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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辰初

作者:马伯庸著
看着张小敬左右为难的窘境,萧规十分享受。

  他努力把身子挪過去,贴着耳朵低声說出了一句话。天宝三载元月十五日,辰初。

  长安,长安县,安业坊。

  在街鼓急促的鼓点声中,李泌一撩袍角,疾走数步,径直来到自雨亭下。他抬起头来,毫不畏惧地盯着亭中那位大唐除了天子之外最有权势的人,也是自己最大的敌人。对方也同时在凝视着他,只是自矜身份,沒有开口。

  李泌身后传来纷乱的脚步声,旅贲军的士兵们也一起拥過来。他们迅速站成一個弧形,把整個自雨亭严密地包围起来。李林甫身边的护卫眉头一挑,拔刀就要上前,却被主人轻轻拦下。

  李泌双手恭谨一抱,朗声說道:“拜见李相。”

  “李司丞有礼。”李林甫淡淡回道,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他身材瘦高,面相清癯,头顶白发梳得一丝不苟,活像是一只高挑的鹤鹳。

  李泌注意到,对方用的称呼是他的使职“靖安司丞”,而非本官“待诏翰林”,可见李林甫已然判断出吉温夺权失败,并且接受了這個结果。

  今天這位李相一直在跟靖安司作对,现在终于示弱认输了。想到這裡,李泌不由得精神一振。李林甫为相這么多年,示弱的时候可不常见——他如此退让,果然是因为被自己击中了要害?

  想想也是,這個幕后黑手在最接近胜利之时,在自己最隐秘的宅邸被靖安司堵了一個正着,心旌动摇也是应该的。一念及此,李泌含笑道:“這自雨亭兼有精致大气,若非李相這等胸有丘壑之人,不能为之。”

  李林甫捋着颌下的三缕长髯,眼神一抬:“亭子样式确实不错,老夫致仕之后,也该学学才是。”

  从回应裡,李泌感觉到了对方的虚弱,他摇摇头,从怀裡掏出一份手实,递過去:“李相說笑了。下官已查得清楚,這裡难道不是您的隐寄宅邸嗎?”

  蚍蜉曾在這座宅子裡停留,那么只要咬定宅主身份,无论如何他也逃不脱干系。此时兴庆宫情况未明,李泌必须敲钉转角,把最大的隐患死死咬住,才能为太子谋求最大利益。

  李林甫接過手实略扫了一眼,抖了抖冷笑道:“不過写了陇西二字,就成了老夫的产业?长源你未免太武断了。”李泌早料到他会矢口否认:“若非李相外宅,那就請解释一下,勤政务本楼春宴未完,为何您要中途离席,躲来這一处?”

  他本以为李林甫会继续找借口狡辩,可对方的反应,却大大地出乎他的意料:“难道不是长源你叫老夫過来,說有要事相商嗎?”

  李泌一怔,旋即脸色一沉:“在下一直在靖安司忙碌,何曾惊动過李相?再者說,以在下之身份,岂能一言就能把您从春宴上叫走,李相未免太高看我了。”

  “若在平时,自然不会。可今日先有突厥狼卫,后有蚍蜉,长安城内惊扰不安,若关系到圣人安危,老夫不得不谨慎。”李林甫从怀裡亮出一卷字條,上头有一行墨字,大致意思是天子有不测之祸,速来安业坊某处宅邸相见,毋与人言云云。落款是靖安司。

  李泌道:“李相在靖安司安插了那么多耳目,岂会不知当时贺监昏迷不醒,我亦被蚍蜉掳走,怎么可能有人以靖安司的名义送信過来?”

  “正是不知何人所写,才不能怠慢。”李林甫点了点字條背面,上头留有一個圆形的洇迹,“這字條并非通传所送,而是压在老夫酒杯之下。”

  李泌一惊,因为太子在春宴现场接到的两封信,也是不知被谁压在酒杯之下。原本他推测,這是李相故意调开太子,好让他成为弑杀父皇的嫌疑,可现在李相居然也接到了同样的信,這顿时让事情变得扑朔迷离。

  同时把太子和李林甫都调开春宴,這到底为什么?

  不对!李泌在心裡提醒自己。不可能有這种事,太子和李林甫之间,一定有一個在撒谎。他捏紧了拳头,放弃虚与委蛇的盘问,直截了当道:

  “李相可知道,适才太上玄元灯楼发生爆炸?”

  李林甫面色一凛,急忙朝着兴庆宫方向看去。可惜暗夜沉沉,晨曦方起,看不清那边的情形。他们刚才听见了爆炸声,可還沒往那边联想。现在李泌一說,李林甫立刻意识到其中的严重性。

  “怎么回事?”這位大唐中书令沉声问道,眉头紧绞在了一起。

  李泌暗暗佩服他的演技,开口道:“怎么回事,李相应该比我清楚。您一直觊觎靖安司,還埋下眼线,引狼入室,岂不就是为了這一刻嗎?”李泌這时豁出去了,說得直白而尖锐。他一挥手,周围旅贲军士兵立刻举起弩来,防止這位权相发难。

  李林甫为相這么多年,脑子一转,随即明白了李泌为何气势汹汹来围堵自己。几個护卫大惊,下意识把主人挡在身后。他处变不惊,推开护卫,挺直胸膛走到亭边,淡淡道:“长源,這是一個阴谋。”

  李泌忽然很想大笑,口蜜腹剑的李林甫說這是個阴谋,這是一件多么讽刺的事。

  “李相难道对靖安司沒有觊觎之心?难道不日思夜想扳倒太子?”

  李林甫双眼透出阴鸷的光芒,唇角微微翘起:“你說得不错。可在這件事上,若我早有算计,這时该死的便是长源你才对啊。”

  “因为在你们的算计裡,我早就该死了!”

  李泌不再拘于什么礼节,上前扯住李林甫的袖子。李林甫叹了口气,缓慢地摇了一下头:“你我虽然立场不同,但老夫一直很欣赏你的才干。可惜你如今的表现,真让老夫失望。”

  “李相不妨随我返回靖安司,慢慢分辨剖析。”

  李泌只当他是穷途末路,胡言乱语。這件事的脉络,他已完全弄清楚了:李林甫是蚍蜉和突厥狼卫的幕后黑手,又在靖安司安插了内应。两者裡应外合使得靖安司瘫痪,绑走李泌。然后李相一边趁机指使吉温夺权,一边让蚍蜉发动袭击。他自己为避免被波及,提前离开勤政务本楼,躲在這处宅子;同时又让蚍蜉用李泌把太子李亨调开。這样一来,便可让世人误以为這次袭击,是太子为弑杀父皇夺权所为,将其彻底扳倒。

  谁有能力策动突厥狼卫和蚍蜉?谁对长安城内外细节如此熟稔?谁有能力把局面上的每一枚棋子都调动在最合适的位置?

  整個计划环环相扣,缜密细致,绝非寻常人能驾驭。无论从动机、权柄、风格還是诸多已显露出的迹象去推演,只有李林甫才玩得起来。

  這计划中的两個变数,一是张小敬,二是李泌。蚍蜉钓出李亨之后,原本要把李泌灭口,可万万沒想到他居然在张小敬的协助下逃了出来。于是整個阴谋,就這样被李泌拎住安业坊的宅邸,一下子全暴露出来。

  什么靖安司的字條,什么不是這座宅邸的主人,全是虚诳之言。李泌懒得一一批驳,他相信以李林甫的眼光看得出来,在如此清晰的证据链條面前,再负隅顽抗已毫无意义。他手执李林甫的手臂,从自雨亭出来,口中大喊:“靖安司办事!”

  护卫们试图挡住,可旅贲军士兵立刻把他们两個人围在队形之中。

  這时李林甫的声音,再次响起:“长源哪,你這么聪明,何至于连這一点都想不到?這件事,于我有何益处?”

  這句话声音不大,可听在李泌耳中,却如同惊雷一般。他的脚步僵在了原地,转头看向這位罪魁祸首。对方神情从容,甚至眼神裡還带着一点怜悯。

  李泌发觉自己犯了一個错误,一個非常大的错误,一個他一直在内心极力去回避某些猜想而导致的巨大错误。

  姚汝能放下酸痛的手臂,小心地将紫灯笼搁在一個倒马鞍式的固架上,這才把身子靠在大望楼顶的挡板上,长长呼出一口气,眼神裡却不见轻松之色。

  李泌许诺给他配备资源,可是懂得望楼通信的人实在太少,所以他只能*。如今六街的街鼓已经响起,四方的城门也已经关闭。李泌交给他的任务,暂时算是完成了。如果想彻底恢复原来的通信能力,還得花上几天時間,但目前至少不会耽误大事。

  自从在监牢被放出来以后,姚汝能大概了解了一下整個长安的局势。事态发展之奇诡,令他瞠目结舌。姚家几個长辈都是公门出身,从小就给姚汝能讲各种奇案怪案。可他们的故事加在一起,也沒眼下這桩案子這么诡异。

  姚汝能觉得胸口无比憋闷。眼前的這场灾难,明明可以避免,若不是有各种各样的掣肘,恐怕早就解决了。這么单纯的一件事,为何会搞得這么复杂?眼下张小敬不知所终,檀棋下落不明,徐宾甚至在靖安司的腹心被杀害,這明明都是不必要的。

  难道這就是张小敬所谓“不变成和它一样的怪物,就会被它吞噬”?

  姚汝能痛心地攥紧了拳头,如果不念初心,那么坚守還有什么意义!他几個时辰前在大望楼上愤然发出“不退”的誓言,正是不想变成一头沉沦于现实的怪物,哪怕代价沉重。他相信,张都尉一定也在某一個地方,努力抗拒着长安的侵蚀。

  姚汝能向所有的望楼发過信号,询问张小敬的位置,可惜沒有一栋望楼给出满意答复。张小敬最后一次出现在望楼记录中,是子初时分在殖业坊,然后他便彻底消失,再无目击。

  姚汝能正在想着张小敬会在哪裡,這时旁边的助手喊道:“巽位二楼,有消息传入!”

  以大望楼为核心,周围划成了八個区域,以八卦分别命名。所有远近望楼,都竖立在這八個区域的轴线之上。巽位东南,二楼则指大望楼东南方向轴线上的第二楼。

  這些临时找来的助手可以做一些简单的事,但不懂信号收发解读,這些事必须得是姚汝能*。姚汝能连忙冲到大望楼东南角,一边盯着远处的紫灯起落,一边大声报出数字,好让助手记录。等到信号传送完毕,姚汝能低头画了几笔,迅速破译。

  “汝能:张都尉急召,单独前来,切。”

  姚汝能的眉头紧皱起来,张都尉?为什么他不回来,反而要躲在远远的望楼上发消息?究竟是受了伤還是有难言之隐?更奇怪的是,這個消息是单发给自己,而不是给靖安司。

  他看了一眼助手们,他们对這些数字懵懂无知,并不知道转译出来是什么內容。

  姚汝能迅速把纸卷一折,握在手心。张小敬的這個举动,可以理解。毕竟他之前屡屡遭人怀疑,甚至還被全城通缉,对靖安司充满戒心是理所当然的。

  张都尉现在一定处在一個困境内,因为某种原因沒办法光明正大求援,只好通過外面的望楼发回信号。他一定知道,现在能解读信号的只有姚汝能一個人,也是他在靖安司目前唯一能信任的人。

  一想到這一点,姚汝能心头一阵火热。他吩咐旁边的几個助手继续盯着周围的灯光消息,然后从大望楼的梯子匆匆攀下来。

  因为内鬼還未捉到。此时京兆府以及原靖安司附近還处于严密封锁状态。但姚汝能已经洗清嫌疑,卫兵只是简单地盘问几句,就放他出去了。

  巽位二楼位于光德坊东南方向的兴化坊。這一坊一共有两栋望楼,西北角的一楼,以及东南角的二楼,呈对角线分布。姚汝能一路小跑来到兴化坊,看到许多百姓纷纷打着哈欠往回走去,坊兵们已经守在门口,催促居民们尽快回家,马上就要闭门了。

  姚汝能一晃腰牌,径直入坊,直奔二楼而去。那栋望楼位于一個大畜栏旁边,栏中关满了猪羊鸡鹅,粪味浓郁。他捂住鼻孔,低头穿過畜栏,很快便看到望楼下立着的那條长长木梯。

  他只顾赶路,沒留意身旁的畜栏裡响起一阵阴沉的铿锵声。姚汝能仰起头,伸手先抓住一阶木梯,向上爬了两级,双脚也交替踏了上去。很快他的身体攀在半空,处于全无防备的状态。

  畜栏裡的一头猪忽然发起不安的哼叫,鸡鹅也纷纷拍动翅膀,嘎嘎大叫。一把弩机从它们身后伸出来,对准了姚汝能毫无遮掩的前胸。

  砰,砰,砰,砰,砰。

  连续传来五下弩箭射出的声音,然后是一声凄厉的惨叫。

  姚汝能睁大了眼睛,整個人僵在了木梯之上,一动也动不了。

  他居高临下,可以清楚地看到十几名旅贲军士兵从外面的巷子冲過来,個個手持短弩,身后還有一個文官跟随。他们迅速把附近全部包围,而在畜栏裡,一個人影躺倒在地,手裡還握着一具還未发射的弩机。

  “這,這是怎么回事?”姚汝能不知道自己该上還是该下。

  那文官仰起头来,扬声道:“姚家郎君,你辛苦了,下来吧。”姚汝能觉得耳熟,定睛一看,原来還真是熟人,正是在右骁卫裡打過交道的赵参军,如今他也在靖安司裡帮忙。

  “可是……”姚汝能看了眼上面,說不定张小敬還在。赵参军看穿了他的心思:“這是個圈套,你還真信啊?”

  姚汝能不信,继续爬到顶上一看,裡面果然沒有张小敬的踪迹,只有两個武侯倒在裡头,已然气绝身亡。他攀下楼梯,脸色变得极差,问赵参军到底怎么回事。

  “你记不记得,李司丞跟你說過,那個靖安司的内鬼,和你有交集?”

  姚汝能点点头,他清晰地记得李泌的原话是:“我們判断這個内奸应该和你有交集,而且一定露出過破绽。你仔细想想,如果想起什么,随时告诉我。”当时他還挺奇怪,为什么李司丞会一口咬定,认定自己一定知道内鬼的事。

  赵参军略带得意地拍了拍脑袋:“這可不是对你說的,是說给内鬼听的。”姚汝能为人耿直,但并不蠢,听到這裡,就立刻明白了。

  李司丞其实不知道内鬼和谁有交集,所以故意在姚汝能面前放出一個烟幕弹。内鬼听见,一定会很紧张,设法把姚汝能灭口,避免泄露身份。

  可是京兆府内外已全面戒严,姚汝能又孤悬在大望楼上,他在内部沒办法下手。于是這位内鬼便利用望楼传信不见人的特点,把姚汝能给钓到光德坊外,伺机下手。

  而赵参军早得了李泌面授机宜,对姚汝能的动向严密监控。一发现他外出,立刻就缀了上去,果然奏功。

  姚汝能表情有点僵硬,李司丞這是把自己当成了诱饵。如果赵参军晚上半步,内鬼固然暴露,自己也不免身死。赵参军拍了拍他肩膀,說先看看猎物吧。

  姚汝能勉强打起精神,朝畜栏那边望去。牲畜们都被赶开,可以看到一個黑影正俯卧在肮脏的污泥之中,*丢在一旁。他的背部中了两箭,不過从微微抽搐的脊背线條可以知道,他還活着。

  活着就好,這家伙打开了靖安司后院的水渠,害死了包括徐宾在内的半個靖安司班底,间接促成了阙勒霍多的爆发,真要计较起来,他可是今晚最大的罪人之一,可不能這么简单地死掉。

  姚汝能上前一步,踏进畜栏,脚下溅起腥臭的泥水。他伸手把這個内鬼翻過身来。這时天色已蒙蒙发亮,在微茫的光线映照之下,姚汝能看到他脸上五官,不禁大惊。

  “怎么……是你?!”

  這内鬼趁着姚汝能一愣怔的瞬间,一下子从泥中跃起,双手一甩,把脏污飞溅进姚汝能的眼睛裡,然后带着箭伤,转头朝反方向跑去。

  赵参军倒不是很着急,這一带他都安排好了人手。這家伙中了箭,根本不可能跑掉。他招呼手下从四面八方围過去,排成一條绵密的防线,逐渐向畜栏收拢。

  可收拢到一個很小的范围后,他们发现,人不见了!

  赵参军气急败坏,下令彻底搜查。很快就有了结果,原来這個畜栏下方有一個排污的陶制管道,斜斜下去,直通下方暗渠。平日裡清理畜栏,牲畜粪便污物就从這裡排掉,顺水冲走。

  管道的盖子被掀开丢在一旁,裡面内径颇宽,很显然,内鬼就是顺着這裡逃了出去。

  赵参军喝令快追,可士兵们看到管道内外沾满了黑褐色的污物,還散发着沤烂的腥臭味道,无不犹豫,动作慢了一拍。

  只有一個人是例外。

  姚汝能率先冲了過去,义无反顾地钻入管道。

  长安外郭的城墙高约四丈,用上好的黄土两次夯成,坚固程度堪比当年赫连勃勃的统万城。其四角与十二座城门附近,還特意用包砖加强過。在外郭城墙的根部,還围有一圈宽三丈、深二丈的护城河。

  护城河的河水来自广通、永安、龙首三大渠,冬季水枯,但始终能保持一丈多高的水位。长安人闲来无事,会跑来河边钓個鱼什么的。守军对此并不禁止,只是不许洗澡或洗衣服,防止被外藩使者看到,有碍观瞻。

  此时远远望去,整條护城河好似一條玄色衣带,上头缀着无数金黄色的闪动星点,那是摆在冰面上的几百盏水灯。

  這些水灯构造非常简单,用木板或油纸为船,上支一根蜡烛——這本是中元节渡鬼的习俗,可老百姓觉得上元节也不能忘了過世的亲人,多少都得放点。不過這毕竟是祭鬼的阴仪,搁到城内不吉利,于是大家都跑来城外的护城河附近放,反正城门通宵不关。唯一不便的是水面结冰,灯不能漂,只能在原地闪耀。

  此时在金光闪闪的河面上方,一团黑影正在急速下坠。那些随时会熄灭的冰面微火,和晨曦一起映亮了两個绝望的轮廓。

  张小敬抱住萧规,连同那一面号旗一起,在半空中死死纠缠成一团,当年在烽燧堡前的那一幕,再度重演,只是這次两人的关系截然不同。萧规恶狠狠地瞪着张小敬,而张小敬则把独眼紧紧闭住,不做任何交流。

  下降的速度太快,他们沒有开口的余裕。随着风从耳边嗖嗖吹過,身体迅速接近地面。先是嘎吱一声,薄冰裂开,掀翻了一大堆小水灯;然后是哗啦一声,水花溅起,四周渡鬼的烛光顿灭,两個人直通通地砸入护城河内,激起一阵高高的浪头。

  一丈多深的河水,不足以彻底抵消下降带来的压力。两人直接沉入最深处,重重撞在河底,泥尘乱飞,登时一片浑浊。

  张小敬只觉得眼前金星乱舞,整個人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捶中背心。五脏六腑在一瞬间凝结成团,又霎时向四方分散。這一拉一扯带来的强烈震撼,几乎把三魂七魄都震出躯壳。有那么一会儿工夫,张小敬确实看到了自己的后背,而且還看到它在逐渐远离。与此同时,有大量冰凉的水涌入肺中,让他痛苦地呛咳起来。

  若换作全盛时期,张小敬可以迅速收敛心神,努力自救。可他如今太虚弱了,整整一天的奔走搏杀,榨光了骨头裡的每一分力气。张小敬缓缓摊开四肢,放松肌肉,心裡最后一個念头是,就這样死了也挺好。

  可他的耳边,突然传来剧烈的翻腾声,身子不由得向上一浮。张小敬歪過脸去,看到萧规正用双臂努力挣扎着,朝着河面上扑腾。讽刺的是,那面号旗已被浸卷成了一條,一端缠在萧规的脚脖子上,一端绕在张小敬的腰间。号旗湿紧,沒法轻易解开,所以看起来就像是萧规拽着绳子,把张小敬拼命往上拉。

  张小敬不知道萧规是真想救人,還是单纯来不及解旗,不過他已沒力气深思,任凭对方折腾。萧规的力量,可比张小敬要强多了,挣扎了十几下,两個人的脑袋同时露出水面,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

  在护城河的岸边,传来几声惊慌的叫喊:“哎!這边好像有人落水了!”然后有脚步声传来。

  這些人应该是在附近放水灯的老百姓,個個穿着白衫,手提灯笼。他们看到护城河的冰面裂开了一大片窟窿,裡面浮着两個人头,都吓了一跳,再定睛一看,其中一個還在扑腾。几個灯笼高举,把河岸照得一片通明,几個胆大的后生踏上薄冰,战战兢兢地朝他们靠近。

  有人带了几根放灯用的长竹竿,一边一根架在萧规腋窝。几個人使劲一抬,一气把他们俩都给架出水面,七手八脚拖到了岸边。

  张小敬视线模糊,迷迷糊糊感觉自己的双颊被狠狠拍打,然后一根手指伸到自己鼻下,一個声音高声道:“這個也還有气!”

  “也還有气?這么說萧规也還活着?”张小敬的意识现在根本不连贯,只能断断续续地思考。他感觉脖颈之下几乎沒有知觉,连痛、冷、酸等感觉都消失了,木木钝钝的,就像把脑袋接到一尊石像之上。

  一会儿,又一個憨厚的声音传入耳朵:“這,這不是张帅嗎?”

  這声音听起来略耳熟,张小敬勉强睁开眼睛,看到一张狮鼻厚唇的忠厚面孔。他有点想起来了,這是阿罗约,是個在东市养骆驼的林邑人,最大的梦想就是培养出最优良的“风脚野驼”。阿罗约曾经被一個小吏欺负,硬被說辛苦养的骆驼是偷的,最后還是张小敬主持公道,這才使他保住心血。

  阿罗约发现居然是恩公,露出欣喜表情:“真的是张帅!”他俯身把手按在张小敬的胸膛,发力按摩。那一双粗糙的大手格外有力,张小敬张开口,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堆水,身子总算有了点知觉。

  周围几個脑袋凑過来,也纷纷辨出他的身份,响起一片“张帅”“张阎罗”“张小敬”的呼声。這些人张小敬也记得,都是万年县的居民,或多或少都与他打過交道。

  他想提醒這些人,抬头朝城墙上看看。那裡悬着一個藤筐,裡面装着昏倒的太真,附近還躺着一位昏迷不醒的当今天子。可是张小敬张了张嘴,发现声带完全发不出声音。

  大概是落水时受到了刺激,一时麻痹,可能得缓上一阵才能恢复。

  阿罗约见张小敬有了反应,大为高兴。他想到旁边還躺着一位,应该是张小敬的朋友吧,便走過去也按摩了一阵。這时他的同伴忽然說:“你听见鼓声了沒?”

  阿罗约一愣,停步静听,果然有最熟悉不過的街鼓在城内响起,不禁有些奇怪:“這都快日出了,敲哪门子街鼓?”

  “哎呀,你再听!”同伴急了。

  阿罗约再听,发现還有另外一种鼓声从南北两個方向传過来。這鼓声尖亢急促,与街鼓的悠长风格迥异。他脸色变了,這是城楼闭门鼓,意味着北边春名门和南边延兴门的城门即将关闭。

  按例,上元节时,坊门与城门都通宵不闭。所以他们這些人才会先在城裡逛一晚上灯会,快近辰时才出城在护城河放水灯。现在這是怎么了?怎么快天亮了,反倒要封闭城门?难道跟之前兴庆宫前那场爆炸有关?

  阿罗约他们沒去兴庆宫前看热闹,不清楚那边出的事有多大。不過他们知道,城楼守军的闭门鼓有多么严厉。如果鼓绝之前沒进城的话,就别想再进去了。他们什么吃的和铜钱都沒带,关在城外可会很麻烦。

  “赶紧走吧!”同伴一扯他的袖子,催促道。

  “可是张帅他们,总不能放任不管哪……”阿罗约语气犹豫。他看了眼远方的鱼肚白,又看了眼延兴门城楼上的灯笼,一咬牙,“你们走吧!我留下。”

  “啊?”

  “反正城门又不会一直不开,大不了我在外头待一天。张帅于我有恩,我不能见死不救。”阿罗约下了决心,又叮嘱了一句,“你们记得帮我喂骆驼啊。”同伴们答应了一声,纷纷朝着城门跑去。

  阿罗约体格健壮,轻而易举就把张小敬扛起来,朝外走去。在距城墙两百步开外的官道旁边,有一座小小的祖道庙,长安人践行送别时,总会来此拜上一拜。阿罗约把张小敬搁在庙裡,身下垫個蒲席,然后出去把萧规也扛過来,两人肩并肩躺在一起。

  之前为了放水灯,這伙人在岸边留存了火种。阿罗约把火种取来,用庙裡的破瓮烧了点热水,给两人灌下。過不多时,這两個人都悠悠恢复神志。阿罗约颇为高兴,說我出去弄点吃的,然后拿着竹竿出去了,庙裡只剩下张小敬和萧规两人。

  张小敬缓缓侧過头去,发现萧规受的伤比他要重得多,胸口塌陷下去很大一块,嘴角泛着血沫。显然在落水时,他先俯面着地,替张小敬挡掉了大部分冲击。

  看到這种状况,张小敬知道他基本上是沒救了。一股强烈的悲痛如闪电一样,劈入张小敬石头般僵硬的身体。上一次他有类似体验,還是听到闻无忌去世。

  這时萧规睁开了眼睛。

  “为什么?”這三個字裡蕴含着无数疑问和愤怒。

  张小敬张了张嘴,仍旧无法发出声音。

  “为什么偏偏是你,要背叛我?”萧规似乎变得激动起来,嘴角的血沫又多了一些。他大概也知道自己不行了,丝毫不顾及胸口伤势,边說边咳,“不对!咳咳……你从一开始,就沒有真心帮我,对不对?”

  张小敬无言地点了点头。

  “沒想到啊,你为了骗到我的信任,居然真对李泌下了杀手。张大头啊张大头,该說你够狠辣還是够阴险?咳咳!”

  萧规此时终于觉察,這個完美的计划之所以功亏一篑,正是因为這位老战友的缘故。自己对张小敬的无限信任,反成了砍向自己的利刃。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背叛一個生死与共的老战友?为什么会帮官家?我想不出理由啊,一個理由都想不出来。”萧规拼命抓住张小敬的手,眼神裡充满疑惑。

  他沒有痛心疾首,也沒有狂怒,他现在只带着深深的不解。一個备受折磨和欺辱的老战友,无论如何,都应该站在他這边才对,可张小敬却偏偏沒有,反而为折磨他的那些人出生入死,不惜性命。

  可惜张小敬這时发不出声音,萧规盯着他的嘴唇:“你不认同我的做法?”

  张小敬点头。

  “你对那個天子就那么忠诚?”

  张小敬摇摇头。

  萧规一拳砸向小庙旁边的细柱,几乎吼出来:“那你到底为什么?既然不忠于那個天子,为什么要保护他!为什么不认同我的做法!你這么做,对得起那些死难的弟兄嗎?”

  张小敬无声地迎上他的目光。萧规突然想起来,在勤政务本楼的楼顶,他们有過一番關於“衡量人命”的争论,张小敬似乎对這件事很有意见,坚持說人命岂能如此衡量。

  “你觉得我做错了?你觉得我不择手段滥杀无辜?你觉得我不该为了干掉皇帝搞出這么多牺牲者?”

  這次张小敬点头点得十分坚决。

  萧规气极反笑:“经历了這么多,你還是這么软弱,這么幼稚……咳咳……你想维护的到底是谁?是让我姐姐全家遇难的官吏,是害死闻无忌的永王,還是把你投入死牢几次折磨的朝廷?”

  這次张小敬沒有回答,他一脸凝重地把视线投向庙外,此时晨曦已逐渐驱走了黑暗,长安城的城墙轮廓已慢慢变得清晰起来,今天又是個好天气。

  萧规随着张小敬的视线看過去,他们到底是曾出生入死的搭档,彼此的心思一個眼神就够了:“十年西域兵,九年长安帅,你不会真把自己当成這长安城的守护者了吧?”

  张小敬勉强抬起右臂,刮了刮眼窝裡的水渍,那一只独眼异常肃穆。

  萧规眼角一抽,几乎不敢相信:“大头,你果然是第八团裡最天真最愚蠢的家伙。”张小敬拼尽全力抬起右臂,在左肩上重重捶了一下。這是第八团的呼号礼,意即“九死无悔”。

  萧规见状,先是沉默片刻,然后发出一阵大笑:“好吧!好吧!人总得为自己的選擇负责,我信任了你,你背叛了我,這都是活该。也好,让我死在自己兄弟手裡,也不算亏。反正长安我也闹了,灯楼也炸了,宫殿也砸了,皇上也挟持過了,从古至今有几個反贼如我一般风光!”

  他的笑声凄厉而尖锐,更多的鲜血从嘴角流出来。

  张小敬勉强侧過身子,想伸手去帮他擦掉。萧规把他的手毫不客气地打掉:“滚开!等到了地府,再让第八团的兄弟们决定,我們到底谁错了!咳咳咳咳……”

  一阵激烈的咳嗽之后,声音戛然而止,祖道庙陷入一片死寂。张小敬以为他已死,正要凑過去细看。不料萧规突然又直起身来,眼神裡发出回光返照般的炽热光芒:

  “虽然他们逃過一劫,可我也不会让长安城太平。咳咳,大头,我来告诉你一個秘密。”

  张小敬皱着眉头,沒有靠近,不知道他葫芦裡卖的什么药。萧规的脸上挂满嘲讽的笑意:“你难道不想知道,我們蚍蜉何以能在长安城搞出這么大动静?”

  听到這句,张小敬心中猛然一抽紧。他早就在怀疑,蚍蜉這個计划太過宏大,对诸多环节的要求都极高,光靠萧规那一批退伍老兵,不可能做到這地步,他们的背后,一定還有势力在支持。

  现在萧规主动要說出這個秘密,可他却有点不敢听了。看那家伙的兴奋表情,這将是一個会让长安城大乱的秘密。可捉拿真凶是靖安都尉的职责,他又不得不听。

  看着张小敬左右为难的窘境,萧规十分享受。他努力把身子挪過去,贴着耳朵低声說出了一句话。张小敬身子动弹不得,那一只独眼却骤然瞪得极大,几乎要挣破眼眶而出。

  萧规头颅一垂,身子徐徐侧斜,额头不经意地贴在了张小敬的胸膛之上,就此死去。

  此时的勤政务本楼裡,比刚才被袭击时還要混乱。

  气急败坏的诸部禁军、死裡逃生的惊慌宾客、万年县与兴庆宫赶来救援的护卫与衙役、无头苍蝇一样的奴婢乐班舞姬,无数人在废墟和烟尘中来回奔走,有的往外跑,有的往裡冲,有的大叫,有的大哭,每一個人都不知道应该做什么才好。

  当禁军诸部得知天子被贼人挟持登楼,遁去无踪,更加惶恐不安。龙武、羽林、左右骁卫、左右千牛卫等部长官,各自下令派人四处搜寻,军令不出一处,免不了会彼此妨碍,于是互相吵架乃至发生冲突。

  尤其是那陷落在六层的宾客们很快也掺和进来。他们受伤的不少,死的却不多。這些人個個身份高贵,不是宗室就是重臣,脾气又大又喜歡发号施令,人人都觉得该优先得到救治。先行登楼的士兵们不知该听谁的好,又谁都得罪不起,完全无所适从。

  一时之间,楼上楼下全是人影闪动,好似一個被掘走了蚁后的蚂蚁窝。

  唯一可以欣慰的是,因为拥上来的援军很多,灯楼残骸所引燃的各处火情被迅速扑灭,至少勤政务本楼不会毁于火灾。

  在這一片人声鼎沸、呼喊连天的混乱中,有一男一女不动声色地朝外头走去,前头是個宽额头的男子,走路一瘸一拐,看来是在袭击中受了伤;他身后紧贴着一個胡姬女子,她也是云鬓纷乱,满面烟尘,但神情肃然。如果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那男子眼睛不停在眨巴,他身后那女子的右手始终按在他腰眼上,几乎是顶着男子朝前走。

  楼裡的伤员和死者太多了,根本沒人会去特别关注這一对轻伤者,更不会去注意這些小细节。他们就這样慢慢朝外面走去,无人盘问,也无人阻拦。

  他们自然是留在勤政务本楼裡的元载与檀棋。

  之前张小敬叮嘱檀棋破坏“楼内楼”,然后立刻离开。她顺利地完成了任务,却沒有走开,反而回转過来,把元载拎了起来。

  元载本以为援军将至,自己可以获救了。可他刚一站起来要呼喊,立刻又被檀棋砸中了小腿,疼得汗珠子直冒。元载沒来得及问对方为什么动手,就感觉一柄硬硬的东西顶住了腰眼。不用看他也知道,那就算不是刀,也是一具足以刺破血肉的锐物。

  “跟我往外走,不许和任何人交谈。”檀棋冷冷道。

  “姑娘你沒有必要……”元载试图辩解,可腰眼立刻一疼,吓得他赶紧把嘴闭上了。

  于是檀棋就這么挟持着元载,缓缓退出了勤政务本楼,来到兴庆宫龙池附近的一处树丛裡。之前的爆炸,让這裡的禽鸟全都惊走,空余一片黑压压的树林。兴庆宫的宿卫此时全跑去楼裡,這一带暂时无人巡视。

  “莫非……姑娘你要杀我?”元载站在林中空地裡,有些惊慌地回過头。

  “不错。”檀棋两只大眼睛裡,闪动着深深的杀意,“让你活下来,对张都尉不利。”

  元载之前陷害张小敬的事,她已经问得很清楚了。檀棋很担心,如果把這家伙放回去,靖安司一定会加倍报复张小敬(她尚不知李泌已重掌靖安司)。背负了太多污名的登徒子還在奋战,她必须做些事情来帮到他,哪怕会因此沾染血腥。

  事到如今,她已经顾不得自己了。

  元载从檀棋的表情和呼吸能判断出,這姑娘是认真的。她也许沒见過血,但动起手来一定心志坚定。抛开個人安危不谈,他对這种杀伐果断還挺欣赏的,不愧是李泌*出的人。

  檀棋狠咬银牙,手中正要发力,元载突然厉声道:“你杀不杀我,张小敬一样要死!”

  闻得此言,锐物一颤,竟沒有继续刺下去。元载趁机道:“你下楼时,也听那些人谈到张都尉的表现了吧?”

  “那又如何?”

  他们下楼时,恰好碰到一個侥幸未受伤的官员跑下来,激动地对禁军士兵连說带比画,把在七楼的事情讲了一遍。他们這才知道,张小敬上楼之后居然与蚍蜉联手,打昏陈玄礼不說,還公然挟持天子与太真离开。

  檀棋和元载当然明白,這是张小敬的策略,可在其他人眼中,张小敬已成为恶事做尽的坏人。

  “满朝文武,众目睽睽,即使姑娘把在下碎尸万段,他的污名也洗不干净。”

  “我可以去作证!”檀棋道。

  元载露出一丝不屑的笑意:“所有人都认为他是你的情郎,你的话根本沒人会相信。”元载是大理司的评事,太清楚上头的办案逻辑了。

  “可我有证据证明他是清白的!”

  “挟持天子,這個罪過怎么洗也洗不白。說实在的,我不太明白,张小敬为何要选這么一條吃力不讨好的路,对他来說,這根本就是死路一條嘛。”

  “你……”檀棋的泪水已经在眼眶裡打转,她知道元载說的是实情,正因为如此,才格外恼怒。檀棋手裡一用力,要把锐物扎进去。元载下意识地往旁边一躲,脚一崴,摔倒在地上:“等等,别动手,听我說完。你救不了他,可是我能。”

  “你不是說,他是死路一條嗎?”

  “如果你杀了我,才真是死路一條。”元载躺在地上,高喊道,“现在唯一能挽回他罪名的,只有我。我是大理寺评事,又在靖安司任职,我的话他们会信的。”

  檀棋冷笑道:“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你之前明明把他害得不轻。现在放了你,谁能保证你转头不出卖我?”

  “你不必信我是否有诚意,只要相信這事对我有好处就成。”元载虽然狼狈地躺在泥土裡,可却露出一個自信的笑容。

  “什么?”檀棋完全沒听懂。

  “此前诬陷张小敬,我也是受人之托,被许以重利。不過我刚才仔细盘算了一下,以如今之局势,若能帮他洗清嫌疑,于我有更大的好处——你要知道,人性从来都是趋利避害,可以背叛忠义仁德,但绝不会背叛利益。所以只要這事于我有利,姑娘你就不必担心我会背叛。”元载越說越流畅,俨然又回到了他熟悉的节奏。

  這一番人性剖析,檀棋先前也听公子說過,朝堂之上,皆是利益之争。可元载竟這么*裸地說出,让她真有点不适应,她不由得啐了一口:“无耻!”

  元载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看到檀棋除了斥骂并沒有进一步动作,知道這姑娘已经动摇了。他拍拍衣衫上的泥土,满脸笑意。

  “你能有什么好处?我想不出来。”檀棋依旧板着脸。

  “万一张小敬真把圣人救出来,他就是大英雄。届时天子一查,呦,有個忠直官员先知先觉,在所有人都以为张小敬是叛贼时,他却努力在为英雄洗刷冤屈,這其中好处,可是车载斗量。”

  “你這是在赌,万一他救不出来呢?”

  “那长安和整個朝廷将会大乱,谁還顾得上管他啊?”元载抬起右手,手指来回拨动,好似手裡拿着一枚骰子,“所以无论圣人安与危,帮张小敬洗白,对我都是最合算的。”

  看着這家伙轻描淡写地說着大不敬之事,好似一個谈生意的买卖人,檀棋觉得一股凉气直冒上来。可這番话又无懈可击,几乎已把她给說服了,握住锐物的手不由得垂了下来。

  檀棋不知道,元载還有個小心思沒說出来。之前在晁分家门前,他被张小敬吓破了胆,放任那杀神离开。如果上头追起责来,他也要担起好大干系,甚至可能会以“纵容凶徒”的罪名处斩。因此无论如何,他也得为张小敬正名。某种意义上,他们俩已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功名苦后显,富贵险中求。元载擦了擦宽脑门上的汗水,今晚他的好运气還沒有完全离开,值得努力去搏上一搏。

  檀棋问:“那我們要怎么做?”

  “首先,我們得先找到一個人。”

  “谁?”

  “一個恨张小敬入骨的人。”

  李林甫最后那一句话,让李泌如坠冰窟。

  “于我有何益处?”

  无论是寻常推鞫還是宫廷阴谋,都遵循着一個最基本的原则:“利高者疑”。得利最大的那一位,永远最为可疑。李林甫并沒有在细枝末节跟李泌纠缠,而是直奔根子,請這位靖安司丞复习一下這條基本常识。

  李林甫从开元二十年任中书令后,独得天子信重将近十年,圣眷未衰,为本朝前所未有之事。倘若天子升遐,他便成了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即使要扶其他幼王登基,所得也未必有如今之厚。换句话說,這起针对天子的阴谋,对他来說有害无益,几乎沒有好处。

  李泌从种种迹象推算李林甫的阴谋布置,看似完美解释,可唯独忘了最根本的事。李林甫苦心孤诣搞出這样大的动静来,只会动摇自己的地位,他又不是傻子。

  可是,依循這個原则,直接就把太子推到了嫌疑最大的位置。

  他自继位东宫以来,屡受李相压迫,又为天子所疑,日夜惴惴,心不自安。倘若不幸山陵崩,太子顺理成章继位,上可继大宝之统,下可除李相之患,可谓风光独揽。

  “不,不可能。你故意把太子调出去,是为了让他背负弑君弑亲的嫌疑,无法登基。”李泌试图辩解。

  “弑君弑亲?我大唐诸帝,何曾少過這样的事了?”李林甫的语气裡,带着浓浓的讽刺味道,“我来问你,其他诸王,可還有谁中途离席?”

  李泌闭口不语。

  “若我安排此事,此时就该保住一位亲王,调控南衙与北衙禁军,精骑四出,把你和东宫一系一個一個除掉。而不是只身待在這么一個大院子裡,与你嚼舌。”李林甫微微一笑,可笑裡還带着几丝自嘲和无奈。

  “我們都被耍了。”右相忽然感叹。

  听到這句话,李泌的身躯晃了晃,似乎受到了巨大的冲击。是啊,谋篡讲究的是雷霆一击,不容片刻犹豫。李林甫這么老谋深算的人,必然早有成算,后续手段源源不断,哪会這么迟钝。

  难道……真的是待在东宫药圃的太子所谋划?他竟然连我都骗過了?

  李泌心中先是一阵凄苦,然后是愤怒,继而升起一种奇怪的明悟。

  事已至此,追责已经毫无意义。李泌知道,政治上沒有对错,只有利益之争。他身为东宫谋主,哪怕事先被蒙在鼓裡,哪怕沒什么道理可言,也必须设法去为太子争取更多利益。

  此时在這一处僻静宅院之内,太子最大的敌人李林甫身边只有寥寥几個护卫,而他带的旅贲军士兵足有十倍之多……李泌想着想着,眼神逐渐变了,手臂缓缓抬起。

  自古华山只有一條路,他已经为太子做了一件悖德之事,不介意再来一次。

  李林甫看到了這年轻人眼神裡冒出的杀意,却只是笑了笑。在他眼中,李泌就是個毛糙小孩,行事固然有章法,可痕迹太重,欠缺磨炼。

  “你就不想想,万一天子无事呢?”他只轻轻說了一句。

  李林甫的话,像一阵阴风,不动声色地吹熄了李泌眼中的凶光。对啊,倘若天子平安无事呢?那他在這时候出手,非但毫无意义,而且后患无穷。

  李泌不知道兴庆宫到底惨到什么程度,但既然张小敬在那边,說不定会创造出奇迹,真的将圣上救出。他忽然发现,自己有那么一刹那,竟希望张小敬失败。

  這实在是今天最讽刺的事情。

  真相和对太子的承诺之间,李泌现在必须得做一個抉择。

  姚汝能一钻入管道,先有一股腥臭味道如长矛一般猛刺過来,连天灵盖都要被掀开。他拼命屏住呼吸,放平身子,整個人就這么哧溜一声,往下滑去。

  這管道内壁上覆着层层叠叠的黄褐色粪壳,触处滑腻,所以姚汝能滑得很快。他不得不伸出双手顶住内壁,以控制下滑速度。手指飞快划過脆弱的粪壳,溅起一片片飞屑,落在身、头和脸上。

  若换作平时,喜好整洁的姚汝能早就吐了。可现在的他却根本不关心這些,全副心神都放在了前方那黑漆漆的洞口。

  沒想到,内鬼居然是他!這可真是完全出乎姚汝能的预料。可再仔细一想,這却和所有的细节都完美贴合,除了他,不可能有别人!

  這個混账东西是靖安司的大仇人,哪怕牺牲性命也得逮住他。为了长安城,张都尉一直在出生入死,我也可以做到!姚汝能的脑海裡一直回荡着這样的呐喊。

  快接近出口时,姚汝能看到一個圆形的出口,還能听到水渠的潺潺声。他突然想起了父亲的教诲——他父亲是個老捕吏,說接近犯人的一瞬间,是最危险的,务必要小心再小心。

  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于是拼命用两脚蹬住两侧,减缓滑速。刚一从管道裡滑出来,姚汝能就听耳边一阵风声。那内鬼居然悍勇到沒有先逃,而是埋伏在洞口,用一根用来疏通管道淤塞的齐眉木棍,当头狠狠地砸過来。

  幸亏姚汝能提前减速,那棍子才沒落在头上,而是重重砸到了小腹。姚汝能强忍剧痛,他右手早早握住一团硬化的粪屑,侧身朝旁边扬去。内鬼的动作因此停滞了半分,姚汝能顺势用右手抓住那人的袖摆,借着落势狠命一扯,两人同时滚落暗渠。

  這條暗渠是为本坊排水之用,坊内除了畜栏之外,酒肆、饭庄、商铺以及大户人家,都会修一條排道,倾倒各种厨余污水在渠裡,全靠水力冲刷。日积月累,沤烂的各种污垢淤积在渠道裡,腐臭无比,熏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這两個人扑通落入渠中,這裡地方狭窄,味道刺鼻,什么武技都失效了。内鬼不想跟他缠斗,正要挣扎着游开,不料姚汝能扑過来,伸手把他背后插着的一支弩箭硬生生拔了出来。弩箭带有倒钩,這么一拔,登时连着扯掉一大块血肉。

  内鬼发出一声凄惨的痛呼,回過身来,一拳砸中姚汝能的面部,姚汝能登时鼻血狂流,扑通一声跌入脏水中。内鬼正要转身逃开,不料姚汝能哗啦一声从水裡又站起来,蓬头垢面,如同水魔一般。他伸开双臂,紧紧箍住对方身体,无论内鬼如何击打,全凭着一口气死撑不放。

  内鬼沒料到姚汝能会如此不要命,他此时背部受伤极严重,又在這么肮脏的粪水裡泡過,只怕很难愈合。内鬼不能再拖,只好一拳又一拳地砸着姚汝能脊梁,指望他放开。可姚汝能哪怕被砸得吐血,就是不放,整個人化为一块石锁,牢牢地把内鬼缚在暗渠之内。

  内鬼开始還用单手,后来变成了双拳合握,狠狠往下一砸。只听得咔吧一声,姚汝能的背部忽然塌下去一小块,似乎有一截脊椎被砸断了。這個年轻人发出一声痛苦的哀鸣,双手锁势却沒丝毫放松。

  内鬼也快沒力气了,他咬了咬牙,正要再砸一次。忽然背后连续响起数声扑通落水声,他情知不妙,身子拼命挪动,可已经陷入半昏迷的姚汝能却始终十指紧扣,让他动弹不得。

  落水的是几個旅贲军士兵,他们在赵参军的逼迫下一個個跳进来,一肚子郁闷。此时见到這個罪魁祸首,恨不得直接捅死拖走。幸亏赵参军交代過要活口,于是他们拿起刀鞘狠狠抽去。

  旅贲军的刀鞘是硬革包铜,杀伤力惊人。内鬼面对围攻,再沒有任何反抗的余地,被连续抽打得鼻青脸肿,很快便歪倒在水裡,束手就擒。

  姚汝能此时已经陷入昏迷,可十指扣得太紧,士兵们一时半会儿竟然掰不开,只得把他们两個一起抬出這一片藏污纳垢的地狱,带到地面上。

  赵参军一看,這两個人脏得不成样子,脸都看不清,吩咐取来清水泼浇。几桶井水泼過去,那個内鬼才露出一张憨厚而熟悉的面容。

  赵参军凑近一看,大惊失色:“這,這不是靖安司的那個通传嗎?”

  阿罗约运气不错,在外头打到了几只云雀,虽然個头不大,但多少是個肉菜。他把云雀串成一串,带回了庙裡,发现另外一個人趴在张小敬的怀裡,一动不动。张小敬神情激动,胸口不断起伏。

  他以为张帅是因友人之死而难過,走過去想把萧规的尸体抱开,可张小敬却猛然抓住了他的手,大嘴张合,嗓子裡似乎要喊出什么话来。

  可阿罗约却只听到几声虚嘶,他有点无奈地对张小敬道:“您還是别吭声了,在這儿歇着。等城门开了,我给您弄一匹骆驼来,尽快离开吧。”

  他以为张小敬一定是犯了什么大案子,所以才這么急切地要跳下城墙,逃离长安城。

  不料张小敬松开他的手,随手从身下的蒲席拔出一根篾條,在地上尘土裡勾画起来。阿罗约說我不识字,您写也是白写啊,再低头一看,发现不是汉字,而是一座城楼,以及城门。张小敬用丝篾又画了一個箭头,伸向城门裡,又指了指自己,抬头看着他。

  阿罗约恍然大悟:“您是想进城?立刻就进?”

  张小敬点点头。

  阿罗约這下可迷惑了。他刚才千辛万苦从城墙跳出来,现在为什么還要回去?他苦笑道:“這您可把我难住了。我刚才去看了眼,城门真的封闭了,而且還是最厉害的那种封法。现在整個长安城已经成了一個上锁的木匣子,谁也别想进出。”

  张小敬抓住他的双臂,嗯嗯地用着力气,那一只眼睛瞪得溜圆。

  “要不您再等等?反正城门不可能一直封闭。”

  张小敬拼命摇头。阿罗约猜测他是非进城不可,而且是立刻就要进去。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這位不良帅急成這样。

  “可在下也沒办法呀,硬闯的话,会被守军直接射杀……”阿罗约摊开手无奈地說。

  张小敬又低头画了一封信函,用箭头引到城门口。阿罗约猜测道:“您的意思是,只要能传一封信进去就成?”

  “嗯嗯。”

  阿罗约皱着眉头,知道這也很难。人不让进,守军更不会允许捎奇怪的东西进去。长安城现在是禁封,任何人、任何物资都别想进来,绝无例外。

  绝无例外,绝无例外,绝无……

  阿罗约抱臂念叨了一会儿,忽然眼睛一亮。他急忙冲到庙门口去看外面天色。然后回身喜道:“我想到了一個办法,說不定能把您送进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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