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卯初
那是今年的拔灯红筹,她听到那個凶人提及自己,
不由得脸色一变,朝后退去。天宝二载十月七日,午正。
长安,万年县,靖恭坊。
一股浓烈刺鼻的血腥味弥漫在整個马球场上,那些矫健的西域良马都焦虑不安,不停踢着蹄子,踏起一片片黄色尘土。
张小敬站在球场中央,喘着粗气,那一只独眼赤红如疯兽。在不远处,地上丢着一把长柄陌刀,旁边一匹身材巨硕的良马躺倒在地,宛若肉山。它的脖子上系着彩带,尾束羽绳,彰显出与众不同的地位,可惜它的腹部多了一道大大的刀口,鲜血从躯体裡潺潺流出,渗入黄土,很快把球场沁染成一种妖异的朱磦之色。
此时他的左手,正死死揪着永王李璘的发髻,让這位贵胄动弹不得。永王惊恐地踢动着双腿,大声喊着救命。
球场四周已经聚集了许多人,有来打马球的公子哥,有永王府邸的仆从护卫,有球场附近的民众,還有刚刚赶到的大批万年县不良人。可是他们投鼠忌器,谁都不敢靠近,谁敢保证這個疯子不会对永王动手?
张小敬低下头,睥睨着這位贵公子:“闻无忌死时,可也是這般狼狈嗎?”
“我不知道!我不认识他!!”永王歇斯底裡地喊道。
他到现在仍未从刚才的震惊中恢复。他本来正高高兴兴打着马球,突然,一個黑影冲入球场,带着滔天的杀意,用一柄巨大的陌刀斩杀了自己心爱的坐骑,然后把自己死死按在地上。球友们试图過来救援,结果被干净利落地杀掉了两個人,其他人立刻吓得一哄而散。
永王沒见過這個独眼龙,心裡莫名其妙。直到独眼龙口吐“闻无忌”的名字,他才真正害怕起来。
张小敬的刀晃了晃,声音比毒蛇還冷彻:“在下是万年不良帅,推案刑讯最在行不過。既然已查到了這裡,永王殿下最好莫要說谎。”永王被這個威胁吓住了,他能感觉得到,這尊杀神什么都干得出来。他停了停,急忙道:“我真不知道!”
张小敬面无表情地从怀裡掏出一個小竹管,强行倒入永王口中,永王只觉得一股极苦的汁液顺着咽喉流入胃中,然后张小敬用一块方巾紧紧罩在他嘴上。
他呜呜直叫,试图挣扎。张小敬一拳打中永王肋部:“莫担心,這是鱼腥草和白薇根熬制的催吐汤,随便哪個药铺都常备,是救中毒者的良方,嗯……不過若是嘴上有东西挡着,就不一样了。”
仿佛为了证明张小敬所言不虚,永王忽然弓起腰,剧烈地呕吐起来。胃中的粥状消化物顺着食管反涌到嘴边,正要喷泻而出,却被嘴前的方巾挡住,重新流回去,其中一部分进入呼吸道,呛得永王痛不欲生。
一边是胃部痉挛,不断反涌,一边是口中不泄,反灌入鼻。两下交叠,让永王涕泪交加,无比狼狈,甚至還有零星呕吐物从鼻孔喷出来。如果再這么持续下去,很有可能会被活活呛死。
张小敬看差不多了,伸手把方巾解下,永王如蒙大赦,趴在地上狂吐了一阵,這才消停。张小敬冷冷道:“這叫万流归宗,乃是来俊臣当年发明的刑求之术,来氏八法之中最轻的一种。若殿下有闲情,咱们可以一桩一桩试来。”
這家伙居然打算在众目睽睽之下,对一位皇子用刑?永王终于确定,他就是個彻头彻尾的疯子。对疯子,权势和道理都沒用处,只能乖乖服软。
“我,我說……”永王的咽喉裡火辣辣的,只能哑着嗓子說。
“从头讲。”
原来在天宝二载七月七日,永王偶尔路過敦义坊,恰好看到闻染在院子裡摆设香案,向天乞巧。他见到闻染容貌出众,就动了心思。回到府邸,永王跟心腹之人聊了几句,就把這事抛在脑后。后来過了几日,心腹兴冲冲地来报,說不日便可将闻染买入王府为奴,永王才知道這些人把事给搞大了。
“本王垂涎闻染美色不假,但绝无强夺之心。实在是熊火帮、万年县尉那些人有心讨好,肆意发挥,這才酿成惨祸,绝非我的本意啊!”
张小敬一听便明白了。這种事实在太多,上头也许只是无意一句,下面的人却会拿出十倍的力气去推动。恐怕熊火帮是早看中了闻记的地段,這次借永王的招牌,把一桩小事硬生生做到让人家破人亡。
“本王也狠狠责骂過他们,這些人真是无端生事!”
“无端生事?”张小敬的嘴角一抽搐,“然后還罚酒三杯是不是?你们眼中,只怕這些草民都如蝼蚁蚍蜉一样对嗎?”永王這才意识到自己說错话了,半是讨好道:“壮士你有心报仇,应该去找他们才对,本王陪你一道去便是。”
“不劳殿下费心,熊火帮已经被我洗了一遍,县尉大人也被我宰了。”张小敬淡淡道。永王额头一跳,感觉胃裡又隐隐作痛,知道今日绝不能善了。
张小敬此前去外地查案,一回长安就听到這個惊变。他不动声色,暗中着手调查。以他不良帅的手段,轻而易举就查明涉事的几方势力。于是张小敬先找了個理由,带领不良人把熊火帮几乎连根拔起,可惜封大伦跑得快,逃得一條性命。
万年县尉闻讯赶来,连忙喝止了张小敬。他与张小敬合作過数年,关系尚可,所以张小敬本想讲讲道理。不料县尉明裡假意安抚,却在酒水裡下了毒,周围伏有大批刀手,要把张小敬格杀当场。幸亏有相熟的手下通风报信,张小敬率先反击,当席把县尉给一刀捅死了。
张小敬知道,灭掉熊火帮尚有理由,杀了上司,一定会被追究为死罪。他索性直冲到马球场来,先把最后一個罪魁祸首拿住再說。
永王抬起头来,试图劝诱道:“你犯下了滔天大罪,只怕是要死的。本王在父皇那裡還能說得上话,說不定能宽宥几分。”不料张小敬伸出大手,一把揪住永王的发髻,拎起脖子,一步步拖离球场。
永王吓坏了,以为他准备下毒手。可惜张小敬那手,如同铁钳一般,根本挣脱不开。
“甘校尉、刘文办、宋十六、杜婆罗、王河东、樊老四……”张小敬一边拖着,一边念叨着一些人名。永王不明白這是些什么人,也不知道他们和這次的事件有什么关系。
“他们都死了,都死在了西域,让突厥人给杀了。我和闻无忌把他们的骨灰都带来了,就放在闻记香铺裡,第八团的兄弟,除了萧规那小子之外,好歹都来過长安了……”张小敬的声音原本平稳,可陡然变得杀气十足,“可你们却生生拆了闻记的铺子,那些個骨灰坛,也都被打碎了,洒到泥土和瓦砾裡,再也找不回来了。”
“不是我,是他们!他们!”永*嘶力竭地喊着,他觉得自己太冤枉了。
张小敬用力踏了踏马场的土地:“从此以后,第八团的兄弟们,就像是這脚下的黄沙一样,每日被人和马蹄践踏。”
永王听到這种话,脊梁一股凉意攀上。他像是被一條毒蛇咬中,四肢都僵住了,任凭张小敬拖动。
周围的不良人和王府长随们紧跟着他们,可谁都不敢靠近。五尊阎罗的名字,在他们心裡的威势实在太重,他们只是在外围结阵,远远观望。
永王的呼声,丝毫沒有打动张小敬。他面无表情地拖着這位十六皇子一路离开马球场,来到只有一街之隔的观音寺。
這座位于靖恭坊内的观音寺,规模并不大,庙裡最有名的是供奉着一尊观音玉像。這座寺庙,和永王有着很深的渊源。他出生之时,遭遇過一场大病,母亲郭氏亲自来到此寺祈祷三天三夜。结果沒過多久,郭氏便去世了。說来也怪,就在郭氏去世那天,永王居然奇迹般地痊愈了。宫裡都說,郭氏感动了菩萨,以一命换了一命。她的牌位,也被摆在了庙裡。
有了這层缘分,永王对這座观音寺关切备至,时常打赏,逢年過节還会過来上香,一拜观音二拜母亲。他对马球的兴趣,正是因为观音寺临街有個马球场,他每次来上香都顺便去打两手,慢慢成了個中高手。
此时他发现张小敬把他往观音寺拖,心中直发毛,不知這疯子到底打算做什么。张小敬踹开庙门,用眼神狠狠地赶走了住寺的僧人,直奔观音堂而去。
那尊滴水观音正矗立在堂中,温润剔透,品相不凡。旁边還立着一尊莲花七宝侧龛,裡面竖着一块牌位,自然就是永王的母亲郭氏了。
张小敬松开手,一脚把永王踢翻在地,让他跪在观音像前。永王抬头看到自己母亲的牌位,不由得失声哭了出来。
“你在菩萨和你娘亲面前,给我起個誓,我便饶你一條命。”张小敬淡淡道。永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起什么誓?”
“从今之后,你不得报复或追究闻染与闻记香铺,如有违,天雷磔之。”
永王心想這也太容易了,不会又是什么折磨人的新招数吧?他张了张嘴,不敢轻易答应。
张小敬面无表情,内心却在微微苦笑。
将涉事之人统统杀個精光,固然痛快,可闻染一定会被打击报复。那些人的手段,他再熟悉不過。
他孑然一身,死也就死了。可闻染還年轻,她還有很长的人生路要走。闻无忌在天有灵,绝不会允许张小敬为了给自己报仇,去牺牲女儿的幸福。
因此张小敬疯归疯,却不能不顾及闻染的命运——她可算是整個第八团留在人间唯一的骨血。
张小敬擒拿永王,从一开始就沒打算杀他,而是逼着他做出保证,不许对闻染再次下手。张小敬做過调查,永王对這观音庙诚意笃信,在這裡起誓,他应该会认真对待。只要永王不敢出手,手下必然会有所收敛,闻染便能過上平静的生活。
张小敬想到這裡,又一脚踢過去,催促快点。永王只好不情愿地跪在地上,用袖子擦干净嘴角的污渍。给观音上香,叩拜,再给自己娘亲上香,叩拜,然后手捏一根线香,扭扭捏捏說道:“从今之后,本王与闻家恩怨一笔勾销,绝无报复追究之状,如有违,天雷磔之!”
說完之后,永王恭恭敬敬叩了三個头。无论他如何顽劣,在观音和娘亲面前,始终持礼甚恭。做完這些,他把线香一折为二,递给张小敬:“這样就行了?”
张小敬接過线香,用指头碾成细细的粉末:“若你破誓,就算观音菩萨不追究,我也会来寻你。”永王把头低了下去,不敢与那只恐怖的独眼对视。
张小敬长舒一口气,不再理他,转身走出佛堂,双臂一振,推开寺门走了出去。寺外已是大兵云集,一见他出来,纷纷拔刀张弩。见张小敬负手出来,那些不良人的第一反应,居然同时往后退了一步。
“万年不良帅张小敬,出降自首!”
张小敬收敛起杀气,昂起头,面对人群大声喝道,惊起门前大树上一窝漆黑的老鸹扑啦啦飞起……
事隔数月,张小敬沒想到能够再次见到永王,而且是在這么一個场合。
永王也沒想到,能再见张小敬。自从那一次马球场袭击之后,他落下了一個病根,一提张小敬,胃部就会一阵痉挛想吐。此时见到本尊,他更是脸色一阵青红,嘴唇一张一合,“哇”地吐出了一地的珍馐美酒。酸狞之气,扑鼻而来。
萧规大笑:“大头,先前你留他一條性命,是为了保全闻染。如今不必再有顾虑,這個杀死闻无忌的凶手,就交给你处理了!”
张小敬沉默着朝前走了一步,永王惊慌地摆动右手:“你答应過的,我不动闻染,你不杀我!”
“今天熊火帮绑架了闻染,你可知道?”张小敬问。
“呃……呃……我事先并不知情!”永王面色阴晴不定。他并沒說谎,封大伦是事后才跟他通报的,并得到了默许。在永王心裡,這不算违誓——可問題是,這事并不由他說了算。
“大头,别跟他啰唆,一刀挑出心肝来,祭祭闻无忌。”萧规在上头喝道。
大殿裡的空气陡然紧张起来。所有人都知道,天子对這個十六皇子颇为宠爱,现在這些贼子要当着他的面,把永王活活开膛剖心,這该如何是好。
张小敬面无表情揪起永王的衣襟,突然伸出手臂,狠狠地给了他几個耳光。永王被打得晕头转向,脸颊高高肿起。萧规以为他要先出出气,并未催促,饶有兴趣地等着看他动手的一刻。
张小敬开口道:“這等昏王,挑心实在太便宜他了。来氏八法,得一個一個上给他。”他咧开嘴,透出一股阴森怨毒之气。永王一听,浑身如筛糠般抖动。去年“万流归宗”已经折磨得他生不如死,那還是来氏八法裡最轻的……
萧规看看外头的火光:“不是扫你的兴啊大头,咱们的時間可不多了。”张小敬把永王一脚踢倒,踏在胸膛上,狞笑道:“沒关系,我想到一個好主意。”
他就像是数月之前那样,拖着永王的发髻,狠狠地把他拽到第七层的断桥旁边,往外一推。永王登时有半個身子都悬在勤政务本楼外头。萧规饶有兴趣地看着,期待着会有什么精彩的戏码。天子站在他的身旁,一动不动,可眼神裡却透着愤怒。
永王已经吓得魂飞魄散,大声呕吐着,仿佛噩梦重现。张小敬揪住他衣襟,压低声音道:“想活命的话,就听我的话。”
永王還在兀自尖叫着,张小敬重重给了他一耳光:“我很想现在就杀了你,但现在我還需要你去做一件事。”永王一愣,不明白這個凶神到底什么意思。张小敬道:“接下来我会把你推下楼去,你要仔细听好……”
他在永王耳边轻轻說了几句,永王先是睁大了眼睛,随后又拼命摇头。可惜张小敬沒有给他机会,用力一推,永王惨叫着从七层断桥上直直跌落下去。這裡既然叫摘星殿,自然距离地面非常高,這么摔下去,肯定变成一摊肉泥。
摔杀完皇子,张小敬气定神闲地折返大殿。萧规舔了舔嘴唇,觉得有点不過瘾:“大头,你就這么便宜他了?”张小敬淡淡道:“如你所說,時間不多了,咱们還是直奔主题更好。”說完把眼神飘向天子。
“够了!你们有话直接跟朕說。”
刚刚经历了丧子之痛的天子,终于开口了。他紧皱着眉头,腰杆却挺得笔直。旁边一個胖胖的老宦官见状,咕咚一声跪倒在地,不顾蚍蜉的威胁,放声大哭起来。這哭声如同信号,所有宾客呼啦啦全都跪倒在地,這贼人竟把天子逼到了這地步,群臣心中无不诚惶诚恐,羞愧不已。
蚍蜉们警惕地端平劲弩,谁敢出头,就会受当头一箭。
“陛下你终于开口了。”萧规似笑非笑。
刚才他们突入第七层时,宴会厅裡一片混乱,四处鬼哭狼嚎,唯有這位天子仍留在御席之上,不肯屈尊移驾。即使被蚍蜉挟持,他也未置一词,保持着居高临下的鄙夷,努力维护着最后一点尊严。
永王的死,让這一层矜持终于遮掩不住。
“你们到底是谁?”天子把两條赤黄色的宽袖垂在两侧,微微低首,像是在垂询一位臣子。
在火光环伺之下,萧规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似乎很享受這一刻的美妙。他伸出指头,点了点自己额头:“我們是西域都护府第八团的老兵。若陛下记性无差,九年前,你還曾下旨褒奖過我們。”
天子的眼神略有茫然,显然根本不记得了。萧规道:“九年前,苏禄可汗犯境,围攻拨换城。第八团悍守烽燧堡二十余日,最终仅有三人幸存,今日到场的就有两人。陛下日理万机,這点小事自然不放在心上。”
天子不动声色:“你们是怪罪朕穷兵黩武?還是叙功不公?”
“不,不。”萧规晃了晃手指,“我們十分荣幸能够参与到其中,为陛下尽忠。保境卫国,是我們的本分。朝廷颁下的封赏,我們也心满意足。今日到此,不为那些陈年旧事,而是为了兵谏。”
“兵谏?”天子的眉头抖动了一下,几乎想笑。天底下哪儿有這种“兵谏”。
“陛下是真龙,我們只是卑微的蚍蜉。可有时候,蚍蜉要比真龙更能看清楚這宫阙的虚实。”
他随手一指其中一只蚍蜉:“這個人叫伍归一,河间人,家中连年大旱而租庸不减,妻儿离散。他离营归乡,反被诬以逋逃。”然后又指向另外一只蚍蜉:“他叫莫洼儿,金城杂胡,举贷养驯骆驼良种,结果被宫使驱走大半,贷不得偿,只能以身相质,几乎瘐死。
“对了,還有這位索法惠,河南县人。他和上元灯会還有点联系哩。陛下你爱看灯会热闹,所以各地府县竞相重金豢养艺人,来争拔灯红筹之名。每一队进京的拔灯车背后,都有几十辆备选,花费皆落于当地县民身上。索法惠本是個高明的车匠,为官府抽调徭役,疲于劳作,几乎破产。”
說到這裡,众人不由得一起回头,把视线集中在人群中一個姑娘身上。那是今年的拔灯红筹,她听到那個凶人提及自己,不由得脸色一变,朝后退去。
好在萧规并沒在這话题上太過纠缠。
“在這楼上的每一只蚍蜉,都曾是军中老兵,他们的背后都有一個故事。故事虽小,不入诸位长官法眼,却都是真真切切的。這样的遭遇,放之民间,只怕更多。這一個個蚍蜉蛀出来的小眼,在大唐的栋梁之上历历在目。”
“所以你们打算复仇?”
“曹刿那句话怎么說来着?肉食者鄙,未能远谋。陛下,咱们大唐已经病了,看起来枝繁叶茂、鲜花团簇,是盛世美景,可是根子已经烂啦,烂透了,被蛀蚀空了,眼看就要像這勤政务本楼一般,轰然坍塌下来。需要一剂烈火和鲜血的猛药,以警醒世人。”
天子大概许多年未曾听過這样刺耳的话了,他沉声道:“你们到底想要什么?”
萧规一字一顿道:“非巨城焚火,无以惊万众;非真龙坠堕,无以警黎民。微臣所想,是在這长安城百万百姓面前,要陛下你的一條命。”
虽然众人对蚍蜉的做法早有预感,可他這么堂而皇之地說出来,還是引起了一阵骚动。
天子不动声色,伸开双臂:“朕的命,就在這裡。你若想要,自己来拿。若天命如此,朕绝不退缩。”
不料萧规忽又笑道:“陛下不必這么着急。我們蚍蜉的计划,是分作两层。若是那灯楼能把陛下在众目睽睽之下炸死,最好不過。若天不佑德,未竟全功,微臣便会亲自登楼觐见,到了這时候,自然是陛下活着最好。”
他一直在笑,可笑容中的恶意却越发浓郁起来。
“希望陛下暂移龙趾,猥自枉屈,跟着微臣去看看长安之外的世界,去亲眼看看蚍蜉们和蝼蚁们的世界。”
惊讶和愤怒声从人群裡泛起来。這個贼子好大的胆子,竟要绑架天子出京,還要巡游各地,公开羞辱。就算是隋炀帝,也沒受到過這种侮辱。倘若真的成行,大唐的脸面可就彻底丢尽了,简直比天子当场被杀還要可怕。
听到這個要求,天子脸色终于有了变化:“你可以杀了朕,却别想朕跟你走。”
萧规一抬手,蚍蜉们唰地抬起短弩,对准了那群宾客:“陛下就不怜惜這些臣子宾客?”
天子沉着脸道:“群臣死节,可陪祭于陵寝。”他的意思很明白,今天這楼裡的人都死完了,也绝不会跟着這些蚍蜉离开。
“君忧臣劳,君辱臣死!”
一個高亢的声音从宾客群裡响起,這是《越语》裡的句子。這一声呼喊,瞬间点燃了宾客们被绝望压抑住的愤怒。他们纷纷高喊起来,人群涌动。
二十几個蚍蜉,连忙举弩弹压,可乱子却越演越烈,宾客们似乎不再畏惧死亡的威胁。他们终于意识到,如果天子在這裡被掳走或死亡,恐怕每一個人都不会有好下场。他们呼唤着,此簇拥着,无数双脚踩在瓷盘与锦缎上,朝着御席的方向冲来。
张小敬悄悄弯下膝盖,蓄起力量,想趁局面再乱一点,好对萧规发起突袭。可就在這时,突然传来一声弩弦击发的声音,然后那率先喊出口号的官员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脑门多了一支弩箭。
萧规放下弩机,一脸的不耐烦。大殿内的叫喊声霎时安静下来,飞溅的血花,让他们重新认识到了死亡的可怕。那可是一位四品大员,是跺跺脚能震动京城的人物,可他就這么死了,死得如同一條狗。
刚才永王坠楼,大家只是听见惨叫,现在這人可是真真切切死在了身边,一下子,所有人都被震慑住了。
只有一個人是例外。
一個人影猛然冲到萧规面前,趁着他的弩箭未能上弦之际,发起了攻击。萧规猝不及防,只觉得脑袋被一根玉笛砸中。玉笛应声而碎,可萧规也被撞得迷糊了一刹那。那人趁机缠了上来,一拳砸中他的小腹。
直到几個弹指之后,大殿内的人才看清楚,那道黑影,居然是天子本人。周围的蚍蜉都惊呆了,都不敢发箭,以防误伤了首领,只能看着這两個人扭成一团。
天子的搏击之道颇为高明,萧规一时之间居然被压制到了下风。
承平的日子太久了,大家似乎已经忘记,這位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年轻时也曾经是一位弓骑高手,惯于驱马逐鹰,飞箭射兔。在唐隆、先天两场宫廷政变之中,他曾亲率精锐,上阵厮杀,才有了今日之局面。
虽然如今天子年逾六十,可年轻时的底子還在。包括萧规在内所有人,都把他当成一個年老体衰的老头子。可骨子裡与生俱来的烈性,不会轻易被美酒所浇熄。
两個人打了几個回合,萧规到底是老兵,慢慢调整好节奏,开始逐渐扳回局面。天子气喘吁吁,很快已是强弩之末。萧规正要发起致命一击,忽然身子一個趔趄。
适才的爆炸声冲击了整個宴会大殿,满地皆是狼藉。萧规的右脚恰好踩进一個半开的黑漆食盒,整個身子歪斜了一下。天子觑中了這绝无仅有的一個机会,拎起腰间蹀躞带上的一把小巧的象牙柄折刀,狠狠捅进萧规的右眼。
萧规发出一声痛苦的惨叫,急速后退。天子捅得太急了,连系绳都来不及从蹀躞带上解下来,被萧规反拽着朝前冲去。两個人一起撞翻御席,沿着斜坡滚落下来,通天冠和弩机全摔在了地上。
张小敬意识到自己的机会到了,飞身而上,想去抓住萧规。可天子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见他靠近,格外警惕,抓起一個唾壶冲他丢去。张小敬闪過,急忙低声說了一句:“陛下,我是来帮你的!”可天子的回答,则是再丢過来一柄割肉的叉子。反正地面乱七八糟,什么都能捡得着。
這不能怪天子,张小敬先打昏陈玄礼,又杀死永王,恐怕谁都不会把他当自己人,只当他是来帮萧规的。
如果张小敬是全盛时期,对付十個天子都不在话下。可他现在太衰弱了,反应速度明显下降,只能一边躲闪,一边靠近。张小敬心中一横,实在不行,就只能先把天子打昏。
他正想着,旁边那老宦官突然伸开双臂,死死抱住了张小敬的腿脚。张小敬要抽开,却根本挣扎不开。天子趁机冲過来,用那一把象牙柄折刀刺中了张小敬的咽喉。
刀尖已经刺破了外面一层薄薄的皮肤,只要再用半分力度,便可击毙這個袭击宫城的巨魁。
可天子還未及用力,便听大殿中响起一声女子的尖叫。天子脸色陡变,手腕一颤,這一刀竟沒有刺下去。
萧规站在十几步开外,右眼鲜血淋漓,左手狠狠扼住了一個身穿坤道袍女子的纤细脖颈。
“太真!!!”天子惊叫道。
李泌站在徐宾的尸身面前,久久未能言语。
徐宾是他在户部捡到的一個宝。他筹建靖安司之时,从各处抽调人手。诸多衙署阳奉阴违,送来的都是平时裡不受待见的文吏,无论脾性還是办事能力,都惨不忍睹。李泌大怒,請了贺知章的牌子,毫不客气,全部退回。
唯一一個留下来的,正是户部选送的徐宾。
這個人年纪不小,可对官场一窍不通,在户部混得很差,不然也不会被送過来。李泌发现他有一個优点,记忆力惊人,只要读過的东西尤其是数字,過目不忘。這样一個人才,恰好能成为大案牍之术的核心。
于是,在李泌的悉心培养之下,徐宾很快成为靖安司裡举足轻重的一员。這人不善言辞,态度却十分勤恳,整個长安的资料,都装在他的脑袋裡,随时调阅,比去阁架翻找要快得多。靖安司有今日之能力,与徐宾密不可分。李泌知道徐宾家裡還有老母幼儿,曾向他亲口允诺,此事過后,给他释褐转官。
可现在,這一切都成了浮云。
此时徐宾躺在榻上,头折成奇怪的角度,双目微闭。他太怯懦了,即使死得如此冤屈,都不愿瞪向别人,而是選擇了垂头闭目。
李泌闭上眼睛,鼻翼抽动了一下,把本来涌向眼眶的液体吸入鼻腔,发出呼噜噜的声音,有一种轻微溺水的痛感。他和徐宾只是上下级,连朋友都不算是,可他却感到格外悲伤。這不只是为了徐宾,而是为了所有在今天付出牺牲的人。
李泌强忍着内心的翻腾,伸出手去,把徐宾的头扳正,然后将他的双手交叉搁于小腹,让他看起来好似熟睡一样。“对不起……”李泌在心裡默念着。
他轻轻将被子拽起来,想要盖住徐宾的面孔,可盖到一半,胳膊忽然僵住了。李泌睁大了眼睛,发现徐宾的手指有些古怪,他再凑近了仔细看,发现徐宾指甲裡全是淡灰色的墙泥。
京兆府掌京城机要,所以墙壁尚白,只是涂灰的年头一长,便会转成淡淡灰泥。李泌急忙绕到床榻的另外一侧,借着烛光,看到在贴墙的一侧,有些许指甲刮成的抓痕。
李泌之前问過,徐宾神志未完全清醒,身体动不了,但可以做简单对话。所以最大的可能,是凶手进入屏风,与徐宾交谈。徐宾在谈话期间觉察到了不妥,可无法示警或逃离,只得悄悄用指甲在墙上留下痕迹,然后被灭口。
无论是突厥狼卫還是蚍蜉,都沒有杀徐宾的理由。看来凶手是徐宾的熟人,搞不好。正是那個一直沒捉到的内奸。
李泌蹲下身子,把烛台贴近墙壁。设厅的墙壁很厚实,抓痕太浅,而且笔画潦草。李泌看了半天,只能勉强分辨出是两個字,第一個是“四”字,第二個似乎沒写完,只勉强能看清是“日”字。
四日?元月四日?還是去年某一個月份的四日?那一天,莫非发生了什么事,能联想到凶手?可为何他不直接写凶手名字,岂非更方便?
无数疑问在脑中盘旋,李泌霍地站起身来,把烛台轻轻搁在旁边。
他退出屏风,立刻召集相关人等,发出了两道命令:“拘押在此看守的士兵,同时封闭所有大小门口,禁止任何人出入京兆府。”他停了一下,发觉第二個命令不太合理,于是修改成了“禁止原属靖安司身份的官吏出入京兆府”。
那個内奸,一定原来就是靖安司的人,那么其他人便不必有嫌疑了。
這两個命令得到了迅速执行。看守屏风的两名士兵,被自己的同袍死死按住,押去了僻静的房间等待审讯。同时有更多士兵前往京兆府内外出入口,取代了原来的守卫。
這是绝对必要的措施,那個内奸的破坏力实在太大,李泌可不希望做事的时候還被人拿刀子顶在背心。现在的京兆府已经成了一個滴水不漏的大瓮,至于如何从水裡捞起鳖来,就看他的手段了。
审讯看守士兵的进展很快。两個倒霉的大兵一听說徐宾被杀,脸都吓绿了,忙不迭把所知道的事都抖搂出来。据他们交代,這段時間,进入屏风的人有很多,有医师,有小厮,也有各种各样的官吏,并沒有留下记录。
李泌又问,究竟是谁给他们下的命令,要看守徐宾?
士兵们回答,是从元载那裡得到的命令,要把徐宾当作重要的疑犯来对待。
“元载是谁?他为何有权力這么做?”李泌厉声问道。一個吉温就够了,怎么又冒出一個元载?一個主事低声把元载的来历解释了一下。
“他在哪儿?”
“几個时辰前带着一批旅贲军士兵外出,還沒回来。”
李泌冷哼一声,虽然元载的行为让他十分不悦,但至少排除了内奸的嫌疑。
“为什么元载会认定徐宾是疑犯?理由是什么?”李泌问。
士兵们回答不出這個問題。最后還是赵参军站出来回答。他来的时日虽短,可内情却摸得颇为清楚:“徐主事是在后花园昏倒的。在袭击事件之后,他被人发现,送来京兆府进行治疗。蚍蜉潜入靖安司大殿,正是从后花园的水道而入。元评事认为,是徐主事打开水網,放蚍蜉进来,然后故作昏倒,以逃避嫌疑。”
李泌沉默起来,修长的手指敲击着桌面。元载所說,并非全无道理。徐宾自然不是内奸,但他应该正好撞见了内奸放蚍蜉进靖安司的那一刻。内奸出手灭口,說不定是因为担心徐宾看到了他的脸。
仔细想来,這是一個最合理的推测。
這個内奸真是狠毒大胆。一想到自己身边盘踞着一條吐着芯子的毒蛇,李泌忍不住脊梁发凉。他站起身来,留下一個主事继续审讯,让卫兵把所有接近過徐宾的人都写下来,再和靖安司的成员进行比对。
接下来李泌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不能把時間都耗在這裡。
他走出审讯室,双手负后,微微地叹息了一声。這时候,终于暴露出靖安司的短板了。這是一個新设立的衙署,缺少底蕴,只是强行凌驾于京兆府两县、金吾卫、巡使与城门卫之上。当有强力人物在上头镇着时,整個靖安司如臂使指;可一旦乱起来,人才便捉襟见肘。
“除了徐宾,元载還把什么人打成了内奸?”李泌忽然问道。
“還有一個姚汝能,他在大望楼上给敌人传递信号,结果被制伏,现在正关在京兆府的监狱裡。”站在一旁的赵参军恭敬地答道。他在右骁卫失宠,希望能抱到另外一條大腿。
“他?给敌人传递消息?”
“具体情形不太清楚,不過应该是给一個叫张小敬的人传消息。”赵参军提起這個名字,面孔微微发窘。
李泌面色一凛,脚下步伐加快了几分,大声催促左右随从:“快带我去,姚汝能很可能知道内奸是谁……”
在萧规挟持住那個女坤道的一瞬间,所有人包括张小敬,都松了一口气。
只要天子脱离了蚍蜉的威胁,最大的危机就消失了。這個女道人虽得帝王恩宠有加,可在這种场合下,她的性命显然不能和天子相比,死也就死了,不会有人觉得惋惜。
只有一個人是例外。
這回,又是天子。
天子本来已经反制住了张小敬,一击便可杀死他。可一见太真被萧规挟持,天子的动作立刻停住了,眼神流露出极度的惊惧。
“你不许伤她!”天子愤怒地大喝。刚才永王被推下楼去,他都不曾這样愤怒過。
“先把我兄弟放了!”萧规吼道。他的眼睛受了伤,整個人的手劲控制不足,太真的脖颈被他越扼越紧,呼吸越发困难,白皙的面颊一片涨红,丰满的胸部一起一伏。
天子二话不說,把象牙柄折刀撤了回来。這位老人刚才打斗了一场,也是气喘吁吁,只是双目精光不散。
张小敬沒料到天子居然会为一個坤道服软,可他已经沒力气去表示惊讶。张小敬只觉得双膝一软,瘫坐在地上,四肢的肌肉都开始剧烈痉挛。刚才那一番剧斗,耗尽了他最后的力量。
“陛下你過来!”萧规依旧钳制着那女人的脖子,命令道。
“先把太真放了,我跟你走。”天子道。
“請恕微臣不能遵旨。”萧规的手又加大了几分力道,太真的娇躯此时变得更软。
天子沒有半分犹豫,一振袍袖,迈步走了過来。另外两個蚍蜉扑過去,踢开试图阻拦的老宦官,把天子再度控制在手裡。另外一個人则扶起张小敬,也朝這边走来。
萧规狞笑道:“早知道陛下是個多情种子,刚才何须费那许多唇舌!”天子却根本不看他,而是急切地注视着太真,眼神痛惜不已。
萧规略松了松手,太真发出一声长长的呼吸声,泪流满面。
那些宾客呆立在原地,感觉刚才那一番“君辱臣死”的热血呼号,变成了一個大笑话。天子因为一個女人,仅仅因为一個女人,就放弃了大好翻盘的机会,這未免太荒唐了吧?想到這裡,不少人在心裡腹诽,這女人是天子从儿子手裡抢走的,這么荒唐的关系,再引出点别的什么荒唐事,也不奇怪。
勤政务本楼四周的黑烟弥漫得越发强烈,灯楼倒塌后的火势已逐渐過渡到楼中主体。外面隐隐可以听见兵甲铿锵声和呼喊声,禁军的援军应该就在不远处了。
萧规知道时辰差不多了。他打了個呼哨,蚍蜉们得到指令,立刻开始忙碌。他们先把天子和太真,還有沒什么力气的张小敬拽到大殿内西南角的铜鹤之下,然后像赶着一群绵羊似的把宾客们向大殿中央赶去。
這时陈玄礼在地板上悠悠醒来,他的双手被反绑起来,可嘴却沒被堵上。他昂起头高喊道:“现在宿卫禁军正从四面八方赶来,你们就算挟持了陛下,又能逃去哪裡?”
萧规瞥了陈玄礼一眼,随手从云壁上扯下一片薄纱,把眼眶裡洋溢出的鲜血一抹,脸上的笑意却依然不变:“這個不劳将军费心!蚍蜉上天下地,无孔不入。”
蚍蜉们对自己的首领很是信服,他们丝毫不见担忧,有條不紊地用火把和弩箭逼迫宾客,让他们向中央集结。宾客们意识到,這恐怕是为了方便一次把他们烧完,可是燃油在身,弓弩在外,谁也不敢反抗。
突然,有一個不知哪国的使节不堪忍受這种恐怖,发出一声尖叫,不管不顾地发足向外狂奔。那個叫索法惠的蚍蜉,面无表情地举起一具燃烧烛台,丢了過去。一团烛火在半空画過一道精准的曲线,正好砸中那個使节,瞬间把他变成一個火人。火人凄厉高呼,脚步不停,一直冲到楼层边缘,撞破扶阑,跌下楼去……
這個惨烈的小插曲,给其他宾客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们只得继续顺从地朝殿中移去。他们唯一能做出的反抗举动,就是把脚步挪动得更慢一些。
萧规沒再理睬這些事,他施施然走到西南角的铜鹤之下,天子、太真和张小敬等人都在那裡站着。
萧规把那片沾满血的薄纱在手裡一缠,然后套在头上,挡住了眼前的血腥。包扎妥当后,他对张小敬笑了笑:“大头,這回咱俩一样了。”张小敬背靠铜鹤,浑身无力,只得勉强点了一下头。
在他旁边,天子环抱着太真,一脸绝望和肃然——张小敬甚至有种错觉,這位皇帝似乎被自己的選擇所感动,完全沉醉在了這一折决绝凄美的悲剧裡。传闻他痴迷于在梨园赏戏,這种虚实不分的情绪,大概就源出于此。
张小敬可沒有天子那么神经。他的身体虽然虚弱无比,可脑子裡却在不断盘算,接下来怎么办。
坏消息是,他始终找不到机会制住萧规或救出天子,接下来的机会更加渺茫;好消息是,至今萧规還当他是自己人,立场還未暴露。
而今之计,只能利用萧规的這种信任,继续跟随他们,走一步看一步。
可是他很好奇,萧规打算怎么撤退?這裡是第七层摘星殿,距离地面太高,不可能跳下去。而楼内两條楼梯俱不能用,就算能用,也必须面对无数禁军,根本死路一條。
萧规似乎读出了张小敬的担忧,伸出指头晃了晃:“還记得甘校尉在西域怎么教咱们的嗎?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预甲之外,永远還得有個预乙。他的教诲,可是须臾不能忘。”
說到這裡,萧规转過头去,对大殿中喊道:“再快点,敌人马上就到了!”
蚍蜉们听到催促,都纷纷加快了速度,把那些故意拖延的宾客连踢带打,朝着殿中赶去。身上沾满了油渍的诸人跌跌撞撞,哭声和骂声连成了一片。他们在殿中的聚集地点,正是从底层一路通上来的通天梯入口,也是援军的必经之路。
此时旁边已经有人把火把准备好了,一俟聚集完成,就立刻点火。這一百多具身份高贵的人形火炬,足以把援军的步伐拖缓,蚍蜉便可从容撤退——如果真的有那么一條撤退通道的话。
宾客们终于被全数赶到了通天梯附近,围成一個绝望的圆圈。每一個在附近的蚍蜉,都浮现出兴奋的笑意。他们都受過折辱和欺压,今天终得偿還,而且是以最痛快的方式。
蚍蜉们不约而同地站开一段很远的距离,举起火把或蜡烛,打算同时扔過去,共襄盛举。要知道,不是每一個平民都能有机会,一下烧死這么多高官名王。
就在這时,整個楼层发出一阵古怪的声音。這声音细切而低沉,不知从何处发出来,却又似乎无处不在。手持火种的蚍蜉们面面相觑,不知這声音是从哪裡传来的。
在铜鹤旁边的萧规和天子、太真,也露出惊奇的神情,四下去寻找声音的来源。只有张小敬闭着眼睛,一缕气息缓缓从松懈的肺部吐出来,身子朝着萧规的方向悄悄挪了几步。
声音持续了片刻,开始从下方向上方蔓延。有细微的灰尘,从天花板上飘落,落在人们的鼻尖上。每個人都感觉到,似乎脚下华贵的柏木贴皮地板在微微颤动,好似地震一般。
過不多时,七层的四边地板墙角,同时发出嘎巴嘎巴的清晰的声音,就像是在箜篌奏乐中猛然加入了一段高亢笛声。随后各种噪声相继加入,变成一场杂乱不堪的大合奏。
還沒等众人做出反应,剧变发生了。
七层大殿的地板先是一震,然后与四面墙体猛然分离,先是一边,然后又扯开了两边,让整個地板一头倾斜,朝着下方狠狠下挫,一口气砸沉入第六层。這個大动作扯碎了主体结构,顷刻之间,墙倾柱摧,烟尘四起,站在殿中的无论宾客、蚍蜉還是宴会器物尽皆乱成一团,纷纷倾落到第六层去。整個摘星殿为之一空,连带着屋顶都摇摇欲坠。
唯一幸免的,是摘星殿四周的一圈步道,它们承接四角主柱,与地板不属于同一部分。那只铜鹤,恰好就在西南步道一角。站在铜鹤的角度看去,第七层的中央突然坍塌成一個大坑,地板下沉,留下一個触目惊心的漆黑大洞口。
随着那一声震动,铜鹤附近的人也都东倒西歪。张小敬在摇摆中突然调整了一下方向,肩膀似是被震动所牵引,不经意地撞到了萧规的后背。萧规猝不及防,身子一歪,朝着洞口边缘跌下去。
可萧规反应也真快,身子歪倒的一瞬间,伸手一把揪住了太真的玄素腰带。太真一声尖叫,被他拽着也要跌出去。亏得天子反应迅速,一把抱住太真,拼命往回拽。得了這一個缓劲,萧规调整姿态,一手把住断裂的地板边缘,几名蚍蜉赶紧上前,七手八脚把他拉上来。
张小敬暗自叹息,這個天子真重情义,若不是他拦了一下,萧规和太真就会双双摔下去,整個局面便扳回来了。错過這個千载难逢的最后机遇,恐怕再沒什么机会。他摇摇头,等待着萧规来兴师问罪。
萧规倒沒怀疑张小敬的用心,毕竟刚才震动太意外,谁往哪個方向跌撞都不奇怪。他怒气冲冲地瞪向天子:“這是怎么回事?”
這意外的变故,几乎埋葬了大部分蚍蜉和宾客。虽然第七层地板和第六层之间有六丈的距离,但只要运气不是太差,就不会摔死。可大批援军现在已经登楼,不可能留给蚍蜉们点火的余裕。
他烧杀百官的计划,实际上已经失败了。
“怎么回事?”萧规又一次吼道,眼伤处有血渗出纱布。
天子紧紧搂住太真,摇了摇头。他的表情,居然比萧规還要更愤慨一点。這可是勤政务本楼,自开元二十年以来,他在這裡欢宴无数,可从来不知道有這么大的建筑隐患。這……這岂不是大逆不道嗎?!
知道发生什么的人,只有张小敬一個。
勤政务本楼的结构,和其他宫阙迥异。它是一座建在石垣上的木作高建,为了能遍览四周景观,不能如寻常楼阁一样,靠大柱横椽支撑。尤其第三层邀风阁和第七层摘星殿,无遮无挡,四面来风,若有环竖廊柱,实在是大煞风景。
为了能够同时保证景观与安全,工部广邀高手,請来毛顺和晁分两位大师来解决這個难题,最终毛顺的想法胜出。
他指出,关键在于如何减少上四层与庑顶的重压之力。按照毛顺的计划,从第五层以上,每一层的地板都用榫卯法接成一体,不压在四角殿柱,而是把压力通過敛式斗拱和附转梁,往下传递。换句话說,等于是在勤政务本楼内,建起一套独立的地板承压结构。
這样一来,主柱不承受太多压力,可以减少根数;同时每一层的地板,也有可靠的独立支撑,沒有坍塌之虞。毛顺把這套独立支撑体系,巧妙地隐藏在了楼层装饰中,毫无突兀,外行人根本看不出来。毛顺還给其起了個名字,叫作“楼内楼”。
晁分对此大为赞叹。不過他凭借专业眼光,指出這個设计有一個缺陷。如果有人存心破坏的话,不必对主体出手,只消把关键几处节点的敛式斗拱和附转梁破坏掉,便会导致地板自身无法支撑重量,层层坍塌下去。
不過工部对此不以为然,谁会胆大到来天子脚下拆楼呢?遂任命毛顺为大都料,总监营造。勤政务本楼落成之后,以开阔视野与通透的内堂,大得天子欢心。毛顺身价因此水涨船高,为日后赢得太上玄元灯楼的营造权奠定了基础……
张小敬离开之前,晁分也把這個隐患告诉他。刚才张小敬在楼下,注意到第三层殿角外那几处敛式斗拱和附转梁,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损坏。他便吩咐檀棋,去动员一批幸存下来的杂役,准备把三到六楼之间的“楼内楼”节点都破坏掉。
他力气衰微,经验仍在,知道如果摘星殿陷入对峙,靠個人的力量是沒办法打破的。這個破坏“楼内楼”的计划,就是在发现事不可为时,他最后能施展的手段。以力破巧,弄塌地板造成大混乱,才好乱中取利。
至于会不会造成天子以及群臣的伤亡,张小敬沒办法护得那么周全。
他故意把永王从断桥那裡摔下去,正是這個计划的关键一步。在断桥下方,也就是六层展檐的位置,有一根斜伸上来的长颈兽头,凸眼宽嘴,鳞身飞翅,名曰摩羯。永王被张小敬推下断桥的位置,是精心计算過的,恰好落在摩羯兽头之上,可以溜滑回六楼。
张小敬让永王下楼报信,转告檀棋上面的局势已无可挽回,让她立刻按事先商定的计划动手。
从效果来看,永王确实老老实实去报信了,檀棋也一丝不苟地执行了张小敬的吩咐。可惜的是,地板坍塌的速度稍微慢了一点。如果能够提早哪怕二十個弹指,就能把连同萧规在内的蚍蜉一網打尽。
萧规探出头去,整個摘星殿已经完全变了一副模样,昔日欢宴恣肆的轩敞席间,如今变成了一個豁口凹凸的残破大洞。下面六层隐有火光,依稀可见人体、瓦砾、碎木料和杂物堆叠在一起,*声四起。
除去萧规之外,幸存下来的蚍蜉不過五人而已,每個人都面带庆幸。刚才只要他们稍微站得靠殿中一点,就会遭遇到同样的下场。這些人悍不畏死,但不代表对意外事故全无畏惧。
萧规忽然看到,一块半残的柏木板被猛然掀开,露出通天梯的曲状扶手。一個個全副武装手持劲弩的士兵,从楼梯间跃了出来。虽然灯光昏暗看不清服色,但看那矫健的动作,一定是禁军无疑。他们一冲上六楼,立刻发现了在七层俯瞰的萧规,七八個人高抬弩箭,朝上猛烈射击。
萧规急忙缩回来脖子,勉强避過。有数支弩箭射中铜鹤,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不過他们暂时還沒办法爬上来。
“快走!”萧规下令道。现在去追究楼板为何会塌已无意义,重要的是尽快把這两個贵重人质转移出去。
那五個最后幸存下来的蚍蜉,两人押住天子,两人制住太真,還有一個人把张小敬背在背上。他们踩着尚未坍塌的一圈步道边缘,迅速来到勤政务本楼第七层的西南楼角。在這裡,他们翻過扶栏,踏到了飞翘的乌瓦屋檐之上。這裡坡度不小,众人得把脚仔细地卡在每一处瓦起,才能保证不滑下去。
這裡已在勤政务本楼的外侧,位置颇高。此时天色愈加深沉,已是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时候。高空的夜风凛凛吹過,似乎比前半夜的风大了些。张小敬攀在蚍蜉的背上,抬头朝四外望去。虽有大量烟雾缭绕而起,但很快就被夜风撕扯得粉碎,烟隙之间,周围的景色還是可以一览无余。
此时长安城中依然是灯火璀璨,远近明亮。不過比起之前的热闹,這些灯光显出几许慌乱。张小敬注意到,沉寂许久的望楼似乎又恢复了运作,密集的如豆紫灯闪烁不已。他读出了一部分信息,那是在通知诸坊灯会结束,宵禁开始。
“這反应未免也太慢了。”张小敬心想,又朝近处俯瞰。
太上玄元灯楼的上半截倒插在勤政务本楼裡,通体燃烧的火色,把這段残骸勾勒成了一個诡异形体。在附近的兴庆宫内苑裡,還散落着无数火苗跃动的碎片。那画面,就好似一條垂死的火龙一头撞在擎天大柱上,火血四溅。
而在兴庆宫之外,残破不堪的灯楼半截還在熊熊燃烧着,像一只巨大的火炬,照亮了兴庆宫前的广场。广场上密密麻麻躺倒着许多人,盖满了整個石板地面。看那些服色,倒地的几乎都是观灯的白衣百姓,中间夹杂着少数龙武军的黑色甲胄和拔灯的艺人。无数人影来回跑动,哭声震天。
看到這裡,张小敬心中一沉。阙勒霍多的爆炸虽然削弱了很多,可還是让观灯百姓伤亡惨重。仅仅目测,可能死伤就得数千。很多人扶老携幼,前来赏灯,恐怕阖家都死在這裡,惨被灭门。
张小敬只觉一股郁愤之情在胸口积蓄,他顾不得时机合适与否,开口道:“萧规,你看到了嗎?那么多人命,因为我們,全都沒了。”
萧规正站在直脊上向某一個方向观瞧,听到张小敬忽然发问,浑不在意地答道:“做大事,总会有些许牺牲的。只要值得,不必太過介怀。”
张小敬怒道:“那可是数千條人命啊,他们是和我們一样的普通百姓,就這么沒有了。你就沒有一点点歉疚嗎?”
“可他们成功地拖住了龙武军,不然哪儿能這么容易把皇帝搞到手,也算死得其所呢。”
“人命岂能如此衡量!”
“人命就是如此衡量!”萧规强硬地反撅了回去,“守住一座烽燧堡的价格是三百人,压服一個草原部落的价格是一千人;让整個大唐警醒的价格只有一万人不到,這不是很划算嗎?”
张小敬一时语塞,這個算法太過冷酷,冷酷到他都不知该說什么才好。
“你根本不是为了警醒大唐,這只是個借口。你只是想发泄你的仇恨而已。”他說道。
萧规冷冷道:“大头,守烽燧堡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大家都铁了心要死守,你偏劝闻无忌和我先撤。别看你狠劲十足,其实骨子裡是我們之中心肠最软的一個。不過我沒想到,你会软弱到這地步。”
“一手造出這么多无辜的冤魂,你难道不怕死后落入地狱?”
萧规转過头来,血迹斑斑的脸上满是狠戾:“地狱?大头,你以为這九年来,我是生活在哪裡?我早有准备,你呢?”张小敬一噎,正要說什么。萧规抬手强行阻止:“有什么话,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再說!”
张小敬這才想起来,他们现在還是挟持天子逃亡的小队伍。他有心继续与之争论,可一想到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只得闭嘴转過头去,不去看地面上的惨状。
天子站在另外一侧,也在俯瞰着兴庆宫的惨状。他面沉如水,却不动声色,谁也不知道這位帝王是什么心思。太真则瑟瑟发抖地蜷缩在旁边,现在她只希望噩梦能尽快结束,好去华清池裡美美地泡上一汤。
萧规打了個手势,沿着飞檐上的直脊小心前行,不时還会踩翻几片乌瓦。后面的人依次跟上,张小敬爬在蚍蜉的背上,摇摇晃晃,感觉随时可能踩空掉下去,体验极糟糕。太真的表现比他還差,這地方這么高,又這么陡,她两脚酸软,很多时候要靠两個蚍蜉架住胳膊。她觉得自己一定会死,不禁抽抽噎噎起来。
天子忽然停下脚步道:“你们已经抓住了朕,她对你们沒有用了。”
萧规头也不回地說道:“不,有她在我們手裡,陛下你才会言听计从。”
“這裡是勤政务本楼的庑顶,四面高空,你们已经穷途末路。”天子继续镇定地說道,“就此收手,朕可以保证你们活着离开京城。”
萧规发出一阵轻蔑的笑声。這一行人跌跌撞撞走了一段路,逐渐转到一條飞檐的侧角屋脊处。這裡安放着一尊陶制鸱吻,立在正脊末端,兽头鱼尾,以魇火取吉之用。
而在鸱吻旁边,還搁着一件绝不可能出现在這裡的东西。天子一看這物件,脸色登时变了。
“這就是我們的路。”萧规对天子得意扬扬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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