父親。

  薛晉銘肅然接口道:“子謙,光明社已不是當初的詩社,這是一幫真正的危險人物。”

  “可這其中也有熱血學生,全然不知究竟,都是被陳久善和程以哲利用!父親一旦動手,則全都免不了殺身之禍,必然令無辜者爲惡人殉葬!”子謙情急之下站起身來,“請父親務必三思,一個念喬的例子已經足夠,不要再令更多人……”

  “你說什麼混賬話!”霍仲亨大怒,拂袖一掌揮出,將身旁瓷雕檯燈掃落在地。

  一聲裂瓷重響在靜夜裏聽來驚心動魄。薛晉銘來不及阻攔,身後卻陡然傳來哇的一聲大哭——

  竟是霖霖。她不知什麼時候躲在門外,偷聽到父親與哥哥的爭吵,好奇探頭來看,恰撞上霍仲亨掃落瓷雕,那碎瓷片飛濺起來,堪堪從她下巴劃過,竟劃出一小道血口。

  霍仲亨見傷及女兒,頓時呆了,慌忙上前抱起霖霖,對門外侍從怒道:“誰讓大小姐進來的?”侍從嚇得說不出話,平日大小姐進出書房一向無礙,是唯一不需通報的人,誰想到今日卻撞上這樣的禍事。

  霖霖伏在父親肩上大哭,慌得霍仲亨什麼也顧不得,抱了她急忙叫醫生來。薛晉銘也連聲催促僕傭拿冷水毛巾來爲大小姐止血,連那隻跟在霖霖身後滿屋子亂逛的黑豹見小主人受驚,也齜牙沖人咆哮……一時間衆人圍着霖霖亂作一團,倒將子謙忘在書房裏無人理會。

  望着父親與霖霖遠去背影,子謙落寞垂目,只見一地瓷白碎片。幼年每當被母親責打罰跪,也曾暗暗企盼父親的出現,企盼那寬厚肩膀給他片刻倚靠與安慰……一年年一歲歲過去,直至母親亡故,他也長大成人,這個心願再無可能實現。子謙緩緩俯身,將地上碎片拾起,一片片放入掌心。

  眼前光影不覺一暗,有人擋住了他的視線。他擡起頭來,見四蓮提了素緞長裙,全不在乎淑女儀態,就在地上屈膝跪坐下來,和他一起撿拾地上碎片。子謙看着她烏黑髮絲從臉龐滑落,心頭不覺一軟,捉住她的手,“這種事不需你做,讓下人收拾便是。”

  四蓮擡頭,眉彎如月,“那你爲什麼要撿?”

  子謙怔住,喃喃道:“我撿着玩。”

  “我同你一起玩。”四蓮一笑露出雪白的兩粒小虎牙,俏皮神情彷彿是在哄個孩子。

  子謙怔怔看她,第一次覺得有小虎牙的女子如此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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