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找一隻小木魚
系統在這句話裏卡頓,數據打結成了毛線團。
穆瑜幫它把毛線一點點理順,繞成整整齊齊的一個小球,把小句號一個一個撿出來,拼成一個小笑臉形狀的啓動畫面。
系統愣愣看着藏在基礎數據裏、每行都有一個的小笑臉,忽然恢復運轉,一跳三米高:“啊!!!!!!”
穆瑜被毛線纏成大毛線團,撞進他懷裏的棉花糖一會兒變小蜻蜓,一會兒變繃帶,一會兒又笨拙地、生疏地變回當初那個穿着小圍裙的掃地機器人。
掃地機器人小心翼翼地抱住它的小主人,在背後輕輕拍,磕磕巴巴地說:“小木魚不哭,小木魚不哭……”
穆瑜沒有哭,他幫忙把小圍裙整理好,盤膝坐下來,抱住哭成小開水壺的掃地機器人。
小機器人的喇叭泡了水,被眼淚滑得摔了好幾跤,撲進他的小主人懷裏。
掃地機器人的AI非常不好修。
要是隻恢復初始化,那當然太容易了,每個智能AI在出廠的時候,內置數據都相差無幾。
真正珍貴的,是後來新寫入的那些數據——那些數據記錄了它們觀察到的人類、觀察到的世界,記錄了數不清的平淡瑣碎,喜怒哀樂悲歡離合。
穆瑜搖頭。
它能帶走最珍惜的東西,倘若足夠有耐心,或許也能等到兜兜轉轉、久別重逢。
這種AI的脾氣和戰鬥力,可都比一個掃地機器人的AI暴躁多了,系統老師身經百戰,下班時還常常帶着好幾排數據輪胎印。
系統老師愣了愣,透過眼鏡仔細端詳他:“你……不會遺棄它吧?”
穆寒春夫婦出門前,把還不會走路、軟綿綿的小木魚交給慌得到處找海綿墊的機器人,拜託它看好家。
掃地機器人當然打不過別人,所以一旦發現小主人有危險,就快拉警報、快給爸爸媽媽打電話,爸爸媽媽不論多遠都會趕回來。
它們的主人並不是不要它們了,只是沒辦法再回來接它們。
機器人急得要命,它只要被修好一點,就不停打電話,吵得整個穿書局都能聽見。
這種記憶數據的修復必須循序漸進,機器人每次從被銷燬的停機狀態醒過來,最先想起的都是小主人被溺進睡眠艙,躺在裏面一動不動,怎麼叫都不醒。
這是掃地機器人學會的第一條程序。
“抱歉。”穆瑜輕聲說,“我家的機器人……”
至少要先學會第一課:有話好好說,實在不行可以用喇叭喊,儘量不要用笤帚打人。
“去和它說說話嗎?”系統老師扶着不見了鏡腿的眼鏡,問穆瑜,“即使不記得過去的事,它也會本能親近你,你說什麼它都會忍不住答應。”
這個過程和人類非常接近,人們把這種新數據叫做“記憶”。
可這條程序裏,緊急通話有響應的時間只有短短三年不到,從那以後,就再沒有任何回覆。
穆瑜靠在窗外看了一陣,輕輕搖頭,笑了笑。
他調整重心,用半舊的合金柺杖撐住身體,單手畫出方框,幫系統老師修好眼鏡、修好被笤帚砸出的包。
機器人忘記了很多事,很多數據都非常難修,因爲那是和穿書局平級的世界,偶爾還要派出特工潛伏進去收集信息,還有更多的細節,要靠穆瑜自己慢慢想。
掃地機器人永遠等不及自己的記憶被修好。
會掃地的機器人也很好,寧鶴抱着兒子,相當鄭重地授予了它合金摺疊小笤帚。
AI就是這樣的,數據正常運轉的時候還好,一旦卡頓、出BUG、班級裏流傳了什麼小病毒,就會只剩下不停彈出的那一個指令。
“不是說‘不要它了,把它就扔在這當系統算了’這種遺棄。”系統老師說。
“我想做的事,不方便叫它幫忙。”穆瑜溫聲說,“我需要一點時間,才能回來接它。”
只要新的記憶數據足夠多,就足夠覆蓋住舊的,最多也只是會在某個安靜到極點的時刻,緩衝圈會繞着一條殘留的舊指令茫然打轉。
還有另一種遺棄,要更棘手,也更難過。
掃地機器人的AI每次被修到能運轉,就企圖僞裝成清潔工逃跑,跑出去營救自己的小主人,還用數據笤帚打暈了好多次負責維修的AI。
穆寒春買錯了,他以爲這是陪伴型機器人,看說明書才發現原來內置AI的用途是掃地。
它其實也還是個出廠不久的AI,是被穆寒春仔仔細細打上蝴蝶結、抱着小撥浪鼓和小搖籃,守在門口給小木魚撒花的新機器人。
講不了道理,也勸不通,只能等着數據流重新恢復正常,急切的“回家”的念頭重新沉下去,淹沒於浩瀚的數據庫。
因爲是隻會掃地的機器人,連窗戶也不太會擦,遇到那種滿是水汽的窗戶,就只能一路打滑刺溜畫個龍。
時間既吝嗇又慷慨,既冷酷又溫柔。它能消磨記憶,也能把傷口撫平。
“啊,這個不算麻煩,你是沒見到那種摔報廢了的賽車AI。”系統老師早習慣了,反倒向他道謝,“我們這個班就是這樣。”
“這不是一件着急的事,對吧?每一步都不能急。”
他們班還有輛報廢賽車的AI,平等地恨所有媒體車和鏡頭,打了好幾次架,拉也拉不住。
日復一日,龐大的新數據將引導和重塑AI,成長爲同出廠設置完全不同的模樣。
如果只是這種遺棄,處理起來其實反而非常簡單——這些AI在從學校畢業、正式成爲系統以後,會被派去陪伴新的宿主,寫入新的記憶數據。
穿書局維修部門的AI也是有AI權的,不得已之下,他們只好暫時封存了這部分記憶,先把掃地機器人的核心數據送去上系統學校。
“找爸爸!找媽媽!”機器人大喊大叫,舉起笤帚拼命到處亂砸,“爸爸媽媽快回家!”
“它們的記憶數據空白,但基礎數據已經改變了。它們找不到要守護的人,心裏很難過,很不安。”
系統學校的老師被打得滿頭包,對來遠遠探望系統的穆瑜說:“在我們穿書局,最不缺的就是時間了。”
系統老師說:“它們也不是想闖禍,只是……很想家。”
這一種“沒辦法”,在有些時候,甚至是沒辦法用任何手段干涉和逆轉的。
“你看起來不太好,需要休息和治療。”系統老師問,“你今年多大了?”
穆瑜在這個問題裏想了一會兒:“二十三歲。”
他剛通過轉播看了林飛捷的葬禮,他的經紀人對外說他身體不適,擋住了窺伺的狗仔和八卦記者。
穆瑜猜測,自己應當是在整理父母那場事故的證據時睡着的,因爲他來到穿書局,還穿着坐在書桌前的那件襯衫。
林家這段時間暗流涌動,內憂外患動盪兇狠異常,既懷疑穆瑜是不是害死林飛捷的兇手,又不得不倚重這個頂樑柱的影帝。
畢竟這些年來,峯景傳媒不斷加碼、不斷讓穆瑜連軸轉、把一個人逼成一架完美的機器的同時,也意味着絕大部分資源都集中到了他一個人身上。
這正是林飛捷發現穆瑾初開始失控的時候,感到慌張的原因——走到這個體量的頂流影帝,其實已經有了和林家扳手腕的能力。
這就給了穆瑜得以查找當初真相的機會。
這是穆瑜目前最想做的事。
他想要弄清當初究竟發生了什麼,想替父母澄清名譽,想要讓“穆寒春”和“寧鶴”這兩個名字的履歷乾乾淨淨。
“你呢?”系統老師問,“你自己接下來要怎麼辦,有什麼想法嗎?”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峯景傳媒再日薄西山,也畢竟是曾經的業內龍頭,餘威仍在,更不要說林氏還有不少其他企業。
要扳倒這樣一個龐然大物,無異於置身搏殺一頭巨獸,只怕很難全身而退,
穆瑜還在看窗戶裏的系統,那裏面的AI們已經不再保留過去的形狀,變成了一個一個小光球。
他的機器人是最好看的一個,長得很像一團狂放不羈的小棉花糖。
穆瑜回過神,聽清系統老師的問話,想了一會兒才輕輕搖頭,眼裏露出溫和歉然。
“你覺得這個問題有點難?”系統老師敲了敲門,讓裏面的小系統搬出兩把椅子,“對你來說,現在想這些,你覺得有點奢侈了,是嗎?”
穆瑜溫聲向小系統道謝,最先扛着椅子衝出來的、狂放不羈的小棉花糖瞬間興高采烈,舉着得到的小紅花回去炫耀一百八十圈。
穆瑜撐着膝,慢慢坐下來,放鬆右腿:“我沒有想過。”
包括“想這些是不是有點奢侈”這個問題,他也沒有想過。
他只是找到一件必須做的事,然後去做,等做完了就找下一件。
等所有要做的事都做完,如果那時候他還在,就去找一找能叫人不難過、能叫人開心的辦法,如果能找得到,他就來接他的小機器人。
“我有一個代價,還沒有支付。”穆瑜說,“是白塔的契約。”
契約對穆瑜是有利的,因爲代價的內容是“在第一場美夢時碎裂”,穆瑜很不擅長做美夢。
但凡事總有萬一,要是當着小掃地機器人的面碎成一地,小機器人可能會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一直哭到零件生鏽、油漆脫落,哭到小笑臉的畫面再也不能從屏幕上亮起來。
穆瑜隔着窗戶,向教室裏看了一會兒,又收回視線,看了看掌心探出的樹葉:“而且……”
系統老師問:“什麼?”
穆瑜沒有回答,只是歉意地笑了笑,搖搖頭。
他伸出手,接住又飛跑回來,撞進自己懷裏的小棉花糖。
因爲身體已經裂痕遍佈,他被撞得臉色泛白,額間滲出些冷汗,溫潤的黑眼睛裏卻還是透出笑意。
穆瑜撐着斜靠在一旁的合金手杖,花了點時間慢慢坐穩,就這樣低着頭,輕輕摸懷裏的小棉花糖系統,俯身幫忙維持秩序,不讓幾個小系統打架。
“你的手杖很特殊。”系統老師忽然發現,“和笤帚杆長得很像,每天都有長成這樣的笤帚飛出來打我。”
穆瑜告訴小棉花糖系統,即使亂碼、數據出了bug,也不能亂打人,不是身邊的所有人都是壞人。
他欠身致歉,又向系統老師解釋:“就是用笤帚改造的,很合用,就一直用了。”
系統老師有點驚訝:“是意義很特殊的笤帚嗎?”
穆瑜笑了笑,輕輕點頭:“非常重要的一把笤帚。”
在林家的干涉下,這是穆瑜唯一還能找到的,全家人都拿過、都用過,都曾經觸摸過的東西。
因爲掃地機器人把它藏在牀底下,所以一直都沒被發現。
沒被改寫記憶的時候,穆瑜能說出上面每道劃痕的來歷。他常和他的機器人玩這個遊戲——挑一道劃痕,猜這是爸爸用掃帚教沒滿一歲的小穆瑜學飛留下的,還是媽媽舉着笤帚追爸爸留下的。
但他被弄丟的記憶太多了,這些劃痕裏的一大半,穆瑜已經想不起它們是怎麼留下的,都承載了哪些記憶。
有人塞進去了太多假貨,又爲了掩飾謊言,肆意刪去和塗抹了真相。
小棉花糖系統忽然委屈起來,它不知道想起了什麼,躲進穆瑜懷裏哭着喊:“都是壞人,都是壞人!找爸爸媽媽……”
他們這個班裏都是回收的AI,有一個哭出來,立刻就哭成一片。
最強壯的賽車AI按着喇叭哭:“都是壞人!寶寶丟了,寶寶丟了,生日禮物丟了!丟了!!!”
穆瑜撐着手杖,慢慢坐下來。
他從商城裏買來一把糖,一顆一顆剝開,分給滿地的系統小光球。
“不是的,是我們的運氣不好。”穆瑜摸摸這些小系統,像小時候一樣溫聲哄,“這個世界不都是壞人。”
只是壞人更不擇手段、更不知收斂,更手段使盡煞費苦心。
他們被壞人盯上,被壞人設法隔絕了外界、剝奪了求救的機會甚至本能,這是很糟糕的事。
但堅強的小機器人要振作,要當威風凜凜的監考官系統,要做校長,扛着機關槍懲惡揚善。
“你很適合做老師。”系統老師有些驚訝,看着這一會兒就圍着穆瑜坐了一地的小系統,“有考慮過來我們這裏兼職嗎?放心,它們眼裏的你還只是數據。”
這些小系統還沒到能分辨“人”和“數據”的時候,它們不覺得數據散架有什麼可怕,散架的數據再拼起來就沒事了。
如果穆瑜來他們這兒做老師,就能有不少穿書局內部纔有的工作人員福利,還能買員工保險。
穆瑜其實不太需要福利和保險,但也有些意動:“請問,這份工作還有什麼優點?”
系統老師本來想回答“輕鬆還清淨”,話到了喇叭邊,看着面前懷裏正抱着小棉花糖系統,肩膀上有兩個小系統、腿上有三個、好幾個拽着襯衫往他後背上爬,頭上還頂着一個賽車AI擡頭看自己的青年。
“……”系統老師沉默良久:“履歷上,可以寫‘教師’。”
穆瑜:“……”
系統老師:“……”
穆瑜忽然笑了,把狂放不羈的小棉花糖也放在頭頂,串成一串小光球:“聽起來不錯。”
系統老師自己都不太信:“真,真的嗎?”
“是啊。”穆瑜說,“真好,可以當老師。”
他說這話的時候,帶着笑,眼睛裏透出一點亮,神情又顯出些這個年紀本該有的少年氣。
只是這麼一點期待,對這樣一個意識來說,似乎也實在太消耗力氣了。
等系統老師好不容易把小光球全摘下來,裝成一筐送進教室,再回來的時候,那個青年已經靠着牆壁昏睡過去。
有人正半蹲在一旁,仔細收好那柄半舊的合金手杖,把外套披在穆瑜身上,小心地扶着他,讓他靠在自己肩頭。
系統老師和穆瑜聊天,也看到了投影的畫面,知道這是穆瑜說的那個經紀人。
能來到這裏,看來也是穿書局的員工,只是穿書局的機構相當龐大,各部門間未必全認識,這樣擦肩一閃而過,也只記下一道鐵灰色的影子。
“要取我的靈魂了嗎?”被抱起來的青年意識已經模糊,手腳靜靜垂下來,輕聲提出建議,“我想用一半做葉子,一半開淡青色的花。”
“好。”鐵灰色的影子說,“淡青色有很多種,等回去,你指給我看。”
流動的淡金色薄霧被徐徐灌入那道意識,鐵灰色的影子做起這種事有些不熟練,似乎並不擅長用風和陽光做菜。
被他抱着的意識也並不擅長喫飯,那些淡金色的、彷彿是朝霞一樣流動的薄霧被仔細喂下去,卻又有一大半都溢出來,完全無法被吸收。
內膛鬱閉的樹,從還是幼樹起就被壓久了枝條,盤踞曲折着向內收斂,只會堵住風和光路。
長此以往,斷絕生機。
滿是裂痕的意識神情溫潤,彎着眼睛,瞳光卻像是什麼都裝不進。
“……抱歉。”他在說話,發出的聲音卻已經並非言語,更近似風在流動,“這樣……會不會不太可口?”
鐵灰色的影子抱着他,收回氣生根,沿着長廊走遠:“會,苦,不好喫。”
穿書局的榕樹與別處不同,生長不靠風、陽光、水分和土壤。
榕樹的氣生根穿行在不同的世界,所尋找的養料,是即將消散死亡的意識。
它們很有耐心,挑選中目標之後,會一直跟隨和等待。
樹總是很有耐心的。
這棵榕樹第一次遇到穆瑜,那個看起來很好喫的意識只有十二三歲,榕樹也是棵很年輕的榕樹,剛長出第一條氣生根。
第一次遇到那棵年輕的榕樹,穆瑜也只有十二歲。
瀕死的少年意識方向感不好,迷了路,漫長的隻身跋涉後,被攔在苦楝樹構築的世界外徘徊。
但苦楝樹中的世界與槐樹不同,無罪者不能擅自進入。
“……無罪者?”少年的意識仰頭,有些詫異,“是說我?”
年輕榕樹的氣生根第一次捕獵,選中了自己的第一個獵物:一個無罪的、澄淨透明的靈魂。
但現在不是時候,樹下的少年靈魂被火燒過,太燙了,意識深處還殘留着火星和硫磺的嗆人煙氣。
年輕的榕樹跟着他,耐心地把獵物送回來處,在他家的窗外紮根,生出一棵新的榕樹。
榕樹也是第一次做榕樹,沒能學會怎麼牢牢保護好自己挑中的獵物,只能不停地把惡人絆倒、用掉下來的樹枝去砸。
樹的戰力有限,最高的戰績,也僅僅是把林飛捷砸得骨折了三根肋骨,住院了大半年。
少年靈魂似乎總是會遇到各種危險,最危險的一次,他們一起落進燒不完的火。
榕樹撲不滅火,想要用氣生根把那個脆弱的意識保護起來,卻反而被藏進那個少年的意識深處。
“現在……喫掉我。”少年靈魂嗆咳着,把要吞噬自己的榕樹根脈護在胸口,“喫掉我,能讓傷好起來……”
道理的確是這個道理——況且少年的意識在這個世界剛剛完成覺醒,變成了擁有領域的“緘默者”,第一次逃出了火患。
榕樹自從跟上這個獵物,不是被火燒就是被斧頭砍,還有幫忙打架被掘斷的枝幹樹葉,多出來了不少傷。
榕樹的一小段氣生根,被少年靈魂保留了下來。
只要吞下這個自投羅網的意識,傷就都能痊癒。
“不喫。”榕樹把氣生根往外拽,“不好喫,辣。”
少年的意識已經模糊,無奈地笑了笑,好脾氣地哄它:“辣也不錯……你喫過麻婆豆腐嗎?我很會做,還有火鍋……”
榕樹不能理解人類的食物,凝聚起最後一點氣生根的虛影,把他拖到樹蔭下,拽着草葉匯積露水喂他喝。
“我被當做營養吸收,會成爲樹的一部分嗎?”
少年的意識輕聲許願:“我想做榆錢。”
“不。”榕樹用露水喂他,找來野果給他喫,“我是榕樹,不長榆錢。”
少年的意識有點遺憾:“唉。”
榕樹:“……”
它的獵物傷得太重了,它得回去喫點別的,儘快化形再回來。
樹沒有腿,不會跑,還是太麻煩了。
等它能變得和人類一樣,就回來接它的獵物回去養傷,把傷全養好,喫麻婆豆腐,和火鍋,長大,交朋友。
榕樹其實跟別的樹關係都不好,榕樹獨木成林,並不跟別的什麼樹廝混。
但非要榆錢的話,也不是不能去找一棵小榆樹苗。
很過分。
他還得給他的獵物種榆樹。
怎麼還有要求這麼多、被吃了還要管變成什麼的獵物。
那一小段氣生根被悄然化形,模仿着人類的骨骼,用來補上少年斷裂的腿骨。
年輕的榕樹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拖來柳條,把少年的意識蓋住:“不要亂跑。”
少年的意識睜着眼睛,靜靜躺在草地上,碰一碰也不會動。
那雙眼睛溫潤漆黑,但又映不進光,只是安靜地張着。
“等我。”榕樹告訴自己的獵物,“不準跑。”
它最後撥了撥頭頂的樹枝。
漂亮的陽光灑下來,落在那雙眼睛裏。
這個世界並不接納榕樹,榕樹的氣生根虛影逐漸變淡,一陣風過,就消失在了樹蔭下。
它只是回去了一個月的時間,自己掏腰包,向穿書局購買了榕樹專用的營養劑。
這已經是樹能走得最快的速度了,可等榕樹回來,那些柳條已經消失,他的獵物也沒了蹤影。
這個世界的世界意志沒被一棵榕樹按在地上打過,很是狼狽:說不定是跑了,你說他是你的獵物,怎麼會不逃跑?
“他不會。”榕樹低着頭生氣,“說好了。”
白塔被揍得滿地找磚頭:他答應了嗎?向你承諾了嗎?
榕樹沉默。
他沒有得到迴應,他的獵物已經沒力氣迴應他了。
他離開的時候,那個少年的意識,其實就已經沒有了任何波動。
白塔:或許他並不認爲,在你走後,他還該等你。
“不會。”榕樹低聲說,“朋友,會等。”
白塔困惑:你是找獵物,還是找朋友?
榕樹被它問煩了,戴上鐵灰色的兜帽,掄起氣生根就往下揍。
穿書局的榕樹化形以後,能用的手段就很多,放下十幾箱炸藥,乾脆利落地把白塔送上了天。
離開白塔之後,榕樹花了兩個月時間,種了能長榆錢的榆樹,從風裏找到了他的獵物朋友。
氣生根天生就擅長捕捉風,榕樹把散在風裏的淡青色霧攢起來,重新塞回那個少年沉睡着的身體裏。
在“睡眠艙故障”的幾個月後,穆瑜醒來,失去了那段時間發生的全部記憶。
因爲每一小片霧,榕樹都嘗過了,那些記憶或苦澀、或辛辣,充斥着火和硫磺的味道,煙氣,血腥氣。
榕樹把它們留在了那片荒地上,聽說那裏有謊言之藤,被謊言之藤消化掉的記憶,就不會再深夜入眠,化成夢魘。
“良藥苦口。”
系統學校的走廊裏,二十三歲的穆瑜溫聲勸說老朋友,“不能總是嫌苦,苦瓜炒雞蛋……”
鐵灰色的影子剛處理了一百二十七個煎雞蛋,聽見雞蛋就頭疼,嘆了口氣。
穆瑜就輕聲笑起來。
他什麼也看不清,身體疲倦得無法動彈,卻還是好脾氣地道歉:“我下次不煎這麼多雞蛋了。”
“覺得不開心,就開個電臺吧。”
鐵灰色的影子說:“可以和穿書局買頻道。”
穆瑜問:“貴嗎?”
鐵灰色的影子:“很貴。”
穆瑜問:“買完之後,還能剩下一點錢,給我的掃地機器人買皮膚嗎?”
“能。”鐵灰色的影子算了算,“還能買很多。”
穆瑜笑了笑:“好。”
他又問:“還能給我的經紀人,買一件別的顏色的外套嗎?”
鐵灰色的影子有些頭痛,翻出一塊水果糖,塞進他嘴裏。
穆瑜笑着咳起來,早些年他會咳出血,自從把自己砸碎了檢查過一次,就咳不出了。
尚且能保持清醒的時候,穆瑜不會讓自己咳出碎刀刃、釘子和鐵蒺藜,世人的毀謗鋒利更勝刀匕,這是系統學校,那些小光球不該看見這些。
“我想……當老師。”穆瑜邊咳邊輕聲說,“很想,我想我的機器人,我想……在碎掉之前,陪陪它……”
鐵灰色的影子不再走動,抱着他小心地放緩力道,慢慢坐下來,讓他靠在臂間。
“當。”鐵灰色的影子說,“我去辦手續,晚上陪你做教案。”
穆瑜咳得說不出話,想要畫方框送給他一件外套,被握住手指:“休息一下。”
“不要再撐了,休息一下。”
鐵灰色的影子說:“你是我的獵物,把自己養得好喫一點。”
穆瑜檢查了下自己碎裂的程度。
他其實一直稍微有點擔心,照這個進度,老朋友還沒喫到自己,就眼睜睜看着自己變成一陣風。
他們已經認識十年了,接下去大概還會認識很久,戰線拉得這麼長,要是最後還沒能喫到,豈不虧得底掉。
鐵灰色的影子給他講電臺的事,穿書局的電臺很厲害,能跨越時間和空間、跨越不同的世界,能讓需要聽到的人都聽到。
還可以設立互動郵筒,穆瑜這麼喜歡樹,不如就用樹來當郵筒,榕樹可以當總郵局,幫他轉寄那些信。
穆瑜相當驚訝:“你和樹們的關係變好了嗎?”
鐵灰色的影子:“……”
沒有。
很過分。
他的獵物到底爲什麼這麼過分。
穆瑜笑得咳個不停,他對自己畫方框,把傷勢隱藏起來:“你要回去做榕樹了嗎?”
他猜到對方爲什麼提出電臺的計劃,穿書局的榕樹不能總是擅自進入其他世界,作爲經紀人陪着他這麼久,已經是極限了。
但也沒關係,穆瑜依然是穿書局的員工,大榕樹也一直都在那座島上,並不算什麼真正的分離。
“遲幾天再回去。”榕樹說,“你父母的忌日要到了,陪你去看他們。”
穆瑜並不忌諱提起這件事,點了點頭,慢慢把那個方框畫完。
他的力氣耗盡,靜靜看了一會兒落在牆角的影子,覺得那像是一盆火鍋:“晚上想喫火鍋嗎?”
“好。”榕樹說,“我去買食材。”
穆瑜想了想:“真的不把我也涮了嗎?”
他實在有些不放心——穆瑜是真的不太認爲,自己在接下來的幾年裏,口感會有什麼提升。
老朋友要是再不喫他,可能就真的只能喝西北風、季風或者東南信風了。
鐵灰色的影子搖了搖頭,用手給他當枕頭,讓陽光落下來,照在他身上:“晚一點吧,你現在不好喫。”
“散心,休息。”榕樹對他的獵物說,“去找開心的事。”
“我晚一點,再取走你的靈魂。”那道影子在陽光下,投落榕樹氣生根龐大的虛影,“你甜一點。”
這話穆瑜從十三歲聽到二十三歲。
那之後沒多久,大榕樹就回到了島上休養生息——強行進入平級的世界很消耗力量,穿書局的榕樹一年能當十年長,但也沒有辦法始終保持人形狀態。
不論是AI、樹還是意識,都是一樣的。要想正式在某個世界定居,就只能做任務者。
做任務者,參加最終考覈,通過考覈之後,就會獲得身份和居留權。
記憶已經接收到尾聲,穆瑜收回心神。
他睜開眼睛,扯了扯又纏在自己身上的毛線,摸摸系統:“又去找凌霄花打架了嗎?”
系統的屏幕都哭花了,這時候哪有心思找凌霄花打架:“宿主想扔下我!”
“宿主想一個人偷偷碎掉!”系統也剛接收了掃地機器人的所有記憶,纏緊小主人,大聲用力哭,“所以不讓我想起來!”
穆瑜連自己在系統學校執教的記憶都沒有給它們留下,在那段時間裏,穆瑜其實已經做好了所有準備,想要一個人安安靜靜地離開了。
爲了以防萬一,穆瑜還特地選了大榕樹下睡覺,這樣就能在變成風以後,及時留下意識化成的霧,給老朋友填飽肚子。
只是計劃有變,百密終有一疏,大榕樹用所有氣生根都沒能攔住的風,被更有經驗的槐樹一竹筐扣住了。
穆瑜在這件事上的確理虧,舉起好朋友輕輕晃:“知道錯了,在反省嘛。”
系統哭着撕掉小筆記本的前幾頁:“既然宿主是系統學校的老師,爲什麼前輩都說,看到宿主就快跑?”
穆瑜想了想:“因爲……我是系統學校的老師?”
系統:“……”
的確也是完全有道理。
監考監到自己的老師,哪怕記憶被修改過,天然壓制也是深埋在基礎數據裏的。
相處的時間短倒也還好,一旦時間長了,就會立刻喚醒起被“我點幾個人回答問題”支配的致命恐懼。
但掃地機器人當然完全不會怕,掃地機器人怕爬高、怕摔倒、怕壞人、怕被拆掉,唯獨不怕陪着自己的小主人闖天下。
穆瑜和系統擊掌,低頭笑了笑:“是啊。”
他認真地贊同這個觀點:“我們闖天下。”
系統雄赳赳氣昂昂,端起機關槍擦亮,準備一會兒就殺回去,繼續和凌霄花公平決鬥。
穆瑜站起身,把毛線團耐心地重新纏好,向醫療部門的AI道謝。
大概是已經做了足夠充分的準備,即使重新找回這些記憶,也並不叫人覺得沉重,只是多出溫暖。
像是失落了很久的朋友,走了很遠的路,終於久別重逢。
“我們也很高興,您在康復了,祝您早日痊癒。”
醫療部門的AI接了個電話,幫忙轉述:“還有件事,想和您商量,有關六一兒童節的獎金已經到賬了……”
穆瑜:“……”
系統:“……”
系統抄起雪亮的機關槍:“宿主要休息!要養傷!暫時不能去綁架新崽崽!!!”
“啊,是,是。”醫療部門的AI咳了一聲,立刻點頭表示理解,“我們不是想讓您去養……去解決反派。”
“上個世界,您臨時客串反派大BOSS,客串得非常出色,得到了反派部門的一致好評,有很多片段都成了他們的教材。”
醫療部門的AI幫忙轉述:“這次是特殊情況,有位參與最終考覈的任務者,最後一輪考覈的反派缺席了。”
“您願意再幫個忙,客串一下這個世界的崽……反派嗎?”
醫療部門的AI說:“會有任務者來養您。”
穆瑜:“……”
系統:“……”
醫療部門的AI生硬改口:“啊,我是說,解決您。”
“說起來,這位任務者也是您的老朋友——不過您可不能通融,咱們的考覈可是非常嚴格、完全不走後門的。”
醫療部門的AI迅速藏起一塊槐花糖:“如果您願意的話,這也是您的最終考覈。”
“會有人來養您。”醫療部門的AI悄悄說,“會有人來把您搶回家……”
穆瑜接過對方遞過來的任務委託,低頭看時,一片榕樹葉悄悄落下來。
他接住樹葉擡頭,那是他的最後一段記憶。
穆瑜在臺燈下備課,穿着鐵灰色外套的人影伸出手,幫他把燈調亮。
“很苦。”榕樹俯身,靠近他的靈魂,“不好喫。”
穆瑜打開菜譜沉吟:“你喜歡喫甜的,糖醋里脊怎麼樣?”
人影搖了搖頭,依然站在他身邊,低頭注視着他,像是棵沉默的樹。
“我給你種榆樹,長榆錢,你可以一直喫榆錢。”
沉默的榕樹伸出手,把自己的小樹苗給他:“聽說人類可以活到一百二十二歲。”
穆瑜有點震撼:“倒也沒那麼長……”
“等到一百二十三歲,我來找你。”榕樹問,“你甜一點,好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