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記 不堪誤·總相誤
方洛麗心中猛然疾跳,掙扎着貼近窗口,從縫隙望見火光映紅了半天,依稀看得前方濃煙升騰,暗夜雨幕中看不清究竟發生了什麼,彷彿是四海會館所在的地方被炸。
這到底意欲何爲,是救人還是傷人?若是霍仲亨的人必然投鼠忌器,唯恐誤傷霍大小姐,不會貿然向四海會館投彈。
方洛麗驚疑不定,咬了脣,狠狠用肩膀撞擊那木條釘牢的窗口,想要撞開木條,從窗口看得清楚一些。
恰在此時,又是一聲爆炸,比前一次更加猛烈,整個閣樓都顫抖搖晃,木板發出吱嘎聲,似隨時會被震塌。兩個孩子驚恐得直往她身邊縮。方洛麗肩膀已撞得皮開肉綻,木條也終於被撞鬆脫幾根。她不敢再撞,看那陳朽的窗框已快承受不住。
外面風雨撲打進來,淋溼她一臉。探頭看下去,廢棄鐘塔離地約五六層高,下面影影綽綽晃動着魑魅般的影子,前面四海會館已硝石橫飛,這裏卻詭異得連燈火也沒有。方洛麗想不起這是什麼地方,只記得原先法國傳教士來建造了這座老教堂,十年前毀於戰火,只剩這一座孤零零鐘塔,不知什麼時候廢墟上重又蓋起樓,更不知幾時成了黑龍會的祕密據點,與四海會館以暗道相連,成了日本人撤退掩蔽的地方。
看此刻情形,四海會館已被圍困,鐘塔這裏卻安然無事,似乎並未被發覺。方洛麗心急如焚,汗水雨水混合着溼了眉睫鬢髮,兩個孩子縮在她身下,也被灌進來的風雨打溼半身。惶急四顧之下,想要找到什麼發出信號,令人注意到閣樓這裏……可低矮狹窄的閣樓只是一處隱祕夾層,除了蛛網塵灰什麼也沒有,只地板中間一塊活動木板可供進出。
砰一聲悶響,那木板被頂開,一個黑影鑽了上來。孩子們驚慌發抖地望着那黑影,看他緩緩舉起手中風燈,幽暗光亮照見雨衣斗篷下白慘慘的臉。是程以哲……方洛麗的目光從他面孔移下,緊盯着他雨衣上淋漓滴下的水痕在木板泅出淡紅痕跡,閣樓的潮溼黴味裏平添了血的腥氣。
程以哲脫了雨衣,冷冷看了方洛麗,粗暴地拎起她推開,自己趨身從被她撞破的窗洞探看下方情形。地上木板吱呀一聲又被頂開,有人探身,喘着粗氣道:“大哥,暗道已經被咱們炸塌了,整個兒埋在廢墟里,這下就算把四海會館翻個底朝天也發現不了這後頭。”
程以哲頭也不回頭盯着外面雨幕問:“底下還有幾個黑龍會的人?”
“五個。”
“全殺掉。”
那人一呆,好似沒聽清。
程以哲回頭冷冰冰看去,“把黑龍會的人統統滅口。”
那人聞言瑟瑟,“可是,殺了黑龍會的人,日本人不會放過咱們……”
“你以爲日本人知道咱們炸燬暗道,斷絕他們退路以自保,就會善罷甘休?”程以哲哧一聲冷笑,“幾個倭奴殺就殺了,囉唆什麼!”
他走到孩子跟前,蹲下身來捏起霖霖小臉。霖霖嘴裏勒了帕子,一雙小腿狠命蹬踢。
“只要有這個寶貝在我們手裏就行了。”他湊近審視霖霖,語聲中的溫柔在這森然境況下聽來越發令人毛骨悚然,“好好下去守着,別露了馬腳。”
霖霖嗚嗚發出憤怒吼聲,瞪圓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似一頭被激怒的小豹子。程以哲笑得越發愉悅,“別鬧,你若再鬧,我就——”
他手裏的槍突然抵上霖霖額頭,嘴一張,“乓!”方洛麗合身撲過去擋在霖霖身前,恨恨盯了他,下一刻卻被他反手一耳光摑倒。
敏敏哭了起來。
程以哲陡然翻臉,“讓這兩個小崽子閉嘴!”
方洛麗竭力將孩子護住,倚了牆壁慢慢坐起,一瞬不瞬盯住他的動靜,唯恐他再傷害孩子。他卻探身往樓下一看,立即滅了燈,閣樓裏重又陷入黑暗。程以哲出手扼住兩個孩子咽喉,“你若出聲,我就一手扼死一個。”
兩個孩子瑟瑟發抖,在他手底下掙扎不得。方洛麗慌亂搖頭,艱難地俯跪下來,顯出惶恐又馴服的態度。
暴雨漸漸停歇,外頭風聲弱下去,雷聲也小了。她隱隱聽見命令開門搜查的呼喝聲與紛亂有力的靴聲,像是軍警從四海會館挨家挨戶搜尋過來……下面哐噹一聲門被踢開,有重物倒地聲,有聽來毫無破綻的叫冤聲。
軍靴踏地咚咚而上,一路搜尋到鐘樓頂層。程以哲手上力度略重,兩個孩子漲紅臉,艱難呼吸,再發不出一點聲音。方洛麗咬脣屏住呼吸,心臟幾乎跳得要爆裂開來,耳聽得自己血管搏動突突有聲,聽得程以哲濁重的呼吸近在身側。
隱蔽的閣樓藏在頂層天花板上,聲音從腳下木板縫隙裏傳來。軍靴聲漸行漸近,清晰如在耳邊。只隔着薄薄一層木板,靴聲從這一頭到那一頭,緩而沉重。
“報告長官,這裏沒有。”
“都搜過了嗎?”
“是。”
“下去再看看。”
方洛麗發狠一掙,脣上咬出血來,腳上劇痛徹骨,旋即卻是一鬆。綁縛住雙腳的繩索終於掙脫,皮肉幾乎被粗麻繩勒下一大片。反綁在身後的手依然不能動彈,腳上火辣辣的痛……趁黑暗里程以哲尚未察覺,方洛麗一點點將僵麻的雙腳抽出。然而已太遲,底下軍靴聲已沿着樓梯下去,漸漸遠了。
整個四海會館已被翻了個底朝天,裏頭搜出祕藏的武器彈藥若干,打死武裝反抗的暴徒十餘人,卻根本沒有霖霖她們的身影。後院突然發生的爆炸,幾乎將整個院子夷爲平地,廢墟坍塌下來將剛衝進去的士兵掩埋。唯一不曾搜索的地方便是這後院的廢墟。
“不可能,不可能在下面!”霍子謙望着眼前狼藉廢墟,眼裏像要滴出血來。許錚呆看着廢墟里露出半身的士兵屍身,默然半晌,齒縫裏艱難迸出二字,“挖開!”這二字似火星一樣濺燙了身側子謙與薛晉銘。
“我不信……”薛晉銘喃喃似自言自語,失去血色的臉已慘白得怕人。驀地,他擡頭看向後面鐘塔,“日本人明明有人質,不可能選擇同歸於盡!”
子謙朝身旁軍官怒吼,“再找,往那邊找過去!”
那軍官低頭答:“找過了,沒有……”說話間薛晉銘已朝後面鐘塔方向而去,子謙赤紅了眼,二話不說提槍跟上。許錚不語不動,用絕望目光望着廢墟,語聲沙啞無力,“來人,挖。”
士兵們默默燃起火把,照亮天明前最後的暗夜。一個個放下槍的士兵躬身在廢墟里,用雙手小心挖刨,搬開斷磚碎瓦,抱着最後的希冀和最大的絕望開始搜尋。從破開的窗洞裏,遙遙望見廢墟上亮起的火把,似乎他們已不抱找到活人的指望,開始翻尋屍首。程以哲無聲地笑起來,光挖開廢墟足以耗去大半日時間,這已足夠將人趁亂送走。
身後地板被輕輕頂起一道縫隙。下面的人探頭悄聲道:“大哥,安全了。”
程以哲冷哼:“那些日本人的屍首呢?”
“丟到廢墟那邊去了,混在一起不會被看出來的。”
“好。”程以哲總算滿意地笑出聲來。然而,笑聲一頓,語聲驟然緊促,“不好,他們折回來了,快下去掩蔽!”那人身子一縮,慌忙合上蓋板。程以哲湊近窗口,緊張地向下張望。
暴雨後的雲層還未散去,慘淡月光剛剛露出一點便又被一片飄來的烏雲遮住。他看不見下邊動靜,隱約只見又有軍警闖了進來,亂紛紛一番翻找,哐哐噹噹將所有能砸開的東西都砸開,能翻倒的東西都翻倒……程以哲全神貫注盯着下方動靜,握槍的掌心裏黏糊糊出了一手的汗。身後,雙手被綁縛的方洛麗卻倚着牆壁一點點站了起來。底下殺了個回馬槍的軍警再一次搜尋無果,終於要放棄此處撤走。這一走便再不會回頭,再不會有獲救之機。
方洛麗低下頭,黑暗中模糊只見兩個小小的人影瑟縮在一處。
敏敏。她在心底悄無聲喚了女兒的名字。
程以哲覺出身後動靜,方欲回頭,只覺身後黑暗中風聲襲來,一個人影不顧一切撞向自己!他立足不穩向後跌去,背後窗戶上木條已鬆脫,陳朽的窗條與早已破碎的玻璃撐不住兩個人身體的重量,這一撞,令窗框喀喇喇應聲斷裂!程以哲驚慌伸手,竭力想要抓到什麼,背後卻陡然一空,兩人一起跌落下去!
搜尋鐘塔毫無所獲,薛晉銘絕望地環視四下,正要轉身之際,半空中一聲裂響,伴隨長長驚叫——他仰頭,一道迅速墜下的影子掠過眼前,重重墜在地上。
暗夜裏,鮮紅噴濺。從震驚中回過神的子謙驀地叫道:“塔上有人!”
軍警跟着他衝了進去,將裏面來不及抵抗的人一一逮捕,直奔最頂層而去。鐘塔裏響起零星抵抗的槍聲,遠處許錚亦被驚動,帶人朝這裏趕來,唯有薛晉銘僵如木石,望着眼前血泊裏仍在微弱掙扎的兩人。
一個士兵俯身查看仰天跌下的一人,那人後腦着地,雙眼大睜,身子仍在抽搐;另一人側身蜷着,雙手被反綁,一叢長髮遮住了臉。士兵想用槍桿將她翻過身來。
“別碰她。”薛晉銘陡然出聲,聲音卻低啞顫抖得不似他的語聲。他俯下身,緩緩將那人扶起,小心翼翼拂開她臉上亂髮。血從她脣角鼻孔裏不斷涌出,他用袖子去擦,怎麼也擦不乾淨。
“洛麗。”他喚她名字,將她緊緊抱在懷中,雪白襯衣被她溫熱的血染紅大片。她身子仍溫軟,氣息卻一點點微弱下去,半睜的眼睛已失去神采,黯淡眼眸微微轉動,似在彌留中尋找着誰的身影。
薛晉銘茫然擡頭想喚醫生,卻只看見眼前沉默的士兵與周遭奔走營救的混亂。她歪頭枕了他的肩,喉間微微有聲,似有什麼話說。
“我明白。”他握住她漸漸發涼的手,目光已有些空洞,喃喃不知如何成句,“敏敏……是你的女兒,便也是我的女兒。”
她安靜下來,幽幽委頓在一地泥濘雨水裏,容顏狼藉,再不是從前明光照人的天之驕女,再不是漫天櫻花之下微笑的羞澀少女。他的語聲低微,恍惚有一絲笑容,“等她長大,我會教她做個真正的淑女,像她的媽媽一樣。”
像她,提着裙子滿不在乎跑過草地;
像她,發着脾氣,總被他們嘲笑太不像個淑女;
曾在鋼琴旁,他彈奏,她吟唱;
曾在花園裏,她作畫,他欣賞。
歷歷眼前,幕幕心上……卻終究,淡了、散了、不在了。
同日,陳久善發動政變,突襲總統府,炮轟議院,派兵包圍南浦,欲將正在此地閱兵的代執政及隨行大員一網打盡。代執政提早得知消息,已連夜撤往鄰近師團駐地。霍仲亨率先出兵截擊,將陳久善的補給線切斷,將其先頭部隊堵在南浦,行成甕中合圍之勢。代執政迅速發佈討逆電令,急調兵力圍剿。其餘陳久善黨羽本就各懷機心,此時見一擊失手,前路不通,後路難退,軍心頓時潰毀……其中見風使舵者,立刻發佈電文,稱被陳久善脅迫起兵,實不得已爲之,急盼中央肅逆清剿云云。
正在山居養病的大總統驚悉陳久善兵變,盛怒之下抱病趕回。陳久善倒也是一條硬漢,雖知大勢已去,仍孤軍力戰不降。持續了二十餘天的混戰最終在霍仲亨爲首的三大軍閥聯合干預下終結。
陳久善慘淡流亡,乘貨輪逃往日本。黑龍會的人親自護送他抵達東京,奉如上賓。卻在下榻當晚,陳久善於浴室中被刺,額頭被一槍擊中,橫屍浴缸。此事被日本封鎖了消息,直至日前才由國內報紙披露,並公佈陳久善橫屍的照片。隔日國內轟動,各家報紙均第一時間以頭版登載此事。
念卿捏着報紙快步穿過走廊,不理會門口侍從,徑自推門走進霍仲亨書房。霍仲亨正在同一名部屬談話,見她一臉肅容直闖進來,便頷首令部屬退下,並隨手將桌上一份文件合起。
念卿揚手將報紙扔在他面前。霍仲亨瞟了一眼,漫不經心笑道:“你理會這些做什麼,剛剛出院回來又開始操心。”
霖霖平安歸來後,念卿再度入院,病情因受了驚嚇略有反覆。這一去便在醫院整整住了兩個月。一週前醫生做了細菌檢查,結果是陰性,透視顯示肺上陰影已彌合消失。他已記不清這是第幾次將她從死神手裏奪回,自當年初遇,一路風波險惡,她緊緊隨他走來,無數威脅波折都不曾讓他真正恐懼……只有這一場病,令他懼怕到無以復加,幾乎當真以爲要失去她了。而今霖霖脫險歸來,她亦好端端站在眼前,看着她或輕顰或淺笑,甚而揚眉動怒,也覺世間至樂莫過於此。
他朝她伸出手,笑容溫暖,“過來。”
她卻直望着他,“仲亨,回答我,這是怎麼回事。”報紙上陳久善的死訊其實已算不得新聞。
霍仲亨連看一眼的興趣也無。可這消息對於她,無疑是意料之外的。
“晉銘倉促離開,就是去做這件事?是你讓顧青衣暗裏幫他?”她滿目驚疑,望住他不敢置信。霍仲亨笑容不減,目光略沉,“你怎麼猜到是他做的?”念卿變了臉色,“他走得倉促,騙我說帶方小姐遺骨返鄉安葬,一去就毫無音訊,原來竟是去做這件事?”
當日陳久善勾結黑龍會劫持霖霖,事敗之後,霍仲亨大開殺戒,明爲搜捕暴徒,全城清查緝捕,將光明社祕密據點一網打盡,近百人被逮捕下獄;暗裏對黑龍會勢力痛下殺手,下令抓獲一個便就地槍決一個。顧青衣所在的情報密查局也趁調查陳久善政變之機,在政界中嚴厲清查,但凡查到受過黑龍會賄賂,與日本人往來密切的官員,皆被隔離審查。此舉令日本人在南方猖獗一時的特務活動遭受沉重打擊。
從政界到軍界,黑道白道,或官或匪,一時間風聲鶴唳、草木皆兵。陳久善亦成了殺一儆百的活例。
“這是大總統默許的。”霍仲亨看着念卿,淡淡開口,“情報局本就不打算放過陳久善,他知曉政界內幕太多,逃去日本後患無窮。”
“你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念卿毫不讓步,步步追問,“陳久善早就該殺,可爲什麼讓晉銘親自謀劃這事,情報局的人做什麼去了,竟讓他一介外人來動手?”
霍仲亨目光深沉,定定看了她,並不回答。念卿深吸口氣,緩聲問:“你們究竟瞞了我什麼事?”
霍仲亨拿起桌上那份文件,一言不發遞給她。念卿接過來,翻開見着密密麻麻數頁,頁頭都打上紅色“機密”印章,匆匆看去,卻是情報局審定的光明社案件詳情,並附涉案者名錄,最後紅筆寫就的一行行全是槍決名單。
入目赫然,脊背生寒。
“爲何給我看這個?”念卿擡眼望向霍仲亨。
“你看看後面的簽名。”霍仲亨平靜開口。
念卿目光移下,驀然眼前一跳,映入那熟悉的三個字——薛晉銘。
名字是毛筆手書,毫無疑問是他的字跡。
“情報密查局第六特訓處主任。”霍仲亨緩緩道,“這是薛晉銘的新任命,免去原軍務副督察的閒職,調任情報局。此次刺殺陳久善的行動由第三特訓處主任顧青衣負責,薛晉銘協從。第六特訓處專爲對抗日本情報滲透而設,首要敵人便是黑龍會——除了薛晉銘,再沒有比他更適合的人選。”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的確再沒有人比曾任警備廳長、熟知黑龍會底細、與日本人打過無數交道、身手膽略皆一流的薛晉銘更適合這個位置。
“這是他自己的意願,也是我給大總統的舉薦。”霍仲亨站起身來,看着念卿震驚神情,淡淡道,“十天前他已從日本返回,直接去往南方赴任,敏敏託付蒙夫人帶去香港照料。”
念卿呆呆看着手中文件上熟悉的簽名。習的是柳體,一筆筆倜儻秀逸,墨跡光潤。
薛、晉、銘。名門風流、倚紅偎翠、揮擲萬金的生涯你是真的厭了吧。當熱血激揚的壯志一再失落於現實,崎嶇救國路上,你從北到南,從年少至如今,起起落落走了無數歧路冤路,到底,還是爲自己選了這條最難走的路。若非孑然一身,從此再無掛牽,他又怎能一往無前,甘願爲自己選上這條路。
霍仲亨皺眉看透她心底所想,“本想等你身子完全好起來再告訴你,這是他自己選的路,人各有志,他不畏懼,你也不必太過掛慮。”
念卿猝然別過臉,眼裏墜下淚來。霍仲亨凝望她半晌,伸手擡起她下巴,想說些什麼,卻又難以言表,只是她悽迷淚眼驀然令他有了不安與紛亂的困擾,一句話浮上心頭,竟脫口而出,“你打算爲他愧疚一輩子嗎?”
念卿聞言擡頭,怔怔看他。他也驟然沉默,眉心緊鎖。她張了張口,似欲解釋,可又解釋些什麼呢。
終究,只得嘆了一聲。念卿黯然將那文件放回桌上,一言不發轉身離去。看她憔悴背影消失在門外,霍仲亨仍定定盯了門出神,良久纔回轉身來。心思卻已亂了。
回思她孤身住院期間,自己忙於平息陳久善叛亂、肅清光明社餘黨、清剿黑龍會勢力這些大大小小的事,又動身去見了養病歸來的大總統,卻將她和霖霖拋在身後,更留她病中孤零零一人……深深歉疚蝕上心頭,他驀地轉身開門追了出去。
奔下樓梯,推開通往花園的門,一眼看見她抱膝坐在臺階上,小小背影和瘦削肩頭,看來竟似個委屈迷茫的孩子。他放輕腳步走過草地,到她身旁臺階,也席地坐下。遠處霖霖抱着皮球,正和墨墨滾在一起嬉鬧,又玩得滿身碎草泥污,髒兮兮像只小皮猴。
經過那次驚嚇,霖霖照樣愛玩愛瘋,照樣和小豹子玩在一起——只是,她毫無理由地變得不愛說話了,即便被父母問到,也只是搖頭點頭,想要讓她說一句話難如登天。大夫檢查她耳朵、聲帶都沒有任何異常,最終認爲是驚嚇過度所致,只能待她年紀漸長,慢慢忘記,慢慢恢復。望着玩得不亦樂乎的霖霖,霍仲亨心緒柔軟,握住念卿的手,握在掌心裏摩挲。
她靠在他肩上,低低地問:“你在生我氣嗎?”
他笑而不答,只側首吻她額頭,輕輕緩緩地吻下去……
書房的門半掩着,子謙領着四蓮從樓上下來,本是來跟父親知會一聲——今日答應領四蓮去聽戲,卻見父親不在書房裏,侍從只說剛出去一會兒。子謙心裏一動,叫四蓮在外看着,對侍從假稱有東西送給父帥過目,趁機溜進書房偷偷翻找起來。近來他對俄文書籍十分着迷,前日在家看一本俄文書,卻被父親發現,斥爲異端邪說。父親將那書收繳了帶進書房,不許他看,自己倒看得十分認真。
子謙在書架上一眼尋到那本書,忙藏進懷裏,一轉身卻看見攤開放在桌上的文件。上面紅彤彤一片字跡撞入眼裏,令他陡然站住。
他十分清楚用紅筆書寫的名字意味着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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