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寅正
想必這也是出自毛顺的设计,灯屋的灯火透過它们,
可以呈现出更有层次感的光芒。天宝三载元月十五日,寅正。
长安,万年县,兴庆宫。
萧规带领着精锐蚍蜉们,飞快地沿龙池边缘前进。不過二十几個弹指的工夫,他们便已接近勤政务本楼的入口。
严格来說,勤政务本楼并不在兴庆宫内,而是兴庆宫南段城墙的一部分。它的南侧面向广场,左右连接着高耸的宫城石墙,這三面都沒有通路。唯一的登楼口,是在北侧,位于兴庆宫内苑,在禁军重重包围之中。当初這么设计,是为了降低被袭击的风险,不過现在反倒成了一個麻烦……
此时的勤政务本楼,已彻底被浓密的烟雾所笼罩。眼前的视野极差,看什么都是影影绰绰的。雾中不时有火星飞過,暗红色与昏黄交错闪动。萧规等人不得不放慢速度,绕過各种残破的灯楼残骸与散碎瓦砾,免得伤中脚底。
萧规走在队伍最前头,努力分辨着前方的景象,心中并不焦虑。环境越恶劣,对他们越有利。這二十几只蚍蜉,若是跟龙武军正面对上,一定全军覆沒。只有在混乱复杂的环境,他们才能争取到一丝胜机。
他忽然停下脚步,脑袋稍稍歪了一下,耳边听到一阵断断续续的喧嚣。這声音不是来自勤政务本楼,而是来自更南的地方,那是无数人的呼喊。
兴庆宫的广场上此时聚集着几万人,挤得严严实实,散個花钱,就足以造成惨重的事故,更别說发生了這么恐怖的爆炸。
尽管真正的爆发威力,并沒那么大,但长安百姓何曾见過這等景象?光听声音,萧规就能想象得到,那几万骇破了胆的百姓同时惊慌地朝广场外跑去,互相拥挤,彼此踩踏,化为无比混乱的人流旋涡——這是個好消息,四面八方赶来的勤王军队,会被這巨大的乱流裹挟,无暇旁顾。
萧规只停留了一下,然后继续向前奔跑,很快看到前方出现两尊高大狰狞的兽形黑影,不由得精神一振。
蚍蜉已事先摸清了勤政务本楼周边的情况,知道在入口处的左右,各矗立着一尊灵兽石像——东方青龙,北方白虎,象征着兴庆宫在长安的东北方向。
只要看到這两尊石像,就說明找到了正确的入口。萧规抖擞精神,向身后的部下发出一個短促的命令。他们纷纷停下脚步,把挂在腰间的弩机举起来,架在手臂上端平。
勤政务本楼的入口处,除了灵兽還有不少龙武军的守卫。陈玄礼练兵是一把好手,這些守卫虽然被突如其来的爆炸所震惊,但沒有一個人擅离职守,反而提高了戒备。萧规看到,入口处的活动门槛已被抬高了几分,形成一道半高的木墙,防止外人闯入。
对這种情况,蚍蜉早有预案。浓烟是最好的掩体,他们纷纷占据有利的射击位置,十几把弩机同时抬起。
“动手!”萧规低声下令。
砰!砰!砰!
弹筋松弛的声音此起彼伏。這些蚍蜉都曾是军中精锐,百步穿杨是基本素质。龙武军士兵虽然身覆盔甲,可那十几支刁钻的弩箭恰好钻进甲片的空隙,刺入要害。
只短短的一瞬间,门口的守卫便倒下大半。剩下的守卫反应极快,纷纷翻身跳過门槛,矮下身子去。可惜蚍蜉這边早已点燃了几管猛火油,丢出一條抛物线越過木槛。很快另外一侧有跃动的火焰升起,伴随着声声惨呼。
负责近战的蚍蜉趁机跃入,一刀一個,把那些守卫杀光。就在這时,一伙胡人乐师惊慌地从旁边跑来。他们是宴会的御用乐班,正在楼底的休息室内待着,听到爆炸声便怀抱着乐器,想要逃出来。
蚍蜉自然不会放過他们。无论箜篌還是琵琶,面对刀锋的犀利,都显得孱弱无比。不過数個弹指的光景,這些可怜的乐师便倒在屠刀之下,弦断管折。干掉他们之后,萧规意识到,勤政务本楼上的幸存者们,会源源不断地从楼上跑下来。他迅速把弩箭重新上箭,跃過门槛,来到一层的勤政厅之中。
這一個大厅极为空旷,有十六根红漆大柱矗立其间,上蟠虬龙。柱子之间摆满了各种奇花异草,或浓艳,或幽香,郁郁葱葱,造型各异,把這大厅装点成“道法自然”之景。
在大厅正中,斜垂下来一道宽阔的通天梯,通向二层——其实就是一道宽约五尺的木制楼梯,梯面乌黑发亮,状如云边,楼梯扶手皆用檀木雕成弯曲龙形。登高者扶此梯而上,如步青云,如骖龙翔,反复折返,可通至顶层的宴会大厅。天子和诸多宾客登楼,即是沿這裡上去。
不過這通天梯如今却变了個模样。它原本结构是主体悬空,只在每一层转折处靠楼柱吊起,不占据楼内空间,但代价是根基不牢。刚才的剧烈震动,让楼梯一层层坍塌下来,梯木半毁。萧规沿天井向上望去,看到甚至有数截楼梯互相叠倾,搅成一团乱麻。
這裡每一层的层高都在三丈以上,人若强行跳下,只怕死得更快。也就是說,勤政务本楼的上层,已暂时与外界隔绝开来。
萧规略微回想了一下這栋楼的构造,一指右边:“這边走!”
這边有一條杂役用的通道,下接庖房,上通楼内诸层,为传菜走酒之用。正路不通,只能尝试着走這边。
杂役楼梯设在楼角,以两道转弯遮掩其出入口,以避免干擾贵人们的视线。蚍蜉们迅速穿過去,来到楼梯口。這裡的楼梯自然不如通天梯那么华贵,几无装饰,但为了搬运重物,梯底造得很扎实,所以完好无损。
萧规二话不說,登楼疾上。中途不断有仆役和宫女惊慌地往下逃,都被干净利落地解决掉。偶尔有幸运的家伙躲過攻击,尖叫着掉头逃离,蚍蜉们也沒兴趣追击。
他们的目标,只有一個——天子。
灯楼爆炸的瞬间,陈玄礼和元载刚刚走過兴庆宫进门处的驰道,勤政务本楼已遥遥在目。
突如其来的巨大轰鸣,以及随即而至的烈焰与浓烟,让两個人停下脚步,脸色煞白。他们的视线同时投向楼顶的宴会厅,可惜在灯楼爆裂的惊天威势遮掩之下,根本看不清那裡发生了什么。
一直等到太上玄元灯楼轰然倒塌,重重砸在勤政务本楼的正面,两人才如梦初醒——可他们宁愿這是一场幻觉。
堂堂大唐天子,居然在都城的腹心被人袭击,宫城被毁,這简直就是一场最可怕的噩梦。
“救驾!”陈玄礼最先反应過来,大喝一声,往前跑去。
元载跟在他身后,动作却有些犹豫。看刚才那威势,天子搞不好已经驾崩了,這时候再冒险闯入,表现出一番忠勤护驾的举动,到底值不值得?
他一边想着,一边脚步缓了下来。不料陈玄礼回头看了他一眼,语气裡满是狠戾:“兴庆宫已全面封闭,擅离者格杀勿论!”元载面色一僵,昂起头道:“元载身负靖安之责,又岂是贪生怕死之辈?此非常之时,救驾为重!靖安司愿为将军前驱!”
他话裡话外,暗示靖安司已通报過敌情,龙武军得负起更多责任。陈玄礼冷哼一声,眼下不是扯皮的时候,得先把天子从楼上撤下来——如果他還活着的话。
他们身边本来就带着三四個护卫,在途中又收拢了十几名内巡的卫兵,形成了一支颇有战斗力的小队伍。陈玄礼心急如焚,不断催促着队伍,很快赶到了勤政务本楼的入口处。
在楼门口,他们首先看到的是横七竖八的龙武军士兵尸体,以及升高的门槛。陈玄礼的脸色铁青到了极点,眼前這番惨状,說明事情比他预想的還要糟糕。蚍蜉不光引爆了灯楼,甚至還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兴庆宫,人数不明。
作为禁军将领,這已经不能被称为耻辱,而是严重渎职,百死莫赎。
元载也看出了事态的严重性。很显然,蚍蜉的目标只有一個,那就是御座。他在心裡盘算了一下,勤政务本楼内的警卫力量,在刚才的袭击中估计死伤惨重;而现在广场上一定也乱成一团,把龙武军的主力死死拖住;至于把守兴庆宫诸门的监门卫,第一反应是严守城门,越是大乱,他们越不敢擅离岗位。
陈玄礼直属的龙武亲卫倒是可以动用,可是他们驻扎在金明门外,而金明门刚刚应陈玄礼的要求,落钥封闭。重新开启,也得花上不少時間。
也就是說,在阴错阳差之下,短時間内能赶到勤政务本楼救驾的,只有目前這十来個人。至于敌人来了多少,手裡有什么武器,他们对此完全茫然无知。
元载忧心忡忡地对陈玄礼建议道:“敌我不明,轻赴险地,必蹶上将军。不如等羽林、千牛卫诸军赶至,再做打算吧。”
羽林军属北衙,千牛卫属南衙,皆是同样栩扈天子的宿卫禁军。灯楼一倒,他们必然会立刻出动,从四面八方赶来勤王。
但這個建议被陈玄礼断然否决,开玩笑,现在遭遇危险的可是皇帝!坐等别军赶到救驾,等于给自己判处死刑。眼下這個局面,勤王军队的人数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时辰!时辰!多一弹指,少一弹指,可能就是霄壤之别。
“必须现在就进去!就现在!”
陈玄礼抽出配刀,一改往日的谨慎。這时候沒法再谨慎了,必须强行登楼,哪怕全死完,也不能让天子有任何闪失。
主帅既然下了命令,龙武军士兵们自无二话,毫不犹豫地冲进一楼大厅。他们很快发现,通天梯已被半毁,此路不通。
“走旁边的杂役楼梯!”陈玄礼对楼层分布很熟悉,立刻吼道。士兵们又冲到楼角,仰头一看,发现杂役楼梯蔓延起熊熊的大火,也沒法走了。陈玄礼眯起眼睛检查了一番,发现梯子上端有人为破坏的痕迹。
那些该死的蚍蜉,果然从這裡登楼,而且還把后路都给断了!陈玄礼一拳重重砸在楼梯扶手上,竟把硬木打断了一截。断裂处的白碴,沾着這位禁军大将军的鲜血。
两個楼梯都断了,龙武军士兵站在大厅裡,一筹莫展。元载转动脖颈,忽然指着旁边道:“我有办法!”
“嗯?”
“踩着那些花草!就能摸到二楼木梯的边缘。”
陈玄礼一听,双目凶光毕露,這都什么时候了,還他妈的敢說這种胡话?他伸手要去揪元载的衣襟。元载一猫腰躲過陈玄礼的手掌,自顾朝着朱漆柱子之间的花丛跑去。
陈玄礼正要追過去,却看到元载蹲下身子,然后将他身前的一块——不是一丛,是一块方方正正的花畦,从那一片花丛裡单独移了出来。花畦上面是紫碧的郁金香和黄白色的那伽花,下面却发出隆隆的声音。
陈玄礼這才明白,這家伙是什么意思。
這些在勤政务本楼底层的花草,并非真的生长在地裡,而是栽在一种叫作移春槛的木围车上。這种车平日裡停放在御苑之内,厢内培土,土中埋种,有花匠负责浇灌。一俟车顶叶茂花开,這些移春槛可以被推到任何场所,成为可移动的御苑风光。
元载一向最好奢侈之物,這等高妙风雅的手段,他比谁都敏感。也只有他,才会注意到這种细节。
陈玄礼连忙命令所有人上前帮忙,七手八脚把那几辆移春槛推出来,倾翻车身,把裡面的花草连带泥土全数倒掉。可怜這些来自异国的奇花异草,在靴子的践踏下化为春泥,无人心疼。
士兵们把空车一辆辆摞起,高度接近天花板。然后他们依次攀到车顶,手臂恰好能够到二楼的断梯边缘,略一用力便能上去。
過不多时,所有人包括元载都顺利爬上了二楼。這一层聚集了不少仆役和婢女,也有個别穿着雅服的贵人。這些人個個灰头土脸,瘫软在地,见到有救兵到来,纷纷发出呼救。
陈玄礼根本顾不上他们,大踏步朝着通往三楼的楼梯冲去。所幸這一段楼梯完好无损,并无阻滞,這一队人噔噔噔一口气踏上三楼,却不得不停住脚步。
勤政务本楼的三楼是個四面敞开的通间,沒有墙壁,只有几排柱子支撑。這一层的高度,恰好高于两侧城墙,远近沒有建筑物阻挡。到了夏季,四面皆有穿堂的凉风吹過,是绝佳的纳凉之所,美其名曰:“邀风堂。”
這全无遮护的布局,正面遭遇到灯楼那等规模的爆炸,简直就是羊羔遇虎,惨遭蹂躏。整整一层,无论铜镜、瓷瓶、螺屏、丝席還是身在其中的活人,先被冲击波震得东倒西歪,然后又被火云洗過一遍。紧接着,灯楼上层轰然塌砸下来,燃烧的楼尖撞在外壁被折断,旋转着切入這一层,带来了无数横飞的碎片与火星,场面凄惨之至。
等到陈玄礼他们冲到第三层,只见满眼皆是烟尘与废墟,地板一片狼藉,几乎寸步难行,也听不见任何呼救和*,只怕沒什么幸存者。几处火头呼呼地跃动着,若不管的话,過不多时就会酿成二次火灾。
陈玄礼压住惊骇的心情,挥手赶开刺鼻的烟气,朝着通向第四层的通天梯跑去。上元春宴的举办,是在第七层,天子也在那裡,這是陈玄礼唯一的目标。
元载紧随着陈玄礼,眼前這一幕肆虐惨状,让他咋舌不已。到底该不该继续上行?這個险值不值得冒?要知道,天子就算沒在爆炸中身亡,现在也可能被蚍蜉控制了。风险越来越大,好处却越来越小。元载的内心不由得动摇起来。
可是,他暂时找不到任何离开的借口。陈玄礼现在這种精神状态,只要元载稍微流露出离开的意思,就会被当作逃兵当场斩杀。
這一层的地面上散落着尖利的残骸,還有大量的碎瓷,很难让人跑起来。陈玄礼以下,都小心翼翼地跳着前进。元载趁机不停地向四周搜寻,突然他眼睛一亮,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在距离他十几步远的楼层边缘,有一根擎檐方柱,撑起高翘的楼外檐角。此时在這根方柱的下缘,正靠着一個人,衣服残破,似乎昏迷不醒。這人浑身都被燎伤,几乎看不清面目,可那只独眼,他再熟悉不過,還曾经为此吓尿了裤子。
“张小敬?!”
元载先惊后喜,他沒想到会在勤政务本楼裡又一次与這家伙相见。他顾不得多想,大喊着把陈玄礼叫住。陈玄礼回過头,急吼吼地问他怎么回事。
元载一指张小敬:“炸楼的元凶,就是他。我們靖安司一直就在找他。”陈玄礼朝那边扫了一眼,他之前听過這個名字,似乎原来是靖安都尉,然后不知怎的被全城通缉過,很快通缉令又被取消了。
不過這名字也只是让陈玄礼停了一霎,他对破案沒兴趣,天子的安危才最重要。他正要继续前进,元载又叫道:“這是重要的钦犯,将军你可先去!這裡我来处置!”
陈玄礼听出来了,這家伙是在找借口不想走。不過這個借口冠冕堂皇,他也沒法反驳。炸楼的凶手,当然不能置之不理。他沒時間多做口舌之辩,只好冷哼一声,带着其他人,匆匆冲向四楼。
元载目送着陈玄礼他们离开,然后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到张小敬面前。他低头玩味地笑了笑,从腰间抽出一把刀来。
這刀属于一位在入口殉职的龙武卫兵,是陈玄礼亲手捡起来交给元载。他不太习惯這种军中利器的重量,反复掂量了几下才拿稳。
“你在晁分家嚣张的时候,可沒想過报应来得這么快吧?”元载晃着刀尖,对张小敬满是怨毒地說。那一次尿裤子的经历,简直就是奇耻大辱,他简直恨透了這头狂暴的五尊阎罗。
张小敬紧闭着眼睛,对元载的声音毫无反应,生死不知。
元载把刀尖对准张小敬,开始缓缓用力。他已经盘算妥当了,张小敬死在這勤政务本楼裡,是最好的结果。不光是出于仇怨,也是出于利益考虑。他今晚辛苦布的局,只有张小敬一死,才算是彻底稳妥。
元载现在深深体会到了封大伦的心情:這家伙太危险了,只要活着,就是一個极大的变数,不死掉,实在是让人无法安心。
“你做的恶事,足可以让朝廷把古法裡的凌迟之刑重新找回来。现在我杀你,也是为你好。”
元载念叨着无关痛痒的废话,把直刀慢慢伸過去。他从来沒杀過人,略有紧张,所以运力不是很精准。那刀尖先挑开外袍,对准心口,然后刺破了沾满污烟的粗糙皮肤,立刻有鲜血涌出。這让元载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后撤了一点,然后再一次进刀。
這一次刀尖很稳,只消最后用一次力,便可以彻底扎入心脏。這时元载突然感到后脑勺一阵剧痛,眼前一黑,登时晕倒過去。
“登徒子!”
檀棋抛开手裡的铜燮牛烛台,踩過元载的身体,朝张小敬扑了過去。
对于自己攀上灯楼顶端之后发生的事,张小敬的记忆有点模糊。
他隐约记得,自己靠在狻猊跨架上,等着最后时刻的到来,眼前五光十色,绚丽无比。
开始张小敬以为這是人死前产生的幻觉,可耳边却总有一個强烈的声音在呐喊。他的理智虽然已经放弃逃生,可内心那一股桀骜坚忍的冲动,却从未真正服输,一直在努力寻找着求生的可能。
他努力睁开独眼去分辨,终于发现那是一大串五彩的薄纱。想必這也是出自毛顺的设计,灯屋的灯火透過它们,可以呈现出更有层次感的光芒。此时灯楼熊熊燃烧着,火焰燎天,這些薄纱悬浮在半空,随着上升气流舞动不休。
它们是怎么固定在灯楼上的呢?
张小敬抬起头,忽然发现在他的头顶,十几條麻绳皆固定于狻猊跨架之上,下端星散,分别牵向不同方向。各色薄纱,即悬挂在麻绳之上,密密麻麻地悬吊在灯楼四周,宛若春钿——這個叫作牵春绳,不過张小敬并不知道,也不关心。
他关心的,是绳子本身。经過短暂观察,他发现其中有一根格外粗大的麻绳,绳子头拴在狻猊的脖颈处,而麻绳的另外一端,则被斜扯到兴庆宫的南城墙边缘,与堞口固定在一起。远远看去,在城墙与楼顶之间,斜斜牵起了一根粗线。
一個求生的念头,就這样莫名浮现上来。
鱼肠是個很精细的人,肯定早早预留好撤退的路线,以便在启动最后的机关后,可以迅速离开。這條路线不会是往楼下走,時間必然来不及,他的撤退通道,只能在上面,那么手段就只剩一個:
牵春绳。
沿着這根牵春绳滑离灯楼,這是最快的撤退方式。
接下来的事情,张小敬委实记不清楚了。他恍惚记得自己挣扎着起身,攀上跨架,全凭直觉抓住了最粗的那根绳子,然后用一根凌空飞舞的绢带吊住双手,身子一摆,一下子滑离了灯楼顶端。
他的身子飞快滑過长安的夜空,离开灯楼,朝着兴庆宫飞去。
就在他即将抵达兴庆宫南城墙时,灯楼骤然炸裂开来,强烈的冲击波让整條绳子剧烈摆动。紧接着,灯楼的上半截翻倒,砸向兴庆宫,這個动作彻底改变了绳子的走向。张小敬本来双脚已几乎踏上城墙,结果又被忽地扯起到半空,伴随着大量碎片滚进了第三层……
……张小敬缓缓睁开眼睛,看到了檀棋的面孔。
檀棋的乌黑长发东一缕西一條地散披在额前,脸颊上沾满脏灰,那條水色短裙残破不堪,有大大小小的灼洞,裸露出星星点点的白皙肌肤。
可她此时沒有半点羞怯,身躯向前,抱住张小敬的脑袋,大声呼唤着他的名字。张小敬嘴唇嗫嚅,却說不出话来。檀棋看看左右,从瓦砾中翻出一個执壶,把裡面的几滴残酒滴进他的咽喉。张小敬拼命张开嘴,用舌头承接,之前在灯楼裡,他整個人几乎快被烤干了,這时有水滴入口,如饮甘露。
张小敬慢慢地恢复了清醒,问她怎么跑這裡来了。
檀棋自己也沒想到会在這裡跟张小敬重逢。之前她惹恼了太子,被护卫从上元春宴拖离,暂时关在了第三层邀风堂的一处库房。
這一层沒有墙壁,所以库房的设计是半沉到二层。当灯楼爆炸时,灼热的烈风席卷了整個邀风堂,整個這一层都被蹂躏得极惨,唯独這個库房勉强逃過一劫。檀棋听到库房外那一片混乱,意识到這是阙勒霍多爆发,内心绝望到了极点。
待得外面声音小了些,她推开已经扭曲变形的房门,在烟尘弥漫中跌跌撞撞,却不知该去何处。
恰好就在這时,檀棋看到元载正准备举刀杀人。她不认识元载,但立刻认出了张小敬的脸。情急之下,她举起一根沉重的铜燮牛高脚烛台,狠狠地对元载砸去,這才救下张小敬的性命。
听完檀棋的讲述,张小敬转动脖颈,面露不解:“你不是在平康裡嗎?为何会出现在勤政务本楼?”
他不问還好,一问,檀棋一直强行靠意志绷紧的情绪坚壁,终于四散崩塌。她扑在他的胸膛之上,放声大哭,口中不断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觉得自己真是什么用都沒有,什么事情都沒做好,终究還是让阙勒霍多爆发了,枉费了公子和登徒子的一番信任。
“不要哭,到底怎么回事?”张小敬的语调僵硬。
檀棋啜泣着,把自己借太真之手惊动天子的事讲了一遍。张小敬欣慰道:“若非你在御前這么一闹,让他们撤掉全城通缉,只怕我在晁分门前,已经被這個家伙射杀——所以你的努力,并沒有白费。”
他试图伸手去摸她的发髻,不過一动胳膊,牵动肌肉一阵生疼。
“可是,阙勒霍多還是炸了……”檀棋的眼泪把脏脸冲出两道沟壑。刚才那一场混乱,给她的冲击实在太大。靖安司同人奔走這么久,却终究未能阻止這次袭击。强烈的挫败感,让檀棋陷入自我怀疑的流沙之中,难以拔出。
张小敬虚弱地解释道:“刚才那场爆炸,本来会死更多的人,多亏有你在啊——我早說過,你能做比端茶送水更有意义的事,多少男子都不及你。”
檀棋勉强一笑,只当是张小敬在哄骗自己。他的身躯上血迹斑斑,衣衫破烂不堪,她简直难以想象,在自己被囚在勤政务本楼的這段時間,他独自一人要面对何等艰难的局面。
就算阙勒霍多真的被削弱了,那也一定是這個男人前后奔走的功劳吧?
张小敬挣扎着要起来,檀棋连忙搀扶着他半坐在柱子旁。這时元载也悠悠醒转過来,他揉着剧痛的后脑勺,抬起头来,发现砸自己的是個婢女,不由得恼怒:“大胆贱婢,竟敢袭击靖安司丞?”
其实真正的靖安司丞是吉温,元载這么說,是想习惯性地扯张虎皮。谁知這触动了檀棋的逆鳞,她杏眼一瞪:“你這夯货,也配冒充靖安司丞?”拿起铜烛台,又狠狠地砸了一下。這次力度比刚才更重,砸中大腿,元载不由得发出一声惨叫,又一次跌倒在地板上。
“檀棋……”张小敬叫住她,无奈道,“他确实是靖安司的人。”
一听這话,檀棋扔开烛台,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這种人都进了靖安司,岂不是說公子已然无幸?元载一见求生有戏,急忙高声道:“在下与张都尉之间,或有误会!”
张小敬盯着這個宽阔额头的官僚,自己的窘迫处境,有一半都是拜他所赐。他沉着脸道:“我之前提醒你兴庆宫有事,如今可应验了?”元载忙不迭地点了点头。刚刚被這疯婆娘砸得生疼,他不敢再端起官架子。
“既然如此,那你为何還要杀我?”
元载心思转得极快,知道叩头求饶沒用,索性一抬脖子:“那么多人,都亲眼看到都尉你准备炸掉灯楼,纵然我一人相信,也沒法服众。”
這句话很含糊,也很巧妙,既表示自己并无敌意,又暗示动手是形势所迫,還隐隐反過来质疑张小敬的作为。张小敬知道他是误会了,可是這個解释起来太费唇舌。如今局势紧迫,他沒時間辩白,直接问道:“外面现在到底什么情况?”
元载只得一边揉着大腿,一边简单扼要地讲了讲勤政务本楼遭人入侵,陈玄礼带队赴援。张小敬紧皱着眉头,久久未能作声。他知道除了阙勒霍多之外,萧规還有另外一手计划。沒想到的是,這個计划比他想象得還要大胆凶狠,居然一口气杀到了御前。
這家伙的实力,虽然在大唐的对手裡根本排不上号,可无疑是最接近成功的敌人。
“我得上去!”
张小敬挣扎着要起身,可他的身子一歪,差点沒站住。刚才那一连串剧斗和逃离,让他的体力和意志力都消耗殆尽,浑身伤痛,状态极差。
檀棋睁大了眼睛,连忙扶住张小敬的胳膊,颤声道:“登徒子,你已经做得够多了,不要再勉强自己了……”张小敬摇摇头,叹了口气:“援军赶到,至少還得一百弹指之后,可萧规杀人,只要动一动指头。”
“不是還有陈玄礼将军在嗎?他总比你现在這样子强吧?”檀棋道。不知为何,她不想看到這個男人再一次去搏命,一点也不想。哪怕楼上的天子危在旦夕,她也只希望他能老老实实躺在這裡。
“陈玄礼是個好军人,可他不是萧规的对手。能阻止他的,只能是我。”张小敬道。他再一次狠咬牙关,勉力支撑,先是半跪,然后用力一踏,终于重新站立起来。脸上的神情疲惫至极,只有独眼依旧透着凶悍的光芒。
元载像是在看一個怪物,這家伙都伤成什么样子了,還要上楼去阻止那伙穷凶极恶的蚍蜉?他怎么计算,也算不出這個举动的价值何在。
檀棋也不明白。
“路是我选的,我会走到底。”一個嘶哑的声音在邀风堂裡响起。
在废墟和跃动的火中,张小敬晃晃悠悠地朝着楼上走去。他的身影异常虚弱,却也异常坚毅。直到這一刻,檀棋才彻底明白为何公子当初会选他来做靖安都尉,公子的眼光,从来不会错。
一想到李泌,檀棋心中一痛,忍不住又发出一声啜泣。這個细微的声音,立刻被张小敬捕捉到了。他停下脚步,背对着她道:“哦,对了,告诉你一個好消息。你家公子,還活着——嗯,应该說至少我见到时,還活着。”
檀棋双目一闪,心中涌出一线惊喜。不知为何,她强烈地感觉到,公子一定是被他所救。可她知道现在不是追问细节之时,便犹豫地伸出手臂,从背后环抱住张小敬,一股幽香悄然钻入张小敬的鼻孔,让他不由自主想起在景教告解室裡的那片刻暧昧。
“谢谢你。”檀棋低声道,把脸贴在那满是灼伤的脊背,感到那裡的肌肉有一瞬间的紧绷。
李泌几乎创造了一個奇迹。
他从升平坊赶到光德坊,横穿六坊,北上四坊,居然只用了不到两刻的時間。以上元节的交通状况,這简直是一桩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至少有十几個人被飞驰的骏马撞飞,他甚至沒時間停下查看。
太上玄元灯楼的意外爆炸,在西边的万年县产生了极大的混乱。可在更远处,不知就裡的老百姓只当它是個漂亮的噱头。尤其是到了东边长安县,大家该逛花灯還逛,该去找吃食還吃,完全沒意识到一场大灾正在悄然发生。
按道理,這时京兆府应该發佈紧急命令,敲响街鼓中止观灯,让百姓各自归坊,诸城门落钥。可整個朝廷中枢也困在勤政务本楼裡,一時間连居中指挥的人都沒有。承平日久,整個长安城的警惕心和效率都被已被磨蚀一空。
只有兴庆宫附近的诸多望楼,依然坚守岗位。武侯们疯狂地发着救援信号,可是缺少了大望楼的支撑,根本沒人留意這些消息。那些紫色灯笼,只能一遍遍徒劳地闪动着。
李泌一口气冲到光德坊门口,远远便看到坊中有余烟袅袅,那是来自靖安司大殿的残骸,至今未熄。他顾不得感慨,纵马就要冲入坊内。
坊门口的卫兵一看惊马突至,正要举起叉杆阻拦,可听到骑士一声断喝,动作戛然停止。這不是……這不是李司丞嗎?被贼人掳走的李司丞,居然自己回来了?
卫兵這一愣神,李泌一跃而入,直奔京兆府而去。
京兆府内外,仍在有條不紊地处理着靖安司被焚的善后事情,還沒人意识到遥远的那一声惊雷意味着什么——靖安司居然迟钝到了這地步。
李泌冲到府前,跳下马来一甩缰绳,径直闯入大门。一個捧着卷宗的小吏正要出门,抬头一看,霎时惊呆,“啪”的一声,十几枚书卷滚落在地。他旁边有一個烧伤的轻伤员,正拄着拐往门口挪。那伤员瞥到李泌,不由得失声叫了一声:“李司丞!”然后跪倒在地大哭起来。
对于旁人的反应,李泌置若罔闻。他摆动手臂,气势汹汹地往裡闯去。沿途从卫兵到官吏无不震惊,他们纷纷让开一條路,对锋芒避之不及。
李泌一直走到正厅,方才停下脚步,环顾四周,然后揪住一個小文吏的前襟:“现在主事的是谁?”
“是吉御史……啊,不对,是吉司丞。”小文吏战战兢兢地回答,然后指了指推事厅。
“吉温?”李泌眉头一扬。這人說起来和东宫還颇有渊源,他乃是宰相吉顼的从子,曾被太子文学薛嶷引荐到御前,结果天子說了一句:“是一不良,我不用。”从此仕途不畅。想不到這家伙居然投靠了李林甫,甘为马前卒跑来夺权。
想到這裡,李泌冷笑一声,松开小文吏,走到推事厅门前。门前站着几個吉温带来的护卫,他们并不认识李泌,可慑于他的强大气场,都惶惶然不敢动。李泌飞起一脚,直接踹开内门。
此时吉温正在屋裡自斟自饮,心中陶陶然。他的任务是夺权,至于靖安司的其他事情,反正有元载在外头跑,不用他来操心。所以吉温唤人弄来一斛葡萄酒,关起门来,一個人美美地品了起来。
李泌這么猛然一闯进来,吉温吓得手腕一颤,杯中美酒哗啦全洒在了地毯上。這葡萄酒是千裡迢迢从西域运来,所费不菲。吉温又是心疼又是恼怒,抬眼正要发作,却骤然被一只无形大手扼住咽喉,发不出声音。
“吉副端真是好雅兴。”李泌的声音,如浸透了三九冰水。
吉温一时颇有点惶惑。這家伙不是被掳走了嗎?怎么突然又回来了?如果是被救回来的,为何元载不先行通报?他回来找我是打算干什么?
一连串疑问在吉温脑中迅速浮现,最终沉淀成了三個字:“吉副端”——副端是殿中侍御史的雅称,他叫我副端,摆明了不承认我是靖安司丞,這是来夺权的呀!吉温迅速判断出最关键的矛盾,脸上肌肉迅速调整,堆出一個僵硬的笑容:“长源,你這是怎么回来的?”
李泌直截了当道:“兴庆宫前出了大事,阁下竟還在此安坐酌酒?”
“啊?”吉温沒想到他一开口,问了這么一個突兀的問題,“兴庆宫前?不是正在拔灯和春宴嗎?”
李泌心中暗暗叹息。這么大的事,身为靖安司丞居然浑然不觉,這得无能到什么地步?他上前一步,厉声喝道:“蚍蜉伏猛火雷于灯楼,如今兴庆宫一片狼藉,前后糜烂,长安局势危殆至极!”
吉温的胡须猛地一抖,难怪刚才听见西边一声巨响,本以为是春雷萌动,原来竟是這样的惨事!勤政务本楼上可是天子和群臣,若是遭了猛火雷,岂不是……岂不是……他不敢再往下想。
“我、我尽快调集人手,去勤王……”吉温声音干涩。李泌却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步步紧逼:“来不及了!你若有心勤王,只有一件事可以做!”
“什么?”
“李相,如今身在何处?”
吉温迷惑地看了他一眼:“李相,不是正在勤政务本楼上参加春宴嗎?”李泌沉着脸道:“他在爆炸之前,就已经离开勤政务本楼了,他去了哪裡?”
吉温的胡须又是一颤。他并不蠢,知道在這個节骨眼离开的人,到底意味着什么。他不由得苦笑道:“在下一直在京兆府收拾残局,哪裡有暇旁顾?”
“你是他的人,岂会不知主人去向?”李泌根本不打算虚文试探,单刀直入。
吉温听到這话,正色道:“长源你這么說就差了。在下忝为左巡使、殿中侍御史,为朝廷纠劾严正,裨补阙漏,岂是一人之私仆?李相何在,你去问凤阁還差不多。”
“你确实不知?”
“正是!”吉温回答得很坚决,心裡却略为怅然。他终究不是李相的心腹,后者就算有什么计划,也不可能透露给他。
李泌道:“很好!那么就請吉副端暂留此处。待靖安司查明李相去向,再来相询!”吉温心想,果然戏肉来了,翻了翻眼皮:“阁下为贼人所执,靖安司群龙无首。在下以长安城治为虑,這才暂时接手,并无恋栈之心——不過在下接的乃是凤阁任命,不敢无端擅离。”
說白了,我的任命是中书省发的,你要夺回去,得先有调令才成。吉温意识到,兴庆宫出了這么大的事,李相的去向又成疑,当此非常之时,必须要把住一处要害衙署,才能在乱局中占据主动。這靖安司的权柄,绝不能放开。
李泌眼神犀利:“若我坚持呢?”
吉温冷笑着一拍手,门外那些护卫都迅速进来。這些护卫都是他带来的,不是靖安司旧部,使用起来更为放心。
“来人哪,扶李翰林下去休息!”
李泌正职是待诏翰林,吉温這么称呼,是打定主意不承认他的靖安司丞身份了。
护卫们听到命令,一起冲過来,正要动手。李泌却微微一笑,也同样一拍手,一批旅贲军士兵突然从外面出现。那几個护卫反被包围,個個面露惊慌。
吉温举起大印,怒喝道:“正官在此,你们要造反嗎?”李泌缓缓从腰间也解下一枚印来,面色冷峻:“正官在此。”
京兆府的推事厅内,两人同时亮出了两枚大印,彼此对峙。吉温拿起的官印,獬纽银绶,乃是御使台专用。今夜夺权事起仓促,中书省還不及铸新印,就行了一份文书,借此印以专事机宜之权。
至于李泌那一枚靖安司丞的龟纽铜印,按照常理,要比御史台的官印来得有力。可他此前被贼人掳走,中书省行下的文书裡已特别指出,为防贼人利用,特注销该印——换句话說,吉温接手靖安司那一刻,這就变成一枚毫无用处的废印了。
吉温哈哈大笑:“李翰林,這等废印,還是莫拿出来丢人了!”可李泌高擎着官印,神情依然未变。吉温的笑声到了一半,戛然而止,他的双眼越瞪越大,发现有点不对劲。
這不是龟纽铜印,而是龟纽金边铜印,那一道暗金勒线看起来格外刺眼。
這不是靖安司丞的印,而是靖安令的印!
贺知章虽重病在床,可从法理上来說,他的靖安令之职却从未交卸。
李泌申时去宣平坊“探望”過贺知章,這一枚正印顺便被他拿走了。此时亮出来,意味着他有权力“暂行靖安令事”。吉温惊骇地发现,绕来绕去,自己反而成了李泌的下属。
“這,這是矫令!贺监已经病倒,不可能把印托给你!”吉温气急败坏。李泌道:“正因为贺监抱病,才特意把此印托付给我,若有疑问,可自去询问他老人家——来人哪,给我把吉司丞的印给下了!”
到了這会儿,他才称其为“吉司丞”,真是再嘲讽沒有。靖安司诸人,早看這位长官不顺眼,下手毫不客气,劈手夺過官印。那几個护卫丝毫不敢反抗,也被下了武器,推搡到了一边。吉温面如死灰,沒了中书省文书的法理庇护,他在靖安司根本毫无根基。
“我要见李相!我要见李相!”吉温突然疯狂地高呼起来。
“你若能见到他最好,我們也在找他!”
李泌把吉温和他那几個护卫都留在推事厅裡,派人守住门口,形同软禁。然后他迅速把几個幸存的主事召集起来,询问了一下情况,才发现事情有多棘手。
蚍蜉的袭击加上大火,让靖安司伤亡惨重。吉温接手以后,什么正事沒干,反而還驱逐了一批胡裔属员。从戌时到现在,将近五個时辰,整個靖安司就如同无头苍蝇一般,连望楼体系都不曾修复。更让李泌气愤的是,吉温唯一做的决定,是抓捕张小敬,把大量资源都浪费在這個错误的方向。
這是個彻头彻尾的烂摊子。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李泌重重地哼了一声,对這個废物内心充满鄙夷。几個主事小心翼翼地问道:“李司丞,咱们现在怎么办?”
“尽快派人前往兴庆宫,搞清楚情况。”李泌下了第一個命令。兴庆宫的安危——或者說得再直白点,天子的生死,将直接影响接下来的一系列决策。
“還有,尽快修复大望楼,通知各处衙署与城门卫,灯会提前结束。恢复宵禁,所有民众迅速归坊。所有城门落钥封闭,无令昼夜不开。”
主事们听到這個命令,個個敛气收声。连灯会都要取消,可见事态严重到了何等地步。
“還有,得尽快找到李相。他记录在案的每一处宅邸,都要去调查清楚。”
李泌的眼神裡闪過一道寒芒。倘若整件事是宰相所为,他一定還隐藏着极危险的后手。已经发生的事情,不必去想,重要的是如何在接下来的乱局中占据主动。要知道,到了這個层级的斗争,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李泌必须得估计到最坏的情况,提前做出准备。
一听還要查李相,主事们更是面面相觑,都不敢深问。李泌仰起头,微微叹道:“大厦已倾,尽人事而已。”几名主事看到长官神情如此严肃,心中凛然,纷纷叉手表示遵命。
說来也怪,他一回来,整個靖安司的魂魄也随之归来,京兆府的气氛为之一变。即使是那些吉温调来的官吏,也被李泌雷厉风行的风格所感染,迅速融入节奏中去。比如来自右骁卫的赵参军,就觉得管理风格大变,比原来的懒散拖沓强太多了。
残破不堪的靖安司,在李泌的强力驱动下,又嘎吱嘎吱地运转起来。
這时一個主事小心翼翼地又问了一句:“李相的宅邸,未必都在李府名下,司丞可還有什么提示?”
长安城裡的宅子太多,李林甫就算有密宅,也不会大剌剌地打出自己的招牌。若沒個方向,這么找无异于大海捞针。
李泌略做思忖,脑子裡忽然灵光一现:“你们可以去查查,京中富豪宅邸,谁家裡有自雨亭。”
李泌遭蚍蜉绑架之后,被带去了一处豪奢宅院,亲眼见到他们做了一個灯楼的爆炸测试。這处宅院裡最引人注意的地方,是有一座檐上有堤的自雨亭。這种亭子源自波斯,兴建所费不赀,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建起来的。
当初蚍蜉抓住李泌,沒打算留他活口,所以并未特意遮掩。他如今既然已生還,便不能放過這個显眼的线索。查到這個宅邸,到底是谁在幕后资助蚍蜉,也就一目了然。
可主事们還是忧心忡忡:“司裡的文卷,已经被烧沒了。所涉营造之事,還得去虞部调阅,時間恐怕来不及。”
李泌环顾左右:“徐宾何在?他活下来了嗎?”徐宾有着超强的记忆力,若他還在,靖安司查阅起来事半功倍。
一名官吏說徐主事受了伤,正在设厅修养,因为吉司丞认为他可能是蚍蜉内奸,還加派人手看管。李泌气得反笑:“徐宾是我派去查内鬼的,這吉温真是瞎了狗眼!”
他吩咐下人带路,前往设厅亲自去查看。
设厅裡的秩序比刚才稍微好了一点,医师们已经完成了救治,不過伤员们的*声仍不绝于耳。人力已经用尽,接下来就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李泌耸了耸鼻子,這股混杂着人体烧焦和油药的味道,让他很不舒服。可這個场面很大程度上,算是他的责任,李泌也只好带着赎罪的心情,强忍腹中的翻腾。
徐宾的休养处是在设厅一角,被两扇屏风隔出一個空间,两名士兵忠心耿耿地守在外面。李泌走過去,挥手赶开卫兵,踏了进去。徐宾正侧躺在床榻上,脸部向外,闭目不语,头上還缠着一圈圈白布條。
李泌放轻脚步走近,突然一瞬间瞳孔骤缩,整個人僵在了原地。
徐宾的身子,是向着床榻内侧反躺蜷曲。
也就是說,他的整個头颈,被人硬生生地扭转了過来。
作为天子燕居欢宴之地,勤政务本楼的装潢极尽奢华之能事。楼阙山出,雕梁画栋,上有飞檐悬铛,中有彩绫飘绢。這样式看起来极之华丽,可一旦经火,处处皆是助燃之地。无论厅间廊下,如今都被滚滚黑烟所笼罩,充塞每一個空隙,像是一個疯子在到处泼洒浓墨一般。
从第三层到第七层的距离不算很远,可张小敬的身体状况已跌至谷底,加上沿途一片狼藉,让這段路途变成荆棘密布。他咬着牙,尽量避开地面上的碎瓷残板,朝着楼梯口摸去。
這一路上,他看到许多仆役和大小官员,他们以各种姿势躺倒在地,生死不知,身前案几四脚朝天,玉盘珍馐洒落于地,說不出的凄惨。這些人前一刻還在欢宴畅饮,下一瞬便突遭冲击。张小敬還发现一些穿着与宾客不同的尸体,有蚍蜉的,也有龙武军的。
看来陈玄礼登楼之后,遭遇了蚍蜉的强力阻击,不過一直保持着前进的姿态。
张小敬一口气冲到六楼,不得不停下来喘息片刻。今天他基本沒怎么进食,只在几個时辰前吃了点素油子,此时腹中空空,眼前隐有金星。他略一低头,看到在一扇倒下来的石屏下,露出一截烤羊腿。那羊腿烤得金黄酥软,腿骨处還被一只手捏着。
看来在爆炸发生时,這位不幸的宾客正拿起羊腿,准备大快朵颐。结果震动一起,他還沒来得及吃一口,便被压在石屏之下。张小敬俯身把羊腿拽起来,那手一动不动,看来已然不幸——讽刺的是,正是四周火势大起,让這個羊腿保持着温度,不至于腥膻凝滞。
张小敬张开大口,毫不客气地撕下一條,在口中大嚼。到底是御厨手艺,這羊肉烤得酥香松软,還加了丁香、胡椒等名贵香料调味,還浇了杏浆在上面。一落肚中,立刻化为一股热流散去四肢百骸,稍微填补回一点元气。
他也是饿急了,边走边吃,一條肥嫩羊腿一会儿工夫便啃得只剩骨头。张小敬总算感觉好了些,攥着這根大腿骨,来到六楼通往七楼的楼梯入口。往上一扫,眼神变得狞厉起来。
在楼梯上,横七竖八躺着四五具尸身,以龙武军的居多,可见陈玄礼在這裡遭遇了一次伏击。元载說他们赶来的不過十几個人,這么算下来,陈玄礼手裡的人手已经所剩无几。就算他侥幸突破,也是损失惨重。
不過這也能反证,萧规的人也绝不会太多,否则這些尸体裡应该有陈玄礼在。
张小敬把骨头插在腰间,正要登上楼梯,忽然心中一动,把脚又缩了回来。第六层和第七层之间,只有客用与货用两條通道,一定被严兵把守。贸然上去,恐怕会被直接射死。
他轻手轻脚地走到楼边,這裡的压檐角都很低,边缘翻出一道外凸的木唇。张小敬抠住木唇,脚踩阑干,用力一翻,整個人爬到一條铺满了乌瓦的斜脊之上。沿斜脊坡度向上小跑数步,跃過一道雕栏,便抵达了第七层。
勤政务本楼的第七层,叫作摘星殿,以北斗七星譬喻七层。它是一间轩敞无柱的长方大殿,地板有一点刻意倾斜,北边最高处是天子御席,面南背北,其他席位依次向南向下排列,拱卫在御席下首——此所谓“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在大殿的南边,還有一座小小的天汉桥,从大殿主体连接到外面一处宽阔的平木露台,两侧俱是云阙。站在露台之上,可以凭栏远眺,下视万民,视野极佳。露台与灯楼距离极近,刚才灯楼初启,拔灯红筹就是在這裡抛出烛火,启动灯楼。
可惜正因如此,在刚才的爆炸时,那平木露台第一時間就坍塌下去,和站在上面正在赏灯的倒霉蛋们一起摔下城墙。天汉桥也被损毁了一半,剩下半截凄惨的木架半翘在空中,好似残龙哀鸣。
张小敬翻上第七层的位置,恰好是在天汉桥残留的桥头。他迅速矮下身子,躲在柱兽旁边,朝裡面仔细观察。楼下的烟雾飘然而上,形成了绝佳的保护。
這一层大殿是半封闭式的,外面還有一圈兴庆宫的南城墙阻挡,加上张小敬拼命泄去了阙勒霍多的不少气劲。所以刚才的爆炸和撞击并未伤及筋骨,沒有出现死伤枕藉的情况,只是场面略混乱了些。
此时在摘星殿中,分成了三個泾渭分明的人群。百余名华服宾客攒集在一起,瑟瑟发抖如一群鹌鹑;站在他们旁边的,是十来個蚍蜉,手持短弩长刀,随时可以发起屠戮。在更远靠南的地方,陈玄礼和十個人不到的龙武军士兵,平举*,却沒有向前,形成对峙。其他无关人等,诸如杂役舞姬乐班婢女之类,都被赶到楼下去了。
看来龙武军的战斗力還是非常惊人的,连续突破防卫,一口气冲到七楼。从双方的站位来看,蚍蜉恐怕是刚刚控制局势,還沒来得及做成其他事,龙武军就冲上来了。
可惜陈玄礼不能再进一步了——张小敬清楚地看到,在最高处,萧规正笑眯眯地把弩箭对准一個身穿赤黄色的袍衫的男子,他头戴通天冠,身有九环带,足蹬六合靴——正是大唐天子李隆基。
难怪陈玄礼不敢轻举妄动,天子的性命,正掌握在那個昔日的老兵手裡!
大唐律令有规定,持质者,与人质同击。不過這條规矩在天子面前,就失去意义了。
而且在诸多宾客身上,都沾着大大小小的黑斑污渍,像是刚刚喷上去的黏物,地面上散落着同一规格的唧筒。不须多看,這一定是触火即燃的延州石脂——也就是說,蚍蜉们随时可以用一点小火种,把大唐精英们全部付之一炬。
张小敬有点头疼,眼前這個局面太微妙了,几方都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稍有变化,就可能演变成最糟糕的局面。人质又太過贵重,一点点闪失都不能有。
時間上更沒法拖,再過一会儿,就会有无数援军蜂拥而至,所以萧规一定会尽快采取行动。
打不能打,拖不能拖,這根本就是一局死棋。
可惜张小敬的身体状况太差,实在是打不动,沒法强行破局。唯一的办法只有……张小敬的大手把住断桥的桥柱,忽然猛力一捏,似乎在心裡做出了一個极其艰难的决定。
他矮下身子,从断桥处悄悄潜入殿中。這個摘星殿太宽阔了,人又特别多,根本沒人注意到他。张小敬借助那些翻倒的案几和托架,迅速接近对峙的核心地带。
萧规挟持着天子,而陈玄礼的弩箭对准了萧规。张小敬算准时机,故意先踢碎一個瓷盘,引起所有人的注意,避免過于紧张而发弩。然后他缓缓站起身来,高举双手大声道:“靖安司张小敬办事!”
這個声音在大殿中响起,显得颇为突兀。陈玄礼不由得侧头看了一眼,想起這個张小敬之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