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養一隻小木魚
一棵樹大概是不會因爲害羞被燙熟的。
話是這麼說,但早就遮天蔽日、成了一座島上全部生靈棲息之所的大榕樹,還是在這一刻變得滾熱。
要不是不方便奪窗而逃,榮野還是差一點就要跑出去,在滿是露水的草叢裏一直站到天亮。
但現在他不能亂跑,他的人類很小,小到能被整個環抱起來,一點也不叫夜風的涼意侵擾。
上回陪伴十三歲的穆瑜的,同樣也是對人世很陌生的年輕榕樹,樹對人的大小不敏[gǎn],它們一個勁兒地往上長,最想要做的事是參天。
已經長成參天的樹逆流而回,重新抱起小時候的人類,雖然自己也回到了少年的身形,但感觸依然完全不同。
榮野攥着毯子,他用絨毯仔細裹好懷裏的男孩,看了一眼窗外一邊晃抹布、一邊像模像樣放禮花的家政型汽車人,變得又比之前更燙了一點。
“是這樣嗎?”家政型汽車人特別感興趣,聽小槐樹枝嘰嘰咕咕說了一會兒,就忍不住從窗戶縫裏探進頭。
汽車人世界對穆瑜無償開放,每輛小卡車剛被安裝好AI,按着喇叭打着雙閃醒過來的時候,都會聽“一個方框”的故事。
雖然有大變形金剛哭着學芭蕾、好些天都不敢用輪子走路的先例,但每個小汽車人的願望,都是被一個神祕方框選中,去異世界幫忙。
穆瑜倒是還記得設定,拽拽他的樹:“不是我被綁架了嗎?”
“……不用挖掘機。”罕少同外界交流的榕樹,只能自己悶聲回答,“我現在是人了,有自己的腿。”
榮野確實是這樣想的,擡起視線,點了點頭。
察覺到這個念頭的時候,一向排斥任何同類和非同類靠近獵物的榕樹,自己都有些訝異。
“沒事。”榮野低聲說,“我被你綁架了。”
畢竟,開始喜歡一個人的最初,就是會覺得有一點危險的。
還只說這麼一句話,就不負責任地不管了。
被他抱着的男孩子團成一小團,額頭輕輕抵着他的肩膀。
榕樹被追問得走投無路,低下頭,看被軟乎乎的毯子裹好的小木魚。
“急什麼?一開始就是自己感覺不到,我花香你信我的,我們槐樹最擅長開花。”
小槐樹枝語重心長,再三提醒他:“你得再接再厲,不能縮回去,你們這些樹總是喜歡縮回去。”
小木魚受了傷,又在發燒,身體其實很弱,裝着裝着就真的睡着了。
因爲這是種全新的鏈接,誰也沒法預測結果是什麼樣——當然也可能會喫苦頭,完全有可能。
“這就是重要的第一步啦。”小槐樹枝高高興興地撒花,“加油!”
這話說的不錯,樹總是喜歡往回縮,這是植物趨利避害的本能。
聽世界意志說,是從方框的主人來了它們這個世界以後,每輛新出廠的車纔開始安裝一鍵報警裝置的。
他的人類有時候也有一點壞,剛纔還在逗他,現在就假裝睡熟了,偏不替他解圍。
這就需要擦亮眼睛了,得看清對方手裏拿的究竟是什麼東西,是花,是鋤頭,還是斧頭和鋸子。
他說:“你給我綁了鐵絲。”
根是有這樣的責任的,察覺到陌生的、可能有危險的環境,就會帶着上面的枝葉無形避開。所以有的時候,人們會看到樹冠只往一邊長的樹。
小槐樹枝拍了拍他的肩膀:“兄弟,你快開花啦。”
穆影帝何其無辜,平白當頭一鍋,仰起頭:“什麼時候?”
榮野有些不信,蹙眉檢查自己,他完全沒覺得自己有什麼變化。
“開花的第一步。”
來不及按求救按鈕、真撞壞了也沒關係,方框的主人也是它們見過最厲害的維修師,哪怕被燒得只剩下一個鐵殼殼,也能修得跟過去一模一樣。
“沒錯,沒錯!”小槐樹枝條又冒出來,特別懂行,“你是不是覺得,可以接受所有他喜歡的東西,想了解所有他感興趣的、想做的事?”
從小到大,穆瑜都睡得很不踏實,甚至會被自己的咳嗽吵醒,初醒時又總是難免警惕。
但如果穆瑜很喜歡車,和這些汽車人的關係又很好,他們家也可以做一些車庫。
不論身陷多危急的車禍、多可能車毀AI亡的惡劣環境,只要按一下出廠配備的求救按鈕,就會立刻被方框及時救走。
榮野又不說話,只是把少年往懷裏抱,低頭抵在十三歲的反派BOSS頸間。
這點常常讓最熱情活潑的槐樹看得着急,恨鐵不成鋼,恨不得親自上陣幫忙。
也不繼續往下說,不告訴他回家以後住哪、行李放在什麼地方、每天早上幾點起牀。
小槐樹枝笑眯眯,神神祕祕地不把話說清楚,跟家政型汽車人哥倆好地搭着肩膀,跑去月亮底下聊天了。
搶在這個時間節點化形,榕樹化出的少年也並不健壯,但抱起小木魚還是輕而易舉。
這當然也很好,可就是有些時候,這種一成不變的穩定和安全,會錯過一些東西。
榮野臉上發燙,搖了搖頭:“我被綁架了。”
他現在是人,自己就能跟着穆瑜回家,不用挖掘機幫忙。
榮野抱着他的人類回房間,他沒有立刻把少年穆瑜放回牀上,只是盤膝坐進柔軟的懶人沙發,低頭認真看。
樹喜歡穩定,喜歡安全。就像冬去春來、雨過天晴,不喜歡沒有明確規律,無法預測的事。
家政型機器人放着小禮花,不停向榮野追問:“是嗎?真的嗎?請問您需要專業的移栽團隊嗎?我們有非常炫酷的大挖機……”
榮野問:“什麼第一步?”
“我跟你回家。”榮野說,“我是你的樹,我會跟你回家。”
他懷裏的男孩眨了下眼睛,似乎因爲這種反常的坦誠怔住,擡手覆上少年榕樹溫度正常的額頭,溫朗黑靜的眼睛裏透出驚訝的微亮。
穆瑜又摸了摸自己滾燙的額頭:“是真的嗎?我們得嚴謹一點,排除我燒糊塗的可能性。”
“真的,沒有燒糊塗。”榮野把他圈進懷裏,“我們出去喫飯,可以點家庭餐。”
穆瑜倒是還沒從這麼另闢蹊徑的地方想過做一家人的好處。
但他的樹這麼說,他就也覺得很有道理:“還可以帶一點蛋黃,喂麻雀。”
榮野低頭問:“爲什麼要喂麻雀?”
穆瑜也不太清楚,只是他聽見家庭餐,就很想弄一袋蛋黃去喂麻雀:“我們喫過家庭餐嗎?”
榮野摸了摸他的頭髮,喂他喝了一點清水,搖搖頭。
穆瑜也覺得這種設想不合理,他猜測這大概是自己曾經演過的某部戲,只是因爲影帝的工作實在繁忙,印象變得不夠深。
穆瑜沒有囿於過往的習慣,既然回憶不清,索性就不再多想,被他的樹環着陷進懶人沙發:“我們爲什麼要睡沙發?我記得……”
“因爲我喜歡懶人沙發。”榮野說,“我喜歡懶人沙發,和圍裙。”
穆瑜又有些好奇。
他明明記得他的樹不喜歡懶人沙發,也不喜歡圍裙。
“喜歡。”榮野不承認之前那些話是自己說的,樹連耍賴也硬邦邦,非要他的人類承認,“一直都喜歡,”
穆瑜被舉起來晃晃晃,有點頭暈,咳嗽着笑出來:“好,好,我家的樹最喜歡圍裙。”
榮野總算滿意,大概是因爲格外喜歡這句話裏“我家的樹”,又試圖給小木魚喂一顆糖。
穆瑜覺得自己實在已經不能再甜了:“留下明天喫嘛”
榮野有點失落,把糖收起來。
小木魚拽拽他的大榕樹:“明天你會走嗎?”
“不會。”榮野立刻回答,“我不走。”
那當然什麼時候喫糖都來得及。
穆瑜放心地閉上眼睛,主動伸出手,向他的樹申請:“我們去牀上睡吧,這裏太軟了。”
樹是不怎麼喜歡懶人沙發的。
這東西軟塌塌沒骨頭,躺在上面就很難站起來,總讓榕樹覺得像是根鬆了,沒抓住地風一吹就倒。
但穆影帝喜歡。
年輕的影帝出門在外溫潤端方,身形清標舉止有度,回家以後卻很喜歡躺在沙發裏,在光線柔和的檯燈底下看書。
大概是體貼生悶氣的經紀人,穆瑜不怎麼在休息時看那些畫着清秀的樹的書了,轉而看起了菜譜。
和榕樹的看圖識字法閱讀菜譜不同,穆瑜是真在研究怎麼做菜,煎炸烹炒燉,偶爾還會做一些相當費功夫的糕點。
不太忙的時候,只要經紀人描述出一個味道,過兩天就能在飯桌上喫到。
在榮野的印象裏,穆瑜手中握的不是鋸子斧頭、也不是花,常常都是鍋鏟和炒勺。
這些家長裏短、柴米油鹽的東西,在穆瑜手裏的時候,和那些拍攝高奢代言時候的昂貴商品也沒什麼差別。
至少在削土豆皮的經紀人這麼覺得——榮野試圖進廚房幫過忙,連續幾次因爲樹枝太茂密、不小心引發小型火災以後,就被穆影帝哄去了備菜區洗菜。
“爲什麼要做飯?”榮野原本是在削一個巴掌大的土豆,不知道爲什麼,削完就變成了雞蛋那麼大,“我們可以出去喫。”
穆瑜正在給自己系圍裙,聞言從廚房裏探頭:“想出去喫嗎?”
有了煙火氣的年輕影帝往往更生動,穿着圍裙踩着拖鞋,手裏拿着鍋鏟,配合劇中角色適當剪短的頭髮叫燈光晃得毛絨絨。
榮野看了他一眼,就迅速低頭,繼續削那個鴿子蛋大的土豆:“……你很累了。”
穆瑜的工作一向都很累,個別時候尤其累,比如接一些動作片或是折騰人的綜藝,舊傷能折磨得整個人一回房間就站不起來。
榕樹把自己做成搖椅,比較了和懶人沙發的舒適度,發現自己不如懶人沙發,一度受到了相當嚴重的打擊。
他削了兩下土豆,發現沒什麼可削的了,擡起頭,看到穆瑜還在琢磨那個圍裙的帶子。
“是很累了,所以打算做飯放鬆一下,我們今天喫糖醋荷包蛋好嗎?”
穆瑜邊研究帶子,邊徵詢經紀人的意見:“簡單喫一點,明天出去喫。”
榮野不是真的想出去喫,他只能嚐到人類食物的味道,不能消化其中的營養,喫不喫飯對他來說並沒那麼重要。
他只是不想讓穆瑜在休息時間辛苦,明明對方在之前的拍攝裏受了不少傷,後背淤青了一大片,想反手繫個圍裙都很困難。
榮野洗乾淨手,仔細擦乾,走到穆瑜身後:“別動。”
年輕的影帝聽話地垂下雙手,乖乖站好不動,等經紀人幫自己把圍裙繫好。
榕樹原本做不好這些事,榮野每天練習打一千次繩結,終於把那個蝴蝶結打成功,試着調了調鬆緊:“合適嗎?”
“很合適。”穆瑜活動了下肩膀,轉過來,又不知從哪變出一件同款的深色圍裙,“要不要試試?”
榮野看着多半是加了特殊定製的價格,做成了鐵灰色的圍裙:“……”
幾次三番動員經紀人換衣服失敗,穆影帝索性反其道而行之,配合着把家裏不少東西都換成了鐵灰和深綠色。
榮野看它們通通不太順眼,他總認爲穆瑜該住在輕鬆溫暖的地方,讓人看一眼就想起太陽和雲朵,不該弄得像是一棵無趣的樹。
穆影帝的推銷行動再次失敗,有些遺憾地嘆了口氣,把圍裙疊好,撿出土豆重新削皮,準備再做一道瀑布土豆泥:“鐵灰色很好看。”
“不好看。”榮野說,“你該多曬太陽,多吹風。”
穆瑜沒太跟得上樹的思路,但依然對話題的跳躍接受良好,舉着削皮刀想了想:“我們接個戶外類型的綜藝?我有點想試試荒野求生。”
拒絕了鐵灰色圍裙的經紀人:“……”
穆瑜笑得站不穩,扶着竈臺定了定身形,把嶄新的圍裙疊好,收進不會被油煙沾染的隔層:“開玩笑的……放心,我會多曬太陽,休息,睡午覺。”
曬太陽、躺在懶人沙發裏打盹、無所事事的休息,這些原本都該是叫人放鬆的事,他說起來的時候卻依然像是在說什麼工作。
即使是一棵非常不敏[gǎn]的樹,也偶爾會覺得,穆瑜似乎把活着本身當成了一件需要制定計劃、逐項完成的工作。
因爲本性裏就做什麼事都認真,所以穆瑜也會認真地完成“活着”這項工作的要求,一樣不落地把休息的項目做完。
榮野挑不出問題,他不知道爲什麼,他的人類已經在那些時光裏盡力地好好活着,可很久以後回想起這些事,他卻還是像被鐵絲箍住。
後來榮野去檢查了很多次,沒有鐵絲,所有的醫療系統都告訴他沒有鐵絲,沒什麼鐵絲勒在他的樹幹上。
再後來,聽他說了這些的小槐樹枝瞪圓了葉子,揮着小槐花:“你到最後也沒穿那件圍裙嗎?”
榮野不明白,這和圍裙又有什麼關係:“沒有,怎麼了?”
小槐樹枝被他這個“怎麼了”氣得直晃:“唉,唉!你不知道人家送你圍裙是什麼意思嘛?”
榮野的確不知道,他甚至沒有意識到,穆瑜是想把那件鐵灰色的圍裙送給他。
送他東西幹什麼呢?一棵樹又穿不了圍裙,他穿了圍裙也進不了廚房,榕樹的枝葉實在太茂盛了,一不小心就要被火燒着。
榮野不希望穆瑜在家裏用太多鐵灰色和深綠色的東西,這些顏色會讓人心情壓抑,這是穿書局正經研究過的,長久生活在這種環境裏的人類會變得低落,缺乏能量。
“你還說人家榆木腦袋?”小槐樹枝大聲嘆氣,“我看就該有個詞,叫‘榕木腦袋’!你就是個榕木腦袋。”
大榕樹很生氣,把小槐樹枝推出五百米,再拽過一朵興沖沖正準備下雨的過路雲,把腦袋胡亂蒙上。
小槐樹枝五百米迢迢地跑回來:“你爲什麼就不懂呢?這是他在邀請你回家。”
“因爲你是鐵灰色和深綠色的,他想讓這個家裏有你的顏色,他想讓家裏多一棵樹。”
小槐樹枝說:“他想留下一棵樹。”
在聽這幾句話的時候,榮野又像是被看不見的鐵絲箍住了。
他低聲說:“榕樹不能跟人回家,會把家弄壞。”
“他介意嗎?你問過他介意這個嗎?”小槐樹枝叉着葉子彎腰,“他說不定只是想:啊,只要一睜眼就能看見我的樹,就很好了。”
小槐樹枝惟妙惟肖地模仿人類說話,因爲是天生的模仿家,聲線都抓到了幾分精髓。
榮野忽然被鐵絲勒得喘不過氣,他有很多事不會告訴槐樹,也不會告訴任何人。
他有很多祕密,在那張曼德拉卡生效以後,那些記憶變成他獨自享有。
穆瑜其實是沒有“提要求”這個能力的。這跟成長經歷完全相關,從很小開始,這個世界上就不再有會聽他提要求、滿足他願望的人。
這一點人比樹強,人會退化掉某種能力,用以適應缺乏相應條件的環境。
除此之外,還有個不知算不算好的消息,是絕大多數時候,穆瑜其實也沒什麼要求。
用樹的標準來評判,穆瑜大概就像是那種哪都能長、什麼樣的土壤和氣候條件都行,澆不澆水都行,光照時間長一點短一點都能活的樹。
抗乾旱耐積澇、不懼鹽鹼、統御風沙。榮野守着他的人類,偶爾會覺得穆瑜不像榆樹,倒像是胡楊——幼樹嫩葉狹長得像柳,成樹的葉片卻又圓潤清香,闊朗如楊。
這是好事也是壞事,好處是他的人類生命力似乎始終都很頑強,雖然動不動就生病,但從沒真正倒下起不來過。
壞處是穆影帝拿了三座影帝金盃、在戲裏詮釋了不知多少人的人生,回到自己的人生裏,依然不知道要怎麼開口,留下一棵樹。
一個相當笨拙、不比樹聰明多少的笨蛋人類,安靜地把家變成一個人和一棵樹的家,準備好一個人和一棵樹用的東西,拿出圍裙來問他要不要穿。
榮野不喜歡,穆瑜也就不繼續強求,只是仔細地把那件圍裙收好。
家裏的顏色被經紀人換回去,穆瑜也就繼續用那些太陽的顏色、雲的顏色,把房間收拾得乾淨溫暖。
唯一沒有按照經紀人的意願,被穆瑜難得固執留下的,是一個鐵灰色的懶人沙發。
布料不算太軟,是偏硬的牛仔布,躺上去沒有傳統的懶人沙發舒服。
但穆瑜依舊會在那個沙發裏曬太陽、休息、睡午覺,偶爾醒過來,看到榮野,意識的味道就會變得很高興。
那是種很孩子氣的高興,和穆影帝平時的形象大相徑庭,長過三米的小樹一半就不會這麼高興了,可能會被路過的小鳥拍着翅膀略略略嘲笑幼稚。
榮野自私地保有那些高興的瞬間,他一直試圖弄清楚,是什麼讓他的人類高興。
他的人類想要什麼,他就去找。是榆錢也沒關係,是榆樹也沒關係,是需要一把榕木做的搖椅、一張榕木做的牀……需要砍掉一整棵榕樹來蓋房子都可以。
他找不到,他徘徊在他的人類身邊,他搶過一隻貓頭鷹的老花鏡做成望遠鏡,看着他的人類在離島很遠的地方摔倒,撐了幾次右膝都在發抖,冷汗從額角淌到下頜,再大顆大顆落進塵土。
一棵榕樹決定要做人。
榮野註冊了任務者,做任務、接受考覈。
打下S100世界的第二天,榮野就去找那件圍裙,他不斷跳躍時間點,找了很多次。
不在廚房的任何一個櫃子裏,不在備菜區,不在儲物間,不在洗衣機和烘乾機裏。
剛打下的世界需要漫長的數據導入,可供選擇的時間跳躍節點很少,榮野一次又一次地回去翻找,可不論怎麼都找不到。
連榮野自己也不清楚,他究竟希不希望能找到這條圍裙。
他更希望穆瑜只是隨手買給他,爲了避免他亂跑導致的小型火災。
非常缺業績、很想衝本季度KPI的商城AI,貼心地冒出來,賣給了這位鐵灰色任務者一件寶藏探測儀。
這種“寶藏探測儀”的用處,不是讓海盜得意洋洋扛着到處尋寶,是放進某個人留下的物品,就能尋找到“某人心中的寶藏”。
榮野不相信這種推銷,但還是買了一件。他把紅布條小心地解下來,反覆確認了不會受損,才放進探測儀。
探測儀帶着他來到衣櫃前——那是個不算大的衣櫃,穆瑜有衣帽間,衣櫃的用處不大,只是用來讓臥室顯得不那麼空。
在那個衣櫃裏,榮野看到了所有鐵灰色和深綠色的東西。
年輕的影帝聽話地把它們都收起來,然後一樣一樣規矩碼好,有些小擺件,還特地釘了隔板架。
衣櫃裏還有很多小紙團,經紀人不方便撅小樹枝的時候,經常用紙團砸穆瑜,日理萬機的穆影帝不是每次都有時間和力氣,把它們全折成紙飛機。
榮野坐下來,他把紙團一個一個展開,在地上鋪平,笨拙地學着疊。
他總是做不好這些事,學着給繩子打結要練習一萬遍,他學着電影做了一萬遍,才終於知道怎麼幫他的人類把圍裙繫好。
榮野看着並肩掛在一起的、一樣款式的兩件圍裙,淡青色和鐵灰色,原來明明就很好看。
它們是穆瑜的寶藏。
那些被他像個沒出息的松鼠一樣,私自貯藏起來的記憶和聲音,忽然就一股腦地冒出來。
那頓飯的第二天,穆瑜的確帶他出去吃了飯。
是個家庭餐廳,他們點了一份帶有優惠的家庭套餐,思路相當刻板的榕樹認爲這是在說謊。
他們明明不是家人,套餐上說了是給“一家人”的優惠。
“差不多的。”年輕的影帝試圖哄經紀人通融,“你看,我們住在一個家裏,你目前也長得很像人。”
榮野的確被他教的很像人,認爲不能隨便佔這種便宜,固執地要去把差價補上。
穆瑜無奈落敗,笑着嘆了口氣,變出第二份結賬單:“放心吧,已經結好賬了,沒有佔便宜。”
第一份賬單是店主擅作主張打的,按照優惠價格結了賬,因爲“他們看起來真的很像是一家人”。
穆影帝一個沒忍住,就因爲這句話,給了相當豐厚的小費。
那家店的飯菜做得不如穆瑜做的好喫,榮野低着頭,把魚肉裏的所有刺都挑出來,放在穆瑜面前:“爲什麼要給小費?”
“因爲他們說,我們很像是一家人。”穆瑜坦誠地承認,“我覺得這句話很好。”
“可我明明是要喫掉你,你是我的獵物。”
榮野說:“他們的眼力很差,這都能看錯。”
穆瑜爲魚肉道了謝,擡手摸了摸他的大榕樹,經紀人的頭髮剛剪短,有一點扎手,但顯得很精神。
爲了糾正穆瑜對鐵灰色的錯誤執著,榮野今天和他出門,難得的接受了一件白色的T恤,上面還有一個沒心沒肺笑得開心的太陽。
臨出門時,穆影帝試圖拿一件深綠色T恤的陰謀被經紀人識破,笑着嘆氣,很聽話地換了件淺色襯衫。
因爲剛結束一部青春題材電影的拍攝,穆瑜特地節食調整過體型,身形比平時更單薄,看起來像個還沒畢業的學生。
如果穆瑜沒有修改志願、如願讀了設計專業,這時候的確還沒畢業,多半還在校園裏讀研究生,整天爲了作業和論文頭痛。
榮野給穆瑜倒了飲料、舀了一碗湯,又把穆瑜不喜歡喫的菜全挪到自己面前。
他調整兩人座位旁邊的遮光板,讓陽光不至於直射到穆瑜身上,又能曬到一點太陽。發現怎麼調整都不滿意,索性把自己的樹冠虛影戳在窗外。
飲料不夠涼了,榮野去要了一碗冰,按照穆瑜的口味把冰放到稍化一點,加進飲料裏。
穆瑜一直看着他,把經紀人看得不自在,葉子微微打卷:“看我幹什麼?你太瘦了,應當喫飯。”
穆瑜笑了笑,搖搖頭,又點了點頭,慢慢喫碗裏堆到冒尖的菜。
穆影帝能把“喫飯”表演得淋漓盡致,叫人食指大動胃口大開,做的飯也色香味俱全,上個綜藝能把觀衆饞到申請開店。
但私下裏喫飯的時候,穆瑜其實很難做到這種程度,他喫飯也更像是完成一件工作,按部就班地咀嚼和吞嚥。
但那天的穆瑜喫得很香,雖然沒像榕樹希望的那樣大快朵頤,但也很香,像是的確享受到了那些食物。
榮野想他的人類大概是餓了。
因爲他們剛給穆瑜的父母掃墓回來,穆瑜在墓碑前站了很久,久到走路都有些喫力,又不肯被經紀人抱着走,不得不在附近找一家最近的餐廳喫飯。
“我們真的很像一家人?”穆瑜的嘴角沾了一點醬汁,榮野取出手帕,仔細替他擦淨,“外面的小鳥怎麼也這麼說。”
穆瑜決定一會兒去向店主買一點蛋黃,喂外面的蹦蹦跳跳的麻雀:“有一點吧?”
榮野一棵樹爭不過他們,也就放棄了再糾結這件事,他發現穆瑜的頭髮比拍攝時長了一點,在陽光下顯得很軟。
榕樹自己的頭髮很硬,他也模仿着穆瑜的動作,伸出手摸了摸那些柔軟的短髮。
很軟,被太陽曬得很暖和。
這是種格外特殊的體驗,榮野從沒有過這種感受,他慢慢摸着那些短髮,不想立刻把手收回來。
做了任務者的榮野,在把衣櫃裏的小紙團全部折成飛機以後,曾經很多次回溯時間點,站在窗外看喫飯的他們。
他想那些麻雀說得對,店主說的也是對的,他們很像是一家人。
榮野看着主動把腦袋借他摸的人類。
“穆瑜。”他聽見自己說,“如果你想,我們可以做一家人。”
——如果這麼說了,他的人類會是什麼樣的反應?
這明明是他當時的想法,他沒有說,只是在商城買了蛋黃,喂那些小麻雀。
那時的他沒這麼說,他沒告訴穆瑜自己想和他做一家人,沒告訴穆瑜他後悔了,他們就不該多給店主優惠部分的錢。
槐樹說得對,那時候的榕樹蠢透了,蠢到在那種時候,對他的人類說“我該走了”。
三年已經是滯留的極限,他們早就約定過,陪穆瑜去看過父母以後,他就會走。
所以聽到他這麼說的年輕影帝,也並不驚訝。只是輕輕彎了下眼睛,就又低下頭,繼續認真地喫飯喝湯。
那碗湯被穆影帝喝得很香,再次回溯這段記憶時,榮野沒能忍住,暫停時間過去,悄悄嚐了一口。
店主沒做好,那是碗很鹹很苦的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