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記 別夢寒· 歸離恨

作者:寐語者
慈雲庵的茶院尋常不待外客,因是霍夫人來了,才特意灑掃靜室,奉上香茶。院中翠柏修竹掩映,山泉潺潺,曲水環繞石亭,氤氳茶香滌盪胸襟。念卿欣然環顧四下,“這地方清幽怡人,若是仲亨看到必定喜歡。”

  “子謙也喜歡這裏。”四蓮脫口應道。

  “是嗎?”念卿漫不經心笑問,“這地方你同子謙曾來過?”

  四蓮低了頭,似有些遲疑,“前些日子來過。”他二人都不是虔誠的佛教徒,卻能尋來這偏僻的寺院,念卿心下有些奇怪,擡眸看向四蓮,見她將一條手絹絞在指間,神色顯出隱隱不寧。方纔子謙走後,她便心不在焉,話也少了許多。

  原先只道是她累了,此時看來,卻似乎藏有什麼心事——念卿心念略動,卻不露聲色,只淡淡笑道:“這倒難得,看來子謙也頗有佛緣。”

  四蓮低聲道:“是他母親信佛,前次來這庵裏也是爲他亡母祈福。”

  念卿微怔,轉念間會過意來,明白子謙的顧慮多思,不由一嘆,“他有這般誠孝之心實在難得,只是想得太多,何需這樣思慮重重。”

  “他怕讓父帥知道了不悅。”四蓮細聲爲子謙聲辯。

  “子謙竟這樣想?”念卿聞言蹙眉,“他將他父親看得也太涼薄,仲亨待他母親一向敬重,從未有過輕慢之心,子謙他……到底心思太重,這一點實在不像他父親。這性子若不改,只怕會累他一輩子。”

  四蓮怔怔聽着,並不搭話。念卿心中滋味複雜,想起子謙的生母,想起照片上那有着一雙深斂眉眼的女子,眉梢眼角都是舊式女子獨有的溫順隱忍。在被遺忘的婚姻裏沉默等待,直至年華耗盡,徒留幽怨……這樣的女子,念卿亦欽佩亦惋惜,卻不能認同那自我封閉似的執拗。子謙偏偏承襲了他母親的心性,越有心事越是深藏,越是渴慕越是緘默,卻沒能繼承他父親的胸襟,更與他父親直截了當的性子截然相反。

  霍仲亨多年戎馬生涯,說一不二,早已是鐵鑄似的脾氣。以子謙和他母親曲折敏感的性子,自然難以承擔他的霸道強橫。這兩父子惜非同類,雖是一家人,卻心性相悖,要相知相契又談何容易。看着念卿若有所思神情,四蓮抿了抿脣,清亮眸子裏神色變換,終究鼓足勇氣問出心中疑惑已久的問題,“夫人,我不明白,父帥爲何總是厭惡子謙?”

  “厭惡?”念卿驚愕,萬萬沒有想到她會用了這樣一個詞。

  四蓮語塞,忙搖頭補充道:“不,我的意思不是厭惡……我不知該怎麼講,父帥對子謙自然是看重的,可爲什麼他從來不肯聽一聽子謙的想法?不管子謙說什麼都是錯,做什麼也都是錯……難道在父帥眼裏,子謙真的一無是處嗎?”

  念卿聽得怔了,良久不知該說什麼。看着困惑委屈的四蓮,亦可以想象子謙被一再苛責的酸楚。然而這兩父子的心結,又豈是她三言兩語能夠道盡。

  “連你也有如此誤解,仲亨或許真的不是一個好父親。”念卿站起身來,緩步走到窗下,望着山石間清澈流泉,深深嘆息,“子謙就像這泉水,奮力衝激山石,一往無前。他心中只將仲亨視爲擋路的嶙峋怪石,總以爲是他父親在阻擋他的路,卻從來不曾想過,假如沒有這些山石依憑,他早已被泥沙吸沒,如何成得了今日清泉!”

  四蓮心頭震動,卻聽夫人語聲轉低,雖平靜也難掩哀傷,“他的心思我再明白不過,在我年少時,也曾與母親深有隔閡,看她拋下父親另嫁洋人,我也是怨恨的……那時我卻不懂得,她所做一切都是爲我,笑是爲我,怒是爲我,責備苛刻、忍辱負重,統統都是爲我。待我明白過來爲時已晚,這一世再沒有機會告訴她,我有多麼感激。”

  夫人的身世撲朔如謎,從來沒有人提起,四蓮只模糊知道她有過一段豔軼往事,再之前卻不得而知。此刻聽她親口說來,雖只寥寥一語帶過,其悲愴,其悵惘,已令聞者黯然。

  “等你將孩子抱在手中便會明白,爲人父母,縱然子女有千般不是,也不會有厭惡之心。”念卿自窗前轉過身來,噙了柔婉笑容,眼中有無奈亦有感傷。她幽深目光落在四蓮臉上,看她低下頭去,慢慢絞着手中絹帕,一下一下絞緊。

  靜室半掩的門吱呀一聲推開,知客女尼在門外欠身笑道:“夫人,素齋備好了,今早新剝的青筍很是新鮮。”

  四蓮聞聲一顫,僵然轉頭看向門外女尼。那灰衣女尼垂眉順目,捻一串木珠在手中,態度和順。念卿並未留意到四蓮的異樣反應,只詫異道:“這麼早就備好了?再等等,子謙還未回來。”

  四蓮緩緩站起身來,一手撫了胸口,一手拿帕子掩口,“夫人……我……”

  看她蹙眉欲嘔的模樣,念卿會意,轉頭吩咐那女尼,“你照看一下少夫人。”

  女尼側身讓過一旁,“少夫人隨我來,淨手間在後面。”四蓮點頭,緩步邁出門時,扶了門框朝念卿回眸望去。只見夫人神色關切地看着她,眼裏有淡淡溫柔。

  “要不要我陪你?”念卿柔聲問。四蓮勉強笑了一笑,輕輕搖頭,神色裏竟似有幾分悽惶。念卿有些錯愕,想着她年紀還輕,初爲人母難免心緒彷徨,不由平添幾分憐惜,“沒事,這不要緊的。”

  四蓮點點頭,轉身隨着那女尼往前走了數步。

  身後又傳來夫人柔聲囑咐,“你當心些。”這一聲叮嚀,輕輕婉婉,落在心頭,卻有千鈞之重。四蓮停駐了腳步,眼前已涌上淚水,再無法抗拒心底的掙扎,膝彎軟軟,再邁不出背離的步子,猝然間將眼一閉,轉身朝念卿跪下——

  “夫人,我做錯了!”

  念卿驚怔,匆忙上前扶她,卻被她拽住雙手,怎麼也扶不起來。只見她軟軟跪在地上,低頭只是抽泣,念卿焦急擡眸,顧不得傳喚外邊的侍從,只叫那女尼幫忙來扶。灰衣女尼卻呆看四蓮,復又看向念卿,只一剎那遲疑,竟慌慌張張轉身奔了出去,轉眼間奔出側門不見人影。

  念卿心頭一跳,失聲叫道:“來人!”

  守護在外的侍從聞聲而入,一見少夫人跪地抽泣的情狀,也都驚得呆了。

  “小蓮,你給我起來!”念卿聲色轉厲,“這究竟怎麼回事?”

  “是我錯了,子謙也錯了……”四蓮咬脣擡眸,哀哀望住念卿,“他不是去買茯苓膏。”

  念卿倒抽一口涼氣,語聲驟然繃緊,“那他去了哪裏?”

  “碼頭。”四蓮顫聲說出這兩個字,令念卿臉色劇變,驚得手足發冷。

  “他早已想好今日逃走的法子,叫我在庵中拖住夫人,他擺脫侍從先去碼頭與人會合。庵中有人扮作女尼,會以青筍爲暗號,帶我從後門離開……”四蓮哽咽說出這幾句話,似耗盡了全部決心與力氣,頹然掩面跌坐地上。

  然而念卿不容她掩泣,盛怒中一把拽住她手腕,“你說清楚,他同什麼人會合,哪來的機會佈署內應?從碼頭又要去什麼地方?”

  “我不知道。”四蓮迷茫搖頭,忽又怔怔點頭,臉上滿是淚水,“他曾提過,有個北平過來的舊識曾託他營救光明社,想將其中幾人救出送走……後來父帥關了他,直到他出獄回家,纔在幾日前見過那人,我們每天外出遊玩,是我幫他遮掩了侍從耳目……他說那人是他極要好的朋友,在北平時曾有過患難交情……”

  夫人緩緩鬆開她的手,退後兩步,用一種霜刃般目光看着她。這目光令她瑟瑟,心中又怕又悔,不知自己是做對還是做錯了。只聽侍從焦灼道:“夫人,我們馬上去追,少帥應當還在碼頭!”

  夫人沉默片刻,再開口時,語聲已森冷,“封鎖碼頭,禁止任何船隻離港。”

  “是!”侍從應命,復又遲疑探問,“那少帥他……”

  “先不必驚動他。”夫人目光流轉,冷冷落在四蓮身上,似帶着毫無溫度的火焰,“廣福記,他要你趕去會合,是在這個地方嗎?”

  繁忙的碼頭上人聲喧沸,正午陽光灼人,狹窄道路上擠滿販夫走卒,人力車晃着鈴鐺擋在龐然大物的汽車前面,令司機煩惱地不停掀按喇叭。閘口外輪船鳴響汽笛,噴出陣陣白霧,被風一吹,飄飄蕩蕩籠向岸上,夾帶了隱隱嗆鼻的氣味。這氣味與汽車帶起的飛揚塵土不時撲進路旁一間老舊的茶館裏,茶客們紛紛掩鼻,寧肯忍受悶熱,也嚷嚷着讓茶倌關一關窗。忙得團團轉的茶倌忙探身到窗前,方要放下推窗,卻聽身後那桌的客人沉聲道:“等等。”

  這客人獨個兒坐在這裏已喝了半晌的茶,桌上茶水早已衝得寡淡。茶倌扭頭看他一身穿戴平常,灰色風衣,灰色氈帽,帽檐壓得極低,看似個尋常商人模樣,這一開口卻大有氣派。

  “這扇窗別關。”這人略擡臉,手指在桌面叩了叩,將一塊銀元擱在茶碗邊上。

  “是是。”茶倌見這闊綽出手頓時眉開眼笑,二話不說收了銀元,討好地將推窗再支起一點,順帶着好奇張望了眼,卻見外頭沒什麼熱鬧可瞧,對面只是廣福客棧背街的一面,二樓幾扇窗戶都緊閉,看來是沒有什麼生意。茶倌滿腹疑竇,聽見嗒一聲輕響,那客人彈開懷錶蓋子看了一眼,又目不轉睛盯着窗外,像是在等什麼人。覺察到他的窺探,客人目光微擡,冷冷掃向他臉上,茶倌心頭一跳,慌不迭低了頭,識相地退開。

  子謙合上懷錶表蓋,眉心微微蹙起,算時間也該到了……不知她能否順利脫身,又會不會找錯地方,莫非是他吩咐得不夠仔細,還是她忘記了他的話?

  城中並沒有一家賣茯苓膏的廣福記,只有這碼頭邊上的廣福客棧。客棧正門開在小巷中,位置隱蔽,不易引人注目,此刻他卻擔心她倉促之間找不到地方。離船開還有大半個鐘點,老龐的人還在暗處等待,只待他打出信號便來接應。

  可是她若不來呢。是走還是留,是拋下她與未出生的孩子隻身遠走,還是放棄這逃離的機會,放棄心底那一點星星之火的信念……子謙漸覺心跳得急促,看着時間一點點過去,不安與猶疑越來越沉重,壓在心上令他喘不過氣。那些紛亂的念頭,過去的、當下的、往後的,全都爭先恐後擠上來,彷彿無數個聲音在耳邊尖厲吵嚷,此起彼伏呼喊着他,從不同的方向傳來……恍惚裏,有的像溫柔女子語聲,切切喚着子謙;有的木然恭謹,口口叫着少帥;還有熱切如狂,一聲高過一聲,呼喊着“鄭立民”……

  鄭立民,是這個久違的名字。是那黑壓壓如潮的遊行學生裏,男男女女,揮舞着抗議標語,狂熱呼喊的名字。

  “抗議政府拘捕愛國學生領袖!”

  “聲援鄭、龐、陸三人!”

  “釋放鄭立民!”

  “釋放龐培雲!”

  “釋放陸釗!”

  一幕幕,恍如昨日。

  深冬北平牢獄的寒冷,內心萬丈火焰的熾烈,這一切竟似從來不曾模糊,從來不曾遠離。究竟是鄭立民這名字更真切,還是少帥霍子謙的名頭更耀眼。那時誰又能想得到,那帶頭髮起學生運動,抗議內閣腐敗,抨擊軍閥獨裁的鄭立民,竟是大軍閥霍仲亨的兒子。他是三人中年紀最輕,聲望也最高的一個,從法國歸來的陸大哥是最受敬重的一個,出身四川豪富之家的龐大哥是最講義氣的一個。三個人,身份來歷皆不同,卻胸懷同樣的信念,一同演講、一同辯論,也一同被逮捕入獄。在獄中相互激勵,爲信念爲國家,死而無懼。

  那個時候,真的沒有想過父親會來解救。以爲就此赴死,世上再無霍子謙。可到底父親還是讓她來了,冒着那樣的風險,頂着被人要挾的困局,安然將他帶離牢獄,帶離北平的萬丈風雲,將他又帶回昔日光環之下……他是感激她的,一如感激父親苦心栽培,感激小蓮死生相隨……似乎每一個人,連同這顯赫的姓氏,都存有他必需感激的理由。

  便在那顯赫姓氏的榮光照耀下,他已能看見往後數十年人生,都將一步步走上父親所期望的道路——從此世上沒有了滿腔熱血的鄭立民,只有跟在父親身後亦步亦趨的霍子謙。

  直至光明社覆沒,清查相關線索,在牽涉進槍械販運的幫會勢力中,被他意外尋到了龐培雲的下落,才知昔日並肩而戰的兄弟,如今歷經江湖風雨,投身激流險途,已成了頗有聲望的人物。

  自當日傅氏內閣倒臺,獄中的陸、龐二人也被釋放,龐培雲回返四川老家,寄身家族所在的幫會,借民間盤根錯節之力發展隱祕組織。然而半年之前,陸釗再次入獄,未經審判便被當地軍閥以匪盜之罪執行了槍決。

  這世道朝夕變換,生死轉瞬,外間早已天翻地覆,可笑他竟似大夢初醒。壓低的氈帽寬檐下,緊抿的脣角泛起苦澀笑容,子謙默默握緊了拳,攥在手中的懷錶早已被掌心汗水浸染。表面已磨損的痕跡,每一個紋理都無比熟悉,留下被摩挲過無數次的光滑。這是父親年輕時用過的懷錶,母親在他離家求學之際,鄭重其事給了他。從此隨身戴着,再也未曾換過。只是父親一次也不曾留意過這懷錶,抑或早已忘了是自己曾用過的東西。

  陡然間,子謙眼角一跳。

  對面客棧二樓靠內的推窗支起,一頂鵝黃色女式軟帽似不經意地掛出窗邊,帽上飄垂的紗網被風吹起——這是四蓮的帽子,是他與她約定的暗號,她終於趕來了!

  子謙深深吸一口氣,起身大步出茶館,穿過人羣擁塞的街面,與道旁一名人力車伕擦肩而過。車伕蹲坐車旁,半仰了臉,搭在頭上的遮陽汗巾擋住底下敏銳目光,只露出滿是絡腮鬍的下半張臉。子謙與他四目相接,車伕站起身來,“先生,要接人嗎?”

  這是龐培云爲他安排的貼身保鏢,是個槍法神準的幫會中人。子謙不動聲色搖了搖頭,示意他在原處接應即可。

  廣福客棧門口懸着兩隻褪色的舊燈籠,兩個夥計歪在櫃檯後頭打瞌睡,見子謙進來說了句“找人”,便也懶得招呼,任憑他噔噔一路小跑上樓。最靠裏的房間門前一道藍布簾子半卷,子謙屏息側身,從簾隙裏望去,見一個淡淡鵝黃身影坐在牀沿,半低了臉,兩手擱在膝上,不安地絞着帕子。

  “小蓮!”子謙掀簾而入,大步走到牀前,欣喜地將她擁入懷抱。她身子繃得緊緊的,在他臂彎裏顫抖,揚起蒼白的臉來,一動不動看他,“怎麼怕成這樣?”他笑着擡起她的臉,滿目熱切,卻觸上她悽惶含淚的眼。子謙一時怔住,順着她目光方向轉身看去——牀柱後面緩緩轉出一個婀娜身影,象牙白旗袍將她肌膚襯得有如白瓷般清冷,幽深眉眼沒有一絲溫度。

  耳邊轟然一聲,似全身的血一起涌上,轉瞬凍結成冰。他直勾勾望住她,滿眼熱望如被冰水潑上,剎那熄散如灰。四蓮抓住他的手,周身抖得厲害,語聲哽咽,“子謙……是我告訴夫人的……”

  他不敢置信地回頭看她。她卻哀哀望向念卿,“夫人,求你不要怪罪他,他已經不走了!”

  “我當然不會怪罪。”念卿微微一笑,走到窗邊將那帽子取下,“能將這幫人引出來一網打盡,也算你幫你父親做了件得力的事。”

  自程以哲之後,她從未痛恨這幫激進黨人達到如此地步,先是念喬被害,再是霖霖被劫,如今子謙也辜負了仲亨的厚望,被他們妖言蠱惑,越走越遠,一錯再錯!

  念卿緩緩拿起桌上一隻茶盞,往窗臺正中一擱,將蓋子揭了翻轉倒放,茶托反擱其上——這正是龐培雲交代的暗語,是行幫堂會通用的切口,隱匿在下邊的人一見這暗號,便知行事順遂,速來接應。

  子謙本已死灰似的臉剎那間失盡血色。

  念卿脣角半揚,不掩似笑非笑的譏誚,“子謙,你要學的東西還多。”

  以她一介女流,竟對江湖門道瞭如指掌——傳言中她那離奇的身份來歷,原來不是坊間穿鑿附會;父親對她身世的三緘其口,果真事出有因。子謙啞然失笑,冷汗透衣而出,背脊上乍冷又熱,緩緩轉頭望了四蓮,將手一點點從她掌心抽出。

  “爲什麼?”他只想問她這一句,眼中卻泛起紅絲。

  四蓮狠狠咬住脣,眼淚不住滾落,“我不想你繼續錯下去。”

  子謙慘笑搖頭,“你說願意同我走,也是錯嗎?四蓮哽咽着再也說不出話來,只不住地搖頭,伸出手想要再拉住他。他卻笑出聲,一面笑一面往後退去,“原來竟是你騙了我。”說話間退至門口,子謙猛然一個轉身往外衝去。

  門前人影一晃,藏在暗處的兩名高壯漢子一左一右擋住去路。子謙揮拳擊向一人,那人閃身避開,反肘抵住他胸膛,變拳爲掌切中他頸側。子謙眼前頓時一黑,想不到父親在他身邊伏有如此高手,一念失手,雙臂已被另一人利落地反剪,踉蹌跪倒在地,耳邊只聽那人低低道一聲:“少帥,得罪了。”

  幾乎就在子謙與侍從動手的同時,樓下槍聲也響起,附近警哨鳴笛之聲大作。碼頭上頃刻間亂成一團,軍警持槍驅散人羣,將此處巷口封鎖,遠處船隻被勒令停航,碼頭各處通道皆被封鎖。人羣驚叫奔走,四下裏零星槍聲起伏,最激烈的交戰卻在這小小巷口。

  來接子謙的人,正是龐培雲。

  龐培云爲人仗義,親自來接子謙夫婦,絲毫不疑有詐。待他帶人邁進客棧,匆匆踏上樓梯,那兩個打瞌睡的“夥計”一躍而起,連開數槍!龐培雲猝不及防之下,當場身中數彈跌下樓梯,掙扎之際,被趕上來的侍從一槍斃命。隨行七八人拔槍還擊,有的越窗逃走,有的悍然往二樓衝去。

  早已藏匿在走廊與樓梯下的軍警槍彈齊發,將反抗逃逸者分頭截住,有越窗逃出者,被一槍擊中頭部,摔落在街心,鮮血迸濺,引得街上驚駭叫聲響成一片。樓下樓外槍聲大作,混跡在碼頭人羣中的龐培雲同黨都是亡命之徒,心知被捕也是死路一條,各自作困獸之鬥,軍警受命格殺勿論,當場將一個個反抗者擊斃。

  碼頭上驚慌奔走的人羣還沒有來得及弄明白髮生了什麼,只見着軍警四出,槍聲大作,彷彿聽得有人斃命,又見着有人奔逃……進退擁擠的街上,人羣如潮水般嘩啦啦退散,一個個唯恐被不長眼的槍彈波及。整條街上轉眼間逃得空蕩蕩,只餘一地凌亂,半個人影都不見。碼頭上橫七豎八擊斃多人,巷口濺血橫屍,烏合之衆豈是有備而來的軍警的對手。變亂起自頃刻,也不過片刻工夫,抓捕的抓捕,擊斃的擊斃,一場騷亂轉眼被收拾得乾乾淨淨,儼然不費吹灰之力。

  硝煙未散的客棧門前,三部座車駛來,前後都是警衛車輛,中間一輛空車,司機下來打開車門。侍從簇擁着夫人與少夫人走出門來,少帥在兩名侍從挾制下,毫無反抗之力,木然隨在夫人身後。

  目睹屠殺慘景發生眼前,地上鮮血狼藉,衆位無辜兄弟都因他一人而送命,子謙一路走來,腳下漸漸虛浮。龐大哥的屍身就仰倒在樓梯底下,雙眼圓睜,猶未瞑目——或許在他嚥下最後一口氣時,不恨命喪敵手,只恨誤信霍子謙,恨他出賣弟兄,將衆人引進陷阱……而他這活下來的人,是悲是憤,是絕望是痛苦,都已無關緊要。

  木無反應的子謙,仿如行屍走肉,任憑侍從將他左右挾住,一步步走到客棧門口。他遲滯目光掃過倒斃眼前的屍首,望見倒在巷口的那輛人力車。片刻間還同他說過話的“車伕”周身浴血,倒臥在車旁。如果當時帶上這人一起踏入客棧,如果他能再警覺審慎一些,是否能少一些人枉送性命,是否能救回龐大哥一條性命……龐大哥此刻還橫躺在冰冷地上,血流滿面,只怕也沒有人敢爲他殮葬。子謙頓住腳步,緩緩回身望了念卿,嘴脣翕張,想說一句“能否替我收殮龐培雲”,嗓子裏卻已啞了,半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念卿讓四蓮先上了車,回頭見他這副魂魄不存的樣子,心中暗暗有些憂慮。她冷了臉走到他面前,“你想說什麼?”他張了張口,語聲喑啞,念卿無法聽清,便又靠近了一步。

  “請替我……”子謙擡起眼,語聲卻驟然頓住,目光不經意掠過那倒斃道旁的車伕,彷彿見那屍體動了一動!是他眼花嗎?正午日光火辣辣地照着,車窗玻璃白晃晃反射陽光,晃得近旁侍從也眯起了眼,彷彿沒有看見那車伕從地上掙了起來……擡起滿是鮮血的手臂……陽光下冷冷的一閃,是烏黑槍管的反光……槍管正朝向她的後背。

  驟然間,他合身撲來,掙出侍從的鉗制,將她猛地撞倒在地。隨那一聲槍響,他的身軀沉沉壓在她身上,冰冷臉頰貼上她的臉,彷彿感覺到他身子輕輕一顫,旋即槍聲如急雨,侍從們開槍還擊,將那車伕周身打成篩子一般!那人握槍的整隻手掌被打爛,倒地抽搐大笑,拼盡最後力氣嘶聲吼道,“叛徒……狗男女……不得好死……”

  載着少夫人的車子見槍聲驟起,已迅速駛離街口。後面一輛車子載了夫人和少帥也飛一般駛出,極速往前開去。

  司機滿頭大汗,朝着最近的醫院所在之處,將車速提到了極限,一路風馳電掣……後座上念卿緊緊攬住子謙的身子,用手絹捂住他頸側傷處,血仍從手絹底下汩汩涌出,涌過她的指縫,沿着手腕一直流到手肘,將她象牙白旗袍染成半身鮮紅。

  這一槍穿過鎖骨,彈片劃破他頸側血脈。

  火辣辣痛楚撕裂了半邊身子,耳中彷彿聽得到血流出身體的聲音。子謙竭力睜大眼,想對她說,不要緊,真的不要緊……可是已聽不見自己的聲音,漸漸的,這痛楚感覺開始模糊淡去,只有她冰冷柔軟的手指撫在臉上,懷抱卻如此溫暖,彷彿帶着幼時母親的體溫。她溫熱淚水滴落他臉上,隱隱的,好像聽見她在說着什麼,好像是一遍遍叫着他名字……她的手爲何如此冰冷,爲何如此顫抖,是恐懼,是寒冷,還是爲他?

  眼前一切都變得虛浮,霧茫茫似籠着一層薄紗。她的臉也在這層薄紗後,似遠似近,如同他第一眼看見她……她穿着黑色騎馬裝,戴着黑色面網,騎着父親最愛的那匹黑色駿馬,襟前佩一朵雪白山茶花,英姿颯颯,從遠處馳騁而來,到父親面前勒馬一躍而下。她沒有看見冷冷立在後面的他,滿眼裏只有他的父親。她驕傲地掀起面網,對父親燦爛一笑……那一笑,美得觸目驚心。

  他探手入懷,沾了滿手鮮血將那隻懷錶取出,費力地放入她手裏,沒有血色的薄脣揚起動人微笑,“給小蓮……出生禮物……父親的表……”斷續語聲滑落在最後的嘆息裏,沾着血的懷錶,鏈子晃悠着輕輕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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