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養安靜懂事小沉默
風裏悄然添上血腥氣。
四周的景緻悄然發生變化,沉睡的秋葉重回樹梢,一片鬱鬱蔥蔥的綠意裏,連空氣也在震盪。
失控的獸靈咆哮嘶吼、左衝右突,一下接一下死命撞着領域,彷彿下一刻就能衝破這層無形的屏障。
A級哨兵身形迅疾如電閃,言語凝成的鎧甲迅速覆蓋住手臂與半片胸膛,擋下獸靈兇悍的撲咬:“柔柔!”
“專心。”被他護住的A級嚮導英姿颯爽,短髮利落,“我沒事。”
嚮導迅速給出新的強化和加速類言語,靈巧地向後滑退,單手抵着草地剎住身形:“我們可得早點回去,小花貓還餓着肚子。”
這句話是隻有同領域哨兵能聽見的、獨屬於他們的“言語”,在外人聽來,只像是樹葉颯颯響,和清凌凌的泉水叮咚。
一羣正鏖戰的隊員忽然就大聲笑起來:“誒呦誒呦——隊長跟副隊又說悄悄話了!”
哨兵也咳了一聲,有點靦腆地笑了下,半點威懾力沒有地訓這羣人:“你們啊,還有正事呢,就知道起鬨……”
他的神情和激烈戰鬥全然不符,言語化作的盔甲堅不可摧護持全身,一連串重拳密不透風地砸在那兇悍猙獰的獸影上,竟將獸靈的影子硬生生震得險些潰散。
哨兵們這才終於鬆一口氣,早已透支的身體精疲力竭跌倒在地上,又被時泉蔭一個一個拉起來,塞給各自的嚮導拖走修整。
旁邊的人說:“這天還沒黑呢。”
其他人你摻我我扶你地挪過來,全哈哈大笑:“良藥苦口!快,笑一個就不苦了!”
獸靈掙扎不休,每一次的劇烈衝撞,都是一次直接對意識的重擊。
隊員們都說,要是白塔哪天搞個什麼“哨向幸福度評比”,這絕對是最幸福的一家。
不是每個嚮導都有功夫說閒話,他們必須一刻不停使用守護類和戰鬥類的言語,才能保證戰鬥中的哨兵不會在獸靈的攻擊下重傷甚至殞命。
也是這個緣故,他們這個村子的任務者數量並不充足,這支小隊的工作量很大,一年到頭幾乎就沒有清閒的時候。
那緘默者被塞了滿滿一嘴治療精神力損傷的杜仲果,這種果子的效果的確好,一把果子頃刻間就能讓微小的領域裂紋恢復,只是實在太苦,最好千萬別嚼。
緘默者點了點頭,看到時泉蔭手臂上仍在不斷滲血、皮肉外翻的怵目傷口,猶豫了下,還是低聲說:“副隊長,我——”
葉晴柔給嚮導們分能補充精神力的杜仲茶,又把最後一瓶拋給最遠處的人:“長林,你別老不說話,還能撐得住嗎?”
“再說了,白塔學校也沒有緘默者的課程啊……要我說,學校教的東西都有點兒歪了,我那天看我兒子學的,就不大對勁。”邊上的哨兵說:“可惜咱們的任務實在是太忙了,不然我非得好好掰一掰那個臭小子,以後長壞了可就麻煩了。”
“估計快了,我們再堅持一會兒。”時泉蔭溫聲說,“咱們村子這一代,覺醒的嚮導和哨兵本來就不多,得去別的村子求援。”
衆人又鏖戰了不知多久,那獸靈似乎終於被圍攻得精疲力竭,暫時退回早已破壞的封印內蟄伏。
——但他的領域規則是“畫地爲牢”。
叫“長林”的是一名緘默者,專精技能只不過是最普通的木工,在對自己言語加持後,能做出質量相當好的傢俱。
葉晴柔快步過來,利落拆開繃帶,給愛人包紮傷口:“你是我們的同伴,又不是他們的。”
“也是。”先前那人有點迷糊,晃了晃腦袋,藉着隊友的掩護喘了幾口氣,就又衝上去,“村子裏的支援到底什麼時候到,不是發信號了嗎?”
“沒有吧?太陽不是還在頭頂,你是不是太累了?”
時泉蔭不太擅長講道理,笑着搖了搖頭,拍了拍緘默者的肩膀,塞給他一把杜仲果。
村子裏的任務者要是數量少,就免不了會這樣。
他們還有個極可愛的兒子,沉靜懂事,小小年紀已經有幾分隊長的風範,誰見了都喜歡。
在言語出現特殊力量後,新生下來的孩子裏嚮導和哨兵的比例的確越來越高,但這也只是整體來看。
這是支A級嚮導做隊長、與之結伴的哨兵做副隊的隊伍。隊長叫葉晴柔,副隊叫時泉蔭,既是戰友,也是對夫妻。
“閒着也是閒着!”邊上的哨兵就地一滾,抹了把血笑道,“咱們家嚮導們嘴都佔着,那可不得哨兵幫忙多說幾句……”
每個村子的情況不同,總會有覺醒潮和靜默期——他們這一代就恰好趕上後者,大部分直到成年都是普通人,而覺醒的那一批孩子裏,又有一半都是緘默者。
“隊長,我們這場仗是不是打得太久了啊?”有人問,“我怎麼覺得好像打了一整天。”
“我家的也是!”有個嚮導愁得揉額頭,“最近還總跟我頂嘴吵架,說的那些話,也不知道是從哪兒聽來的……”
那個緘默者盤膝坐在角落,面色隱隱蒼白,卻只是擦掉額頭的汗,笑了笑點頭。
這樣激烈的鏖戰,每個人身上都受了傷、掛了彩,一笑就扯動傷口,疼得齜牙咧嘴不停喘氣。
他們能把獸靈攔在這裏纏鬥,而不是早叫獸靈突破防線、衝進村子裏肆虐,就多虧了這個囚籠領域。
長林毫無防備,下意識嚼了一口,臉色猝不及防地扭曲了好一會兒。
那個哨兵的嚮導沒好氣地用了個“踹你屁股”言語,幫他躲開獸靈拍下來的爪風,立刻引來一羣人的鬨笑聲。
緘默者點了點頭,又把小木頭塊一個一個撿回來,塞進袖子裏。
“好啦,好啦,不鬧了。”小木頭塊砸人輕飄飄的,一點都不疼,隊員們笑夠了就忍不住聊天,勾肩搭背湊過來,“長林,聽說你想去白塔學校進修,是不是真的?”
時泉蔭自己留下放哨,走到緘默者身旁:“長林,休息一下,我和柔柔來盯着它。”
他們一共就這麼點人,又得巡邏又得執勤,還得隨時處置各種突發事件、抵擋獸靈和獸羣,整天忙得不沾家,回了家多半也是累到倒頭就睡。
“對對,看我們把獸靈困住,你就趕緊歇一會兒。”旁邊的嚮導灌了口茶,抽空補充,“我看你那個領域都跟着打哆嗦。”
“你都這麼厲害了,還進修什麼?”有人好奇,“可沒幾個人的領域,能困住這麼兇的獸靈。”
長林苦得臉都皺成了包子,努力把杜仲果嚥下去,拿小木頭砸剛纔起鬨起得最大聲的幾個人。
“咱們隊伍裏沒有血包,做我們自己認爲正確的事,用不着管外面那些亂七八糟的話。”
幸好聽說下一代就又是覺醒潮,要是能多覺醒幾個哨兵跟嚮導就好了。覺醒成緘默者也不錯,就是長大的過程可能會很辛苦,做爸爸媽媽的都不捨得。
“我想……應聘做老師。”長林聽着其他人熱熱鬧鬧聊了半天,才終於開口,“白塔學校,應該收緘默者的孩子。”
他是因爲跟了隊長和副隊長,拿到了那本《緘默者手記》,才知道原來自己的領域有這麼多用處。
如果緘默者的能力可以被正確使用,至少巡邏、執勤、非戰鬥類的突發事件,就都能交給緘默者來負責。
“有道理啊!”有人眼睛一亮,用力拍他肩膀,“好想法!說不定這樣一搞,什麼問題都解決了!”
“對對,可以在咱們村子就先試試,你先去教一教別的緘默者。”
旁邊的人也猛點頭:“村子的安全也有保證了,咱們也能回家管一管孩子,歇一口氣。”
“可不是……咱們這些人起碼還有輪休,每個星期能回去一天。”有個哨兵仔細算了算,“隊長和副隊已經連軸轉了幾個月了吧?小聲一個人在家,不要緊嗎?”
哨兵只用負責聽,多半都不太會說話,立刻有幾個嚮導輪番捶他:“哪壺不開提哪壺!就你想孩子是不是?”
隊長家的小花貓就沒人不喜歡,人人都忍不住惦記,連一向孤僻的長林都要刻小木頭人,哄那孩子開心。
“好了,好了。”時泉蔭脾氣好,遠遠維持紀律,“吵吵就行,別打架。”
“沒打沒打——咱們隊裏出來的,自己人跟自己人哪能打架?”
那羣年輕的嚮導哨兵立刻舉手保證,又忍不住問:“副隊,你跟隊長是不是得抽空回去一趟了?能不能帶我們也去?”
“今天就回,要給小聲蒸春餅。”時泉蔭笑着點頭,“立春就答應了……馬上就夏天了,還沒喫上。”
一羣年輕人立刻摩拳擦掌:“我們也去喫!”
“隊長蒸的春餅!誰錯過誰可惜,我們也要去!”
“能帶孩子去嗎?”
“乾脆一隊人都帶孩子去!大人和麪小孩燒火!”
“你們啊。”時泉蔭被吵得揉額頭,無奈失笑,“今晚不行,我們說好了,要給小花貓補生日的。”
有人相當錯愕:“小聲的生日不是在穀雨嗎,怎麼現在還沒過?”
哪壺不開提哪壺的哨兵又被爆錘:“就你記性好!就你記得隊長家孩子生日!你也不看看隊長副隊有多忙……”
衆人說話間,輪番放哨的葉晴柔忽然吹了聲口哨,縱身輕盈躍到樹梢上,領域無聲席捲着鋪開。
嚮導們紛紛嚴肅了神色,立即展開領域。哨兵閉上眼睛聆聽,幾乎只是在瞬息片刻間,就完成了戰鬥準備。
“……副隊長。”
長林就位前,忽然叫住時泉蔭:“我的力量忽然被削弱了。”
時泉蔭蹙眉,立刻停住腳步:“怎麼回事?”
長林臉色蒼白:“我不知道,剛纔修整的時候,明明還沒有感覺。”
直到剛纔,長林正要展開領域時,才彷彿叫人在後腦重重砸了一悶棍。
這是種極難熬的巨壓,他現在喘氣都帶着血腥味,盡全力才能勉強站穩。
“我懷疑是村子裏在吵架,他們這段時間一直想判我有罪,因爲我逃避了緘默者的職責。他們可能在剛纔得出了結論……”
長林很少一口氣說這麼多話,他聲音壓得很低,語速極快:“我知道你和隊長不相信,你們沒見過這種人……但你們千萬要小心。”
這話不能在戰鬥間隙說給嚮導,因爲嚮導的心神堅固和言語力量密切相關,一旦心生動搖,言語的力量也會在頃刻間崩潰。
可同樣的,如果村子在這種關鍵時刻,用匯成洪流的言語將他們判定有罪,恐怕也會對戰鬥產生至關重要的影響。
和獸靈的戰鬥能進不能退,只要背對獸靈,頃刻間就會被嚼碎骨頭——所有人都放棄戰鬥撤離,無異於自殺。
但如果是一對頂尖的A級嚮導和哨兵,只要有其他人和獸靈纏鬥,牽制住獸靈,他們是有辦法全身而退的。
“不能都留在這,得有人回去。”
緘默者對這種變化更敏[gǎn],長林咬了咬牙,還是低聲說:“如果不行,你們就快走……”
“長林。”時泉蔭溫聲打斷他。
緘默者打了個激靈,低下頭,攥了攥拳。
時泉蔭攬了下他的肩膀,道了聲謝,回身投入戰場。
A級哨兵奔跑的同時,守護類言語所賦予的盔甲已經裝備完成,流光鏗然,銀甲覆住全身。
矯健利落的身影疾進戰圈,瞬間替三五個哨兵解圍,牢牢擋住了捲土重來的獸靈近乎致命的一擊。
不止緘默者發現了這場戰鬥的蹊蹺。
只是在這樣的激戰裏,除了靜坐不動的觀察者,身處戰局中的人,很難意識到是自己的戰力在被那些流言蜚語削弱。
在隊員們的視角,只是覺得那隻獸靈越來越強、越戰越勇,他們的抵擋越來越力不從心。
“得快讓村子支援!”一個哨兵捂着被利爪豁開的胸腹,甚至來不及讓嚮導給出足夠的治療,只是草草止血就轉換成戰鬥類言語,縱身撲上去,“不行,隊長,這樣撐不久!”
葉晴柔和時泉蔭又何嘗不清楚這件事——獸靈的每次攻擊,時泉蔭都首當其衝,隊伍的力量在被不停削弱,就只能靠嚮導汲取甚至榨乾自己的精神力。
不知從何時起,那樣冷冰冰的“判決”幾乎已經出現在他們耳邊。
即使沒有緘默者的提醒,衆人也逐漸意識到不對。
他們對緘默者的態度,的確一直和村子對立,可那些人從不敢當面說,畢竟村子還要靠任務者來守護。
但此刻他們身陷危機,那種鋪天蓋地的質疑聲就彷彿找到了機會,張牙舞爪甚囂塵上。
而且……沒有救援!
沒有人來救他們,沒有其他村子的任務者小隊,沒有白塔學校的支援!
是哪一步出了問題,是求援沒有及時傳達到、轉述得不夠清楚,還是根本就沒有求援?!
戰鬥越來越沉默,只剩下嚮導不停給出的戰鬥指令。
一對哨兵和嚮導的領域忽然劇烈一晃,隨即出現裂痕,獸靈極狡猾,當然不會放過這種機會,掀起腥風的利爪重重扣下去。
時泉蔭被巨力掀翻在地上,逼出力氣躍起來:“任飛!”
“我兒子懷疑我!”那哨兵撲在嚮導身上,後背幾乎被豁開了,嚮導正不顧一切地用言語替他治療,“我兒子……我兒子信別人,不信我!”
親人之間的領域會有感應,那哨兵的兒子是個嚮導,偶爾任務閒暇時,也會模擬連接陪兒子訓練。
他大口大口吐着血,不知道是哭還是笑,手腳都在發抖:“副隊,我是不是錯了?我保護村子是不是錯了?我自己的兒子……”
“別想了!”嚮導沉聲說,“集中精神,聽從我的引導,把血止住。”
那哨兵自己心裏卻清楚,他傷得太重,沒必要再浪費嚮導的精神力:“不行,快切斷領域,我活不成了……”
嚮導不應聲,死死攥着他的手,一動不動。
不是所有哨兵都擅長戰鬥和自愈,他們只是一對很普通的B級嚮導和哨兵,平時負責偵查和放哨。
這裏沒有醫療專精的緘默者,誰也不擅長治療,如果不切斷領域,傷害會留在嚮導的意識世界。
他已註定活不成,但也死不了。
這只是當初那場戰鬥的重現,只是無數次重現中的一次。
接下來,戰友們會一個接一個的重傷、犧牲。
有的哨兵護着嚮導一起被獸靈撕碎,有的嚮導直到精神力耗竭、領域驟然中斷,都還站在原地睜着眼睛。
葉晴柔下了撤退的命令,她和丈夫決定留下攔住獸靈,掩護其他人撤離。
時泉蔭左支右絀,他一個人護不住所有的隊員,只來得及讓妻子使用傷害擴散的言語,擋在獸靈與衆人之間。
獸靈撕咬着扯碎了螳臂當車的哨兵,又咬穿了那個輕盈得像是樹陰照水的嚮導,卻也被迅速擴散蔓延的傷害崩碎了一嘴的獠牙。
當那名夢想只是想當個老師、兼職做個木匠的緘默者終於無師自通,弄清了怎麼毀掉這座畫地而成的囚牢時,一切都會徹底歸於沉寂。
然後他們重新醒過來、重新回到戰鬥剛開始的地方,把發生過的一切都忘掉,繼續這場無休止的戰鬥。
沒分出勝負的戰鬥不會結束,心有牽掛不甘的靈魂無法消散。
同歸於盡,從來不是任何一個人希望的結局。
從來不是。
他們的願望是回家。
“什麼人?!”長林厲聲開口,領域瞬間棘刺叢生,“走開!”
到了這一步,聽到那些所謂“判決”的人,已經不止一兩個。
大概是葉晴柔和時泉蔭一直都把村子守護得太好了,他們從成年就進入任務者小隊,村子裏的絕大部分人,都已經許久沒親眼見過“古獸靈”這種東西。
那些人壓根沒考慮過獸靈會重創整支隊伍的可能。
在他們的眼裏,任務者哪有那麼危險、那麼命懸一線,沒準都是那些任務者想要提高報酬才編出來的。
這樣的想法,背後絕不是沒人引導操縱——另一邊,又是那些人封鎖了消息,截斷了他們本可能申請的救援。
到了這一步,隊員們已經半點也不信,趕來的人會有什麼好心思。
“不要爲敵!”時泉蔭單膝跌跪在地上,A級哨兵的體力已經被榨取到近乎極限,即使再強有力的言語支撐,也已經控制不住發抖。
他和妻子對視了一眼,心中已經做了決定。
——他們走不了了,可得有個人把隊員們帶回去。
倘若那些人針對的真是他們,只要他們殞命就夠了。
“爸爸媽媽錯了……爸爸媽媽弄錯了很多事,不知道具體錯在了哪,但不要聽話。”
“不要聽話。”時泉蔭對着那塊留影木說,“保護好自己,小花貓,別怕……爸爸媽媽在。”
“不要給那些人傷害你的理由和機會,不要相信他們……跑。”
“跑去遠遠的地方,聽話,聽爸爸媽媽的話。”
“要是有人跟你跑,就帶上他,要是沒有,就抱着小木頭人。”
時泉蔭沒有停下戰鬥,愛人必須不停使用言語,只有由他來把樹葉的簌簌聲和泉水聲翻譯給那塊留影木,祈求它把話帶給兒子:“當個普通人,不要受傷……”
緘默者的領域劇烈一震。
時泉蔭的心神驟沉,他不知道長林看見了什麼,卻已經來不及回頭,只能朝獸靈衝過去。
在他被獸靈撕咬第一口的時候,愛人會給出“碎裂”的擴散指令,凡是接觸他的東西,都會和他一同崩碎。
震耳欲聾的咆哮聲將領域外的一切聲音盡數吞沒,古獸靈雙目血紅,龐大如小山的身軀縱身躍起,遮天蔽日。
流溢的銀光豎起堅不可摧的高牆。
時泉蔭在愛人的眼裏看到驚詫。
他下意識回頭,在看清那道小小的身影時,也錯愕在原地,一瞬間竟然忘了動。
怎麼會……怎麼會?
披着銀斗篷的孩子靜默無聲,那是比他們熟悉的小花貓更安靜、更緘默,卻也更俊拔清標如小杜仲樹的孩子。
時潤聲牢牢攥着小匕首,和父親疲憊力竭的身影擦肩而過,高高躍起,縱身撲上去。
小花貓隊長知道該怎麼同一頭古獸靈搏殺。
他在夢裏學會了,上一次的表現不太好,他搏殺了那頭獸靈,但也被咬穿了胸膛。
那一回,他差一點變成一個只會蹦不會跑的小稻草人。
這次不會了。
時潤聲無數次在夢裏演練,緘默者是能給自己造夢的——他們能聽見自己的聲音,自然能給自己下暗示。
從覺醒那一天開始,時潤聲就從沒給自己暗示過任何一個好夢。一次又一次,他毫不猶豫地衝進去,從夢裏投身進這場死地絕境。
第一次是死地,第二次是死地,第三次也是。
第三十九場夢,時潤聲找到獸靈的弱點,開始逐漸理解和獸靈搏鬥的方法。
第二百一十七場夢,時潤聲第一次成功搏殺了那隻獸靈。
獸靈的注意力全集中在時泉蔭身上,壓根沒留意這樣一個不起眼的小孩子,甚至未作防備。
鋒利的匕首寒光四溢,時潤聲反持匕首,酷似母親的身法像是片隨風掠起的樹葉,重重扎向獸靈的左眼。
那是隻斗大的眼睛,豎起的獸瞳迸出通人的驚懼,想要閃躲,卻已經來不及。
時潤聲的匕首沒入那隻閃着精光的獸瞳,立時有汩汩腥風與黑氣洶涌而出,那獸靈負痛嘶吼,劇烈掙扎不休,竟是將那濃郁黑氣凝練,不由分說纏向這個膽大包天的小鬼。
時潤聲不閃不避,死死握着手中匕首,寸寸下壓。
高大的身影遮住時潤聲,言語凝成的鎧甲擋牢全部黑氣,同他一併握住那柄匕首。
時潤聲擡起頭,迎上時泉蔭注視着他的溫柔視線。
“誰還有杜仲茶!”
地面上,葉晴柔幾乎是不間斷地使用最高級別的守護言語,目不轉睛仰頭清喝:“留足自己用的,果子也給我!”
立刻有人把自己的杜仲葉和杜仲果拋過去,有幾個嚮導掙扎着爬起來,說什麼也不肯繼續喝那治療精神力的良藥,硬是塞給自己的哨兵:“快!我們喝夠了!”
那獸靈痛得抵死掙扎,橫衝直撞,劇烈撞擊着束縛自己的囚牢與附近的樹木,甚至帶着那個仍攥着匕首不放的少年任務者,不計後果地朝樹上重重撞過去。
清脆的鎧甲碎裂聲在時潤聲身後響起。
時泉蔭只幻化出背後的鎧甲,用胸口護住了時潤聲,嗆出一口血。
他並不在意,隨手抹去,低頭輕輕笑了笑,摸摸兒子的臉。
獸靈的力道極重,下方的嚮導領域也同樣受到巨震,葉晴柔的臉上卻不帶半點痛色,笑着高聲喊:“好樣的!小花貓好厲害!”
時潤聲無聲地抿了下嘴角。
小花貓隊長第一次有了孩子氣的驕傲,靠在爸爸懷裏,挺起小胸膛回答媽媽:“還有更厲害的。”
時潤聲說:“領域展開。”
樹林下方,長林的瞳孔倏地震顫。
他察覺到了性質格外熟悉的領域,擡頭看着那個分明長大了不少的孩子。
怎麼會是緘默者?
爲什麼讓這孩子覺醒成緘默者?!
一個緘默者要花比別人十倍、百倍的力氣長大,這件事沒有人會比另一個緘默者更清楚。
長林十五歲就進了隊伍,剩下的那些緘默者,要麼遠走他鄉、去各個村子流浪做委託,要麼就把自己的領域藏起來,裝成個普通人。
恢復力極強的緘默者,都會進入由任務者隊伍挑選的名單——如果沒有隊長和副隊長、沒有那份手記,長林或許早就被哪個隊伍看上,帶走做了“血包”。
成人禮那天,長林對白塔祈求的心願,是讓隊長和副隊的孩子覺醒成嚮導或哨兵。
哪個都好,這是個不論做嚮導還是哨兵,都會極爲優秀出色的孩子。
這該是頭自由靈動的小鹿,該是飛馳如風的馬,不該是被人套上繮繩、拿鞭子驅趕的牲口。
不該叫鞭子打得鮮血淋漓,還去拉那沉重的、不可甩脫的石磨。
“領域展開。”
少年緘默者的聲音清朗,“禁制,只可到此,不可越過。”
他並非只做了這一件事。
——在被那頭獸靈帶着抵死掙扎的時候,時潤聲藉着它的東闖西撞,已經將看不見的銀線佈滿四方。
他面前憑空涌出銀光,縷縷銀光交錯成網,那獸靈狂怒嘶吼,卻再不得寸進,唯有那張銀色光網越纏越緊。
“不行……還不夠!”長林猛地回神,“我的領域快崩塌了,快走——”
“我來補。”時潤聲說。
長林錯愕怔住。
小小的少年單薄卻筆挺,右手平舉,攔住凌厲呼嘯的腥風。
時潤聲守在父母之前,守在衆人之前,守着生他養他的隊伍。
無數銀光從他的手臂上的裂痕裏溢出,那些銀光交織閃爍,亮得如同實質,細細密密地縫補被古獸靈撞碎的牢。
長林的領域被重新補得密不透風,不論那獸靈如何激烈掙扎,都被束縛在牢籠之內。
這是緘默者真正的力量,當兩個以“守護”爲誓言的緘默者聯手,他們構造的領域甚至能困死一頭使勁渾身解數掙扎的古獸靈。
四周飛沙走石,攜着黑氣的腥風愈濃,幾乎遮天蔽日,將白天也變成了無邊的黑夜。
困獸猶鬥,這是那獸靈的最後計倆,這種遮天蔽日的黑霧,能將人拖入無邊的恐懼與絕望。
困於其中的靈魂醒不過來,最後會融化在黑霧裏,成爲獸靈的餌料。
時潤聲卻只是閉上眼睛。
瑩瑩光點閃爍,在他身畔漂浮,隨風流動。
“無效。”少年緘默者說,“春風化雨,引春雷。”
清風拂過林間,帶來潮溼的、清爽涼潤的雨氣。
春雨是有聲音的,穿林打葉沙沙作響,春雷轟隆隆滾動,閃電將黑霧撕扯得粉碎。
時潤聲生在穀雨,這是春季的最後一個節氣,雨生百穀、止雪終霜。
倘若格外仔細去看的話,就會發現,那並非彷彿銀光閃閃的雨絲——那就是銀光。
每一條雨線都是點點銀光,那些銀光落在牢籠之內,也落在牢籠之外。
落在牢籠內的雨化成牛毛般的細針,那獸靈痛苦非常,哀嚎掙扎不休,終於漸漸衰弱下去。
長林死咬牙關,嚼碎幾顆杜仲果,強行凝聚心神,將領域不停向內壓縮。
落在牢籠外的點點清涼細雨,被清風徐徐送着,拂在衆人的傷口上。
那個幾乎被獸靈將整個人豁開的哨兵,原本已奄奄一息、昏昏沉沉沒了反應,被輕柔的雨絲覆蓋,傷處竟也開始漸漸止血癒合。
現在的小緘默者,已經學會了怎麼處理傷口、包紮傷口,怎麼給人治傷了。
一場春雨將黑霧驅散乾淨,明亮日光重新灑下來,涼潤流風陣陣,林間樹影搖曳,洗淨的葉片翠綠得彷彿滴水。
那獸靈的掙扎逐漸微弱,終於痙攣數下,再沒了動靜。
長林的臉上已經沒有半點血色,目光力竭渙散,甚至沒來得及說什麼話,就一頭栽倒在地上。
幾個早有準備的隊友立即撲過去,七手八腳地將他扶住,小心翼翼喂杜仲茶。
緘默者沒有搭檔、沒有人共同分擔,隻身支撐一場戰鬥,消耗的心力是難以估量的。
時泉蔭抱着兒子落在地上,盡力保持着平穩,快步走向愛人。
小小的緘默者靠在爸爸懷裏,安安靜靜無聲無息,闔着眼,如同熟睡。
這是他們的孩子,只是不知道究竟受了多少苦,怎麼落下這麼多還沒好的傷、這麼多的裂痕。
“柔柔。”時泉蔭啞聲開口,身體素質異常強悍的A級哨兵叫一個樹樁絆了下,慌得幾乎摔在地上,“柔柔,小花貓……”
葉晴柔撲上來抱住兒子,時潤聲比他們記憶里長大了一點兒,個頭也高了,可分量幾乎沒變。
小小的孩子蜷在媽媽懷裏,仍有銀光從身上的裂痕裏滲出,稍一驚動,就有血從蒼白的脣角涌出來。
這一對夫妻似乎明白了什麼。
已逝的靈魂,是會在心願即將達成的某一刻,恍然意識到曾經發生的事的。
在視線交匯的一個瞬間,這對A級嚮導和哨兵在彼此眼中,看到了他們被獸靈撕碎咬穿的畫面。
他們沒有回去。
他們沒能回去。
出門前,時泉蔭答應了小花貓,今晚回家,爸爸媽媽要給小花貓補那個已經錯過好些天的生日。
要補的……其實何止是一個生日。
要補立春的春餅、驚蟄的炒豆子,春分那天該喝春酒喫春菜,清明該喫青團。
小小的時潤聲高興極了,穿着小花圍裙跑出來,蹦蹦跳跳地送爸爸媽媽出門,用力揮着手,保證自己一定炒一份最好喫的合菜。
“小聲,小聲。”葉晴柔竭力止住顫唞,她小心地撫摸兒子的臉,“別睡,聽媽媽的話,堅強一點,我們小花貓最堅強了……”
身爲A級嚮導,帶領一支任務者小隊,平時該殺伐果斷、冷靜清醒。不該有這種時候。
可葉晴柔不是時潤聲的隊長、不是時潤聲的嚮導,她是時潤聲的媽媽。
時潤聲的媽媽脫下外套,用沒沾着血跡的一面把安睡的孩子裹住,她和愛人一起暖着那隻冰冷的小手,不停低頭呵氣。
她把她的小花貓抱進懷裏,不敢去想爲什麼會有這麼多傷、爲什麼會有這麼多裂痕。
她不敢想她的孩子受了多少苦,才變得這麼厲害。
他們沒能活着回去,在那種境況下,一個被留下的孩子,要獨自承受什麼樣的境遇。
小花貓最聽話最懂事了,那天一定炒完了合菜,抱着膝蓋坐在家門口,餓着肚子不知道等到了多晚。一直等到星星躲起來、月亮都睡着,等到爸爸媽媽犧牲的消息,被浸透了血的風送回來。
“對不起……對不起小花貓,爸爸媽媽又失約了,又騙了我們小聲。”
這對A級嚮導和哨兵對上古獸靈,也能不畏死地戰鬥到最後一刻,可抱着一個軟軟的、冰冷的孩子,卻慌得不知怎麼辦。
他們小聲哄着孩子:“是不是特別生爸爸媽媽的氣?怎麼能這麼過分?大人就能老是不守約定嗎?”
葉晴柔握着兒子的手,一下一下拍自己和愛人:“批評爸爸,批評媽媽。”
真心牽掛的人,是不會對彼此毫無感應的。
他們的身體相觸,彷彿真的看見了一個小小的孩子,獨自站在葬禮的一角。
時潤聲太聽他們的話了,那塊留影木沒被送出去,小花貓隊長只記得過去爸爸媽媽的教導,於是一樣一樣地照做。
藏在小小的緘默者意識深處的、無人能觸碰的,潮水一樣的無邊孤單,被爸爸媽媽護在懷裏,小心翼翼地用領域引出來。
父母過世後,連生日也沒來得及過、倉促長大的小緘默者。
記得照顧其他孩子,從不照顧自己的小緘默者。
被人騙走、被槲寄生扎進樹皮下,搜刮剝奪養料水分,用完就隨手丟在一旁的小緘默者。
他們護在心上,藏在懷裏的孩子,從遍體鱗傷到安靜沉默。
即使到了這個時候,時潤聲還牢牢記着爸爸媽媽教的,要保護別人、要擔起自己的責任。
要被保護的是別人,要被照顧的是別人,因爲是小花貓隊長,所以稍微喫一點苦也沒關係。
春風化雨的溫暖領域深處,是寒霧瀰漫的茫然孤單。
只有一點,時潤聲還做的不好。
他一想到爸爸媽媽,還是很想哭。
葉晴柔的眼淚掉下來,她把那隻冰涼的小手貼在臉上:“爸爸媽媽是最過分的爸爸媽媽。”
“……不是。”她的小花貓小聲反駁。
夫妻兩人錯愕地怔住,隨即就是抑制不住的欣喜,儘可能小心地用力,抱着孩子坐起來。
他們的小花貓虛弱得沒力氣動,卻慢慢睜開了眼睛,清澈的瞳仁閃了下,漾出來一點稚氣的、軟軟的笑。
“怎麼不是?”葉晴柔高興得不行,手忙腳亂抹眼淚,“爸爸媽媽失約了這麼多次,最後還失約,小花貓不生氣?”
小花貓慢慢彎起眼睛,靠在爸爸的肩上,輕輕搖頭。
“爸爸媽媽害得我們小花貓受了這麼多苦,教錯了道理、託付錯了人,還害得小花貓受人欺負。”
葉晴柔輕輕摸兒子的臉,她不敢太用力,她的孩子虛弱得像是風一吹就晃的燭火:“也不生氣?”
小花貓歇了一會兒,抿起不帶血色的嘴角,閉上眼睛乖乖搖頭。
“爸爸媽媽被困在這,光顧着跟大怪獸打架,這麼久都沒去看我們小花貓,沒去夢裏抱抱小花貓。”
葉晴柔抱住她的孩子,把手輕輕覆在那雙眼睛上,輕聲問:“這個也不生氣嗎?”
溼漉漉的眼睫在媽媽的掌心裏悸顫了下。
“生氣的。”葉晴柔輕輕碰兒子的額頭,“是不是?”
小花貓勾住媽媽的袖口,搖搖頭,小幅度地輕輕點了下頭,接着又搖頭。
不是生氣,只是稍微有那麼一點點委屈。
很少很少的一點,要按照家裏的規矩,像爸爸媽媽用照片急得小花貓到處追着跑那樣,捉弄回來。
“沒問題,小花貓可以做一百個惡作劇。”時泉蔭說,“嚇爸爸媽媽一百跳。”
小花貓的眼睛微微亮了一下,耳朵有一點點紅,靦腆地拿出一袋珍藏的西紅柿汁,塞進嘴裏。
夫妻兩人都沒見過這個,對視了下,有點驚訝,低着頭仔細看。
小花貓隊長咬了下,“哇”地吐出一口西紅柿汁,按着胸口,演技相當差地倒進媽媽懷裏,英勇地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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