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養一隻小木魚
廢墟隱藏在夜色裏。
燈火在對岸。
穆瑜睜開眼睛,接住跟着風潛伏過來,試圖偷襲自己鼻尖的小雪花。
“宿主!”系統砰地變成一團清涼的雪霧,“您休息好了嗎?做了個好夢嗎?”
穆瑜笑了笑,幫忙把系統捏成小雪人,戳上小樹枝當胳膊:“是啊。”
他做了個很不錯的夢。
夢裏穆瑜二十一歲,大學畢業,剛領了畢業證。
這天難得清閒,公司沒安排什麼採訪、綜藝、見面會,也沒把他塞進哪個劇組,去虛擬空間磨鍊什麼演技。
因爲天氣很好,穆瑜決定給自己過個生日。
網上查到的攻略說,過生日要有生日蛋糕、要點蠟燭,要戴生日帽——趁經紀人還沒來,穆瑜還暫時修改了那個網頁,補上了一條“過生日要喫榆錢飯”。
“他開了自動駕駛,可能是車輛的AI出了故障,帶他撞了樹。”
“對不起。”榮野說,“我該早點去查,你能叛逆到二十歲。”
榕樹和它的獵物有同樣的傷,來源於那一場白塔世界的火患,但在這方面,樹的自愈能力要比人強得多。
困到極點的穆影帝試圖勸說他叫“翠綠大榕樹”或者“VeryGreenBigTree”,被氣生根相當不滿意地舉起來晃了半天。
只可惜得知這件事的時候,穆影帝恰好在過二十一歲生日,就這麼相當惋惜地錯過了最後的叛逆機會。
年輕的榕樹對名字很挑剔,來做經紀人的第一天,就用氣生根搖晃着穆瑜不準睡,抱着字典翻了一整夜。
過了一會兒,榕樹放下手裏的語文書,說:“不能。”
“不用管。”來當經紀人的年輕榕樹拉高衣領,捧着小學二年級的語文書,正襟危坐在房間角落,“就快好了。”
至於同樣參與了車禍的肇事榕樹,更沒道理要負什麼責——是車自己失控,總不能責怪一棵好好長在路邊,被撞斷了好幾條樹枝,不小心砸癟了駕駛室的樹。
年輕的榕樹學習了不少人類社會的規則,伸出手臂,把遺憾錯過了青春期的獵物抱在懷裏。
這不是穿書局的下屬世界,擅自做出這種事,自動駕駛的AI會被穿書局回收處理,榕樹也要接受調查。
穆瑜千鈞一髮,保住了那一盤剛切好的蘋果,被氣生根的陰影張牙舞爪地嚇唬,邊笑邊咳:“也不能總是怕苦,良藥苦口……”
榕樹不清楚怎麼養獵物,動作有些生疏,把獵物抱到人類用來睡覺的牀上,笨拙地把節省下來的陽光和露水餵給他。
只是記憶並不真切,也驅動不了情緒,只能用來維持某種連軸不停運轉,一路走下去的餘習。
“宿主,宿主。”系統聽穆瑜提起過這次生日,“大榕樹就是您的經紀人嗎?”
“嗯?”穆瑜回過神,笑了笑搖頭,“沒什麼。”
“他叫榮野。”穆瑜點了點頭,“枯榮的榮,野火燒不盡的野。”
年輕的影帝帶着樹枝做的生日帽,在經紀人臂間仰頭,有些好奇:“怎麼會出車禍?”
穆瑜徵詢翠綠大榕樹的意見:“我可以找個機會,把自己拆開,檢查一下嗎?”
翠綠大榕樹很喜歡看書,喜歡穿鐵灰色的、帶兜帽的衣服,大部分時間帶圍巾或是把領口拉高,來遮擋胸口大片燒傷的瘢痕。
穆瑜曾經說過,有關青春期的年齡段,他的經紀人去查到了更準確的資料,發現青春期可以從十二歲一直到二十歲。
穿書局的內部沒那麼死板,處理和調查是爲了給對方世界一個交代。榮野回去過一趟,那個闖了禍的賽車AI並沒被格式化,只是暫時送去了系統學校。
作爲榕樹的獵物,也得十分自律,不能因爲想喫榆錢飯,就隨便跑去找外面的榆樹。
樹冠的龐大虛影占據整個房間。
穆瑜擺好蛋糕和榆錢飯,把蘋果切開,一瓣一瓣削成小兔子:“喫掉我以後,能好得快一點嗎?”
年輕的榕樹尚且不會說謊,言不由衷時,氣生根的虛影都會打卷。
榮野半跪在牀邊,單手撐着牀頭,把枕頭墊在他身後,聞聲擡起視線。
榮野收好手機,看着穆瑜:“在想什麼?”
年輕的榕樹氣生根有些打卷,只給穆瑜看了一眼,就收起手機。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畢竟榕樹和別的樹,就是一向關係不怎麼好的。
“可以放鬆,暫時不會有人來找你。”榮野說,“林飛捷出了車禍。”
他道歉得認真,穆瑜也就很配合,按着胸口鄭重嘆息:“可惜。”
新聞的照片上,肇事車已經撞得半毀,駕駛室凹進去,肇事榕樹高大挺拔,不論怎麼看都十分眼熟。
他在查看自己的記憶,記憶告訴他林飛捷是他的養父,對他多加栽培、處處照顧,始終青睞有加。
穆影帝被經紀人用被子綁架,被迫喝着加了陽光的露水,有點惆悵地輕聲嘆氣。
惆悵的緣由在於只有一步之遙的榆錢飯,但年輕的榕樹暫時還理解不了這種食物,看到自己養的獵物沒精神,就把柔軟的新枝條編成生日帽,給穆瑜戴好。
尤其是榕樹,只要雨水充足、氣候適宜,幾年的時間就能徹底長好。
但被指出這一點、惱羞成怒的經紀人榮野,已經學會了按住擅自跑出去找別的樹的年輕影帝,襲擊對方怕癢的地方。
剛從小學二年級的語文書裏找到《賦得古原草送別》,滿意挑出了“榮、野”兩個字的年輕榕樹擡起頭,看着自己的獵物,沒有立刻回答。
榮野搜索到新聞,拿給他看:“傷得不輕。”
經紀人的瞳孔不是鐵灰色的,是種濃郁到極點的深綠,那裏面沒有多少近人的情緒,依舊像是棵樹。
他們認識八年,榕樹已生長出相當規模的樹冠,樹蔭足以遮蔽自己的獵物。
“會影響口感嗎?”穆瑜問。
榮野說:“不會。”
穆瑜放下心,點點頭:“那就好,我想辦法甜一點。”
人類做一道菜,要想讓口感甜一些,其實很容易,只要放糖就行了。
可要想讓意識變甜,相較之下就頗難,穆瑜這段時間纔剛開始接觸穿書局,還嘗試着從商城裏買了一沓甜度試紙。
爲了儘量提升口感,遺憾錯過了青春期的穆影帝決定,在拆開自己之前,一口氣看他三天三夜的動畫片。
那天的生日過得平淡充實。
沒人來打擾,他們一起按照網上搜的攻略,點了二十一根蠟燭,分吃了那個蛋糕。
由於某些不難推測的原因,榕樹拒絕了一起喫榆錢飯。
穆瑜在三歲以後就沒看過動畫片,今天心血來潮一查,才發現居然錯過了不少相當不錯的作品,決定放縱地安排一晚動畫片之夜。
——話是這麼說。
有些信誓旦旦,保證會讓自己甜一點的獵物,連第一集的片頭曲都沒聽完,就不小心睡了過去。
穆瑜的睡眠一向很淺,被經紀人抱起來,胸腔輕震,就又睜開眼睛。
“是我。”榮野擡手,觸碰他的額頭,“你的生日,許了什麼願望?”
年輕的影帝認出榕樹的虛影,笑了笑,眼底的戒備褪去,重新閉上眼睛。
“我知道你很累,沒有力氣說話。”
榮野說:“如果我猜對了,就握我的手。”
穆瑜原本沒有過生日的習慣,對一個人被掰成八瓣用的影帝而言,難得的休息日,最該做的事就是躺下睡覺。
之所以要過生日,是因爲穿書局的“意識甜度試紙”說明書裏,明確標註了,過生日會讓意識變甜。
“你想查清那場事故的真相,找回被修改的記憶。”
榕樹收攏氣生根的虛影,把獵物護進樹蔭下:“對嗎?”
他的獵物慢慢曲了下手指。
“我會幫你。”榮野說,“你不要把自己拆開了。”
他把他的獵物抱回牀上,自己坐在牀邊,把動畫片調到靜音模式,讓光影在屏幕上變換。
學會變成人、再能夠穩定維持人類的形態,來這個世界親自看管自己的獵物,榮野用了八年。
對一棵樹來說,這已經是相當快的速度,但對人類而言,八年的時間終歸還是太久。
久到榮野能做的全部,也只不過是暗中調換林飛捷的自動駕駛人工智能,把另外一輛報廢銷燬已久、早就被大火燒得面目全非的賽車內置AI導入進去。
但這遠不夠。
“我能許願嗎?”榮野也吃了蛋糕、吹了蠟燭,人類的生日攻略上寫着,吹蠟燭就能許願。
屏幕上的光線變化,榕樹的虛影時濃時淺,樹影搖曳:“我想早些來找你。”
這是個不太容易達成的願望,因爲發生過的事就是發生過了,這不是穿書局的下屬世界,不能回溯時間線。
但凡事都有萬一,說不定等將來的某一天,穿書局的S級世界就會從99變成100個。
榕樹已經是棵沉穩的成年樹,但對純人類的語言掌握程度,還在小學語文二年級上下徘徊,停了停才又修正:“我想早些來養你。”
他想早些來養他的獵物,最好是養得既健康又精神,因爲是青春期,所以還可以叛逆。
這樣的意識,沒有菸灰和硫磺的氣息,也沒有血的味道,裏面不摻着荊刺和鐵蒺藜,自由自在地瀟灑生長,口感才最佳。
榮野站起身,他不甚熟練地拿過被子,給安靜昏睡的年輕影帝蓋好。
這也是爲了保證獵物的口感,榕樹在這方面一向挑剔,不好好蓋上被子睡覺的意識,想想也知道味道一定不怎麼樣。
榮野沒有立刻離開,拿着那個樹枝做的生日帽,在牀邊站了一會兒。
因爲是人類狀態,他無法探知穆瑜都夢見了些什麼,只知道不會是好夢——按照那個破爛白塔的契約,第一個覺醒的緘默者如果做了好夢,就會碎成一陣風。
榕樹當然不會允許自己的獵物發生這種事,他們榕樹捕獵是爲了找食物,又不是爲了喝西北風。
夢在這裏結束。
系統變成的雪人用小樹枝扒着方框,探進去找了半天,依然沒能看到大榕樹阻止獵物變成風的辦法,遺憾到不行:“唉……”
穆瑜也有點遺憾,但沒辦法:“我睡熟了嘛。”
穆瑜剛找回過去的記憶,這些夢與其說是夢,倒不如說是真實記憶中畫面的重現。
在那天之前,穆瑜的日程被塞得滿滿當當,的確連軸轉了不短的一段時間。陡然放鬆下來,沒能支撐太久,就陷在被子卷裏昏睡過去。
他睡熟了,記憶自然出現空白,只記得這一宿睡得不錯。
雖說沒做什麼好夢,但也完全不壞,夢裏有榕樹遮天蔽日的樹冠濃蔭。
後來穆瑜養成了習慣,每到想睡一覺的時候,也會去榕樹下。
他們這次是去客串反派大BOSS的,穆瑜接過系統帶來的章程,一邊查閱一邊好奇:“穿書局的榕樹,考覈標準也和任務者一樣嗎?”
“一樣的,宿主。”系統立刻回答,“我們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地扮演反派大BOSS,不能叫任何人看出破綻,尤其是考覈者。”
這對拿過三次金獎、沒繼續拿只是因爲領獎臺太滑的穆影帝來說,自然一點兒都不難。
值得一提的,是他們得嚴格執行身爲反派大BOSS的任務,以保證考覈的公平公正,維持應有的難度係數。
新世界導入的霧氣悄然瀰漫,穆瑜撐膝起身,隔岸的燈火在白霧裏明滅閃爍,近得彷彿咫尺可觸。
白霧散去。
映入眼簾的,是從縫隙裏透進來的晦暗燈光。
灰塵在光路里靜謐浮動,邊緣潤澤,像是有些劣質的星星燈。
這是個頗狹小的空間,勉強算是放了張牀,看大小倒更接近於衣櫃。
雖說是衣櫃,也被整理得齊整溫馨。陳舊的木製櫃門上貼了幾張賽車海報,邊緣抽絲的薄毯被疊的方正,櫃頂的釘子上懸着一架小飛機。
他們就沒來對過時間點,系統已經有了進入世界不是狂霸酷炫拽的反派大BOSS的準備,可也沒想到環境會惡劣到這個地步,有點緊張:“宿主——”
穆瑜對這個地方很熟悉,想安慰系統,卻發現喉嚨發不出聲。
他閉上眼睛,靠着衣櫃的木板坐穩,衡量這具身體的受損程度。
在後臺,穆瑜聯絡系統,給出指令:“把門鎖住。”
系統有點緊張,手忙腳亂翻找資料:“宿主,這具身體好像有嚴重的幽閉恐懼症,應當是創傷性記憶造成的……”
“沒關係。”穆瑜溫聲說。
少年渾身是傷,身形單薄瘦削,看起來不過十歲出頭,在密封的門板將光線隔絕的同時,身體的悸慄也不受控地轉爲僵硬。
但也只是片刻,就有溫篤穩定的無形力道,像是和煦暖風,悄然籠罩下來。
穆瑜把意識剝離出來,他其實仍然記得要怎麼變成風,風做的懷抱攏住衣櫃裏的少年,慢慢撥動那架小飛機的螺旋槳。
衣櫃的門鎖得很嚴,任憑外面的人又踹又砸、蠻力搖晃,這些瘋狂的嘈雜聲還不及傳進來,就被風聲隔絕。
系統看着“S100”的世界編號,它已經猜出是怎麼回事,卻又本能地不敢相信:“宿主……外面的人,是林飛捷嗎?”
穆瑜耐心地自己哄自己,把顫巍巍舉着笤帚的系統拉過來一塊兒哄,點了點頭:“這是我十三歲的時候。”
在穆瑜十歲那年,掃地機器人就被拆解丟棄,所以還沒來得及見證林飛捷最癲狂、最歇斯底里的那幾年。
燒傷把那個野心家變成了惡鬼,林飛捷在人前有多從容穩重、舉止有度,在人後就會以多瘋狂的方式,將壓抑的扭曲恨意發泄出來。
以林家的財力,當然不至於只能給穆瑜住衣櫃,可林飛捷就是要這樣折磨他,再定期修改穆瑜的記憶。
這段時間裏,少年的穆瑜常被學校送去看醫生,卻又無法回答噩夢和應激反應的來源。
林飛捷總是會放下工作匆匆趕到,扮演盡職的養父,歉意地向醫生解釋,他的養子可能患有妄想症。
這話被狗仔傳給記者,再傳給坊間的公衆號和八卦小報。雖然始終沒有醫院的官方確認,在後來的許多年裏,也依然成了穆影帝的黑料之一。
也是因爲這一點,在二十七歲那場車禍中,穆瑜纔會被隔離審查,鑑別自述中是否有編造和妄想的成分。
斧頭重重劈在衣櫃上,木質的門板劇烈搖晃,木屑簇簇掉落。
“開門……小木魚。”
門外的沙啞嗓音有種詭異的和藹:“我是爸爸……不記得爸爸了嗎?”
系統聽得火冒三丈,扔了笤帚換成機關槍,衝出去就想掃射,被穆瑜擡手攔住。
系統氣壞了:“宿主!”
“我來。”穆瑜提醒它,“我們這次是反派大BOSS。”
察覺到穿書局打下了新世界,被傳送回自己身上時,穆瑜還有些疑惑——畢竟他變成風的那幾年,在這個世界做的事稱得上隨心所欲,但也還不到反派的程度。
但到了這個當口,穆瑜也不得不承認,倘若有機會在這種時候動手,做些反派該做的事,大概很少有人能忍得住。
畢竟他今年十三歲,在相當標準、鐵板釘釘的叛逆期。
穆瑜還有不少治療卡,他挑出幾張療效對症的,正要用在自己身上,門外的嘈雜噪聲卻戛然而止。
被斧子劈開的門板搖搖欲墜,能看見榕樹的陰影驟然從窗外侵入。
鐵灰色的影子掠進來,將林飛捷劈面砸倒在地上,遒勁的氣生根將斧頭生生擰成廢鐵。
一併擰碎了的還有林飛捷的手腕,淒厲的慘呼聲瞬間引發了報警裝置,閃個不停的刺眼燈光下,林氏僱傭的保鏢已經迅速向他們所在的方向彙集。
鐵灰色的少年拉開半毀的衣櫃門。
窗外燈光明滅不定,讓榕樹的化身輪廓更凌厲分明,濃郁的深綠色瞳孔仍似古井,有種經年不變的一板一眼。
榮野問:“小木魚?”
榕樹沒聽過這個,做經紀人的時候,已經不會再有人這麼叫穆瑜。
穆瑜按照反派部門的嚴格要求,調整氣質神色的狀態,更貼近十三歲時的自己:“是我,你是來喫我的嗎?”
他的樹垂着視線,凝注着他,背後是手電刺目的散亂光線。
榮野點了點頭。
累月經年,榕樹早根深葉茂,獨木成林,盤踞廕庇一方。
雖說外表還是少年,但眼前的榕樹化身,無疑也早已不是當初那個要讀小學二年級語文課本,不滿意“VeryGreenBigTree”這種名字就用氣生根舉着他晃的經紀人了。
穆瑜有些感慨,和系統乾了杯槐花釀,不動聲色地揮散畫好的方框,收起治療卡。
“你好,小木魚。”榮野用氣生根把他舉起來,“我是BigTree。”
穆瑜:“……”
系統:“……”
榮野抱着十三歲的獵物,裝進隨身麻袋裏,扛在肩上,縱身躍進了濃濃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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