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養一隻小木魚
長到一座島那麼大的榕樹,還是沒能學會槐樹的本事。
非常配合的少年反派大BOSS,還要假裝被葉片擋住眼睛,看不到同樣是少年版本的經紀人一板一眼拿出眼藥水,不帶表情地往臉上灑。
邊上的小槐樹枝都忍不住捂葉子,一邊唉聲嘆氣,一邊試圖偷偷順走那個隔音降噪有下雨聲的耳機,給自己戴上。
穆瑜笑得輕咳,仔細收好耳機,抱住他的樹:“謝謝。”
榮野立刻回抱住他,讓穆瑜靠在自己肩上:“爲什麼?”
這次穆影帝依然沒能很快給出答案。
他下意識看向那扇窗戶,不等看清,就被鐵灰色的少年聲音遮住。
“不看。”榮野攏着他晃了晃,“明天再看。”
十三歲的反派大BOSS很聽話:“好。”
穆影帝就沒這麼聽經紀人的話。
在心理醫生那裏,這種情況通常要嘗試追溯,尋找有沒有什麼童年時遺留下的潛意識創傷。
年輕的影帝性情溫和,脾氣又總是很好。每次都好好答應了會放假休息,保證再忙一陣就停下來,調養一段時間,把身體和意識的傷都養好。
被裹成一團的獵物笑得躺不穩,被榕樹含恨襲擊怕癢的地方,嗆了下,就邊笑邊咳嗽:“我的,我的……”
榮野原本的願望也是這個,不如說樹的願望都是這個——哪有一棵樹不想長得枝繁葉茂,遮天蔽日。
經紀人還沒學習完川菜部分,正把自己的人類往被子裏裹,聽到菜名,有些警惕:“撅根粉?撅誰的根?”
“會做夢。”這個問題穆瑜倒是能回答,“不太好。”
穆瑜好不容易從被子裏解救出胳膊,揉揉眼睛,笑着保證:“好。”
這種“再忙一陣就停”的承諾多半隻是承諾,因爲這個圈子裏的工作,多半都沒辦法有那麼明確的計劃性。
穆瑜身上沒多少力氣,配合地投降,承認自己什麼都沒看到,被經紀人不由分說地抱起來進臥室:“噩夢也是我的一部分……讓它們留下吧。”
一向固執的榕樹經紀人,這次卻沒有追問到底,沉默了片刻,換成另一個問題:“爲什麼睡不着?”
林飛捷是個很會做表面功夫的人,在絕大多數人看來,穆瑜理當肝腦塗地報償林氏,敢休息就是忘恩負義。
這種慣性已經無法自主修正,如果停下來,會有愧疚把他吞沒。
榮野抱着不肯承認的朋友,檯燈暖色調的光透過枝葉,變成柔和的光暈:“對誰愧疚?”
但涉及到工作,經紀人多半就說了不算了。
經紀人被這一招哄多了,已經有了免疫力,接住紙飛機,不爲所動地編好序號夾進字典:“爲什麼?”
“是噩夢嗎?”榮野說,“我可以幫你喫掉噩夢。”
“不知道。”年輕的影帝笑了笑,輕聲承認,“我還……沒能理清。”
也許並沒有一個明確具體的目標,只不過是他習慣了這樣活着。
有些時候,忙碌是種不太容易停止的慣性。
好脾氣的年輕影帝想了想,覺得經紀人可能是喫膩了甜口菜,想換換口味:“我們明天喫酸辣蕨根粉和麻辣火鍋。”
因爲穆瑜其實很清楚,即使沒有這些複雜的糾葛,沒有暗中角力,他也不會休息。
他的夢通常都不太好,這也是爲什麼,在那個白塔世界覺醒成緘默者,穆瑜並不太擔心契約。
穆影帝被紙團襲擊了腦袋,把那一團紙打開,看過一遍,折成小飛機。
這麼說也不完全確切——像每天喫什麼、出門用什麼交通工具代步這種事,一向都由經紀人決定,大榕樹說不想騎三輪車,穆影帝就絕對不會騎。
“睡覺。”榮野把穆瑜重新用被子裹好,放在牀上,遮住眼睛,“不準再看書了。”
但穆瑜偏偏沒留下多少兒時的記憶,所以即使有心想要追根溯源,也找不到頭緒。
這些當然都是理由,卻也都不是。
實在躲不過這個問題,穆瑜無奈笑笑,按了按額角,放下筆認認真真想了一會兒:“大概是因爲睡不着。”
榕樹總是喜歡把自己的獵物圈住,龐大的樹冠虛影嚴嚴實實,把人類的身形從世界裏剝離出來,藏在葉影間。
現在林飛捷住院、峯景傳媒風雨飄搖,穆瑜要查父母的過往真相,自然要同林氏暗中掰手腕,瞬息萬變的情形更不容許人疏忽懈怠。
穆影帝深以爲然地點頭,輕輕拽了兩下打卷的氣生根,就被惱羞成怒的榕樹用樹葉遮住眼睛。
“爲什麼不能推?”榮野把日程單揉成紙團,砸檯燈下的年輕影帝,“你太忙了,你該休息。”
這個活動需要救場、那個劇組忽然缺人,以穆瑜身上的流量,除非是他自己把工作往外推,否則是停不下來的。
可他的願望變了,變成了想讓自己的人類好好休息幾天,現在又加了一條,讓自己的人類睡個好覺。
“我們都不再受傷。”穆瑜和他的樹拉鉤,“我想看你長到一座島那麼大。”
“不行。”大榕樹可開不了這種玩笑,抱起獵物晃了晃,“你不準再受傷。”
畫了笑臉的小飛機飛回經紀人懷裏。
把自己砸開拆碎了檢查之前,穆瑜的忙碌,多半是源於那些植入的記憶所營造的虛假“責任”。
“好喫,酸辣脆爽。”經紀人最近翻了菜譜,“麻辣鮮香。”
穆瑜還不知道榕樹居然有這種本事:“好喫嗎?”
經紀人放下終於包好書皮的字典,走過來,把他圈在燈光裏:“對誰愧疚?”
不聽話的獵物舉手申請:“再看一頁也不行嗎?”
“不行,不準看書。”榮野很不講理,“你那些書上畫的都是樹。”
他看不懂穆瑜的那些書,全是又重又厚的大部頭,上面的密密麻麻的中文已經夠難懂了,還有不少英文和更復雜的圈圈。
配的圖倒是不難看懂,全是一棵又一棵的樹,枝清葉秀,連根都長得很整齊。
每次給這些大破書包書皮,經紀人都要一邊氣得撅小樹枝,一邊假裝不在意地路過樹林,聽那些樹聊最近最流行、最炫酷的造型都是什麼。
因爲這件事,木頭腦袋的榕樹已經暗中生了很久的悶氣:“你是不是覺得那些樹好看?”
“怎麼會?”年輕的影帝有點驚訝,“我不是已經有最好看的樹了嗎?”
生悶氣的經紀人:“……”
“等下次休假,我們去照相,好嗎?”
穆瑜被擋着眼睛,找到自己的樹,拽拽氣生根:“我會多休息幾天。”
氣生根熱乎乎的燙手,非常好哄的大榕樹晃悠悠站起來,把包好書皮、暗中藏起來的那幾本大部頭還給穆瑜:“不睡覺的時候看。”
穆影帝聽話地保證:“睡前不看,睡前只看我的樹。”
已經燙得走不穩路的經紀人:“……”
“可以看嗎?”穆瑜嘗試挪開嚴嚴實實擋着自己的樹枝,“我的樹比書上的畫好看,我想看看他。”
大榕樹奪窗而逃。
他們住的樓層不低,一隻散步的松鼠被飛下來的人影嚇了個屁股墩,抱着松果驚恐擡頭,看着那扇亮燈的窗戶。
穆瑜摸索到手杖,披了件外套起身,幫經紀人留好回家的窗戶,慢慢走到書架前。
包好了書皮、歪歪扭扭畫了棵大榕樹的精裝版《樹木種植與養護》,被和其他園藝類書籍一起,整齊碼在書架上。
噩夢屬於意識的一部分,是意識的碎片,但不是什麼好的食物。
就像不能把污染的水用來澆灌、不能濫用化肥和各種生長素一樣,榕樹雖說以意識爲食,可也不能來者不拒。
尤其是大榕樹近兩年的生長狀況不太好,必須精心養護,不能什麼稀奇古怪的意識都喫。
穆瑜每天都去檢查他的樹恢復得怎麼樣,還以一部相關題材宣教片爲契機,認識了不少資深的植物學家和園藝工作者,參加了幾次專業交流和博覽會。
學者們原本對娛樂圈不慎感冒,以爲不過又是爲了宣傳新片做做樣子、藉機塑造人設,卻沒想到這個年輕人居然真是來學種樹的。
博覽會上,被他跟着的植物學家推推眼鏡,幾乎有點錯愕:“喜歡這個?”
植物學家示意不遠處的相當熱鬧的花卉展覽區:“不喜歡花?就喜歡樹?你是對城市綠化有興趣嗎?”
年輕的影帝也不解釋,只是相當認真地表示,也很喜歡花,但還是更想知道受損的樹木怎麼養護。
比如果一棵樹被車撞鬆了根系、又斷了主枝,有哪些更有效和穩妥的治療方法。
“這門類可廣,不同情況不同處置,要全弄清楚可難得很。”
那植物學家透過鏡片,仔細打量眼前不像在開玩笑的年輕人:“樹不容易死,可傷得重了,也不容易活。”
普通的傷害對於樹來說,並不難承受。歪脖子樹也能長,崖邊山石裏鑽出來的樹也能長,有些廣爲流傳的奇觀,被閃電劈焦了一半的樹,另一半依然鬱鬱蔥蔥。
可或許也正是因爲樹太沉默、生命力太頑強,往往會叫人忽略了它們也會受傷和力竭。
偶爾也會有這樣的新聞,一棵樹在鬱鬱蔥蔥時驟然倒塌,明明依舊看起來枝繁葉茂,內裏卻早因爲養分斷絕而枯朽。
“就像人一樣。”植物學家說,“有些人看起來很好,但心裏面生了病,比看得見的病還要更難治。”
穆瑜認真記下這些知識。
工作很忙,但也沒忙到無暇研究怎麼種樹的地步。
這兩年裏,穆瑜記了不少本筆記,也觀摩了不少展覽、聽過研討會,偶爾還會參與專業的交流討論。
後來有些重要的古樹遇到了棘手的問題,園藝師們束手無策,也會來找他——畢竟穿書局的典籍庫裏,專業的內容更多,怎麼種樹的書有滿滿幾大書架。
穆瑜把自己拆開檢查過一次,清理了那些虛假的記憶。這讓他的意識出現了大量空白,這些空白得以用來裝下新知識,記住怎麼養好他的樹。
或許還可以分出一部分來裝菜譜,他發現他的樹很喜歡人類的食物。
或許等有一天,大榕樹願意交一個朋友的時候,他們可以坐下來喫一頓屬於朋友的飯。
穆瑜把那一套《樹木種植與養護》收好,回到窗前站了一會兒,想等經紀人回來,面前的窗戶卻砰地劇烈一震。
他下意識走過去,想要查看,才走到窗前,那團撞在玻璃上的黑影就驟然變了個樣子。
猙獰的扭曲黑影桀桀怪笑,尖銳風聲刺進耳膜,有什麼東西劇烈撞擊着玻璃,彷彿要把窗框生生搖晃下來。
穆瑜不常能遇到這種閃回,這是屬於兒童的視角——成年人眼中的窗戶不會有這麼高,陰影也沒有這麼大。
他不小心墜入了一段遺失的記憶。
穆瑜握住手杖,轉移身體重心,慢慢向前走,嘗試在記憶的畫面裏找出線索。
怪笑聲和風聲都是很拙劣的錄音,仔細分辨不難找出瑕疵,黑影只不過是幾個人體模型、幾件裁剪過的衣服。
窗框後面隱藏着人影,晃窗戶、砸玻璃的是人,因爲窗戶離樹很近,又有防護欄,所以不難爬上來。
有人用這種方法恐嚇童年時候的他,這些記憶並沒有被保留下來,但每天剛入睡就被弄醒,動輒受到強烈的聲、光刺激,依然會留下影響。
這種恐嚇很可能從更早的時候——或許從他一、兩歲就開始了,只要父親和母親不在,就會有人這麼嚇唬他。
小時候的他不是恐高,是不喜歡窗戶。
穆瑜一邊嘗試着記下這個發現,一邊繼續向前,想要找到更多線索。
小孩子的記憶多半都不連貫,畫面不停跳躍,時而是幾個得意囂張的面孔,時而是掄着抹布火冒三丈、超威風超兇的掃地機器人。
摩托車的炸響撞着腦仁,刺眼的探照燈不停向窗戶裏晃,人影越來越放肆,鄰居接二連三把窗戶砰地關緊,亮光把視野灼成一片慘白。
一雙手用力把他從慘白裏抱出來。
去而復返的經紀人牢牢抱着他,瞳孔深成了近黑的墨綠色,看起來被氣得不輕:“爲什麼不睡覺?”
睡前沒有帥氣的大榕樹看、又被沒收了手杖的穆影帝,立刻虛弱得站都站不穩,搖搖欲墜咳了兩聲。
大榕樹:“……”
穆瑜不逗他了,笑了笑,原地恢復健康:“夢遊嘛。”
榮野信他個小松鼠:“下次不要站得離窗戶太近。”
天很黑,附近很清靜。榕樹難得沒有聽話,從窗戶回來,就看到穆瑜已經走到窗前。
在峯景傳媒的“嚴格教誨”下,穆影帝一向都能很好地控制情緒。成年以後出席的所有場合,都溫潤從容、不疾不徐,最挑剔的營銷號也找不出破綻。
可抱住穆瑜的時候,榮野想起的,卻是電影院裏那個粉絲說的,“你看不出他很難過”。
正在補課的經紀人去請教了槐樹“粉絲”的意思,知道了這就是喜歡穆瑜、支持穆瑜,希望穆瑜能生活得好的人。
榕樹對人類的情緒不熟悉,但他們捕獵意識,能分辨意識的味道,在另一種層面上,反而有更敏銳的感知。
榮野問:“爲什麼難過?”
穆瑜怔了下,他完全沒有感覺到類似的情緒,有些驚訝:“我嗎?”
榮野搖了搖頭,沒有回答,只是把扶着桌檐穩住身形的年輕影帝抱起來,放回牀上。
這一次榕樹的力道很輕緩,很仔細,一點一點把被子整理妥當,又調整好穆瑜枕着的枕頭。
“不要難過。”榮野說,“我陪着你。”
穆瑜摸了摸榕樹被露水沾溼的葉子,認真保證:“我不難過,我在努力變甜呢。”
大榕樹固執起來,不要指望人類能說得通:“不要難過。”
經紀人脫下鐵灰色的外套,把穆瑜蓋住:“我帶你躲起來。”
外套有清新的夜風、露水和青草的味道,穆影帝非常想趁機看一看經紀人裏面的襯衫是不是也是鐵灰色,但已經被他的榕樹抱進懷裏。
擁住穆瑜的像是溫柔到極點的枝葉。
樹的記憶裏大概有數不清的風聲、流水聲和淅淅瀝瀝的雨聲,這些聲音是真的,偶爾攙進清脆鳥鳴。
窗戶不見了,高樓大廈也悄然消失,他們在的地方變成一座島。
穆瑜躺在柔軟的草地上,他罕少有過這種機會,身體裏的疲乏爭先恐後涌出來,幾乎要把他吞沒。
榕樹問:“爲什麼難過,你做了什麼夢?”
“沒什麼。”穆瑜笑了笑,他的確沒覺得難過,只是腿有一點疼,“不是很壞的夢。”
他做的夢多了,這種夢不是很壞,只是幫他找回兒時的記憶,讓他弄清楚自己爲什麼總是睡不好。
睡不睡得好這種事,穆瑜自己並不在意,但如果這能讓意識變甜,他就願意想點辦法。
穆瑜很願意研究怎麼讓自己更好喫,就像他很喜歡研究做飯和種樹。
這是他自己的愛好,沒有人強加給他,在工作的間隙,這些愛好讓他得以記住自己是誰。
“夢見我小時候,等爸爸媽媽回家。”大概是意識到經紀人不會善罷甘休,穆瑜在風聲和流水聲裏放鬆,溫聲解釋,“我聽見喇叭聲,很高興,就跑出去。”
其實穆寒春不會那樣按喇叭,更不要說是深夜——這裏畢竟是居民區,大半夜玩命按喇叭擰油門,實在太不妥當。
但只有兩歲的小木魚,實在很難一口氣就懂得這麼多道理,只是記得爸爸和車總在一塊兒,每輛車又都有喇叭。
榮野輕輕摸他的頭髮,按照學來的手法,給他按摩太陽穴:“等到了嗎?”
穆瑜沒有回答。
這次的沉默有些久,久到榮野以爲他睡着了,穆瑜才笑了笑,輕聲說:“嗯。”
“我跑出家門,就被抱起來轉圈。”穆瑜說,“我們去喫大餐。”
能把劇本上的親情演得出神入化、綜藝上的自由發揮都能讓觀衆哭腫眼睛的年輕影帝,只是這樣簡單蒼白地說了兩句,就停下來。
有關父母的記憶只剩下零星,尋找過往證據的時候,穆瑜看了很多記錄片和採訪,但沒辦法拼湊起完整的畫面。
他看着那對意氣風發的愛人,猜測自己做他們的孩子時,一定是很幸福的一家。
榕樹忍不住嚐了一點空氣裏逸散的意識,低聲控訴:“騙子。”
“不要喫我的夢嘛。”穆瑜很誠實地道歉,承認自己是在說謊,“沒有等到。”
他沒有等到,爸爸媽媽沒再回來,他決心同窗戶上的影子怪獸決一死戰,和掃地機器人一起做好了帥氣寶劍和英雄披風。
影子怪獸再次造訪之前,先有人敲響了小木魚門鈴,交給他一隻木頭盒子,又告訴他說,有鄰居舉報他擾民。
小木魚最聽爸爸媽媽的話,雖然分不清車的喇叭,但不會弄出嘈雜的噪聲來“擾民”。
來找他的人並不細聽他的解釋,有人把他從家裏帶走。
硬紙板做的寶劍沒來得及拿,掃地機器人一邊摔跤一邊跳下臺階追,慌張地抱着牀單縫成的披風。
穆瑜怕他的樹又偷偷喫夢,只好如實承認:“我有一點難過,這個夢不好喫。”
“我稍微歇一下,等有力氣了,就去做火鍋,那個很香。”
穆瑜想了一會兒:“麻辣鮮香……”
“……”大榕樹強行用葉片封住他的嘴:“睡覺。”
穆瑜笑着答應,在腦子裏慢慢盤算着火鍋裏能放的食材,熱騰騰的火鍋畫面舉着寶劍、穿着披風,把那些閃回的記憶一掃而空。
舉報的效果據說不大好。
因爲穆瑜離開以後,不知不覺過去二十年,還是有所謂的“鬼火黨”跑去那裏飆車玩。
穆瑜沒再回去過,但隨着證據的收集、過往真相的一步步揭開,他遲早還是要回去一趟。
大概是因爲最近都在想着這件事,剛纔站在窗前的時候,纔會忽然閃回了小時候的記憶,想起那些猙獰恐怖的“影子怪獸”。
“不要喫這些夢。”靜謐的空間攪動一瞬,過去同樣是榕樹的AI提醒榮野,“人類會因爲這個恨你。”
榕樹以意識爲食,喫下一塊意識碎片,就會同步感知碎片裏的內容,那些夢從此也會屬於一棵樹。
AI當初做榕樹的時候,也曾經因爲太餓而喫過夢,那個人類卻因此恨上了他,認爲這棵樹窺探了自己的記憶。
榮野說:“他不會。”
AI習慣了,嘆了口氣:“好吧。”
它其實沒想到榮野會允許這個人類上島。
榕樹是很孤僻的植物,一棵榕樹就能霸佔一座島,通常是無法忍受其他有意識的生命體靠近的。
——除非是爲了養做儲備糧的獵物,可穿書局的所有AI都知道,誰也不能問榮野,這個人類究竟是不是他的儲備糧。
“是噩夢嗎?”AI觀察了一會兒,感知了下那些夢的味道,“吃了會很難受,就像人吃了魚骨頭。”
榮野已經嘗過很多次了,不用它說:“我喜歡喫魚骨頭。”
“……”AI是真的有點擔心這個前同類了,“你不會是——”
榮野問:“什麼?”
AI說着“沒什麼”,又才反應過來榮野的話,有些錯愕:“你還專門給他喫噩夢?!”
“我有什麼辦法。”榮野皺緊眉,“他又不肯好好睡覺。”
不肯好好睡覺的獵物,哪怕用小樹梢想也知道,味道一定不好。
AI徘徊了半天,看着那個人類只不過是咳嗽了幾聲,就被大榕樹小心地攬起來,輕輕拍背慢慢晃着哄的熟練架勢,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沉默的榕樹小心地哄着他的人類,用氣生根一點一點分辨味道,留下那些輕鬆平淡一點的夢境,把所有的噩夢都喫掉。
不知爲什麼,AI旁觀這一幕的時候,簡直像是看見了隔壁部門那兩個跑出去不幹正事的任務者,一個給另一個埋頭挑魚肉裏的刺。
榮野接受了那些夢境。
他睜開眼睛的時候,濃郁的深綠瞳底冰冷幽深,滲出冰冷殺意。
“你可千萬要記住,這不是穿書局的下屬世界,咱們還沒把世界打下來呢。”
AI趕緊提醒他:“不論你看見了什麼,都不能干涉。”
他們來這個世界,勉強算是半合理半不合理,鑽了“覓食捕獵天經地義”的空子,卻不能干涉獵物之外的更多事。
更不要說是傷害這個世界的原住民,一旦被世界意志感知,穿書局都未必能保得下他們。
“想想你的獵物。”AI對榮野說,“你也不想他一睜眼睛,發現自己身邊這棵樹居然這麼兇,對吧?”
榮野低着頭,把他的人類向懷裏攏。
那雙深綠色的瞳孔裏,殺意緩緩褪去,像猛獸蟄伏,利刃自願入鞘。
榮野問:“什麼時候能打下這個世界?”
“不會太慢吧,說不定你睡一覺,世界就是咱們的了。”AI左右看看,環顧無人,悄聲給他透露,“這個世界的下屬世界,都已經是我們的了,全在最終考覈裏呢。”
這種和穿書局平級的高等世界,下面普遍會有不少附屬世界。
如果有什麼人,能讓附屬世界的世界意志全部倒戈,就算主世界再不願意,被架空也是遲早的事。
一旦被架空,穿書局再想打下這個世界,自然就不費吹灰之力。
榮野問:“會有這種人嗎?”
“說不準,要是有的話,那可算得上是這個世界的反派大BOSS了。”
AI說:“不過大部分世界意志可都不蠢,得讓它們真正認可纔行——也就那幾座白塔還好辦點,欺軟怕硬的,多半炸一炸就聽話了。”
榮野問:“要炸多高?”
AI:“……”
AI倒也不是這個意思:“真炸啊?”
榮野沒說話,只是垂下視線,把一隻軟乎乎的小松鼠放進穆瑜懷裏。
“好了,他也睡熟了,跟我們打牌去吧。”
AI嘗試邀請他:“三缺一,那兩棵破松樹聯手欺負我,讓他們看看咱們榕樹的厲害。”
放在以往,凡是遇上這類樹種之爭,沒有樹不會挺身而出,爲自家樹種爭一口氣。
可這次榮野卻只是搖了搖頭,不爲所動:“我有事。”
AI生怕他去炸白塔:“你有什麼事?”
“我在挑噩夢。”榮野蹙眉,想不明白這麼簡單的事,爲什麼還要解釋,“他難得好好睡一覺,我在守夜。”
說着,一個噩夢就又悄悄冒頭,被氣生根格外敏銳地捕獲。
榮野喫掉噩夢,把用全部存款買的降噪耳機給穆瑜戴上,播放自己翻遍年輪,篩選出來最安靜的風、最柔和的泉響,最動聽的鳥鳴。
榮野早就想收拾那些騎摩托車的混混。
從他喫掉穆瑜的第一個噩夢,吞下尖銳的、冰冷的碎玻璃開始。
他買了束花,準備送給打下這個世界的英雄。
其實榮野最想回到穆瑜三歲的時候——把那些人通通扔出去,把被領走的小木魚搶回來,穿好英雄披風,拿好那把硬紙板做的帥氣寶劍。
或者再早一點,兩歲甚至一歲,他想看搖搖晃晃跑出來的小木魚,他會把所有搗亂的人都轟走。
但榕樹走進穆瑜的故事,最早的時間節點也做不到這麼早,他遇到穆瑜的時候,那個小木魚就已經跌跌撞撞地長大了。
大榕樹依然不會說謊,從氣生根到葉子都打卷,低着頭說:“他們撞樹。”
被臨時掰斷的小樹枝們作爲證據,一根一根碼在牀邊。
靠在枕頭上的男孩子一下就相信了:“痛不痛?”
榮野蹲在牀邊,沉默了一會兒,點點頭。
掰掉小樹枝並不疼,但回憶過去的事,就不一定了。
他總是在想,自己第一次撿到穆瑜的時候,如果是棵更成熟、更有經驗的樹,就會更好。
他會把他的人類保護得非常好,他會在穆瑜說腿疼的時候,意識到那是種無法表達的難過。
如果他是棵更成熟和有經驗的樹,他就能看懂那些書,知道他的人類不是在看別的好看的樹,是在養他。
是他的人類把他養到了一座島那麼大。
被枕頭和樹葉好好護着的男孩,努力伸出手,輕輕摸大榕樹的樹冠。
那種力道讓榮野恍惚,他記得穆瑜重新找到他時,擡手撫摸樹幹,也是這樣的力道。
“……沒有撞樹。”榮野把小樹枝收回去,“我處理了他們。”
“我弄碎了車,把他們送去了汽車人世界。”榮野說,“我很生氣。”
他很生自己的氣,做了蠢事,讓他的人類傷心。
他剛纔很兇,現在又來裝疼。
“謝謝。”十三歲的反派大BOSS認真告訴他的樹,“我也早想揍他們。”
榮野怔了下,擡起頭。
在他的記憶裏,自己的人類還總是非常好脾氣,不論遇到什麼都不生氣,也不會跟任何人吵架。
“能抱我去窗口嗎?”穆瑜主動伸手,“你走得比我快多了。”
大榕樹從沒被人這麼誇過,騰地臉紅了,抱起渾身是傷的瘦弱少年,起身就朝窗口快步走過去。
直到這時候,榮野才察覺到,窗外居然一直有個家政型汽車人,在幫他們擦窗戶。
汽車人一看到穆瑜,就熱情地打招呼:“您好,還有什麼需要回收的意識嗎?”
穆瑜笑了笑,很認真地搖頭。
該做的他會去做,但現在,他只是來介紹自己的樹:“這是最好看的榕樹,比所有書裏的配圖都好看。”
榮野被自己的根絆了下,踉蹌站穩。
“我被他綁架了。”
小木魚介紹自己的大榕樹:“我要帶他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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