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養一隻小木魚

作者:三千大夢敘平生
第一百零八章養一隻小木魚

  讓一棵樹習慣回家,可是個相當需要耐心的過程。

  得適當在關鍵時刻及時摔倒、隨身攜帶充氣小板凳和大喇叭,錄好“請快回家”反覆播放。

  每到這種時候,就會有一棵風馳電掣趕回來,每片葉子都燙得打卷的樹。

  跑回家的榕樹抱起他的人類。浴室裏是很暖和的水汽,和榕樹習慣了的冰涼露水不一樣,和任何一場雨也都不一樣。

  升騰的白霧裏,榮野懷疑他的樹皮下面,真的藏着一顆溏心蛋。

  又或者是魚吐的泡泡,綴在細長的葉子尖、粼粼折射着太陽光的露水。

  不然怎麼咚咚跳,一戳就好像要破。

  想去花壇裏找根水管的榕樹,抱着他摔倒的人類,被耐心地摸着樹冠一點點勸說,慢慢接受了乾淨溫熱的水流。

  溫暖的水流把灰頭土臉的樹洗乾淨,榮野溫順地低下頭,任憑小木魚用洗髮水在他腦袋上揉泡泡、做造型,用樹冠虛影替他的人類遮擋飛濺的水花。

  這在過去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但穆瑜不打算這麼着急說這些,他們會有很漫長的時間,可以慢慢研究蛋糕怎麼做。

  榕樹立刻站起來,他很清楚柔軟舒服的衣服都在哪:“我去拿。”

  穆瑜怔了下,眼睛裏透出笑,摸摸他的樹:“會的。”

  穆瑜調整花灑的角度,幫少年版本的經紀人把頭髮上的泡沫衝淨,摸摸相當扎手、能到處彈水花的短髮:“有沒有不舒服?”

  穆瑜笑得輕咳,搖了搖頭,擡手比劃了個照相的姿勢。

  當初榮野剛來,年輕的影帝用了一個星期,也才終於哄着自己的樹接受躺着睡覺——穆瑜自己倒是還好,有些不明就裏的狗仔和八卦記者,可能會被一個整晚杵在陽臺上、站得紋絲不動的身影嚇飛。

  少年榕樹把每個動作都復刻得一絲不苟,把泡沫放在小木魚的頭頂,慢慢揉那些比他軟和得多的頭髮。

  “不跑啦?這下不跑啦?”小槐樹枝得意洋洋,故意冒出來晃,“今天的太陽可好啦!我們都去曬太陽了,真舒服,是樹最喜歡的那種太陽。”

  其實真正的答案要比這個差一點,十三歲時的穆瑜很不習慣被觸碰頭髮,因爲這種接觸唯一伴隨的記憶,就是被拽着頭髮溺進睡眠艙。

  少年榕樹停下動作,沉默着把他的男孩從水裏抱出來,攏在龐大的虛影間。

  穆瑜安慰地拽拽大榕樹:“可能是因爲餓了。”

  “人家又不要你幫忙,自己能照顧自己。”小槐樹故意問,“你在這裏幹什麼?爲什麼不去餐廳等?”

  那種裝有大量營養液、可以讓人在裏面數日甚至累月不醒的睡眠艙,全氟化碳液體可以在充滿肺部後依然保證呼吸,但那種體驗依然不算美妙。

  小槐樹枝抱着樹葉杯子,相當誇張地痛飲露水:“今天的露水也特別甜!你再不去喝,最後一點露水也要被太陽曬乾啦。”

  穆瑜回答他的樹:“不過得把水擦乾、換上柔軟舒服的衣服,好好地坐在餐桌前,面對面一起喫,那時候效果最好。”

  那段時間裏,都經常有被嚇得手腳並用瘋狂逃跑的狗仔,魂飛魄散爆竹來巡邏的警衛自首,語無倫次地舉報穆影帝在家裏祕密研究仿生人。

  成年後的穆瑜很早就克服了這個問題,畢竟這種有點嚴重的接觸障礙,要想做演員這份工作,不論怎麼想都完全不合適。

  穆瑜完全不介意被他的樹摸摸頭,可十三歲的反派大BOSS這會兒還做不到,在格外仔細審慎的力道輕柔覆落的時候,就會忘記要喘氣。

  固執的經紀人能接受用嘴喫飯、出入走門、下雨天打傘,已經是極限了。

  “非常有效,會一下子好起來。”

  不得不說,在某種意義上,穆影帝在那幾年裏沒怎麼被狗仔和小報記者騷擾,有經紀人的重大功勞。

  他去了一趟廚房,抱着拿回來的小蛋糕,一動不動地戳在浴室外。

  榮野低下頭,把單薄輕飄得像是個小稻草人的男孩攏在懷裏,輕聲問:“爲什麼不呼吸?”

  瓶子裏裝的洗髮露,化開之前有種淡淡的草藥清苦,加了水揉成泡沫以後,就只剩下冰糖柑橘酸酸甜甜的香。

  但回到十三歲這個年齡段,未被處置妥當的感受捲土重來,不受主觀意願控制。

  把穆瑜放回充氣小板凳上,榮野蹲下來,拿過穆瑜剛纔用的那個淡青色瓶子。

  穆瑜睜開眼睛,他其實也沒有發現自己在不自覺地屏氣,認真想了一會兒,纔給出回答:“大概是不習慣。”

  像這種不太酷的事,穆瑜很快就和少年時的自己所遺留的“感受”達成共識,要讓它變成永遠的祕密,尤其不能告訴他的樹。

  他沒有留下照片,只是把這個畫面認真地記住,然後就打開花灑。

  他也模仿穆瑜的動作,給他的人類洗頭髮。

  榕樹根本不在意:“我做了楊枝甘露,在冰箱裏,給小木魚喝。”

  榮野把小木魚頭頂的泡沫仔細整理好,鋪好整張防滑墊,準備好了最軟和的浴巾和家居服。

  尤其是當他們已經接受了穆影帝就是愛好奇怪,每天晚上都要搬一個人形雕塑來陽臺曬月亮,準備離開的時候。

  總有些眼睛尖的人,忽然發現那個鐵灰色的雕塑人動了一下、抓住了兩隻蚊子。

  溫熱的水流澆下來,榕樹剋制住搖晃樹冠的衝動,閉上眼睛。

  相當冷峻、能嚇哭不認識的小麻雀的榕樹,頂着一腦袋白花花冒尖的泡泡,低下頭嚴肅詢問:“在笑什麼?”

  他已經偷吃了一個焦香四溢的脆皮小蛋糕,以穆影帝的專業角度來說,其實溫度再低20%、烘烤時間再縮短半個小時,口感會有更加顯著的提升。

  榮野搖頭,他在走近完全屬於穆瑜的世界,這種體驗新奇陌生,但完全不能說是“不舒服”。

  “不去。”榕樹悶聲悶氣,“我的人類在這兒,我哪也不去。”

  “喫蛋糕會好嗎?”榮野問,“我做了蛋糕,是我做得最好的一次。”

  那種睡眠艙會剝奪一切感知,無限接近於溺進深海、不斷下沉,因爲太容易讓人產生瀕死幻覺,在三年後被正式禁售和禁用。

  “等他出來。”榕樹說,“我很燙,抱着浴巾,浴巾就會暖和。”

  榕樹一板一眼地講自己的計劃:“我要用浴巾一下把他整個抱住。”

  小槐樹枝對他的回答還算滿意,拍了拍榕樹的肩,大方地揪了一把槐花給榮野,讓他也拿去做甜點。

  小朋友都是會喜歡甜的,榕樹家的小朋友身體不好,需要喫穿書局那些很苦的藥,就更需要多一點甜。

  浴室裏,穆瑜用了一張短期治療卡,衝淨頭髮上的泡沫。

  系統正在和家政型汽車人商量,能不能借一輛同款沒安裝AI的小遙控車,被忽然出現的宿主嚇了一跳:“宿主?!”

  “不要緊。”穆瑜只是被自己轟了出來,“沒辦法,我這時候有點叛逆。”

  十三歲的反派大BOSS,正在堂堂正正的青春叛逆期,哪怕只是遺留下尚未處理的感受碎片,也依然是這樣。

  穆瑜暫時也回不到自己的身體,以第三視角被推開,看到十三歲的自己閉着眼睛,屏住呼吸,站在溫熱的水流裏。

  明知道這只是感受碎片、不是完整獨立的意識,系統依然急得團團轉,恨不得搶來家政型汽車人的身體,跑過去抱住小主人:“不要難過,不要難過!”

  穆瑜把已經打轉出火星的系統端起來,輕輕“噓”了一聲,溫聲告訴它:“可以難過。”

  系統急得揮舞抹布:“可是——”

  穆瑜下單了一輛能變身遙控車的家務機器人,幫系統把數據導入進去,又倒了些洗衣粉,把抹布洗乾淨。

  被遺留下的是段相當完整的感受。十三歲的少年站在熱水裏,澆得渾身溼透,閉氣閉到極限,脫力地跌跪下去。

  穆瑜隔着水流,擁住摔倒的少年時的自己。

  他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麼,於是隔過時間的洪流,慢慢揉上那些溼透了的頭髮。

  這其實是種很簡單的療法——暴露療法,也叫衝擊療法,不作任何抵抗地暴露在最恐懼的事物裏,直到終於接受和明白,那個後果已經不會再發生。

  即使被摸一摸腦袋,碰一碰頭髮,也不會被揪着按進睡眠艙。

  這是種完全溫暖和安全的感受,不該混進那種恐懼,不該建立錯誤的鏈接。

  等在外面的是太陽一樣舒服的浴巾,比露水好喝的楊枝甘露,雖然烤得焦了一點、但依然鬆軟香甜的小蛋糕。

  穿書局有些很實用的小商品,穆瑜悄悄買了能100%保持食物口感的防塵罩,那個很完美的心形煎蛋,現在還是剛出鍋原封不動的口感,又燙又香又脆。

  穆瑜單臂攬護住少年時的自己,一下一下揉着頭髮和後頸,等那些彷彿在四肢百骸間流轉的痠痛褪去。

  十三歲時的反派大BOSS,雖然總是會被熱心路人送去隔壁的小學,但其實擅長高山滑雪,擅長攀巖和速降,也很會騎自行車。

  因爲本性不喜歡這些,所以這些運動也無法給他帶來刺激和興奮,不會賦予他成就感。

  但不得不說,風馳電掣掠過山巔、飛濺的雪沫融化在額角時,的確會有種奇特的輕鬆。

  輕鬆到他想要放棄控制,鬆開滑雪杖、鬆開車把、鬆開安全繩。

  但即使是這樣,他依然會繞開那些的狹窄雪縫,避開深不見底的峽谷。

  因爲掉進那種地方就回不了家,他得回家,家裏有一棵樹。

  他擅自把他們的關係在日記裏描述成“朋友”。

  後來反派大BOSS的青春期更嚴重了一點,就更叛逆地改成了“家”。

  在學校上學,寫家庭關係登記表的時候,老師對着“大榕樹”這個親屬相當困惑:“這是……你的家人嗎?”

  十三歲的炫酷反派大BOSS被叫到辦公室,叛逆地雙手接過登記表,向老師問好、鞠躬,叛逆地點頭。

  “在這上面登記了,就得來開家長會。”老師有點猶豫,“這位……大榕樹先生,能來嗎?”

  十三歲的反派大BOSS:“……”

  嚴格來說也不是不能。

  榕樹並不介意掰下來一根又直又漂亮、長滿了葉子,威風凜凜的大樹杈,借給人類獵物,扛着去開家長會。

  但其他家長、老師和學校的門衛可能有點介意。

  林飛捷大概也介意——這件事不知怎麼就傳了出去,起初的輿論還算友好,只是起鬨中二期的小同學爲了應付老師,能在統計表上寫什麼離譜的答案。

  後來就又有不肯放過“穆寒春的兒子”的人,陰魂不散冒出來,指指點點個不停,一路引申到“果然養不熟”、“林總替人家養兒子”。

  燒傷留下的嚴重後遺症長年累月,折磨不休難以入睡,林飛捷私底下早已失控,性情偏激扭曲,用力把讓自己丟了臉的少年穆瑜拖過走廊,不由分說溺進睡眠艙。

  “可以難過。”穆瑜說,“可以生氣,可以憤怒,可以難過。”

  他對少年時的自己說這些話,耐心地揉着頭髮,像哄家裏的小朋友。

  非常叛逆的反派大BOSS甚至不聽自己的話,在熱水裏蹲下來,溼淋淋地咬住手臂,身體劇烈發抖,從急促的呼吸變成咳喘。

  水聲轟鳴,把一切都掩蓋住,彷彿是絕對靜謐的天地。

  榮野衝進來的時候,這段積壓過久的感受剛剛被髮泄完畢。

  穆瑜回到自己的身體裏,腳一滑就被大榕樹用熱乎乎的浴巾兜住,榮野伸手關掉花灑,仔細檢查自己的人類。

  榮野抱起他的人類,走出浴室,把小蛋糕餵給小木魚:“要去揍誰?”

  “……”穆瑜被他的樹用浴巾擦水,頗感震撼,嘗試解釋:“倒也不是……”

  榮野撅下來一根又直又漂亮、長滿了葉子,威風凜凜的大樹杈,直接遞給他。

  穆瑜:“……”

  許多年前,還只有十三歲的他,可能在和榕樹的溝通裏出現了些不流暢。

  他的樹給他一根大樹杈,可能是爲了讓他拿着當兵器。

  不是爲了讓他扛着去開家長會。

  他當初就不該練習極限運動,不該練習騎自行車和滑雪,應該習武,練習一套出神入化的打狗棒法。

  榮野把眼底的急切擔憂藏起來,在溫暖的燈光下,用浴巾把每一處水汽都擦拭乾淨,把家居服放在穆瑜懷裏。

  人能藏得住不安,樹藏不住,他的大榕樹葉片嘩嘩響,像是有凜風過境。

  十三歲的反派大BOSS寫日記的時候,曾經在日記裏記:今夜有大風。

  那天后來被證實是晴天,可從禁閉室偷跑出來,給少年榕樹悄悄澆水施肥、修剪枝條,一起挑選最新款樹木專用營養液的小木魚,分明聽見他的樹在響。

  枝葉搖晃不停,像是風吹得厲害,那些樹枝有的彎下來,柔軟的嫩葉拂過男孩子的頭頂。

  「今夜有大風,我家的樹被吹得很晃,應當有一個籬笆。」

  十三歲的穆瑜在日記裏寫:「我要用明天做一個籬笆。」

  上一次溺在睡眠艙裏,他原本沒力氣醒過來了,又想起他的購物車裏,還有一款聽說非常好喝的樹木專用營養液。

  人類當然也沒辦法感知樹的口味,是那棵攔住他的槐樹推薦的,他還是很容易迷路到那條河。

  槐樹經常和他聊天,會給他推薦樹們最喜歡的土壤和營養液,推薦現在樹裏最流行的造型,還大方地讓他拿自己練習。

  小木魚很擔心被剪掉樹枝的樹會疼,槐樹就告訴他,修剪枝葉對樹來說是最普通、最正常不過的事了,只要不傷到主枝就沒問題。

  槐樹教他,只要修剪的時間適宜、方法得當,樹反而能長得又挺拔又好,還會變得特別漂亮。

  樹當然也是希望漂亮的,叫小鳥嘲笑了長得不好看的樹,會氣得葉子沙沙響,好些天不理別的樹,也不理風和太陽。

  “你還有明天,對吧?你明天還會醒。”槐樹柔聲細語地哄他,“你每次睡着之前,就告訴自己——啊,我要用明天干一件大事,一件重要的大事。”

  有了這個念頭,“醒過來”就會變得沒那麼難。

  少年反派大BOSS在日記裏,記下每個明天醒來要做的,最重要的大事。

  今天的大事已經完成了,攢的錢足夠用,買好了樹木專用營養液。

  接下來的大事是要給他的樹做一道防風用的籬笆。

  榮野把小蛋糕餵給他的人類。

  他讓小木魚靠在自己肩上,把最嫩的蛋糕心挑出來,泡進熱乎乎的甜牛奶裏,一小勺一小勺地舀起來。

  他猜測那間浴室裏是潛入了一場噩夢,做經紀人的時候,穆瑜偶爾也會在某些特定場景,醒着被噩夢找上來。

  但那個時候的年輕影帝,已經能完全從容地應對處理這些閃回,如果不是意識的味道發生變化,幾乎找不到任何端倪。

  他們總是稍微岔開了那麼一點。

  小木魚十三歲的時候,榕樹卯足力氣抽枝長葉,可就算再着急、急得要命,也只能掰下來一根樹杈給他防身。

  他的獵物可能是領會錯了樹杈的用法——很可能是完全領會錯了。

  因爲他不止一次地託路過的鴿子銜去樹葉,把觀察領域延伸到學校門口,看着少年穆瑜向門衛認真解釋,這不是普通的樹杈,是來開家長會的大榕樹。

  但現在就不一樣。

  現在他可以做任何自己當初想做的事,說想說的話。

  “沒關係。”榕樹哄他的小木魚,“累了就不動,休息,沒關係。”

  他知道他的人類很累,打敗噩夢要花很多力氣,一定會很累。

  累到沒力氣睜眼和擡手,沒力氣自己把勺子拿穩當,只想安靜地一直睡覺。

  人不像是樹,一直睡覺也是不行的,要喫飯和吃藥,吃了藥還可以喫糖。

  榮野握住那隻被自己焐得暖乎乎的手,小木魚負責收攏手指,把叉子拿穩。他們兩個合作,一起戳破溏心蛋,看裏面黃澄澄的蛋黃淌出來。

  榮野不放開那隻手,他牽着穆瑜,在白淨的瓷盤上一起畫一棵樹、一個人,一起畫一羣小朋友,畫一個大院。

  十三歲的穆瑜或許完全想不到,這些會在未來等他。

  對一個扛着樹杈去開家長會的反派大BOSS來說,這種未來的可信度,恐怕無限接近於詐騙,要被大樹杈掄飛到幾十米開外了。

  少年榕樹低下頭,注視着自己的人類,他猜他的小木魚的傷可能好了一點——至少發了一點點芽。

  因爲男孩子靠在他肩上,像是過去靠着榕樹,擡起頭,溫柔朗靜的黑眼睛裏透出笑。

  這種笑影像是風過水麪,要很仔細才能發現,當初穆瑜學習表演時,他的老師並不認可這種內斂過頭的表現形式。

  鏡頭是沒辦法囊括所有東西的,穆瑜被要求表演出真正的喜怒哀樂,他在這一關卡了挺久,被數不清的鏡子鎖住,練習“開心”。

  現在用不着練這個了,榮野準備去給他開家長會,門衛能攔住一根大樹杈,但肯定攔不住一個只是喜歡穿鐵灰色衣服的經紀人。

  穆瑜上學早,又跳了幾次級,現在念初三,馬上就要考高中。

  榮野還記得穆瑜是想學習設計,在他們這個世界,設計所包涵的內容相當廣闊,從室內設計到遊戲設計,再到虛擬空間的場景和運算邏輯搭建,都是要學習的內容。

  穆瑜想學什麼就學什麼,沒人能再攔着他,不非得當什麼演員,所以也用不着學習什麼纔是“標準的開心”。

  榮野喫掉小叉子上扎着的一塊煎蛋,他們把煎蛋分成很多個小塊,蘸着番茄醬仔細喫完。

  餐廳外面的陽光非常好——這一點小槐樹枝的確沒說謊。明亮溫暖的太陽照進來,窗外樹影隨風搖動,有清脆的鳥叫聲。

  他們無所事事,荒廢時光,慢慢喫一顆心形煎蛋。

  “不是荒廢時光。”大榕樹不滿意小槐樹枝這個畫外音,擡頭糾正,“我的人類在發芽。”

  “好吧,好吧。”小槐樹枝大筆一揮,把抓拍到照片的備註改成了“不荒廢時光”。

  它給大榕樹遞話筒:“那你呢,請問你什麼時候開花?”

  榮野完全搞不懂自己爲什麼會開花,卻因爲這句話莫名地燙起來,把小槐樹枝推遠,閉合廚房的百葉窗。

  光線一下子變暗,穆瑜回過神,有點好奇地擡頭:“怎麼了?”

  “沒什麼。”榮野摸了摸他的額頭,發現不燙,才放心地收回手,“你呢,在想什麼?”

  穆瑜其實也沒在想什麼,只是一心兩用,在翻閱自己十三歲時的日記。

  他走過很遠的路程,風塵僕僕折返,穿過時光抱住少年時的自己。

  這像是打開了某個開關,那些始終被封存着留在原地的感受,轟轟烈烈討伐上來,情緒變得格外鮮明。

  十三歲的反派大BOSS沒有讀樹術,沒弄懂大樹杈的正確用法,沒意識到那場颶風不是風、是他的樹在着急和生氣,想要替他去揍人打架。

  也沒弄懂他的樹把那一桶新買來的營養液,一半都掀翻在他身上,不是生他的氣。

  不能理解人類不能喫樹木專用營養液的榕樹,是發現他太虛弱,急壞了,想方設法想要喂他喫飯。

  沒弄懂的時候其實還好。

  少年穆瑜大概是全世界唯一的一個認爲自己“青春期晚期、非常叛逆、脾氣很不好”的人——他已經用盡自己能想到的辦法叛逆,頂着一身營養液,足足一分三十秒那麼久沒理他的樹。

  用了一分三十秒都沒消氣,還是很難過的少年反派大BOSS,悶不吭聲地鬆了土、澆了水,回去洗了澡。

  反派大BOSS回到衣櫃裏,抱着那根仔細藏好的大樹杈,打着小檯燈寫日記。

  「今天吵架了。」

  十三歲的穆瑜在日記裏寫:「我要用明天一整天生氣。」

  下決心要用一整天來生氣的少年反派大BOSS,睡到半夜就被飛沙走石的颱風驚醒,忙着給榕樹搭遮雨棚。

  他發着高燒,摔了好幾跤,被他的樹小心地用葉子擦汗,就忍不住笑起來。

  “好吧。”小木魚抱住他的樹,用滾燙的額頭貼一貼,“我們和好了。”

  他說着這句話,自己都忍不住高興得要發芽,迫不及待地把遮雨棚搭好,跑回衣櫃裏寫日記。

  非常叛逆、脾氣很不好的反派大BOSS在日記裏寫:「凌晨0:05,我們和好了,我很想哭。」

  之前的計劃也被修改:「我要用明天學習怎麼哭。」

  這是爲數不多沒實現的計劃,因爲哭不是那麼容易的。

  守在河邊的槐樹教給小木魚,眼淚有自己的脾氣。

  它要是知道,就算它掉下來也沒人會擦,知道有人會笑話它,就會慢慢變得不肯掉下來。

  這就又有點像一棵樹了,一棵樹要是老被嘰嘰喳喳的小鳥笑話,有時候就會不肯抽枝長葉,最後也不如人家別的樹茂盛。

  所以穆瑜從十三歲起,就一直會喂家附近的小鳥,每週都用一整罐香噴噴麪包蟲,拜託它們誇自己的樹英俊、帥氣、超好看。

  “有的時候,我們會發現日子不太好過。”槐樹給他講,“這種時候啊,就要練習一個本領:學會躲起來。”

  隔開燈火的河水旁,槐樹慢慢搖晃着枝葉:“勇敢是天亮的事——沒有太陽的時候,也得允許我們不那麼勇敢一點兒啊,對吧?”

  “你要是棵小樹,就躲起來使勁長,先長痛快再說。”槐樹說,“你要是個小朋友,就躲起來使勁哭。”

  直到最後,槐樹也沒能把那個叫“小木魚”的小朋友哄哭。

  聽說是因爲沒找到合適的、能躲起來的安全的地方。眼淚有自己的脾氣,沒有安全的地方,是不會肯掉下來的。

  人和樹不一樣,人長大了,會變成和小時候不那麼一樣的模樣。

  等人類長大,那個很難過的、找不到地方哭的小朋友,也就被留在了浩蕩的時間洪流對岸,越來越遠,身形變得模糊。

  被留下的小朋友不會主動出來搗亂,除非遇到了同樣的事,難過到極點,除非你穿過時間,回去抱一抱他。

  十三歲的穆瑜在日記裏寫:「要用明天學習怎麼哭。」

  二十三歲,沒有經紀人一起來喫早餐的年輕影帝,只是枕着手臂趴在餐桌上,輕輕戳了一會兒那個完美的小蛋糕,就起身去工作。

  他在餐桌上趴了一分三十秒,那一分三十秒裏,除了用奶油慕斯畫一棵樹,他什麼都沒做。

  這也就是全部了,並沒發生更多的事。

  那天沒發生任何更多的事,沒有颳風,沒有下雨,連陽光都很好。

  榮野關閉所有的百葉窗。

  他把他的人類藏起來,藏在懷裏,藏在最安全的地方,樹葉沙沙響。

  “爲什麼哭?”榮野急得想放棄計劃,險些就去隨便抓幾棵年輕的榕樹,把林飛捷剁碎了塞給它們喫,“哪裏疼,哪裏不開心?”

  他的人類搖搖頭,在榕樹的樹冠裏,認真下一場局部的小雨。

  “沒有疼,沒有不開心。”小木魚告訴他的大榕樹,“我們和好了。”

  根本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吵過架的榕樹:“?!?”

  相當小心眼的叛逆反派大BOSS,把新買的半桶樹木專用超好喝營養液,特別凶地舉起來,一口氣全澆給了錯愕的榕木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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