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1章 不能让老天如意(6400字)
他不是不自信,而是一种对于陌生的恐惧。
因为演戏,真的是不到真正演出来的那一刻,你都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演的——
陆严河是這样的演员。
很多演员,他在表演之前,已经做了大量的准备和设计,到现场的时候,他已经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要怎么演了,然后,越是利害的演员,越能分毫不差地把自己所想的演出来。
以前陆严河有很长一段時間,也是尽量做到這一点的。
现在陆严河渐渐地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他的想法变成了——
做最充足的准备,然后,把一切交给现场的感觉。
這是《老友记》给他的一种经验。
演戏,一定是随之而动的,不是一成不变。哪怕是一缕风的风向的变化,都会带来他身上轻微的变化。演员,在现场,要和现场的每一個人和物都形成真正的互动关系。现场不是死的,是活的——
于是,你不是误入其中的演员,你是其中的一個人。
在摄影机的镜头裡,原本,穆肯是在看拍着楼下的那台摄影机的画面,因为這场戏的开始,先是這個抓鬼小队的人惊慌失措地和裡恩所饰演鬼魂的对峙。
這裡是沒有陆严河的镜头的。
然而,穆肯下意识地往陆严河的那個机位看了一眼。
他顿时就愣住了。
在那個机位裡,陆严河站在楼梯口,并不是无动于衷。
陆严河在昏暗的、沒有打光、只有自然光的楼梯口,就像一個真的鬼魂,用一种漫不经心的、死尸一般的眼神,看向楼下——
其实他這個角度看去,只能看到楼梯旁边的墙壁。
但是,他的目光却仿佛能够穿透墙壁,看到楼下的情况一样。
而且,他還不是一动不动的。
他的头和手都在以一种缓慢的、仿佛随风流动的节奏,在轻轻地摆动着。
穆肯完全被陆严河给吸引住了。
结果就是——
重拍。
他根本沒有注意到楼下的表演。
這一次,穆肯让自己不再去看陆严河的机位镜头。
可是,看過了陆严河刚才那一幕以后,再看裡恩饰演的鬼魂,明明他是另一种风格的鬼魂,是一個残暴的、血腥的杀人鬼,可是,当他面目狰狞地出现在镜头裡的时候,穆肯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形很像,但魂不似。
在裡恩的身上,沒有那种可以抓住眼球的东西。
因为是重头戏,這一幕很重要。
无论是对陆严河,還是对裡恩。
相较之下,這幕戏裡,抓鬼小队的人都是背景板,重点是两只鬼的对决。
穆肯本来想說,两個人放在一起之后,陆严河身上的气场完全碾压了裡恩,是不是会造成画面的失衡。
不過一想到剧本裡他们两個人本身就不是势均力敌的,也就不管這件事了。
D19。
宣传总监伊莲娜·格林陪CEO斯科特·哈裡斯参加了一個酒局。
回公司的路上,伊莲娜·格林问:“斯科特,你說等《迷雾》续集上映之后,要为陆严河公关当年的奥斯卡,這是真的嗎?”
斯科特·哈裡斯說:“电影才刚开拍,你說呢?”
“但是,现在也不是电影的宣传期,为什么现在就开始造势了?”這是伊莲娜·格林不解的地方。
斯科特·哈裡斯說:“好莱坞现在很多人都盯着陆严河。”
伊莲娜·格林有些意外,“這是为了让外界知道,我們跟陆严河的关系很紧密?”
她犹豫了一下,心想,有這個必要嗎?
伊莲娜格林想的不是别的,而是陆严河现在在好莱坞虽然火,但远远還沒有到A咖的位置。
满打满算,他如果不是因为亚裔這個身份特殊,加上评论界的加成,他其实也就是一個刚刚走红不久的演员而已。
对D19来說,他有這样重的分量,值得要专门让别人来认为他和D19的关系很密切嗎?
伊莲娜·格林的疑惑被斯科特·哈裡斯看在眼裡。
斯科特·哈裡斯却沒有再做什么解释。
有的事情,不到一定的位置,是感受不到的。
過去這大半年来,陆严河在好莱坞突然“爆发”。這种“爆发”,是全方位的,从演员,到编剧(制片人),甚至到颁奖季。
一個原本只是凭借《迷雾》才真正意义上开始走红的演员,忽然就像是在好莱坞有了根基一样,突然一下,跟绿谷、Paramater和他们D19有了多次合作,甚至能够影响到很多的亚裔成员,在颁奖季有所表现——
這是不是意味着陆严河已经在好莱坞拥有了一定的话语权,斯科特暂时不能下定论。
但是,斯科特已经很敏锐地意识到——
陆严河和其他那些走红的演员不一样。
他D19当然要有所表现。D19在好莱坞不是一個大制片公司,只是一個做独立电影和类型片起家的公司,但是,因为成功率高,這几年在票房、导演和奖项上都有所斩获,备受瞩目。
斯科特确实是被陆严河跟绿谷、Parameter几家大公司连着好几個项目的举动给惊着了。
他下意识的反应就是难道他真的看走眼了?错過了《活埋》,還沒有看到陆严河身上的价值?
“是的,陆严河在《迷雾》续集中的表现太棒了!”穆肯·佐尔格接到了一通好友的电话——竟然是来询问陆严河在《迷雾》续集這部电影中的表现,他虽然疑惑,可還是实话实說了。
“我還以为是斯科特在故意夸张。”
“斯科特?他說什么了?”
“他說陆严河在《迷雾》续集的表演非常好,D19准备为他這個角色公关奥斯卡。”
“……”穆肯的第一反应就是“真扯”。
不是他觉得陆严河演技不好,也不是他觉得恐怖片這個题材,陆严河就一定沒希望。而是,第一,现在這部电影才刚开拍不久,斯科特都看不到什么素材,他能知道什么?
第二,哪有片子都還沒有剪出来,就嚷嚷着要冲奥啊?
任何一部冲奥的电影,任何一個冲奥的电影人,基本上都是等第一次放映、第一轮评论出来之后,才会知道行情。
這种說法,都不是专不专业的問題了。
穆肯很无语。
甚至,這样的說法可能都会影响到大家对陆严河的评价。
穆肯想了想,决定跟斯科特打個电话,好好聊一下這件事。
“你這让大家期待過高,反而提高了大家的阈值,回头看电影的时候,大家更容易感到失望。”穆肯在电话裡說,“斯科特,你为什么在电影刚开拍的时候,就這样說呢?”
斯科特:“穆肯,這只是我在一個私下聚会的时候,小范围地說過,并不是公开对别人說的,不会产生你說的那些影响,你就安心拍戏吧。”
穆肯:“可是连我的朋友都听說,转头就告诉我了。”
“那也只是小范围圈子裡的传播,這样的传播不是更好嗎?”斯科特說,“对外界来說,是我們私下交谈,对陆严河在《迷雾》续集裡的表现非常认可,這会让业内对這個续集保持期待吧,一般来說,你也知道‘续集魔咒’的情况。”
所谓的“续集魔咒”,就是续集一般口碑都不如首作。
很少有能够打破“续集魔咒”的系列。
尤其是恐怖片。
穆肯有些匪夷所思,问:“你不会是为了打破所谓的‘续集魔咒’,才這么跟人說的吧?”
“当然不是。”斯科特马上否认。
穆肯半信半疑。
之所以還有“半信”,是因为之前跟D19的合作中,斯科特确实沒有给他留下這样的印象。
D19還是一家相对来說比较尊重创作者的电影公司。
這跟斯科特的经营理念脱不了关系。
陆严河還并不知道這些事情。
這就是他在好莱坞的劣势了。
如果是在国内,要是有這样的风声,就算沒有人告诉他,也肯定已经有人告诉陈梓妍了。
信息有多重要,已经不用再赘述。陆严河在好莱坞现在基本上沒有什么信息优势。
一场下楼梯的戏,陆严河拍了两遍就過了。
但是,在楼下跟抓鬼小队和裡恩饰演的另一只鬼的戏,却拍了一天也沒有拍完。
問題倒是不在陆严河的身上。
是穆肯不知道怎么回事,对每個人的表演都吹毛求疵。
NG了几次,穆肯也提了几次意见之后,大家也就反应過来了。
穆肯這是觉得他们完全被陆严河的气场给压住了。
其实,如果陆严河只是单纯演戏、演一個不那么厉害的鬼魂的话,可能還不会形成這么明显的压制力。
問題是,他恰好饰演的是一個本身一出场就处在压制位的角色。
在角色的加持下,他气场全开,身上那股仿佛看穿一切、又不把一切放在眼裡的慢條斯理的劲儿,摧枯拉朽地吊打着其他同框的角色。
在這种情况下,穆肯无法相信,在后续這個抓鬼小队有胆子去坑陆严河。
其实,這都不是演员们的問題了。
看似是演员和角色在电影画面上失衡的問題,实际上是剧本本身存在一個逻辑上的薄弱点,让穆肯无法說服自己。
一般来說,电影都开拍了,這也不是完全在逻辑上說不通,就算发现了問題,也是要硬着头皮继续往下拍了。穆肯却在琢磨,要是就這样拍下去了,這一定是一個被骂的点。
越是恐怖片,其实越要在一個关键的逻辑上做得很扎实,才能够在吓人的地方,真正地让观众感到恐惧之意。否则,很多恐怖片,其实就是配乐阴森,剪辑喜歡给你猛地来一個吓人镜头,這种“猛一下”的感官刺激,多了就沒意思了——
对于真正喜歡看恐怖片的观众来說,大家其实更喜歡各种惊悚方式加在一起的,要有那种“猛一下”的惊吓,也要有那种细思极恐的惊吓,更要有那种“我靠,吓人的东西要来了,我靠,我靠——靠!!!”的建设性惊吓。
作为续集,陆严河這只鬼的存在已经是大家都很清楚的,這等于他身上一個先天性的恐怖元素——未知,是消除了的。
那第二部還能保持惊吓部分嗎?
他们只有一條路可以走,那就是把惊悚部分,放到其他角色身上来承担——
這就是为什么剧本裡安排了抓鬼小队被“救”了以后,趁陆严河不备,捉住他——
這個篇幅,占据了电影四分之一的內容,其实就是要通過抓鬼小队一些人的转变,通過展现一些人性之恶,从来制造恐怖和惊悚的效果。一如《人类清除计划》第一部裡面那样。
如果前期陆严河的出场過于“强势”,那抓鬼小队后面的胆子是怎么来的?
這個逻辑問題不解决掉,就会有“强行转折”的突兀。
在穆肯要求再次重拍的时候,艾琳·华莱士非常不耐烦地骂了一句“艹”(Fuck)。
其他演员脸上也不是很好看。只不過,只有她敢表现出来。
其实,這也不能怪演员发脾气。
穆肯一次次地NG,要求重拍,给出来的理由却总是模糊不清的,這自然让演员们不爽,不耐烦。
要知道,像艾琳·华莱士這样的演员,是很自信自己演得沒問題的。她這种成了名的演员,也不可能一次次地陪着你折腾自己。
穆肯脸色有些难看。
只是,他也不知道该說什么。
這個时候,陆严河主动提了出来。
“穆肯,我觉得這场戏有点拍不下去,是剧本有点問題。”
穆肯有些惊讶地看了陆严河一眼。
其他人也一样。
陆严河說:“现在抓鬼小队的每一個人都对我表现得太害怕了,如果他们都是胆子那么小的人,他们后面又怎么会有人利欲熏心地要抓住我去卖钱?”
艾琳·华莱士双手抱在胸前,撇了撇嘴角,问:“难道你的意思是我們演得太過恐惧害怕了嗎?”
“是现在的剧本要求你们這么害怕,然而如果我收敛了我的可怕,那更不对。”陆严河对穆肯說,“我并不认为现在拍的就是错的,但是,也许加一些伏笔式的镜头,更有利于后面剧情的推动,比如当我下楼的时候,艾琳她警惕、紧张、不安的神色下面,可以有一点打量和贪婪,這也是她這個角色的底色。”
“你想要对我的角色指手画脚?”艾琳难以置信地问。
“我是作为一個拿過荷西电影节和金球奖最佳编剧和最佳剧本的编剧,从剧本角度,提出我的建议。”陆严河神色波澜不惊地看着艾琳,“所以,当我对你的角色提出建议的时候,我也建议你不要抱着抵触的情绪听,因为我在帮助丰富你的角色。”
艾琳撇了撇嘴角,“真把自己当回事。”
陆严河笑了笑,看向穆肯。
“穆肯,你可以考虑一下我的建议。”他說,“当然,不接受也沒有关系,這是你的电影,這一点毋庸置疑,希望你不会认为我是想要修改你的剧本。”
穆肯摆摆手,表示并不介意。
艾琳·华莱士冷着脸去了自己的休息室。
陆严河发现自己并不在意。
白雨敲门,走进了陈思琦的办公室。
陈思琦拿起手中的辞职报告,问:“白雨,這是你写的?”
“是的。”白雨点头,說,“我写的,我放的。”
“为什么?”陈思琦微微蹙眉,问。
白雨說:“我想要做一個纯粹的文学杂志,這一次,他们给了我做主编的机会。”
陈思琦沉默片刻,问:“他们是谁?辛子杏,還是谁?”
“不是辛子杏,是杨洲力。”白雨直言,“他们准备办一個纸质杂志,联系了我,邀請我去做主编。”
陈思琦听到這,很多话都堵在了喉咙裡,說不出口了。
她沒法劝白雨拒绝,留下来。
這摆明了对白雨来說是一個更好的机会,换做任何人,都可能会去。
最后,陈思琦只问了一個問題。
“有什么我們现在能做的,能让你留在《跳起来》嗎?”
“思琦。”白雨轻叹了一口气,“杨洲力能给我的机会,《跳起来》是沒办法给我的,而且,即使我离开《跳起来》,也不会影响到《跳起来》任何事情,這已经是一本很成熟的杂志了,它已经很好。”
“這是我們一起做起来的杂志。”
“我明白。”白雨說,“如果說现在《跳起来》发展得不是很好,我可能還不好意思跟你提我要辞职,但现在,這是一個我可能這辈子都不会再碰到的机会。”
“是。”陈思琦点头,“那——也许我們会成为竞争对手了?”
“我想要做的杂志,不会是《跳起来》的竞争对手。”白雨說,“如果我想要做的杂志,是一本跟《跳起来》风格相同的杂志,我就不会离开了。”
陈思琦点头。
“我知道了。”她点点头,說,“虽然很舍不得,我也非常希望你留下,但似乎你心意已决,也不是我能劝动的了,不過,我暂时還不能批准。当初你加入《跳起来》,是严河邀請的,這件事,我得先跟严河說。”
白雨:“好,我手头上的工作都会完成和交接好,你不用担心工作上的事情。”
“白雨,你是真正跟我一起把杂志做起来的,当初在江广的只有你。”陈思琦說,“你应该知道,其实整個《跳起来》杂志的文字作者,都是你和子君两個人在负责,你要是走了,不像你說的那么简单,对《跳起来》沒影响。”
“思琦,我会把影响降低到最小的。”白雨說,“而且,周木恺在我們《跳起来》也兼职很久了,還是振华大学的高材生。他马上也要毕业了,他完全可以接上我的工作。”
陈思琦点头。
该說的、能說的,都已经說完,沒有什么可以說的了。
“杨洲力這挖人,怎么一直盯着我們在挖?先是子杏姐,又是白雨。”
陆严河在电话裡有点恼火。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這都是很正常的事情。”陈思琦說,“杨洲力对她们真正想要什么,都很清楚,开出的价码,也是我們暂时给不起的,人家挖得堂堂正正,我們也无话可說。”
“无话可說不代表我們沒有脾气。”陆严河說,“如果杨洲力继续盯着灵河、跳起来和拾火来挖人,這就不是正常的、自然的人员流动。他這是故意的。”
“我已经通過他的秘书,约他周五晚上一起吃饭了。”陈思琦說,“你暂时先别出面,我去跟他聊一聊,另外,白雨那边,虽然我看她的意思已经是打定主意要走了,可她是你的同学,而且,這些年,《跳起来》从无到有地做起来,她做出了很大的贡献,你也知道,不管怎么說,你的态度总是要表现一下,你给她打個电话吧。”
“好。”陆严河问,“那她走了以后,你這边還好嗎?”
“嗯。”陈思琦說,“只是突然一下感觉失去了什么,真正陪我熬過最开始最艰难的那段時間的,就是她,当时只有她也在江广,我以为,怎么都有一点不一样的,我知道杨洲力肯定会想要从我們這裡挖人,可我沒有想到,他第一個挖走的人就是白雨。”
陆严河:“白雨既是《跳起来》的文字总监,又是一個已经有知名度的作者,杨洲力挖她并不意外。”
陈思琦:“也不知道下一個是谁。”
陆严河:“我們早晚都会遇到這样的事情,不是嗎?”
“嗯。”陈思琦叹了口气,“你說的沒错。”
如果都沒有人来挖你這家公司的人,那說明你這家公司做得真的挺失败的。
“但白雨毕竟是不一样的,对吧?”
“对。”陆严河点头,“可是,事实已经是這样,所以,只能好聚好散。”
陈思琦:“你剧组那边怎么样?”
“還是老样子。”陆严河說,“不過,该怎么拍還是怎么拍,沒什么。”
“怎么感觉我們两個人最近都這么不顺呢?”陈思琦苦中作乐地开玩笑。
“可能是老天之前看我們太顺了,所以要给我們找点苦头吃。”
“那如果這样的话,可不能让老天如意。”
陆严河笑了笑。
“行了,不打扰你拍戏了,我先挂了。”
“拜拜。”
与此同时,在片场,艾琳·华莱士的休息室。
艾琳·华莱士非常恼火地說:“为什么我要让步?他凭什么对我的角色指手画脚?凭什么要让他来指导我怎么演?”
她的经纪人都過来了,无奈地劝她。
“這样的修改明显可以让你的角色更丰富,让你這场戏也更丰富。”经纪人說,“他提出来的建议,完全是有利于你的。”
艾琳·华莱士恼火不已。
“你到底是谁的经纪人?”
经纪人都无语了。
“艾琳,拜托,你讲点道理,你是一個這么棒的演员,难道你看不出来剧本的這個修改是好的嗎?”
艾琳·华莱士不說话,根本不接受经纪人所說的這一切。
经纪人只得說:“艾琳,你是這部电影的女主角,当初为了给你拿下這個角色,我們都付出了很大的努力,要是你不能够改一改你的脾气,要跟穆肯和陆严河对着干,不服输,我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