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父
六皇子允縉磕磕絆絆地長到一歲多,漸漸顯露出了其與父兄一致的聰穎天資,也正如展枯大師所言,搬來西山行宮之後,六皇子允縉的身子骨也漸漸好了起來,成宗皇帝喜出望外。因允縉與他兩個哥哥完全不同的體弱多病,與鍾情一般,自這個兒子出生起,成帝因其反反覆覆的生病又好,好又生病,這一年多來,他幾乎把除了政務之外的全幅心神盡皆付之於這個小兒子身上了,如今看着允縉一日一日好起來,自豪之情,自然是溢於言表。與此同時,長久養成的習慣,也讓成帝習慣於日日將這個小兒子帶在身邊,有時甚至連處理奏摺、朝臣覲見,都不曾刻意避諱的。
在西山行宮時,四皇子允僖某次稟事時無意推門進去,偶爾撞見了成帝與鍾情坐在牀邊陪着弟弟允縉玩,六皇子允縉因其身體緣故,學爬學走都很遲很慢,而成帝爲了矯正這個小兒子不正確的爬行姿勢,避開衆宮人後,正親自趴在地上,一下一下地給小兒子允縉親自示範着。
允僖當時進去見了,與坐在邊上靜靜看着父子倆的鐘情對視了一眼,便垂頭退了出去,只是即便是他,都不由在心裏感慨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會哭的孩子有糖喫,實乃人間逃不脫的至高真理。
允僖心裏感慨莫名,也酸澀莫名,便去小湯山尋了他二哥閒話,話到一半,卻又覺得實話實話不太合適,便一邊沉悶地喝着酒,一邊向允晟絮絮叨叨地不斷重複着:“父皇對六六是真的好,二哥,你是沒看見,那是真的好。”
皇太子裴允晟聽得很莫名也很無語,只是見允僖似乎心裏確實有着些微不太痛快的意思,便只撿輕鬆的講,插科打諢道:“老四啊老四,你都多大了,還跟你剛斷奶的弟弟爭寵喫醋呢”
“我小的時候,父皇可絕沒有像現在對六六這樣對我,”允僖撐着下巴,在記憶裏搜尋了半晌,最後輕輕地點了點頭,神色複雜,語氣莫名道,“真的沒有。”
“你這話說的,”允晟被逗笑了,“你一歲時候的事情,你真還記得”
“我就是不記得自己小時候,”允僖心煩意亂道,“但小五小的時候,也沒現在這樣的吧,這個我是總記得的。”
“就不說小五從小懶得跟個小烏龜一樣,戳一下殼動一下,我記得當時父皇親自帶他去御花園想讓他動一動,結果父皇前面剛走一步,他扭頭就自己找地兒蹲下打瞌睡這事兒當時滿後宮都傳遍了,那是父皇不理他麼那是他不想搭理父皇吧”允晟忍着笑,“那,我們就來說說你一歲的時候,老四,你知道一個四五歲的小孩子,被他一歲多的弟弟,天天捏着衣角喊娘,心裏有多崩潰麼”
允僖怔怔地望着允晟,傻了:“啊”
“你那時候一歲多了除了娘,就只會喊娘娘,而且你小時候還既活潑又話癆,逮着個人就亂喊一氣,對着我叫娘,對父皇也叫娘,到了皇太后娘娘那裏,還是喊娘,一下子就把孝純皇太后娘娘的心喊化了,不然你以爲,慈仁宮最早的時候,怎麼那麼待見你呢”允晟扯了扯嘴角,取笑允僖道,“這個你可別耍賴,你不記得了,我可給你記得清清楚楚呢。我那天第一回去拜見顧夫子,在謹身殿裏,你在裏面,我在外面,那一整個下午,我可是親耳聽着父皇爲了糾正你的稱謂,對着你重複父親、哥哥這兩個詞,不下三百遍。”
“誰讓我小的時候就只有我娘陪着我呢,”允僖眼圈通紅,但仍梗着脖子死鴨子嘴硬道,“小孩子不會喊爹,怪得了他自個兒麼還不得問問他爹幹嘛去了”
“父皇畢竟是父皇,”允晟微微搖了搖頭,不贊同道,“他先是這個天下的皇帝,然後纔是我們的父親,有些事情,你得要學會去體諒他。”
“或許,他是一個好父親,”允僖低頭沉默了半晌,通紅着眼捂着額頭承認道,“原來的很多事情,也許是我對他有些誤解了,但是。”
“但是,二哥,”允僖咬牙道,“如果我將來有孩子的話,我不會像父皇那樣的,或者說,我至少要做到父皇對六六那樣。”
允晟低頭一笑,呷了口茶,輕笑道:“等你做到了,再來這裏放大話吧。”
允僖悶悶不樂地被他二哥攆了出去,而一出小湯山,他便接到了手下急報,這一回,允僖展信一觀,再沒有什麼拈酸喫醋、傷春悲秋的心思了,一路快馬加鞭趕到西山行宮,與接到消息後匆匆趕過來的郇瑾在半路撞了個正着。
郇瑾臉色慘白,狀態比允僖還要糟糕不少,一見到允僖,便如尋到了主心骨一般,當即尖聲崩潰道:“怎麼會這樣不是說的是漠河麼不是說東北開戰麼怎麼會打到西北那裏大頭,大頭還在西北啊”
“這時候說這些還有什麼用”允僖的心情也極其糟糕,但他也明白,這時候無論如何,他得是撐得住的那個,不然,若是連他都崩潰失控了,手下的那些人才會是徹底亂成一鍋粥了允僖暴怒交加道,“我現在就想知道,盯着呼和韓的釘子呢盯着十二盟的探子呢西北的邊防預警呢這些人都是喫乾飯麼怎麼會讓呼和韓都打到家門口,還一點聲響動靜都沒有
“這不對,這不對啊”郇瑾神經質地捏住自己的手指,崩潰地重複道,“武念慈跟我們說的是漠河,十年後,西北十二盟重聚首,呼和韓大單于聚二十萬鐵騎陳兵大莊幽、薊兩州之邊界幽、薊邊界啊,我明明一直讓人盯着呼和韓和幽、薊兩州,這怎麼會跑徐州了啊”
“這時候還說什麼武念慈,他是什麼神仙麼十年了,十年時間瞬息萬變,現在再拿着他十年前的話來說事有什麼用,你他麼給我清醒一點,現在的形勢已經變了”允僖擡高了嗓門,煩躁地壓下了郇瑾神經質的絮叨聲,扳回重點道,“現在的問題是,呼和韓一聲不響打了徐州,大頭和項師父都被困在了徐州,爲什麼,在這之前,西北邊防一點動靜也沒有爲什麼洛陽這裏一點消息也沒有收到雍北、青北的軍隊都是喫乾飯麼朝廷養着他們這麼些年,是讓他們事後寫一堆馬後炮的廢話來糊弄人的麼我艹他了,一羣蛀蟲”
“殿下,”郇瑾被允僖劈頭蓋臉一頓痛罵,總算是冷靜了下來,冷靜下來之後,他最引以爲傲的大腦也開始正式運作,發揮作用了,“這一切,都不突然,也不是不能解釋。”
“如果建立在,呼和韓知道我們這幾年做的事情的前提下的話,”郇瑾緊緊咬着後槽牙,艱澀道,“殿下,這是一場針對我們的,報復性突襲。”
大頭是一個靶子,一個被我們連累的靶子。
武宗皇帝從允僖身上脫身之前,曾對當時尚且是小孩子的三小隻直接預言過十年後的漠河大戰。“十年後,西北十二盟重聚首,呼和韓大單于聚二十萬鐵騎陳兵大莊幽、薊兩州之邊界,大莊軍隊與呼和韓大單于麾下的十二盟鐵騎決戰於漠河之上,互有勝負,九死一生,相持多年。”
那場大戰,是大莊近百年來打得最激烈、傷痛最慘烈的,有哈赤忱宣府鎮試探在前,呼和韓重聚十二盟,顯然是有備而來,武宗皇帝最後雖然打贏了,卻也是慘勝。那場戰爭,對大莊的民生、軍事造成的打擊,與在其之前傅從楦的宣府之戰和在其之後傅懷信在青州蹉跎的那七八年,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所以武宗皇帝在走之前的最後一個月裏,重中之重,就是竭盡所能地將十年後西北十二盟的形勢給三小隻描繪了個清楚明白,但鑑於兩世情況大有不同,武宗皇帝也不確定自己當時打十二盟的經驗是否還會適用於這一世的十年後,說得多了,反而不是提示而是桎梏。
畢竟,你的敵人,也不是一個站在那裏一動不動的稻草人,任何一絲一毫的更改,都有可能導向一個完全不同的結局,這時候,便是“盡信書,不如無書”,需要他們自己的判斷力了。
故而,武宗皇帝強逼着他們三個人必須一字不差地記下來的,則是呼和韓手下那赫赫有名的八員悍將。
戰爭的時間可能會變,地點也許會變,具體的戰略戰術戰役也會隨着具體情況而更改,但這八個人,總不大可能,在短短十年內,再投胎託生成旁的吧
而在自西北迴來、韓家之亂平息後,郇瑾與允僖耗費了大半精力汲汲所求的,便是武宗皇帝當時留下的那八字箴言“能策便策,不策殺之”。
:https://www.biziqu.cc。:https://m.biziqu.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