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養一隻小木魚
他們用了一整天來學習無所事事。
無所事事裏,其實還穿插着大榕樹見縫插葉,試圖弄清他們吵了什麼架、什麼時候吵的架、爲什麼吵架。
最後一次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他們在附近的公園散步,太陽快要落山,把天邊的雲都染得像是着了火。
熾烈的晚霞無比絢爛,天空半邊深藍半邊通紅,月亮提前上班,歸巢的倦鳥點綴出剪影。
“榕木腦袋!”被推遠的小槐樹枝恨鐵不成鋼,千里迢迢坐着遙控車跑回來,“過去的事重要,還是現在的事重要?”
榕樹有時候也不是那麼不開竅。又或者是因爲這種漂亮的晚霞不常見,戳在暮色裏一動不動當雕塑的榮野忽然驚醒,朝他的人類大步走過去。
穆瑜架起了相機,設定好感光度和光圈,剛對好焦,就被他的樹抱起來。
模特擅自亂跑,快門就只抓下一片黑影。
攝影師倒是完全不在意,配合着擡起胳膊給抱:“怎麼了?”
“……對不起。”榮野這纔想起自己不該亂動,更懊惱,“沒有拍出好照片。”
再退一步,以他們目前的情況,就算不得不短暫分別,也很快就能再見。
即使是在十年以後,在各大電影節走了個遍的穆影帝也總說自己天賦有限,只是運氣好些,拿到了不錯的劇本和角色。
樹的畫工很差,也或許是因爲葉脈原本就不是適合作畫的材料。
“你真正想說的不是這個。”少年榕樹盤膝坐在草地上,把他的男孩抱在懷裏,“是‘不要走’。”
“是這樣嗎?”榮野低下頭,問他的小木魚,“你不想讓我走,對嗎?人類總是用拍很多照片的儀式來道別。”
“有關係。”榮野低聲說,“一會兒我們再拍,拍很多張。”
什麼都不懂,他看的明明就是太陽。
回到島上以後,榮野無法再和穆瑜交流。他用更多的時間注視着坐在樹下、靠在樹幹上,慢慢給他講外面那些故事的人類。
穆瑜嘗試把這些道理放在一旁,尋找自己的第一個念頭,發現他的樹說得沒錯。
穆瑜怔了一會兒,眼裏漸漸透出些認真思考,像是自己也在探索自己的想法。
如果有一天他枯萎了,被當做木柴砍伐燃燒,隨風迸出來的燦爛花火,也一定都屬於那些注視所留下的記憶。
一棵樹垂着樹冠,用誰也聽不見的聲音,不滿地低聲咕噥。
只不過人們常用這種方式道別,在分別後,那些照片會成爲回憶的途徑,用來安放思念。
他察覺到身下的青草變得溫暖,榕樹豎起板狀根的虛影,擋住微涼的晚風,也一併隔絕草地的潮氣。
別的樹期待太陽升起、期待一場甘甜的霖雨、期待可供朵頤的營養液大餐。
一切的的起因,只是一棵樹找到了獵物,是個看起來很好喫的人類。
他嘗試用葉脈描摹穆瑜的樣子,這是個有點艱鉅過頭的工程。在嘗試了一整個秋天以後,他不得不改了主意,變成用葉脈畫火柴人。
對一棵樹來說,那是種漫長而隱蔽的歡喜。
在問“要走了嗎”的時候,十三歲、二十三歲的穆瑜,想說的都是“不要走”。
但這些都是理智,理智好像總是會比最先冒出來的念頭慢上一步。
他比別的樹更加茂盛,也更蕭條,擅自保有數不清的快樂,卻又貯藏龐大的悲傷。
他明明就一直在看他的太陽。
其實未必,從很早的時候起,小木魚就學會把要說的話妥帖藏好。
榮野搖頭。
這大概也是種餘習——其實仔細想一想就會知道,“一口氣拍很多照片”和“接下來就會道別”是並不相干的兩件事。
穆瑜只是隨便拍一拍,笑着搖頭,摸摸他的樹:“這有什麼關係。”
榕樹沒有讀心術,就像一個孩子也沒辦法完全弄懂樹的想法。
這些聲音不算近也不算遠,人們交談和說笑,更遠的地方有條公路,能聽見車流穿行,時不時傳來幾聲喇叭鳴響。
被他抱起來的少年眨了眨眼睛,仰起頭:“你要走了嗎?”
那些歪歪扭扭畫了火柴人的葉子,混在被一陣風帶落的普通樹葉裏,不動聲色地落在他的人類肩上。
榮野不怎麼和別的樹說話,他不在乎太陽,不在乎雨,不在乎營養。
但如果日升月落、累月經年,都在注視着同一個人、同一棵樹,就不一樣。
這原本是件非常簡單的事,一定在哪裏出了問題,他變成了只屬於一個人的樹。
他滿含着歡喜,心甘情願變成了只屬於一個人的樹。榕樹緩慢修改着根系和枝幹的走向,從這天起,他注視的不再是太陽。
榮野抱着他躺下來,讓穆瑜枕在自己的腿上,替他輕輕按摩太陽穴。
很多情緒涌起來的時候,只要它們不想被發現,最敏銳的分析家拿着放大鏡,也找不出絲毫端倪。
穆瑜認真回答他的樹:“是。”
他不理解“拍很多張照片”和“要走了”之間的關係,本能地想要問他的人類,卻又忽然停下來,把手覆在穆瑜的胸口。
公園裏三三兩兩還有不少人,這是片開放的草坪,有人來散步和拍照,有一家人來玩飛盤,甚至還有人相當齊全地帶了野餐布和帳篷天幕,準備在這裏露營。
——這是其他的樹和小鳥說的悄悄話,榮野並不理他們,他知道自己在看什麼。
垂下來的樹枝護住熟睡的人類,藉着風搖晃下更多的葉子,格外小心地覆落下一層綠色的薄毯。
被使用曼德拉卡的時候,他其實看見了站在窗外的榮野。鐵灰色的影子沉默、冷硬,一動不動地貼着那片玻璃,更像是一棵真正的樹。
前面十幾張遺忘卡的疊加,已經足以抹去他們相處的所有過往。穆瑜只是隱約覺得,那道鐵灰色的影子讓他很想過去聊聊天、說說話。
“這樣會不會讓你有壓力?”穆瑜摸摸他的樹,“我總是想留下你。”
他的天賦並不出衆,幸好擅長學習,學什麼都不算太慢,也包括坦誠——家裏的小朋友都很坦誠,這一點就比他厲害得多。
大人應當虛心,應當喫一塹長一智、學會不犯同樣的錯誤。
當然,搶了附近一臺草坪修剪機工作的系統大聲提醒,宿主現在是十三歲。
十三歲的小木魚,需要嚴格扮演反派大BOSS,比如之前拿營養液澆大榕樹的事幹得就非常漂亮。
他的樹沉默着搖頭,因爲用的力道很大,甚至能聽見樹葉的沙沙響。
“我再也不走。”榮野說,“每個明天。”
“我們一起照相,一起散步,一起看太陽和月亮換班。”榮野說,“如果你想看星星,我就去告訴月亮,讓它暗一點。”
穆瑜有點驚訝:“月亮會聽嗎?”
“不會。”榕樹搖了搖頭,但他有辦法,“我認識月亮上的桂樹,幫它們打敗了總是追着它們砍的斧頭精。”
這是榮野的上一輪考覈內容,桂樹們一致給出集體好評,並贈送了一大盒月餅。
榮野取出月餅,全送給他的人類:“如果月亮不聽,我就讓桂樹舉着兔子,排隊給你比心。”
穆瑜:“……”
他不在的時候,他的樹一定被灌輸了些非常奇怪的知識,去了些非常離奇的世界。
大榕樹顯然沒覺得這有什麼問題,小槐樹枝天天比心撒花,不停給他灌輸這是愛的表達,已經順利給沒開過花的榕樹洗了腦。
榮野還在給他的人類講,他們以後會一起睡着、一起醒過來,每個明天都會在一起的事,發現他的小木魚已經笑成了一小團。
十三歲的反派大BOSS不知是想到了哪個畫面——可能是桂樹滿地抓月兔,也可能是桂樹排着隊兩兩用樹杈比心,總歸笑得停不住。
小木魚笑着揉眼睛,低聲不停咳嗽,安安穩穩在大榕樹的包圍裏,團成軟乎乎的小球。
這是榮野從沒見過的畫面。
在他的記憶裏,十三歲的穆瑜很想長大,變成一個足夠沉穩、足夠有力量,能保護好自己的樹的大人。
驕傲的榕樹那時候還拒不承認,他是來捕獵的,怎麼會變成一個小孩子家裏的樹。
這就是樹犯軸的地方,明明他真正想的,只不過是讓他的人類別那麼累。
別那麼累,別那麼辛苦,別一刻不歇息地逼着自己長大。
榮野用樹枝把相機勾過來,他想要記錄下這個時候,被穆瑜笑着按住手臂:“不……我們今晚不拍照片。”
“爲什麼?”榕樹低下頭問,“你明明很想拍照。”
他再次重複自己的承諾:“我不會走,我們拍九千四百六十萬零八千張照片,明天我也不會走。”
“……”穆瑜好不容易壓下笑意,又被他的樹引得咳嗽:“我知道。”
的確不能走,畢竟一秒鐘拍一張照片,94608000張照片也要拍整整三年。
別說明天沒法走,他們大概要買下這座公園,再買一條高速路,拆下來所有負責自動抓拍的高清攝像頭。
“我們不拍照,因爲我們要專心享受生活,我會記得所有的事。”
穆瑜說:“不需要用照片。”
他肯定能記住自己有一棵欺負過月亮的樹,動不動就要人家上面的桂樹捉兔子、排隊比心。
這也未免太叫人印象深刻了。
哪怕用上十張曼德拉卡,走過一千個世界,也不一定忘得掉。
榕樹立刻把相機收好:“怎麼享受生活?”
穆瑜枕着手臂,也專心思考了一會兒這個問題。
這理當參考反派大BOSS的興趣愛好,但“興趣愛好”這幾個字和“十三歲的穆瑜”放在一起,似乎就得不出什麼答案。
但當前時間線綁定的年齡是死的,人是活的。
穆瑜把年齡節點再向前移,找到最後的興趣愛好,拽拽他的樹:“想不想騎三輪車?”
榮野:“……”
今年三歲的反派大BOSS又險些壓不住笑,輕咳着想要解釋,卻被他的樹從柔軟溫暖的木質板狀根環繞裏抱出來。
榮野站起身,榕樹的虛影隨之消失,他收攏手臂,讓小木魚靠在自己的肩上:“想,我想騎三輪車。”
穆瑜這下是真的有點驚訝了:“可能不夠酷,沒關係嗎?”
“沒關係。”榮野說,“我們的事,和任何人、任何樹都沒關係。”
他早就該不在乎別的樹,如果他能早明白這一點,就該在上一個輪迴裏,給他的人類做一個樹鞦韆、一架樹梯、一間樹屋。
他會早早知道,他的人類叫小木魚,很好哄,喜歡收集賽車的海報和做飛機模型,特別放鬆的時候會變成軟乎乎的一小團。
榮野的存款不多了,他打算先掰下一根樹杈去賣一些錢,回商城買一輛三輪車。
賣樹杈的計劃被穆影帝及時攔住——畢竟人類的愛好是會變化的,來到青春期的反派大BOSS,過了熱愛三輪車的年紀,又有了對“要酷一點”的基本需求。
相比起三輪車,十三歲的穆瑜或許還是更喜歡自行車。
那種不山地也不越野的普通自行車,車筐裏扔着書包和買回來的零食、冰汽水,帶一個能跳上去的後座。
他們家小狼崽每次跳上自行車,浩浩蕩蕩帶着整個大院出門春遊,漂漂亮亮的小信使撥着自行車鈴鐺、試圖誘惑帶着雪團開五菱宏光的大肥羊先生的時候,穆瑜其實都頗受感召。
如果不是他還在恢復期,穿書局的醫療部門AI三令五申、再三囑咐,一定要保證傷處得到足夠的放鬆和休養,說不定當年的越野賽冠軍小露身手,也會教家裏的小朋友幾招炫酷的前輪站立和定車。
“自行車?”榮野剛剛打開商城後臺,“可是——”
從小到大,穆瑜都不習慣提出任何要求,難得說了三輪車,榮野不希望他因爲遷就自己而改變主意。
大榕樹還沒等說話,就被小槐樹枝眼疾葉子快,一把拽走:“自行車!就選自行車。”
榮野蹙眉:“爲什麼?”
小槐樹枝滄桑嘆氣。
——當然是因爲自行車,尤其是普通的、有車筐有後座的自行車,簡直是世界上最適合帶人的交通工具。
後座就只有那麼一點,正着坐也好,側着坐也罷,要想確保不掉下去,就得伸手把騎車的人抱住。
當然也不乏平衡感非常好、抓着後座也能坐穩當、筆直筆直得像一棵榕樹一點不開竅的人,那就多過幾個坎,再不動聲色地忽快忽慢一點。
小槐樹枝嘰嘰咕咕,又形象生動地畫了好幾幅示意圖,硬生生把站在晚風裏的榕樹講燙了。
附近正在擺攤,鋪防潮墊和餐布,準備就地燒烤的一羣年輕人,火柴還沒來得及劃,爐子裏的炭就砰的一聲迅速紅燙。
誘人的烤肉香氣在驚呼聲裏隨風飄散,穆瑜在商城下好了單,停下腳步回身:“怎麼了?”
晚霞稍縱即逝,天已經暗下來,路燈漸次亮起,深藍成了天空的主色調。
夜風舉着火星到處跑,少年回過頭,眼睛潤澤清亮。
“沒什麼。”榕樹用力晃了晃樹冠,“我們騎自行車。”
他原本想在商城買一輛自行車,還沒等看清價格,已經作爲幸運顧客,意外獲得了贈送的神祕禮物。
也不是多昂貴的禮物,很普通的自行車,配了車筐和車座。車筐裏裝了不少隨機贈送的小零食,還有滲着水珠的冰鎮飲料。
客服AI的業務很熟練,信誓旦旦保證是公平公正公開的抽獎活動,又熱情地推薦顧客搭配購買氣搋子、車鈴鐺和跟自行車毫無關係的幼稚小氣球。
榮野買了那個小氣球,交到穆瑜手裏,蹲下來介紹:“這個會飛。”
他們的身高沒有差這麼多,少年榕樹這樣蹲下來,是因爲想要看清小木魚的眼睛。
人類最隱祕的情緒藏在眼睛裏,樹終於弄懂了這一點,有些緊張地輕聲問:“……喜歡嗎?”
那雙潤澤的黑眼睛彎起來,一貫的溫和寧靜裏,透出火星似的融融笑影。
榮野鬆了口氣,他也不由露出笑,抱起自己的人類,小心放上後座。
這種感受相當特別,在聽到小木魚回答“喜歡”之前,他像是幾千條根都懸空,又在那一刻落實。
少年榕樹在這一刻甚至有些雀躍,這既不穩重又不像樹,但榮野不在乎,他只是囑咐穆瑜坐穩,回憶着要領把自行車慢慢蹬起來。
經紀人原本不會騎自行車,肯走路就已經是相當大的讓步,在嚇瘋了幾個狗仔之前,榕樹出門一般都是靠蹦的。
是因爲穆瑜恰好在那段時間拍賽車題材的影片,荒蕪的戈壁灘上,亂石裸露風捲草折,見不到半點土,胡楊都被折騰得不剩幾棵。
要去給劇組探班,靠兩條腿走太遠了,摩托車和自行車二選一,答案自然不言而喻。
學自行車先難後易,只要能讓輪子轉起來,摸索到要領,就怎麼都能騎。
榮野做經紀人的時候,騎着自行車給穆瑜送叫不到的外賣、送每天必須要喫的藥。
現在不一樣,坐在後座上的小木魚抱着他的腰,枕在他背上,看一路的風景。
他們在走一條有路燈照亮的路,很清靜,深藍的夜空變成如水的黑,路旁的草叢裏能聽見蟲鳴聲。
這條林蔭路蜿蜒曲折,又很長,燈光把人的影子慢慢拉遠,像是一直走不完。
在不怎麼認路的人類第四次提問“這是回家的方向嗎”,榕樹第四次堅定地回答“是”,又調轉車頭一絲不苟向左轉的時候,小槐樹枝發出了不忍直視的嘆氣聲。
整棵樹的氣生根和葉子都在打卷的榕樹,騎着自行車,徹底繞了個方方正正的圈。
研究着怎麼把氣球綁在手腕上的少年反派大BOSS擡頭,看到夜色裏變得熱鬧、擺滿了小攤的熟悉公園大門口,也忍不住笑出來。
“糟糕。”小木魚把氣球綁好,一本正經地抻了個懶腰,“我被拐賣了。”
榮野能分辨得出他什麼時候在開玩笑、什麼時候在認真,不服氣地停下自行車,捏捏他的臉:“沒有。”
他沒有拐賣他的人類,只是不捨得回家,所以想在外面多繞一會兒。
誰知道這幾條路正好是個方框,這樣繞一圈,居然就又回到了之前的公園。
從沒被自己的樹捏過臉,穆影帝有點好奇,也學着他的動作,捏了下少年版本經紀人的臉:“這是什麼意思?”
“親近,關係好。”榮野說,“我買了一套《怎樣做好一個家人》,他們答應送給我一個花盆。”
穆瑜微怔,隨即啞然,抱住他的樹輕輕拍:“不需要這些。”
他大概知道,他的樹的存款都是怎麼被忽悠走的了。
一棵老實本分、認真誠懇的樹,要抵抗人類的促銷手段,實在有些不容易。
而且做家人這種事,其實是用不着特意買書來學的。
只要成了一家人,只要珍惜彼此的心情、努力想要保護家裏的每個人,就自然知道該怎麼做。
不需要按照書本嚴格學習,也不需要花盆。
“我也想在外面多繞一會兒。”穆瑜說,“我也不急着回家。”
他在學習坦誠,也學習主動提出想做的事:“我想在外面一直玩到睡着,明天也不去上學。”
聽到最後一句,榮野的動作忽然頓了下,停車的動作有些僵硬:“……也不去?”
“也不去。”反派大BOSS叛逆得有理有據,“打電話告狀也沒關係,我被綁架了。”
榮野:“……”
今天是週二,穆影帝一向都對劇本細節把握準確,當然知道自己曠了課,沒有去上學。
穆瑜也很清楚是爲什麼——那所私立學校雖然沒到林家注資的地步,但林氏的影響力絲毫不弱。對少年時的他來說,無非只是林家之外的另一座牢籠。
週二和週三是直升本校高中部的考試,穆瑜的成績本可以報考更好的公立高中,可林飛捷無疑不會允許這個。
在外界看來,實在無法理解穆家那個養不熟的兒子,究竟還有什麼可不滿意的——昂貴的私立學校,慷慨的大量資源,任誰看都要稱讚一聲平坦順遂的路。
只要穆瑜去參加考試,哪怕他一道題也不答,學校依然會強行給出一個相當不錯的分數,鎖住他的學籍,把他穩穩當當送去高中部。
上一個輪迴就是這樣,榮野記得很清楚,這也在後來成爲了穆影帝板上釘釘的“黑料”之一。
“讓他們告狀。”榮野忽然說,“我來接電話,我去給你開家長會。”
反派大BOSS眨了下眼睛,接過插好吸管的娃哈哈,擡起頭。
挺拔的少年榕樹站在路燈下,短髮被暖洋洋的光鍍了一層金,神色認真嚴肅,耳根卻透出紅熱。
榮野這次不會再犯過去的錯誤,他會騎着自行車,載他的人類去學校。
他會牽着小木魚,去開那場據說“非常重要”、“和未來息息相關”的家長會。
家長會在週五,穆瑜原本打算自己給自己去開,認真看了一會兒家裏紅通通的樹,笑意透出來:“好。”
榮野被那點笑意點着,火苗騰地冒起來,被家政型汽車人眼疾手快舉着水盆潑滅,冒起一縷煙。
喜歡上一個人的一棵樹,有時候就會變得很奇怪。
比如今天晚上,現在明明沒有風,也沒有值得憤怒和惱火的事——也許去開家長會了就會有,但眼下至少一切都還未發生。
明明沒有一絲風,茂盛的樹冠卻又嘩啦啦響個不停。
榮野擡頭看他的人類,大概是因爲實在太過熟悉,他並不覺得穆瑜到十五歲才長開,十三歲的小木魚明明就已經有了後來那個年輕影帝的影子。
有時候,那雙眼睛含笑認真看着他,就會讓他恍惚以爲,像是回到了很久以前。
他騎着車去給穆瑜送藥和飯,年輕的影帝哄他一起喫,又把珍貴的礦泉水偷偷擰開,試圖澆給家裏渴到冒煙的樹。
戈壁上的水按人頭分,穆瑜的水給了他,不光要渴着拍戲,連藥也要生吞。
鐵灰色的經紀人氣壞了,又氣人類自作主張,又氣自己居然忘了帶水,把一朵看熱鬧的雲揪下來打了一頓,下了好大一場雨。
這種事當然不能叫脾氣又好又溫和、從不與人爭執的人類知道,大榕樹後來恐嚇了所有的小雨點和小石頭子,沒人敢給穆瑜告密。
榮野低聲問:“在想什麼?”
“嗯?”穆瑜回過神,笑了笑搖頭,“在複習。”
他在臨時複習,真正叛逆兇悍的反派大BOSS要怎麼演。
畢竟他家大榕樹老實本分、認真誠懇,動不動就臉紅,怎麼看都不適合應付那些道行深厚的笑面虎。
榮野以爲他在複習功課,想讓穆瑜不用擔心學校那些老師,又不知道該怎麼說,只好埋頭落鎖,悶不吭聲地把自行車停穩。
穆影帝輕輕戳自己的樹:“如果吵不過別人,就找我幫忙。”
穆瑜一向很喜歡給家裏的小朋友開家長會,這還是第一次有別人給自己開,難免新奇,又多少有些擔心他的樹受委屈。
榮野停好自行車,熱騰騰地蹲下來,攏住整個車架,把腦袋埋在小木魚的懷裏:“不會吵不過的。”
穆瑜的手法很熟練,抱住拱進懷裏的大榕樹,慢慢地揉那些打着小卷的葉片:“爲什麼?”
老實本分、認真誠懇、動不動就臉紅的大榕樹,咔嚓一聲,掰下來了一根又直又漂亮,威風凜凜的大樹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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