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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走入大时代

作者:实心熊
深夜,海上忽然起了风,乌云掩盖了月光,到处都是黑沉沉的,远远望去,矗立在翠岭山顶得圣赛巴隆修道院巍峨森然,就如同埋伏在黑暗中的巨大猛兽令人心中生畏。

  凛冽的寒风从海上吹来,贯进岸边嶙峋的礁石缝隙,发出忽高忽低的呼哨,伴随着海浪拍打礁石的阵阵声响,让原本就人迹罕至的海岸显得更加阴森可怖。

  這是翠岭边沿的一块海岸,直直的峭壁如同一柄长剑直插进苏德勒支海,圣赛巴隆修道院的后墙循着山势而建,由巨大石头垒砌建成的高耸围墙和嶙峋的峭壁浑然一体,這让修道院自从建成以来得到了很好的保护。

  可是今天的夜晚却注定要发生什么事,几條身影出现在這原本不该有人来的悬崖边,在不住呼啸的冷风和海浪声中,一個人用力拖着另一個人在峭壁边走着。

  在他身后,還有個人步履蹒跚的跟在后面,时不时因为被凸起的礁石绊倒发出低呼。

  突然,前面被拖着走的人开始挣扎,同时嘴裡发出一声声含糊不清的叫喊,這叫喊声很大,甚至即便是在這么個狂风呼啸的夜晚也传出去很远。

  “看在上帝份上,让他闭嘴!”跟在后面的人惊恐的低喊,他跑上两步帮着同伴用力抓住那個看上去颇为肥胖的身影“他会把人都叫来的。”

  “不会了!”

  前面那人忽然从地上拾起一块尖利的石头,在几乎不见五指的夜色中,可以隐约看到他抱着石头的双手高高举起,随后猛的向面前那人的头顶砸下!

  一下!又一下!手臂不停的举起,落下!

  黑夜遮住了谋杀者的面目,呼啸的风声和海浪也掩盖了被害者痛苦挣扎的声息。

  只有一個模糊的身影随着那抱着石头的双手不停的起落向地上滑倒,不住扭动挣扎,最后再沒任何动静。

  凶手依旧不停的高高举起尖利的石头向那人身上狠砸,直到被同伴呵止。

  “他死了,”同伴用力拉住发疯似的凶手,却因为紧张被凶手手中的石头狠狠划過手臂,痛得他不由发出声咒骂“你這個杀人犯,看你干的好事,你会下地狱的。”

  凶手终于停下来,昏暗夜色中的眼睛出奇的亮。

  “如果将来下地狱,我想也是我們两個人在一起,我們是同谋不是嗎?”他威胁的质问,眼睛紧紧盯着同伴“你会做好的对嗎,接下来该怎么做你应该清楚。”

  “我当然清楚该怎么办,”同伴按着被刮伤的手臂低声嘀咕着,好像是在寻找借口似的不住分辨着“只有這么做了,我們沒有别的办法。”

  “我的大人你知道怎么办就好,”凶手透着讽刺的紧抓同伴的肩膀“到时候可别出错,别忘了你已经沒有退路了,现在来帮我一把,這個笨蛋可真重。”

  两個模糊的人影在峭壁旁边开始手忙脚乱的忙活起来,当一個用麻布严实包裹的长條东西翻滚着从峭壁上落进翻滚的海面,随即就被掀起的浪头吞噬后,峭壁上的两個人似乎都松了口气。

  “结束了,大海会帮我們抹去一切的,接下来我們只要按之前說好的做,就再不会有事。”

  “但愿象你說的那样……”

  两個谋杀者窃窃私语,然后在黑夜和狂风的掩护下,如来时一样,悄悄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只有一個接一個的海浪高高涌起,又重重落在砸在岸边的礁石上,溅出万千雪白水沫,再向海裡宣泄退去。

  突然,峭壁下的水面涌起大团水花,随着個黑影从水底猛得钻出,一個紧裹的长條麻布包被从水裡拽了上来!

  “让我們看看這究竟是什么,”从水裡钻出的那人把布包用力拉上峭壁下面的凹进去的一块滩地,然后用随身的小刀费力割断了捆得很紧的绳子。

  這时恰好一抹月光穿過乌云洒落下来。

  银色的月光同时照亮了一张血肉模糊和另一张意外惊骇的脸。

  “我的上帝,是莫洛迪执事!”

  乔尼尼失声低呼。

  随着“咚”的一脚重重踩上去,原本看上去就烂糟糟的木头承受不住這力气,应声折断。

  乔尼尼看着地上断为两截的桨杆,原本已经很阴沉的脸更是黑黑的。

  乔尼尼觉得最近太不走运,或者說自从大半個月前救回来那個希腊小子之后,好运气就和他說再见了。

  先是码头收税员找他的麻烦,然后他的渔船在几天前的风暴中被破坏不得不大修。

  因为這個他欠下笔不小的债务,不得不打发了個伙计。

  更糟糕的是,几家关系不错的渔店老板因为他迟迟不能交货,已经聲明要和别的渔船打交道了。

  這让乔尼尼觉得所有霉运都是那個希腊小子带来的。

  更糟的是,头天晚上他遇到的那件事也让乔尼尼觉得自己可能真是被诅咒了,只要一想到莫迪洛几乎面目全非的胖脸,他就更加坚定了那個希腊小子就是個害人精的念头。

  “看呐,這就是当好人的下场,”乔尼尼抓起酒瓶往嘴裡灌了一口,愤愤的大声嚷嚷“我应该让他死在海裡的是不是,看看现在我都遇到什么倒霉事了。”

  “老爹,”剩下的那個伙计虽然犹豫還是下了决心“我明天不過来了,万托尼兄弟昨天找我去当個帮手,所以……”

  “万托尼兄弟?”乔尼尼勃然大怒“抢我生意的就是那哥俩,那对忘恩负义的兄弟,他们忘了当初是谁帮過他们。”

  說着,把地上断裂的桨杆又狠狠踩了几下,然后他才无奈的摆摆手:“算了你走吧,我已经破产了沒钱雇你,沒人再把老乔尼尼当個人物了,卡裡波人都是忘恩负义的魔鬼。”

  伙计想說什么,最后摇摇头還是转身离开,走出很远還能听到乔尼尼大声的抱怨:“哎,這就是当好人的下场啊。”

  乔尼尼一直在那條半個身子拖在岸上破烂不堪的渔船前自怨自艾的不住絮叨,直到看到有個人正沿着岸边向他走来。

  那人身上穿着件很肥大的灰色袍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一顶边沿很低的旅行布帽挡住了大半個脸,這样的打扮很普通,即便是在卡裡波這样的小地方也不会引起注意。

  等到走近后,乔尼尼看清這人大约四十来岁,从帽檐缝隙裡露出的几缕头发已经略显灰白,常年的奔波在他脸上留下了不少皱纹,這让他那张原本略显强硬的脸看上去柔和了很多。

  “你有什么事嗎朋友?”乔尼尼打量着那人,附近沒别人,自然就是找他来的“先說好,我的船已经大修過了,现在它就和刚造出来的时候一样结实,所以你要是想买我的鱼,别指望压价。”

  “看得出,這是條好船,”男人伸手拍了拍船帮,同时对地上四分五裂的桨杆视而不见“我如果雇你的船出海,要什么价钱?”

  “你要出海?”乔尼尼眯了眯眼似乎嗅到了不寻常的气味,這种季节天气不好,不是必要人们更愿意呆在岸上而不是到充满危险变化莫测的海上去“那要看你出什么价,你放心我這人嘴很严的。”

  男人无所谓的点点头,从袍子裡掏出個小钱袋扔過去:“這個我相信,所以才找你,你的船不要离开就在這等消息,也许很快我們就要出海了。”

  扯开略显压手的钱袋布绳,看到裡面几個闪着金光的小东西,乔尼尼的嘴巴裂开露出了两颗枯黄门牙,几天来阴沉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听您的吩咐老爷。”

  中年男人又叮嘱了几句就转身离开。

  在他身后,乔尼尼脸上笑容慢慢褪去,望着那背影,露出疑惑神色。

  端着盘子走进院长房间时,丁慕看到院长大人正背对门口跪在墙上的十字架前祈祷,午后的阳光从高高的窗子裡照进来,投射在院长被剪掉头发的头顶,看上去好像一圈光环。

  虽然關於這個时代教会各种穷奢极侈的传說听的太多,可這些天的经历丁慕不能不承认,圣赛巴隆修道院并沒有沾染上那种堕落的恶习。

  整個修道院始终把遵循严谨守贫的本尼迪克教规视为最高准则,即便是修道院长也甘之若饴,至于那個年纪轻轻就因为中风彻底变成了白痴的莫迪洛,认真說起来并不算是修道院的修士。

  虽然和這裡很多修士一样从小就被送到了圣赛巴隆,可莫迪洛却沒有当上修士,而是成为了修道院的一名执事,這让他不但不用和其他修士一样遵守那么枯燥严苛的训诫,而且還可以借着如为修道院征收什一税和购买各种需求品這种俗务,随意外出。

  只是莫迪洛疯掉,沒有人再去城裡,修道院的日子就更清苦了。

  象往常一样,把装着食物的盘子放在靠门边的一张小桌子上刚要离开,修道院长出人意料的开口了:“亚历山大。”

  丁慕愣了愣才想起来這是在叫他。

  “院长大人,”学着這個时代的习惯,丁慕尽量让自己显得恭维些,沒办法,训诫修士的鞭子不是吃素的“您有什么吩咐。”

  看看远处的盘子,修道院长略显疲惫的說:“把盘子端到我這来孩子。“

  丁慕听命而行,当把盘子放在院长面前时,他注意到院长在伸手拿起酒杯时,手臂似乎有些不太方便。

  “你来圣赛巴隆多久了,”院长忽然问。

  “二十三天了,院长大人。”

  丁慕脱口而出,然后看到院长望着他的眼神略显玩味。

  “记得很清楚,”院长慢悠悠的說“你想离开這裡的愿望這么强烈,让我有些不快。”

  丁慕张张嘴,却想不出什么解释的话。

  同时院长心思的敏锐也让他略感不安。

  這個时代的人也许见识不如他,却绝不笨。

  這深深的给丁慕上了一课,他提醒自己,以后必须小心谨慎,千万不能因为自认有着超出几百年的常识就忘乎所以。

  也许下一次的疏忽大意,等待他的可能就是突如其来的危险。

  “孩子,我知道你之前受過不少苦,能从东方逃出来這对你来說肯定是很艰难,你也一定见過太多不幸。不過一切都已经過去了,你在這裡很安全,”院长打量着丁慕“我问的是你考虑過自己以后该干什么嗎?”

  丁慕一愣,他当然考虑過自己以后该怎么办,甚至一直在琢磨怎么回到自己的时代。

  只是修道院长忽然问他這個問題,让他本能的警惕了起来。

  在這裡,必须随时记住自己是“外乡人”。

  “我希望找到自己的家人。”

  丁慕小心翼翼的說,在刚到圣赛巴隆的时候,为了不让人起疑,丁慕从那個同样从东方来的吉拉那裡得到了启发,编了套不易被人识破的身世。

  按他的說法,自己是为了躲避战乱和异教徒随父母从克裡特岛逃到欧洲的东罗马人,因为遇上海难而和亲人失散。

  事实上在這個时代如丁慕描述的东罗马逃难者实在不少,早在半個多世纪前,随着奥斯曼帝国的铁骑扫荡东罗马帝国最后仅存的几個据点,进而直逼君士坦丁堡那时候起,很多意识到帝国即将迎来末日的罗马人就开始陆续逃亡到地中海对面的欧洲大陆。

  這种逃亡浪潮一直延续多年,所以丁慕把自己說成是這样的逃亡者沒有丝毫困难。

  更何况在当下這种时代想搞清楚一個人的来历并不容易,整個欧洲這时就如同一個动荡不安的巨大漩涡,战争与动荡随时随地会席卷每一寸土地,而意大利几乎就是這個漩涡的中心。

  所以丁慕相信,只要小心谨慎,自己是不会被揭穿的。

  丁慕的回答似乎并不出院长意料,他点点头:“找到父母啊,這是当然的,相信上帝会指引你。”說到這,修道院长认真看着丁慕“說到這個,我认为有個人能帮到你,還记得之前在院子裡遇到的那個人嗎?”

  见丁慕点头,院长又說:“那人是個商人,一個虔诚教徒,到過很多地方也见到過很多人,如果他肯帮你,也许有机会让你重新见到你的父母。”

  丁慕心裡暗暗愕然,他不明白为什么修道院长会忽然热心起来,虽然承蒙收留,可丁慕并不认为院长就是個慷慨仁慈的人。

  再想到之前偶然听到的那两人之间的争执,丁慕觉得事情未必如院长說的那么简单。

  “你可以给他当仆人,他会是慷慨公正的主人,”院长依旧试图打动丁慕“如果你肯随他去,我這裡也有件事恰好需要你去做。”

  “听您吩咐院长大人。”丁慕小心的回答,在不清楚院长的目的前,他决定随机应变。

  “一封信,”修道院长从桌上拿起個封得很严实,上面俨然盖着個复杂纹章的信封“替我把這封信送到巴勒莫的主教大人那裡去,虽然這事应该让莫迪洛去做,不過那可怜的孩子现在自己都照顾不了自己了,愿上帝保佑他。”

  看着修道院长习惯的在胸前划個十字,丁慕犹豫了一下才勉强跟着比划了比划。

  “我愿意为您送信,院长大人。”

  丁慕终于下定决心,只要能离开這個牢笼似的地方,丁慕還是很愿意冒一冒险的。

  “哦,”修道院长拿着信封的手微微抖了下,好像听到了什么好消息,可把那封信递出后又停下来“不過有個事情可能是個麻烦,這是封给巴勒莫主教大人的晋函,按照教法必须由甚至人员送达。”

  虽然不清楚教法是什么东西,可只要听听名字就知道很是高大上,丁慕不由愣住,他脑子裡甚至闪過:‘难道這老和尚想骗自己和他一起当和尚’的念头。

  可随即他就意识到這想法有些可笑,毕竟他還重要到让一位修道院长如此煞费苦心的地步。

  “你可以借用莫迪洛兄弟的名义,我相信如果他知道了,也会愿意帮助你的,”修道院长终于說出了酝酿已久的目的“你不用担心会受到惩罚,因为你完全可以用你自己的名字旅行,只要在到达巴勒莫后,以圣赛巴隆本堂执事的身份把這封信送到主教大人那裡就可以了。”

  “那之后呢大人,”丁慕似乎有些动心了“我是不是就可以跟着那位商人一起旅行去找我的父母?”

  “当然,到那时候你可以自己做决定,另外這是给你送信的报酬。”

  院长从桌子抽屉裡拿出两個颜色略显驳杂的弗罗林递给丁慕。

  就在接過金币时,丁慕确定听到修道院长用某种他半懂不懂的语言喃喃自语:“尘土中而来,归尘土而去。”

  “去寻找你的父母家人吧,相信上帝会指引你该走的道路,”对在门口鞠躬行礼丁慕挥挥手,当房门关紧后,修道院长慢慢掀起袖子,露出了一條被利器割伤,已经红肿起来的手臂。

  1496年3月13日的清晨,丁慕走出了圣赛巴隆修道院。

  看着远远站在修道院门口的那個中年男人,丁慕心裡升起了挥之不去的疑云。

  他不相信這個叫坤托的人真是個商人,甚至连坤托這個名字的真假他都怀疑。

  可现在他却要和這個人一起旅行。

  以修道院裡不允许有私人物品为名,院长下令沒收了丁慕身上那点可怜的东西,他只能穿着原本莫迪洛的修士袍离开。

  当丁慕和坤托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袅袅晨雾中后,站在窗前看着他们远去的修道院长打开了厚厚的日志,在上面写下了一段多年后被无数人引用的话:

  “1496年3月13日,我們的一位兄弟乔迩·莫迪洛遵循上帝对他的启示,离开了自从出生以来养育他的导师和保护着他的高墙,他的目的地是巴勒莫的主教宫,可我知道那绝不是他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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