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養一隻小木魚
食譜的波動未免過於劇烈了。
穆瑜不太放心他的樹,準備回穿書局典籍庫借幾本正經的植物學分類,正和系統一起翻閱書單,就被榮野抱起來。
恢復了理智的大榕樹抱着小木魚,走進居民樓的單元門,一邊補充解釋:“……和飯。”
榕樹要做人,食譜就不再只是陽光、水、養料和意識。
之前做經紀人的時候,榕樹其實並沒有真正變成人。喫下去的食物本質上無法消化,只是嚐個味道,就被轉化爲數據流。
這次不一樣,榮野是參加最終考覈的考覈者,只要通過考覈,就能自由轉換成人的形態。
穆瑜對這個答案稍感放心,合上豬籠草撰寫的《怎樣勸說你的樹不喫蚊子》,準備按照老規矩,問問經紀人糖醋里脊大戰拔絲地瓜的勝負:“今天……”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喉嚨裏涌上來的血腥氣打斷。
使用的幾張治癒卡似乎沒有起到應有的效果,這具身體依然保持着十三歲的狀態,意識也受奇異的共振影響,那些早被忘記的傷從深處浮出來。
這些傷後來被林飛捷抹去,所以不存在於穆瑜的記憶裏,可沒有什麼傷害能被真正徹底抹除,因爲它們會留下“感受”。
像是有個很禮貌的住客,暫時借住在了這裏,沒有改變任何一點原有的陳設。
不是不想,只是那個時候,穆瑜並沒能成功找到處理它們的方法。
風裏依然有溼漉漉的涼爽雨氣,有泥土的清香,有夜色浸潤過的靜謐寥廓。
穆影帝在不懂的事上,一向很虛心學習:“什麼好處?”
有深夜走向家門時,沿着涌進來的夜風一路亮起來的,照亮回家這條路的燈。
“可以唱,不煩。”榮野把榆錢枕頭給他抱着,又拿過抱枕,墊在他身後,“很好聽。”
十三歲的穆瑜沒有處置這些感受,只是放下了它們。
穆家人曾經住在這,後來因爲時常受到那些所謂的“極限運動狂熱愛好者”的騷擾,穆瑜在三歲時被送去孤兒院。
並非源於意識中的火患,而是純粹因爲生病了發的高燒,感受也很新奇,身體很痠痛乏力,卻又有種特殊的疲倦和放鬆。
“受傷了就養傷,沒關係。”榮野仔細拍他的背,輕聲哄着他,把血痛痛快快全咳出來,“沒有工作,不用工作。”
有朋友的記憶比一個人快活很多,穆瑜咳嗽着笑出來,有點認命地輕聲嘆了口氣,放任那些落在意識上的舊傷來勢洶洶。
也不像是許久沒人造訪過的樣子,家裏顯然被人收拾過,甚至還有些新的生活痕跡。
穆瑜和少年的自己一起發起了燒,這在過去也是不被允許的,這個世界有很有效的退燒藥。
系統努力想了半天:“宿主可以看動畫片!”
這種發展對林家來說飲鴆止渴,他們已經開始懷疑和警惕穆瑜,峯景傳媒外盛內衰,卻又不得不靠這樣一個已經有了舉足輕重地位的頂流影帝續命。
“沒有!宿主,這不是真正的傷。”系統已經殺回去確認過,抱着筆記本彙報,“這是遺留的‘感受’。”
十三歲的反派大BOSS剛被從食譜上除名,把《怎樣勸說你的樹不喫蚊子》放回穿書局典籍庫,還有點遺憾:“我的樹不需要我變甜了。”
榮野抱着燒得滾燙的小木魚,他照顧人的動作很熟練,拿藥倒水、找退熱貼,甚至還記得用遙控器打開動畫片,利落得看不出像是一棵樹。
榕樹用不着鑰匙,細枝探進鎖孔裏一晃,那把鎖就應聲而開。
榮野抱着懷裏的男孩走上樓,察覺到壓制的咳嗽,就讓小木魚靠在肩上,小心地輕輕拍背:“沒關係。”
雨停了,窗外樹影綽綽。
所以這些感受有機會被重新處置、妥帖安放,變成真正的,不會再觸發傷痛的記憶。
這是個完全不合理的邏輯,施暴的一方肆無忌憚、囂張放肆,被欺負和打擾的孩子反倒成了“擾民”的根源,被迫離開了自己的家。
這話由昔日的經紀人說出來,頗有些報仇雪恨的味道——畢竟當初的穆影帝可是連摔傷了腿又幾番搶救,依然在醒過來沒多久後就又進組,坐在輪椅上拍了好幾部戲。
因爲這件事,榮野和穆瑜鬧過不短時間的彆扭,總是趁穆影帝不注意,冷酷地偷走輪椅的兩個輪子。
因爲林飛捷意外住院,整個林氏的股價都在坐過山車,即使再不願意,也不得不更依賴穆影帝這根頂樑柱。
榕樹被駁回了第七次速生樹的申請,也沒來得及找到儘快長大的辦法,只能用板狀根把好好走在人行道上的小木魚絆倒,讓他撿到一張穿書局的宣傳單。
他抽空在後臺聯絡系統:“商城的卡出問題了嗎?”
穆瑜剛纔還在想和系統討論的話題,聽見前奏就控制不住,條件反射地跟着哼了幾句:“……”
穆瑜一度有些擔憂的,新房主被嚇了一跳、把他們當成奇怪的人趕出去的情節並沒有發生。
“也不一定……”系統還借了一摞別的書,有了一些新的感悟,小聲給宿主彙報,“變甜也有別的好處。”
他只能在該高燒的時候高燒,比如節目組來林家錄製,數十個鏡頭找好了最精妙合適的角度,他卻不肯叫林飛捷“父親”。
但這次不一樣,這次榕樹變成了鐵灰色的少年,參演了穆影帝最喜歡的動畫片《我被綁架了》,把衣櫃裏的小木魚裝進麻袋扛回了家。
把自己拆開檢查後,穆瑜依然照盤全收峯景傳媒給他安排的工作,甚至主動增加工作量。
道理不難理解,只是穆瑜依然不習慣什麼都不做:“我能做些什麼?”
屏幕上跳出變換的光影,熟悉的片頭曲響起來。
系統難得的有些支支吾吾,飛快回答了一句什麼,又被開鎖清脆的“咔噠”聲蓋過去。
這就像是下了一場雨,即使有某種奇異的力量,能一瞬間讓雨水消失、地面重歸乾燥,也無法改變沁滿了水汽的風。
而這種岌岌可危的聯結,終於叫穆瑜找到了查清過往、替父母洗清名譽的機會。
他嘗試過極限運動,嘗試過嚴謹地進入青春叛逆期,但都不算有效。
這是幢普通的居民樓,已經有些年頭,樓體都在風吹日曬下隱約顯出斑駁。
即使是過去,經紀人其實也覺得,自己的獵物唱歌很好聽、唱這首開頭曲也很好聽。
之所以後來每次都要捂耳朵,是因爲有幾個月,穆影帝被這首歌洗腦到了一種慘無樹道的程度,不光洗澡和做飯的時候唱,看劇本的時候也會哼。
穆瑜也想起那段時間,大榕樹被折磨得拿小樹枝砸他,氣生根都打結的架勢,輕聲咳嗽着笑出來:“不行,後面不會唱……”
完全誠實地說,年輕的影帝那時候被一首歌洗腦的成分,也只佔七成。
剩下的百分之三十,還是因爲被大榕樹砸很好玩,又嚴肅又兇的經紀人動不動就和他賭氣,只是折小飛機很難哄好。
穆瑜也是第一次做獵物,不知道要怎麼哄他的樹,每次都只用一招“糟糕摔倒了”,經紀人也只會上當九九八十一次。
第八十二次,氣生根的虛影就會不爲所動地撈住他,把他塞回被子裏睡覺了。
穆瑜很喜歡這些記憶,後來每次覺得有些不舒服,不想睡覺也不想做飯的時候,就會拿出來看。
那些砸到腦袋上的小樹枝力道很輕,可能是因爲樹枝本身不重、又有風阻,也可能是因爲他的樹不忍心砸他。
可能主要是因爲他的樹不忍心砸他。
畢竟榕樹拿來砸林飛捷的是最粗壯的一根主枝,而林飛捷被砸的後果,是斷掉三根肋骨,其中兩根戳漏了肺,住院了大半年。
穆瑜用那些小樹枝來做縫自己的針。
意識這種東西,拆掉容易、重新拼起來也不難,但之後要保證穩定,就得總是自己縫自己。
穆瑜不會在榕樹下做這種事,他會在自己狀態最好的時候上島,去榕樹底下睡覺,這種時候意識的甜度和口感會更好,也不至於讓朋友擔心。
睡不着的深夜,被穆瑜用於縫合碎開的意識。
這些夜晚說長也長、說短也短,他從河邊的廢墟里挑揀出自己的意識碎片,藉着隔岸的燈火縫合它們。
小樹枝穿透意識的時候,會有一點擴散開的漣漪。
這些漣漪有點像穆瑜曾經做過的嘗試——那些嘗試也是青春叛逆期的往事了,十二三歲的穆瑜曾經試過,去觸碰河對岸的那些燈火。
河水也會漾起漣漪,一圈一圈擴散開,蔓延到很遠。
守在河對面的是一棵槐樹,槐樹低下樹冠,看向涉水過來的少年:“你不該進入這裏,你太小了……你有十歲嗎?”
少年的穆瑜經常被人質疑年齡,他在那幾年裏長得很慢,長到十三歲,也依然單薄瘦弱得進不去校門,總是被領去隔壁的小學。
所以他也很熟練,拿出身份證和學生卡,踮着腳雙手交給槐樹。
“原來你已經十三歲了。”槐樹用樹枝接過那兩張卡片,點了點樹冠,“你有願望嗎?”
少年的穆瑜被這個問題卡住,他被移除了有關父母的表層記憶,植入的“要爲林家做事”的念頭又尚在生根,尚且不足以控制他。
想了一會兒,十三歲的穆瑜回答:“我想做一個好喫一點的獵物。”
槐樹從沒聽過這種願望,有點爲難:“這個願望可不太好實現,我們這裏只能實現普通一點的願望。”
少年的穆瑜低下頭,他的影子和那些燈火的倒影在河水裏交疊,染上一點絢爛的顏色。
槐樹有點心軟了,想放他進去,又不太放心:“你有牽掛嗎?”
沒有牽掛、又沒有心願能實現的意識,可能會變成“魘”,是槐樹們最怕的大黑球。
如果是這種不速之客,哪怕再心軟,也是不能放進槐中世界的。
“有。”這次少年不速之客回答的很快,“是棵榕樹,我們是朋友。”
槐樹很驚訝:“和榕樹做朋友?它們可是把意識當獵物的,你不怕它喫掉你?”
十三歲的穆瑜搖頭。
單薄的少年站在夜風裏,尚且不知道自己跨過的是條什麼樣的河流,只是仰着頭,語氣有天生的溫和跟罕見的雀躍:“我想一半做葉子,一半開花。”
風還在拂過河岸,槐樹的樹冠卻在這句話裏慢慢靜止,像是人皺起眉。
“可榕樹不會開花啊。”槐樹說,“它們的花藏在果子裏,很難發現,你知道無花果吧?”
少年穆瑜怔了下。
他在這之前沒有了解過植物學的太多知識,雖然喫過一種叫“無花果”的零食,但據說那是沾了酸甜粉末的蘿蔔絲。
十三歲的穆瑜思索了幾分鐘,發現自己有一點遺憾:“那我就只能做葉子了,希望是好看一點的葉子。”
槐樹的樹冠重新沙沙響,像是彎下腰,仔細地打量面前的男孩。
少年的靈魂上有榕樹打下的烙印,這種印記是在示警,不論楝樹還是槐樹,都不準讓少年過河。
涉過這條河的人類,不會再有長大的機會,被外面的世界稱爲“亡者”。
榕樹要他的獵物長大成人。
“你大概不能這麼早就做葉子,你的……朋友,希望你活下來,希望你長大。”
槐樹問:“你還能堅持住嗎?爲了你的朋友。”
少年不速之客站在河水裏,溫潤澄淨的黑色眼睛有種特殊的安靜,那種安靜是槐樹同他搭話,沒有將他直接送回河對岸的緣由。
小小的不速之客仰起頭:“請問,要長多大才行?”
“很大,大到你能想去哪就去哪,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槐樹試着哄他:“你的朋友想和你一起長大,它需要你。”
比起拙於表達、只會看守楝中世界和捕獵意識的榕樹,每棵槐樹都是天生哄人的高手:“如果沒有你,你的樹會很孤單。”
被攔在河岸前的男孩子怔了怔,眼睛短暫地亮了下,像是有星星不小心叫風吹進去:“我的……樹?”
“是啊,你不是要做葉子嗎?還想開花。”槐樹把話說得很可信,“說不定你的樹能學會開花,這樣他就是第一棵會開花的榕樹了。”
槐樹嘩啦啦晃葉子:“這個願望怎麼樣?幫你的樹學會開花,陪你的樹長大。”
在槐中世界的訪客記錄裏,有這麼一小段,很不起眼。
是條勸返記錄,來客登記的名字是“小木魚”,應當是假名,因爲小木魚後面還畫了一朵會笑的小花。
被勸返的男孩沒有立刻離開,在離那些燈火近在咫尺的地方站了很久,久到“陪你的樹長大、幫你的樹學會開花”變成一點燈火,落在那雙安靜的黑眼睛裏。
“真好。”那隻小木魚輕聲說,他看起來很期待、很高興,但又因爲完全不習慣於擁有期待和高興,顯得有些生疏,只知道說“真好”。
槐樹們慣於把事情往好處解釋、擅長說好聽話,總能把每句話都說得和槐花蜜一樣甜,但其實有一點擔憂。
它們擔心會錯了意,擔心那棵榕樹並不是想讓那孩子長大,只是要等獵物變得更有價值。
——好一點的消息,是直到最後,這種擔心也沒變成現實。
不那麼好的消息,是穿書局的AI帶着一棵剛學會傷心的榕樹,跌跌撞撞來找槐中世界的世界意志,它們這兒最年長、最有捕捉風的經驗的大槐樹。
“你不是要他給你當朋友?!那你打那個印記幹什麼?”那棵槐樹急得團團轉,“糟了,糟了糟了,我哄錯了。”
“那孩子以爲你是他的朋友,以爲能幫你學開花……因爲這個,他決定熬過十三歲。”
那棵槐樹搖晃着樹冠比劃:“他說要盡力陪你長到一座島那麼大,再做你的花。”
槐樹把當時的情形描繪得生動細緻——這也是槐樹天生就擅長的事,不想有些連話都說不清楚的鋸嘴悶葫蘆榕樹:“不騙你!我都懷疑他那時候是要哭了。”
人在情緒波動的時候是會哭的,有時候是因爲開心,有時候是因爲傷心,也可能是因爲恐懼或者緊張。
少年不速之客看起來太好喫,槐樹沒忍住嚐了一點點,不是傷心的味道,更不是緊張和恐懼。
意識到自己有一棵樹,意識到自己活下來是有意義的、有一棵樹需要他陪着長大,這件事讓涉水而來的少年穆瑜很高興。
只是十三歲的穆瑜已經忘記了要怎麼哭,他的這項能力不是被林飛捷封鎖的,是被鏡頭——從小生長在聚光燈下,穆寒春的兒子、林氏的養子,隨時都可能被人抓拍。
林飛捷從不會庇護穆瑜。不如說很多時候,少年的穆瑜都是被推出去,推到刺眼的燈光下,被數不清的鏡頭注視。
並非人人都不適應這種情形,總會有人天生爲鏡頭、爲榮耀、爲刺激和興奮而生,但這不是人之常情。
穆瑜不是這種被選中的人,他沒能繼承父母對挑戰的無畏和熱愛,也無法體會林飛捷描述的雄偉商業藍圖,他只是想做個有點厲害的普通人。
稍微有點厲害就行了,比如有點擅長做飯、有點擅長種樹,有那麼一點擅長開家長會和騎三輪車,擅長做酸酸甜甜的糖葫蘆。
比如能和他的樹做朋友,陪着他的樹長大,一半變成葉子,一半變成有那麼一點漂亮的花。
十三歲的穆瑜,二十三歲的穆瑜,都在爲了這件事努力活着和長大。
榮野抱着高燒到渾身灼燙的男孩,一趟一趟地在窗邊走。
地毯鋪得很厚實,鐵灰色的少年抱着他的小木魚,用柔軟的絨毯裹好,又讓窗外清涼的雨後微風吹進來。
他把窗簾拉開,能看到外面那些高樓窗戶裏的燈光,能看到隔岸的燈火。
這和穆瑜的記憶裏不同,他的經紀人一向不准他吹風。有時候穆影帝悶壞了,悄悄扛着輪椅上天台去吹風,都要被嚴格的大榕樹冷酷地抓回去。
他的樹好像有一點緊張過度。
穆瑜記得,自己在十二三歲這個階段,身體的確不太好,但也沒差到會被一場高燒擊垮。
畢竟他還在練習高山滑雪,學習賽車和駕駛飛機,這些極限運動對身體素質也是有基礎要求的。
穆影帝決定稍微偏離一點反派部門的工作主旨,暫時不扮演少年的自己,先哄好他的大榕樹:“我沒事的,才三十九度五,別擔心。”
“有事。”少年榕樹悶聲反駁,“你想哭。”
穆瑜:“……”
倒也不是太想。
畢竟好不容易老友重逢,高興還來不及。
“我不難過。”穆瑜溫聲解釋,“不傷心,也不害怕。”
榮野問:“你開心嗎?”
穆瑜怔了下。
他還沒想過這個問題,稍一沉吟才點頭:“開心。”
“很開心,謝謝你綁架我。”穆瑜認真地替十三歲的自己道謝,“今天是我最開心的一天。”
他的樹忽然收攏手臂,低頭抵住他的額頭。
穆瑜在發高燒,榮野的額頭貼着他的,有種木質的堅硬和涼潤。
穿書局的急診室外,鐵灰色的身影一動不動,看着窗戶裏被治療的意識霧。
大槐樹拎着竹筐,有點緊張地走來走去,把整個穿書局大樓都震得直晃。
“你真的想好了嗎?”大槐樹說,“要讓他忘記,自己曾經認識過一棵榕樹。”
學會了傷心的榕樹沉默着垂下視線,握緊手裏的一疊皺巴巴的信封。
“有些……孩子。”榕樹說,“他,和他們,會做家人。”
穆瑜很喜歡孩子,做影帝的時候,就接過不少青少年諮詢熱線,對有小朋友的綜藝也來者不拒。
榕樹一直負責給他轉交信件,可也有些世界,信件寄不到。
可能是因爲當事小朋友不會寫字,可能是因爲當事小朋友聽的不認真,忘了要放在樹下的郵筒,也可能是因爲當事小朋友生活的世界根本就沒有樹。
這些世界,榮野用這段時間逐個走過,能幫的直接就學着穆瑜的樣子幫了。有些他幫不了,因爲那些孩子和他的人類很像,氣生根一碰上去,樹心就會出現裂縫。
榕樹是不適合跟人回家的,榕樹天然排斥其他的存在,人類的諺語說,不可入家門,榕樹不容人。
因爲從一開始就做錯了事,所以後面也都錯了。
這就像種一棵樹,如果從根上就歪了,那麼不論長得多高多茂盛,也都難免歪歪斜斜。
榕樹很沒用,沒辦法像杜仲樹那樣治療意識的損傷,也沒辦法像槐樹那樣用花言巧語安慰人,去不了冷的地方,甚至不能開花,不能結榆錢。
比起一個朋友,他的人類更需要一個家,用來療那些過去的傷。
“那也……不用連曼德拉卡都買了吧?”那棵曾經勸返過少年穆瑜的槐樹探頭,瞄榮野的購買記錄,“這東西都足夠改變一個世界的記憶了。”
曼德拉卡的效果,是讓一個世界的人,集體忘記一件發生過的事,或是記住一件從未發生的事。
能改變整個世界的記憶的卡片,用到單獨一個人的身上,效果自然可想而知。
加上其他林林總總的遺忘卡,全用給一個意識……等那團被大槐樹用竹筐扣住的風醒過來,只怕連榕樹的氣生根鬚須都會忘得一乾二淨。
“他很固執,發現不對會把自己拆掉。”榮野低聲說,“榆木腦袋。”
路過的榆樹感覺自己受到了無差別掃射,當下就很不滿意,擼起袖子要過來吵架。
心情正不好的榕樹掄起氣生根,盯上了那一腦袋的榆錢。
大槐樹趕忙勸架:“好了,好了,你的人類醒了,我們快去看看。”
穿書局的醫療AI忙個不停,扛着電焊機和電鑽埋頭苦幹,已經幫那個意識恢復了人類的形態。
專項遺忘卡也用了兩張,AI正在測試穆瑜記憶中有關大榕樹的印象。
“是老朋友。”穆瑜很輕鬆地從一百張榕樹照片裏挑出自己的樹,“我們認識很久了,等他喫掉我,我就能幫他開一樹花。”
AI從沒見過這種情況,朝單向玻璃外看了一眼,又用上一張遺忘卡。
穆瑜依然能從一千張榕樹照片裏,一眼就挑出他的樹:“是老朋友,我們認識很久了,我要幫他開花。”
按照大榕樹的交代,AI掏空了榮野的存款,全換成遺忘卡,一張一張用上去。
可榕樹的確很瞭解自己的獵物。
穆瑜每次都能準確認出自己的樹,最後一輪,連榮野都沒能及時在鋪天蓋地的榕樹照片裏找到自己,他的人類已經用銀線翻撿出一張照片。
直到那張曼德拉卡也被使用,穆瑜終於在聽到“你的樹”時,微微怔了下,眼裏露出溫和的疑惑。
榮野鬆了口氣,把那疊皺巴巴的信封交給穿書局負責最終考覈的AI,轉身離開。
榕樹回到自己的島嶼。
榮野用薅走的榆錢,埋頭做一個不會送給任何人的榆錢枕頭,做了一整個晚上,不小心睡着了。
這一覺睡得很久,醒來的時候,有人想動他的榆錢枕頭。
暴怒的榕樹差一點就要發作,氣生根劇烈鞭笞地面,想要把不速之客扔出去,卻在看清對方時愣住。
“是給我的嗎?”穆瑜被落下來的葉子埋了,也就很隨遇而安地躺在葉子堆底下,舉起那個榆錢枕頭,“我很喜歡。”
風過樹梢,榕樹僵在原地。
“這次對了嗎?是這棵樹?”負責3364498115656類物種登記的資料庫AI抱着成分分析儀,跟在穆瑜身邊,“您已經找了336449811棵樹,我們的資料庫快裝不下了。”
穆瑜很有耐心,搜索範圍很廣,其中甚至還包括一棵被改造成機械樹的絞殺榕化石。
那棵機械榕樹也很喜歡穆瑜,還和穿書局申請,如果實在找不到那棵負心榕,他們S23號世界願意永久收留這位造型師。
榮野:?
穆瑜笑了笑:“嗯。”
“這次對了。”穆瑜一眼就認出他的樹,“他在等我回來睡覺。”
“怪不得這裏有一個枕頭,您還被葉子埋了。”
資料庫的AI恍然大悟,嚴謹記錄,並把話筒給大榕樹:“請問是這樣嗎?”
榮野:……
是這樣。
他一直都在等。
一棵古怪的、不準任何人上島、等着枯萎死亡,騙自己朋友還會回來睡覺的榕樹。
榮野不明白爲什麼,他想讓穆瑜忘記自己,是因爲傷心的樹就活不成了——他不知道自己怎麼還是活着。
他拿這件事去問大槐樹,大槐樹笑眯眯地搓着樹枝,一邊“唉”、“唉”地嘆氣,一邊答非所問地賣力推銷槐花釀。
槐中世界的槐花釀一直賣的非常好,畢竟這可是連風路過都會忍不住去嚐嚐,然後被竹筐飛快扣住的神祕美酒。
大榕樹把這個故事當做動畫片的文字版,講給正在發高燒,裹着絨毯吹着涼風的小木魚。
穆瑜安靜地認真聽完故事,覆上鐵灰色少年的胸口。
他輕聲問:“還會傷心嗎?”
“很傷心。”榮野低聲向他的人類告狀,“買不起。”
穆瑜:“……”
系統:“……”
有情可原。
畢竟大榕樹的積蓄被遺忘卡掏空了。
這時候按理不太該笑,但穆瑜還是笑得咳嗽起來,他想好好哄他的樹,正準備解釋自己的心理年齡說不定已經湊夠一百二十三歲,一朵小花卻被放在他的手裏。
一朵用葉子拼起來、很笨拙地努力湊出來的小綠花。
榕樹不會開花,這是自然規律,就像風就是不會停留、樹傷了心就會死一樣。
可最擅長花言巧語的槐樹說,有種非常奇異的力量,能讓一陣風在聽見“你的樹很傷心”的時候,忽然就被一個全是窟窿的竹筐扣住。
這種力量能讓傷心的樹不死,能讓流浪的旅人回家,能讓比榆木腦袋還笨拙的大榕樹在幾萬片葉子裏挑出顏色最淡的嫩葉,開一朵淺綠色的花。
氣生根敏銳地擊落一隻蚊子,把窗簾拉得嚴實,連偷窺的槐樹小樹枝也嚴嚴實實擋住。
“我想和你一起。”榮野抱着他的人類,低聲道歉,“我犯了很多錯,越錯越多……我想和你一起長大,一直都想。”
他懷裏的少年仰起頭,乾淨的黑眼睛澄透溫柔,透出一點點同樣很生疏、遺忘了很久的隔岸燈火。
那雙眼睛裏慢慢沁出笑,但只是片刻,就忽然閉嚴。
“是十三歲的宿主想哭!”系統早準備好了解釋,立刻舉着小旗衝出來,“十三歲的宿主很想哭,按照反派部門的規定,宿主得完成這個任務!”
做影帝的當然不會不擅長掉眼淚,極限狀態下,穆瑜可以按照要求,精準控制眼淚的數量、速度和落點。
但這種時刻依然還是罕見,那朵被好不容易做成的淡綠色小花,軟軟地藏在他的掌心。
河水拍岸的溫柔聲響,又好像慢慢涌起來了。
從那條河回去,少年的穆瑜跑去找過他的榕樹,仰着頭問:“我們是朋友,對嗎?”
他的樹用小樹枝砸他。
少年穆瑜被砸得捂腦袋,眼睛卻彎起來,又接着說:“我們要一起長大,我教你開花。”
他的樹繼續用小樹枝照着他砸,大概是提到了學不會的內容,很有些惱羞成怒,一下砸了好幾根。
十三歲的穆瑜收好那些小樹枝,單方面和少年榕樹的氣生根拉鉤:“我有家了,以後這裏是我的家,我每天都回來睡覺。”
榮野盤膝坐下來,榕樹的虛影鋪天蓋地,嚴嚴實實隔開周遭的一切。
演技相當精湛的頂流影帝,到最後也沒能圓滿完成這個任務。
被榕樹抱住的男孩只是仰起頭,潤澤的黑眼睛裏盛着笑,明淨溫柔,卻又有格外放鬆的倦意不加掩飾地涌出來。
篩選過336449811棵樹,重新找到自己的那一棵,這事即使在穿書局也是個相當離譜且震撼的壯舉,不少AI和任務者都試圖打聽詳情。
但當時的確沒再發生更多的事——至少在榕樹的島上,什麼事也沒發生,穆瑜只是和他的老朋友敘了敘舊。
是在離開那座島很遠,完全不會在被榕樹感知到的地方,穆瑜對隨行的AI說要休息一下,然後就那麼倒下去。
AI嚇壞了,連忙上去扶:“您還好嗎?需要我幫忙嗎?”
穆瑜按着右膝,冷汗滲出來,半舊的合金手杖跌在一旁。
“您的連接有誤,難過不能轉成疼痛……也不是不能,但不能這麼轉。”
AI舉着情緒探測儀,急得團團轉:“您可以選擇和您的樹吵一架,正常情況下是這樣的,人和人、樹和樹都可以吵架,所以人和樹也可以吵架……”
他們都以爲穆瑜是會直接扛着電鋸去教訓他的樹的。
穆瑜只是慢慢搖頭。
人和人可以吵架,樹和樹也能,還可以薅葉子和榆錢。
但人和樹不行,至少現在不行——他的樹會傷心。
穆瑜一直沒有和他的樹談過這些事,只是像過去一樣,繼續去榕樹下睡覺,繼續講遇到的事。
榕樹的氣生根被他重新種在自己身上,那些旅行的見聞充作養料,經年累月,慢慢養好一棵傷心的樹。
十三歲的穆瑜閉上眼睛,嚴格按照少時的人設,在他的樹懷裏團成一小團。
“從現在起,我要不理你三分鐘。”
小木魚告訴他的大榕樹:“我有一點生你的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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