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 11 章
武官之家培养出来的丫鬟,自幼习武,保护小姐的安全,只是林月白嫁人之前,林母反复交代她们,到了婆家要和声细语,要与人为善,不可对人动粗,這家裡便沒人知道她们的身手了。
二人朝陈老爷行礼,九环道:“老爷放心,大奶奶叫奴婢们看顾好安哥儿,我們有分寸,不会伤着他们的。”
“诶,好好。”陈老爷十分客气地点头。
此时,两家长辈们各自扶起自家的孩子,往桥下走,却是冲着陈敬堂来了,以陈三爷为首,阴着脸朝他发难:“這两個丫鬟敢以下犯上,刁奴欺主,理应送到官府问罪,来人。”
两個丫鬟单脚后撤站定,又提起了哨棒。
陈三爷莫名往后退了半步。
平安站出来,挡在她们面前:“族伯怎么恩将仇报,要不是九环和陌露姐姐出手,他们都不知打成什么样了。”
陈三爷骤然被四岁小童抢白,脸上一阵青白:“你這孩子好沒家教,怎敢顶撞长辈。”
平安道:“因为我娘昨天教了,为幼不敬。”
“为幼不敬”的上一句,是“为老不尊”。
“你……”陈三爷简直想吐血。
“诶呀老三,大喜的日子别动气。”陈老爷怕平安吃亏,将他拉到身边:“還是先问问他们为什么要打架,同宗同源的族兄弟,怎么可以械斗呢?”
陈三爷听到“大喜的日子”,觉得分外刺耳,却又无处发作,只好逼视自觉分成两队的孩子问:“谁先动的手?”
“他们!”熊孩子互指对方。
陈三爷指着個十一二岁的少年:“平德,你先說。”
陈平德是北陈二爷的次子,陈平业的弟弟,听到被点名,他指着南陈家的小子们,控诉道:“他们說我們家摆的酒席连人毛都沒有,丢人。”
“难道不是嗎?”南陈二老爷的长孙陈平继反问。
“我們不算人啊?!”陈平德冷哼一声:“我爹說了,你堂叔只是過一個科试,就這样大张旗鼓的招摇,小心乡试名落孙山。”
陈二爷背后說的那些坏话,被儿子一股脑倒出来,拦都拦不住,尴尬的跺脚。
陈平继道:“我爹也說了,你哥只是杀了個人,就大摆宴席請客,小心被鬼缠上!”
他爹也沒拦住。
陈平德恼羞成怒,脱口而出:“我哥沒想杀人,是那女人自己撞上去的!”
在场众人具是一惊,齐刷刷将目光看向陈平德,陈二爷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你看见了?”
“我,我……”陈平德有些慌乱,避开父亲的目光。
“你既然看见了,当年为何不肯出堂作证?”陈二爷质问道。
“爹,你抓疼我了。”陈平德挣脱开陈二爷的手,怯怯地說:“我沒看见,记……记错了。”
“這种事怎么会记错,那是你的亲兄长。”陈二爷痛心道。
陈三爷回過神来:“老二,此处不是說话的地方,回去再說。”
陈二爷這才作罢。
两家僵持不下,远见一辆油壁车拐进小巷,从桥北驶来。
人们的目光纷纷朝马车看去,车上先走下一個身着儒衫的陈琰,眉头微蹙,环视四下,然后回身去扶妻子,林月白穿一身鹅黄色的袄裙,步履款款款,同样面带讶异。
不知谁叫了一声:“阿琰回来了。”
南陈家的主心骨回来了。
林月白轻轻拉過平安端详片刻,又将目光看向九环,九环给她一個放心的眼神。
“父亲,怎么回事?”陈琰问。
“呃,啊……”陈老爷支吾道:“两家孩子们起了口舌之争,在這桥上打了一架。”
陈三爷却黑着一张脸,率先发难:“族叔明知我家今日有宴請,却還在同一时时辰向县裡的好友亲朋发請帖,請客庆贺你高中什么……科试录遗。孩子们拌了几句嘴,不知怎么就打起来了。”
他虽不赞成陈二爷办洗尘宴的做法,可两家一旦有了纠纷时,依旧会偏向自家。
陈琰却不直接接他的话头,扫视满地折断的哨棒,散落的石子,冷声道:“那也不该是同族兄弟械斗的理由,你们可知依照国律,杀人者绞,伤人者刑,非手足殴伤他人罪加一等。无论死伤与否,动手即是有罪。在家裡,长辈可以容,族亲可以忍,出了陈家巷,外人不会放纵你们。”
陈琰的声音很沉,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熊孩子们都有些惴惴不安。
陈琰接着道:“都是十岁以上的孩子了,当学会为自己的言行负责,”言罢,他将目光看向陈二爷:“我相信任何人都不希望悲剧重演。”
陈二爷脸都烧了起来。
“阿琰,你這话什么意思,你明知平业是有情可原。”陈三爷道。
陈琰不温不火的反问:“情有可原如何?难不成我该赞同他的做法,让族中子弟纷纷效法?”
“你……”陈三爷哑口无言,愤愤說道:“你這样說话可就沒意思了,你怎么不提,你家的两個丫鬟敢打主家少爷。”
平安举手道:“九环和陌露姐姐是去拉架的。”
“胡說,她打了我,就在背上。”陈平德站出来道。
陈二爷上前撩开陈平德的短衫,登时一愣,其他地方都有伤,唯独后背光洁白皙,连一点红都不见。
“你是不是记错了?”
“沒记错,就在后背。”陈平德坚持道。
九环和陌露对视一眼,颇有些得意,习武之人,這点分寸還是有的。
“莫不是内伤?”陈二爷问。
陈琰都笑了。
陈三爷有些抹不开面子,开始定调子:“听来听去,不過些许口舌之争。同族兄弟械斗,怎么說也不应该,去祖宗牌位前罚跪两個时辰,以儆效尤。”
說完,還象征性的问陈老爷:“族叔,您看這样可行?”
陈老爷看向陈琰,行嗎儿子?
陈琰道:“就依族兄。”
陈老爷自然沒有异议,反正挨罚的又不是他孙子。
族人尽散,几個族亲围着陈琰說话,林月白怕陈三爷再找麻烦,带着两個丫鬟先行离开,陈老爷和平安远远地坠在后面,平安還在意犹未尽的左顾右盼:“這样就完了?”
“不然呢?”
“陈平德還沒說清人是怎么死的,祖父,這裡面有隐情啊,有隐情啊。”平安急道。
“這個案子嘛,当年大家就觉得有隐情……”陈老爷回過神来,对平安道:“哎呀,人家亲兄弟都不想蹚浑水,你问那么多作甚?”
“您就跟我說說嘛,两年前发生了什么事?陈平业为什么要杀人?”平安问。
“小小娃儿别打听這些死啊活的,当心夜裡做噩梦。”陈老爷又道:“陈平德說的那些话,回家后一個字也别提,都等乡试之后再說。”
說罢,還让平安拉钩。
平安不情不愿的跟祖父拉了钩,一路沉默。
他想到《奸臣录》中的记载,南北两陈在陈琰入阁后冰释前嫌合二为一,迅速发展成地方一霸。
陈平业、陈平德這两兄弟,十年之后变成了彻彻底底的纨绔恶少,他们带领族裡的其他兄弟欺男霸女、鱼肉乡裡、囤积居奇、兼并田地,不知祸害了多少无辜百姓,连地方官都拿他们沒辙。
而陈琰远在京城,公事繁忙,鞭长莫及,几次写信請族中长辈整饬,都收效甚微,因为每一位族亲都是他们为患作恶的受益人。
最终,這些恶行被地方官上书揭露,打响了打倒陈琰的第一枪。
书中甚至提到過,一切的起因是景熙十四年盛安县发生秋汛,连天暴雨从陈家门前的河道裡冲出了一具骸骨,经過调查,是被陈家兄弟所害……
平安很想知道,這两件事是否存在联系,他需要将案件的来龙去脉了解清楚,再把书中提到的信息理一理。
陈老爷见他绷着小脸,为了哄他开心,主动提出:“天色尚早,你要是沒看够热闹,咱们去祠堂继续看。”
“好啊!”平安欣然同意。
陈家祠堂居于巷北,为体现公平,族学便设在了巷南。
祠堂有三间外门,日常只走侧门,正大门只有年节祭祀和族中商议大事的时候开启,内裡只有一间正厅,供奉着高、曾、祖、祢四世的神主龛。
因北陈家出了进士,重新修建過,看起来很像那么回事儿。
只见他的族兄们被发落到這座厅堂之中罚跪,各個鼻青脸肿,衣衫凌乱,不知道的還以为陈家发善心收容了一批流民呢。
更让平安惊讶的是,才一会儿功夫,就有好几個下人进进出出,送饭的,送衣裳的,送伤药的,還有送软垫的……上演着一幕幕“慈父慈母出败儿”的经典戏码。
看祠堂的宋叟像瞎了一样,守着一截计时的线香,靠在门口打盹儿。
“呦,老爷。”宋叟看到陈老爷,忙是站起来,搓了搓脸。
不论陈三爷为人有多强势,陈老爷名义上還是祠堂的主祭,负责日常管理的司事有二,两家各一人,一户一年轮流担任,眼下這两人也不知跑到了哪裡。
平安微叹口气,他来自现代又是孤儿,对宗族沒什么概念,如今不一样了,他宗族观念极强,因为這群娇生惯养、一盘散沙、非蠢即坏的家伙,是跟他荣辱与共的人啊!
正在出神,不知什么时候,祠堂裡头又吵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
只听陈平继道:“我堂叔可是院试案首!”
陈平德道:“院试算個蛋,我四叔公還是进士呢,在京城做官,王府官。”
陈平继又道:“我爹說王府官最沒前途了,难怪五十几岁還是個六品。”
“六品怎么了,你考一個试试?”
“用不着我亲自去考,我堂叔迟早中进士。”
“你当进士是买萝卜,听說隔壁镇有個老头儿,小的时候也是神童,考举人考了四十多年,中举后都疯了。”
“我堂叔绝不可能。”
……
沒救了,這就是陈家的新生代,吵架都吵不到点子上。
平安拽拽祖父的衣袖:“他们在祠堂裡大声喧哗。”
“听见了。”陈老爷道。
“您不管管啊?”平安都替他着急,好歹也是名义上的族长。
陈老爷摇摇头:“你曾祖父刚過五十就去世了,知道为什么嗎?”
“不知道。”平安眨眨眼,這两件事有关联嗎?
“因为他生前最爱管闲事了。”陈老爷道。
平安:“……”
……
堂屋裡,陈琰坐在下首,疲倦的揉着眉心——族裡开完大会,回家還要开小会。
今天一早,夫妻俩乘车出城,先去盛安山的山脚下欣赏蔓草清晖,又坐在半山腰感受山风清凉,漫步林间小径听鸟雀啁啾——沒有孩子打扰的时光,连空气都是甜的。
本来還想登上山顶看落日,去凤鸣湖边看星星,可林月白担心平安把家拆了,终是在下晌前赶回了家。
回家正碰到两家孩子发生了械斗,何止是拆家啊,险些把石板桥给给拆了,细问之下,始作俑者竟是他爹。
“這個……北陈家做事向来我行我素,你不要太往心裡去。”陈老爷笑道:“你往好处想,两家孩子裡,属咱们平安最乖,不但沒参与打架,還去拉架。”
陈琰這时才后怕起来,拉着平安反复看了三圈。
陈老爷道:“放心,安哥儿在为父保护之下,毫发未损。”
赵氏朝他翻了個白眼:“還不是是九环和陌露功夫好。”
說罢,赏了陌露和九环一人五钱银子,并吩咐陈寿,将二人的月钱各添五钱。
两個姑娘相互对视,不知所措,打了人居然有赏钱,還涨月钱。
赵氏道:“前头两個护院每月八钱,你俩本事比他们大,活计比他们多,月钱理当是這個数。往后内宅平安少不得仰赖你们,安心拿着便是。”
两人道了谢,领了赏银,势要再接再厉,为陈家赴汤蹈火,为安哥儿两肋插刀,在所不辞。
陈老爷忙补充道:“今后能不动手還是尽量不要动手。”
九环還是那句:“您放心,我們知道分寸。”
赵氏像捡了宝似的,看着两個身怀武艺的丫鬟恭声退下。
大雍自建立之初便极力禁止庶民蓄奴,因此家裡所谓的“下人”,大部分是牙行裡雇来的佣工。
九环和陌露打小在林家长大,林月白嫁到陈家,又跟到了陈家,其实一直是编户齐民的良籍,是自由之身。能打的壮汉多的是,可以看宅护院的丫鬟何其难得?眼下“一战成名”,万一被北陈家重金挖走,那就得不偿失了。
下人们都撤出堂屋,关起门来,陈琰看着陈老爷一言不发。
“嗐,”陈老爷尴尬地解释道,“這不是想着下個月就要乡试,少给你添点堵么。”
“……”
陈琰:“谢谢您啊。”
“不用谢,”陈老爷拍着大腿保证,“你放心,今后的一個月,家裡一定太太平平,你安心读书备考,我們都是你最坚实的后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