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養一隻小木魚

作者:三千大夢敘平生
第一百一十四章養一隻小木魚

  同樣的畫面出現在數不清的屏幕上。

  洗漱區還有其他人在用水,有人脖子上搭着毛巾,邊洗臉邊低頭看手機,手機裏響着一樣的聲音。

  窗外的廣告投屏居然也成了他的畫面。

  路過的家長捂着孩子的眼睛,皺緊了眉匆匆離開,像是躲什麼髒東西。

  林飛捷也恨不得封住他們的眼睛,塞住他們的耳朵,可人太多了。這個世界的人太多了,屏幕也太多。

  這是個意識被開拓到自成世界、文娛產業極端發達的世界,最不缺的就是屏幕。

  連峯景傳媒自己的總部,正接受採訪的總經理,也在手忙腳亂地呵斥着人關掉那些斥巨資打造的高清屏幕——那上面全是林飛捷的臉孔。

  正揮汗如雨訓練的少年練習生們停下來,他們的父母在砸門,峯景傳媒的大廳裏擠滿了人,鬧哄哄吵個不停。

  沒人想把自己的孩子交給一個殺人犯,更何況這個殺人犯還這樣熟練、這樣恬不知恥。

  如果連生活痕跡、身份信息都能僞造出來,一個被外界認定了“生活環境優渥”、“備受關愛”的孩子,是不是根本就沒有任何可以求救的方法?

  被催促着公關控評的團隊、被要求提出質詢的法務部、被上司要求下樓去幫忙維持秩序的普通職員……不知道是誰帶頭,壓抑沉悶的空氣裏,忽然有人拔了鍵盤,起身去收拾東西。

  “逮捕他,還在等什麼?!他都把證據供出來了!”

  那原來是個誰都看不見的透明囚牢。

  走廊裏,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看不清面孔的“醫生”,和剛纔給他做體檢的護士一塊兒低頭看平板電腦。

  “把我們的孩子還給我們!我們不出道了,不當什麼破練習生了,把我們的孩子放出來……”

  這是個瘋子、變態、殺人犯,如果他有天覺得無趣,只是凌虐一個孩子不能滿足他,又會做出什麼?

  家長會那天,就已經有不少家長憂心忡忡,喫不好睡不着,提心吊膽地等一個真相。

  下樓的員工甚至脫了西裝外套、拽了工牌,混在亂哄哄的人羣裏,轉身就跟來討說法的家長一起砸氣派非凡的大廳。

  “快把證據拿到手,小心他們銷燬,他們什麼都能幹得出來!”

  選擇沒有所謂的正確和錯誤,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由、自己的無奈,做成年人也沒什麼不對。

  嚴重到這種程度的惡劣公共事件,算公司違約,員工忍上幾天,走程序離職,就能拿上一筆賠償金。

  女生眼眶發紅,用力搖了搖頭:“我十七歲就喜歡她,我得下去砸大門。”

  林飛捷死死攥着手機。

  文件倒塌的聲音響亮刺耳,像個耳光。

  “那孩子才十三歲!關在衣櫃裏,他怎麼不把自己關在棺材裏?!”

  “是我。”他聽見他自己的聲音,像是生怕對方找不着,主動告知證據,“如果你不信,可以去調閱汽聯的1792號檔案。”

  同事愣了下,沒等回話,女生已經把單肩包往背後一甩,把鍵盤拍在那個禿頭主管的臉上,快步出了工作區。

  最先收拾東西的是個短髮女生,提着鍵盤、拎着單肩包,被同事拉住,趴在摞在辦公桌上近人高的文件上出神。

  他掌心滲出的汗冰冷溼滑,幾乎抓不住震個不停的手機,那上面越來越多的未接來電,幾乎像是鳴響的喪鐘。

  “殺人犯!”有人高聲喊,“姓林的是虐待狂!殺人犯!”

  一片混亂裏,只有屏幕依然關不掉。循環播放的畫面裏,林飛捷的聲音仍沙啞得意,半點不爲所動:“你想弄清楚,是不是我害死了你父母……”

  林飛捷是公認的受害者,所有人都以爲他和善寬容,甚至收養了穆寒春夫妻的遺孤。

  峯景傳媒上下都被這猝不及防的一炮轟得焦頭爛額,更要命的是,在他們公司內部,也正因爲這場直播分崩離析。

  當初事故發生後,峯景傳媒把它完美包裝成了一場慘烈的意外,幾乎所有人都以爲穆寒春是肇事方、寧鶴救援失敗,沒人懷疑過林飛捷。

  只是十七歲那年因爲崇拜寧鶴,偷偷攢錢去學滑翔翼的小姑娘,現在很想下去砸門。

  林飛捷會這樣對待自己的養子,難道就不會這樣對待其他無辜的孩子?

  真相比他們想的更可怖,這是一羣心照不宣的劊子手。

  在外界看來,林飛捷也沒有任何值得懷疑的理由——穆寒春和寧鶴沒有對外公佈正式退役的計劃,依然是俱樂部的教練和救援隊負責人。

  走廊的窗戶牢牢關着,沒有穿堂風過,卻不停傳來格外響亮的重重摔門聲。

  女生其實也理智,她埋在手臂裏抉擇了一會兒,還是站起身,把那一摞高高的文件用力推倒。

  跳着腳喊“越是這時候越要冷靜、分清個人行爲和公司形象”的禿頭主管被嚇了一跳,沉默着低頭刷手機的同事也紛紛回頭。

  穩重理智的成年人。

  禿頭主管暴跳如雷,旁邊的同事嚇了一跳,趕緊壓低聲音勸阻:“瘋了?迂迴一下,起碼等着賠了錢再走……這麼走賠償金都拿不着啊。”

  “他究竟害了多少人?是誰在包庇他?!”

  不算多也不算少,履歷不受影響,找下家也容易。

  除非腦子有毛病的人,纔會砍掉兩棵搖錢樹,甚至把自己弄進醫院,半死不活住了兩年。

  不知是錯覺還是現實,林飛捷聽見自己的聲音無孔不入地從所有屏幕裏鑽出來,好像所有人都在看同一場的直播。

  一個卑劣的兇手在聚光燈下招供。

  “不行,我不幹了,我喜歡寧鶴姐。”

  遲疑着斟酌的人很多,起身就走的員工也不少。有人是因爲曾經是穆寒春和寧鶴的粉絲,有人是因爲曾經採訪過這對誰都喜歡的夫妻,也有人是因爲曾經嫉惡如仇。

  一場最滑稽、最荒誕的直播,一個小丑得意洋洋地展示不自知的醜態。

  所有人都以爲那孩子被照顧得很好,有寬敞明亮的兒童房、臥室和閱讀室。峯景傳媒定期會發照片,那孩子戴着滑雪鏡,飛掠過皚皚白雪覆蓋着的山壑。

  林飛捷一動不動僵站着。

  他在恍惚裏以爲自己在發狂,搶過每個手機、平板電腦、砸碎每一塊大屏幕,直到廢墟把自己淹沒。

  他砸了所有的屏幕,燒了那個檔案室,站在舔舐罪證的熊熊烈火裏得意大笑,瘋狂地把一桶又一桶的汽油倒下去。

  在那些幻覺裏,他甚至看到穆瑜成年後的那個幽靈被自己掐着喉嚨,按進吞噬一切的火場,他津津有味地欣賞,看夠了才落鎖離開,去規劃自己宏偉的商業藍圖。

  可幻覺褪去,林飛捷還一動不動站在原地,淹了他的是溼透衣物的冷汗,他的頭疼得像是有電鑽在鑿太陽穴。

  他不是在自家的醫院嗎?

  他究竟是什麼時候進的睡眠艙?!

  爲什麼沒有任何印象,爲什麼沒人通知他,爲什麼擅自直播?!

  是警方對他展開調查了嗎?是因爲穆瑜舉報他?一個十來歲的孩子胡言亂語而已——憑什麼就在他沒被預先告知的情況下,擅自把他帶進睡眠艙、甚至打開虛擬直播!?

  “隱私權……我被侵犯了隱私權,我要起訴。”

  林飛捷嚥了口唾沫,乾涸得像是吞了刀子的喉嚨勉強出聲:“叫律師現在過來。”

  他在心裏給祕書和助理判了死刑——敢聯合外人給他下套,等着吧,他會叫他們明白背叛的後果。

  “我在什麼地方,你們的負責人是誰?讓他來見我。”

  林飛捷來來回回唸叨這幾句,像是個死死咬着救命稻草的落水狗,搖晃着往外走:“你們未經允許,擅自侵入了我的意識,侵犯了我的隱私權……”

  說着這些話的時候,林飛捷挪動眼珠,看着走廊上的那些標識和展板,其實已經意識到這是什麼地方。

  精神病院。

  他當初把穆瑜送去做鑑定,得出“被害妄想”結論的那個病院。

  沿着這個地點線索,他慢慢拼湊起那些躺入睡眠艙後,被弄亂了的記憶。

  ——那天晚上,林飛捷只不過是被燒傷折磨得睡不着,想折磨穆瑜解解氣。

  慣常的流程被打斷,有人把那狼崽子救走,還打傷了他。

  他莫名就掉進了沒有盡頭的煉獄裏,被迫一次又一次地體驗被獸靈撕扯身體、咬穿喉嚨,一次又一次被逃不出的大火燒成飛灰。

  林飛捷推測,這是成年後那個穆瑜的“幽靈”來報復他——因爲他把少年時的穆瑜賣給那些有特殊嗜好的人,也曾經發生過同樣的場景。

  人對刺激的尋求是不會有極限的,所謂的“極限運動”,只是物理意義上能到達的極點而已。

  於是在人性消泯的陰暗角落,有人提議,不如找點新的刺激。

  高高在上的傲慢看客,在不會留下任何痕跡和證據的虛擬空間裏,欣賞鐵籠關住的少年和猛獸殊死搏鬥,把擦嘴的餐巾隨手扔進熊熊燒着的火。

  林飛捷以此換來一張人脈網,林氏水漲船高,無論峯景傳媒還是極限運動俱樂部,還是其他附屬的子公司和產業,都從中獲得了數不清的好處。

  只可惜這樣的“好事”註定難以長久,林飛捷從獲得的記憶碎片中得知,要不了多久,穆瑜就會反抗。

  這狼崽子有些際遇,有點本事,毀掉了那個虛擬鬥獸場。又在多年以後,用同樣的手段毀了他。

  從無邊煉獄的幻象裏掙扎着醒來,林飛捷一邊貪婪地翻閱着因禍得福、意外得到的未來記憶碎片,一邊找那個幽靈。

  他一次也沒能成功找到,可他堅信成年後的那個穆瑜一定就在盯着他——因爲每次,他只要一提到那些過往,身邊的東西就會有細微改變。

  有時候是文件被碰歪了一點點,有時候是一本書重重掉在地上,有時候是房間裏的燈忽然就明暗不定。

  像是有什麼看不見的力量在暴怒,甚至有一次,他正打着電話,手機就忽然迅速變燙,如果不是拋出去的及時,就要炸花他的半邊臉。

  換成一般人,大概早就被嚇得魂飛魄散,可林飛捷卻不一樣。

  他反而格外興奮——他知道穆瑜已經上鉤了,他是那個餌。

  任何人都是這樣,情緒波動越劇烈,越激進,就越容易拿捏。

  他必須更示弱、更放鬆穆瑜的警惕,讓那個幽靈以爲他經受不住恐嚇,已經瘋了。

  怎麼才能讓穆瑜相信,他已經被嚇瘋了呢?

  林飛捷自願住進了精神病院。

  他平白獲得了十餘年的經驗和記憶,已經認定自己做的一切都是爲了將來的大計,在這種念頭下,他絲毫不在乎自己現在所做的一切。

  賽車風馳電掣衝向終點的時候,會在乎路上是軋了一袋垃圾、一個破塑料袋、還是一條狗嗎?

  或許穆寒春那個蠢貨會在乎,但林飛捷當然不會。林飛捷本來就是個眼睛裏只有目標和野心的人,如今目標明確、野心昭彰,找不到停下的理由。

  旁人怎麼看他都沒關係,怎麼覺得他古怪、荒唐、神智不正常都沒關係,只要他自己清楚自己是在做什麼就夠了。

  等將來,他打造出真正的商業帝國,站在頂端,過去的一切都會成爲風趣軼事。

  林飛捷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偏航,他什麼都不再管,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搜索穆瑜的“幽靈”上。

  爲了方便穆瑜的幽靈來找他,他甚至不顧院方勸阻,每天超時使用睡眠艙,最後甚至除了喫飯和必要的活動,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在睡眠艙裏。

  他的計劃穩步推進、進展顯著,穆瑜的幽靈雖然警惕,卻被他抓住了越來越多的馬腳……一切跡象都表明,他馬上就要成功抓住那隻幽靈了。

  就在這個最關鍵的節骨眼,穆瑜的幽靈卻消失了。

  不知蹤影,一切痕跡都消失不見,不論他再說什麼、做什麼,身邊的一切都平靜得令人崩潰。

  林飛捷熬得雙眼充血,他像是隻追獵物追到精疲力竭的郊狼,因爲已經餓瘋了,只想把那見鬼的東西吞喫入腹。

  林飛捷決定進入睡眠艙,說出穆瑜父母死亡的真相。

  他受不了這種平靜,已經快被折磨瘋了,他不信說出這些,穆瑜依然不做反應。

  他要親手掐死那個幽靈,再一口一口吞下去。

  如果林飛捷依然保有清醒時的頭腦和警惕,就會意識到,這是個請君入甕的圈套。

  先給他看一個夢寐以求的巨大成就,一條順風順水的坦途——唯一不通暢的地方,需要他自己想辦法解決。

  在他全力着手解決這個“小問題”的時候,不斷給予微小的獎勵和肯定,讓他更加堅信,自己在做的事無比正確。

  等到這種“堅信”累積到一定程度,再換成足以將人逼瘋的“挫敗”和“只差一點點”。

  爲了解決這個要命的“只差一點”,被逼瘋了的人什麼都不會在乎,能做出平時根本做不出的事,忽略一切本該留意的細節。

  比如林飛捷進入睡眠艙前,甚至沒細看那些被助理送過來、需要自己簽署的文件內容,也沒注意祕書說“配合調查、打開虛擬直播”的時候,他回答的是“隨他們便”。

  他沒注意到助理和祕書的神色異樣、臉色蒼白,褲腳底下藏着的是被隔離審查的人才會戴的電子腳銬。

  他爲自己獲得了未來十餘年的記憶而欣喜若狂,認爲自己是在解決最後一塊絆腳石、只要成功今後就會一片坦途。

  在他沉溺於宏偉商業藍圖的臆想時,林氏早已分崩離析。

  林飛捷喫力地轉動眼珠,精神過度亢奮和萎靡在他身上不斷輪換,這是睡眠剝奪的前期表現——他生怕敵不過那個幽靈,一直要求醫生給他使用興奮劑,連在睡眠艙裏也用了清醒模式。

  睡眠艙的輪轉拉長了時間的體感,睡眠剝奪又導致記憶時斷時續、意識嚴重混亂,林飛捷偶爾恍惚,甚至以爲自己已經追了幽靈數年時間。

  可事實上,林飛捷在精神病院裏住的時間並不長。

  滿打滿算,這段對他而言漫長得堪比凌遲,甚至比被火燒、被猛獸開膛破肚還遠要痛苦折磨的恐怖煎熬,也不過只是短短几天。

  他只是做了個短短几天的清醒夢,夢裏將他折磨到生不如死的海市蜃樓,在醒來那一刻轟然崩塌。

  一起崩塌的還有真實的林氏,還有峯景傳媒的大樓——憤怒的人羣已經快把那棟樓拆了。

  還有俱樂部。

  屏幕上終於換了畫面,不再是他那張猙獰的臉,而是體育新聞。

  汽聯的調查聲明還沒出,在最近一次的虛擬拉力賽上,林氏旗下的俱樂部就集體退賽。

  那是曾經由穆寒春培養起來的俱樂部。

  當初因爲仰慕穆寒春,加入俱樂部訓練的少年,現在剛好長大。

  他們是最後一批還跑過現實比賽的賽車手,曾經被穆教練手把手地囑咐安全要領,被從直升機上神兵天降的鶴姐揪着衣領,從滾滾濃煙裏拎小雞似的拎出來。

  “……所以。”鏡頭的年輕賽車手拎着頭盔,沉默着看完了錄像,“這纔是真相,教練和鶴姐是因爲這個死的。”

  他的聲音太低、太啞,記者大概也生出良心,想明白了這時候不該給選手這種壓力:“應該……是吧。”

  “在他們死以後,這些年,我們還在給兇手比賽、掙錢,是嗎?”

  年輕賽車手說:“還沒救寶寶。”

  在俱樂部裏,穆寒春和寧鶴跟他們聊天,十句話裏一半都是寶寶。

  小木魚沒來過賽車俱樂部,但每個人都看過照片,要不是怕擋視線,穆寒春恨不得把照片貼擋風玻璃上。

  有年輕氣盛的小賽車手,看見那些激進粉絲說小木魚的壞話,氣得不行,沒少披着小號激情吵架。

  雖然俱樂部再三保證,一定不會讓這些言論影響到他們的孩子,但這種聲音越來越響,也讓不復榮耀的車王生出隱隱憂慮。

  不論再怎麼努力,怎麼訓練,穆寒春也開不出過去的那種速度了。

  他原本就不是那種多熱血和享受比賽的性格,只是靠着天賦碾壓對手,越牽掛、越有顧慮,就越出不了成績。

  “你們快一點變厲害……注意安全,別冒險,然後再稍微厲害一點點。”

  穆寒春請他們喫大餐,端着杯子一個個碰過去,好脾氣地雙手合十拜託:“幫幫教練,教練想回家帶寶寶。”

  年輕的賽車手低聲道歉:“我們沒救寶寶。”

  穆寒春出事以後,整個俱樂部都緊急封閉,林氏對外說了“妥善處理”,沒人想到妥善處理的結果居然就是把穆瑜送去孤兒院。

  兩年後有媒體曝光,當時他們就該警惕,可林飛捷演得實在太好了。

  傷勢反覆、還在醫院治療的林飛捷,不顧身體親自去接穆瑜,坐在輪椅裏憔悴虛弱,愧疚得所有人都信以爲真。

  所有人都鬆了口氣,覺得這下好了,不要緊了。

  那孩子看起來就被照顧得很好,有一點可惜的是,聽網上說,小木魚不喜歡賽車。

  但這也不意外,沒人會喜歡奪走自己父母的兇手。

  怎麼會有人喜歡奪走了父母的兇手?

  馬上就要開始比賽,記者見他神情恍惚,看起來狀態極差,有點不安:“你……還好嗎?要比賽了。”

  現在的虛擬比賽都是在意識空間進行,虛擬設備也被做成了賽車造型,選手還是坐在賽車裏、手動操作,已經做到了最大限度模擬現實。

  那個年輕賽車手把頭盔重重砸在賽車上。

  大部分選手都已經就位,幾個林氏俱樂部所屬的賽車手都還站在外面,裁判正要催促他們進入虛擬設備,就被這一聲嚇得吹了啞哨。

  現在的虛擬設備隔音極好,已經進入比賽區的選手聽不到外面的聲音,在意識世界裏的跑道上飛馳。

  這種賽車用不着做防護,很不經打,看着和過去差不多,其實只是個漂亮的花架子。

  年輕賽車手沉默着用頭盔砸着車,他看起來沒什麼表情,那動作像是機械性的重複,又像是日復一日的枯燥訓練。

  記者沒想到會鬧成這樣,急着找人來攔,其他的幾個賽車手卻只是站在原地。

  影子被晃眼的頂燈照得極短,又被側面看臺的探照燈拉得極長。

  這是個有些詭異的場景——有人在飛馳,有人停在原地,有人在砸車。

  那臺虛擬設備很快就被毀得差不多,年輕賽車手砸碎了玻璃,又要去砸內飾,才被其他人拉住:“小心手,小心手……”

  年輕賽車手不停掙扎,其他幾個人不得不死死抱住他,拉扯間撞到三腳架,攝像師防備不及,手裏的攝像機滾在地上。

  “……教練,鶴姐。”年輕的賽車手被幾個人按住,還在啞聲道歉,“我們沒救寶寶……”

  鏡頭滾了幾滾,一動不動,看着刺眼的白熾燈。

  林飛捷的視線完全遊離,他像是個向外溢散濃濃陳腐死氣的骷髏,任憑針管往血管裏注射抑制劑,冰冷的手銬扣住手腕。

  林飛捷問來逮捕自己的人:“穆瑜呢?”

  調查員穿着褐色制服、佩戴紫色徽章,聞言就皺起眉,看了這個披了人皮的畜生一眼:“我們會保護他。”

  “你們?”林飛捷的脊椎像是被這番折磨硬生生磨斷了,他被拖着往外走,笑得詭異,“不不……沒人能保護他。”

  他是輸得一塌糊塗,那狼崽子的確夠狠,打斷了他的骨頭,馬上就能要他的命。

  “他以爲……他贏了嗎?”林飛捷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我有這麼好心?”

  汽聯的1792號檔案,不只是證據,也是個陷阱。

  ——那是事故發生當天,完整的全息影像。

  因爲要從現實比賽轉爲虛擬賽事,林氏所屬的俱樂部也在提前準備,進行了大量實景拍攝。

  那是相當詳盡、和事實完全一致的影像,由儀器自動記錄,防火外殼只差最後一點就徹底燒穿,磁盤後來從灰燼裏被回收。

  穆瑜受得了嗎?

  在林飛捷得到的那些記憶裏,成年的穆瑜並沒得到這個。

  穆瑜只是找到了第三視角的錄像,找到了一些當事人,把這些證據彙總,在退圈時完全公開。

  做完這些的穆瑜,就跑去沒人知道的地方,病了整整一年。那一年裏的病危通知書下得像雪片,絕大多數時候,穆瑜都昏迷着人事不省,只能靠機器勉強維繫生命體徵。

  換成完全真實的全息影像,親眼看着自己的父母朝鏡頭揮手、比心,蹦蹦跳跳地逗寶寶高興,一個車隊的人邀請小木魚來俱樂部玩,看着穆寒春讓賽車做出精彩絕倫的特技動作。

  看着一朝天堂墜入地獄,烈火吞噬一切,甚至連那痛苦掙扎也要親眼目睹。

  無法逃避、無法阻止、無法退出,閉上眼睛也能聽見聲音。

  這會不會成爲永久的夢魘和囚牢?

  換個能狠得下心的人,大概能好很多。

  可惜要看這一切的是穆瑜,是穆寒春和寧鶴的兒子。

  他要看他父母給他的生日禮物,是兩份正式辭職的證明,和厚厚一沓車票。

  穆寒春和寧鶴要帶着他們的寶寶去看世界,那兩個沒出息的傢伙是這麼說的——他們要帶寶寶出去玩,去周遊世界,去喫所有好喫的東西,慢悠悠長大。

  他們給小穆瑜準備的生日禮物,是一個完整的、再也不分開的家。

  那個幽靈真的準備好看這些了嗎?

  林飛捷把藏在牙根的膠囊用力咬碎,那是他早給自己準備的、用來解脫的藥。

  他不在乎什麼身後名,別人說他“畏罪自殺”也好,說他“膽小如鼠”也罷,都無所謂,反正人死了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俱樂部垮了,峯景傳媒廢了,林家眼看就要崩盤,林飛捷才不會把自己交給任何人審判。

  他到現在才明白那些記憶根本不是什麼因禍得福,是誘他入套的餌料,可惜已經晚了,他這次錯的比上次更離譜。

  要是更年輕的他,能撿到這次的記憶碎片,提前防備……

  “提前防備?更年輕的你?”

  拖着他的調查員忽然停下來:“死了怎麼會什麼都不知道?”

  毒藥帶來的麻痹正迅速吞噬他的知覺,林飛捷的四肢百骸都被冰冷細線貫穿,身體像是個軟塌塌的爛塑料袋,雙眼卻驚恐地瞪圓。

  他明明沒說出聲音。

  這人怎麼能知道他在想什麼?!

  “你是不是弄錯了什麼事?”那調查員像是直接在和他的意識對話,“我不是人。”

  林飛捷已經說不出話,他瞪着渾濁的眼睛,像是聽到什麼極荒唐的事。

  “我是苦楝的樹枝,楝中世界的使者,我們來帶你回去。”

  調查員說:“你們這個世界已經被完整接管,以後由我們來負責意識世界的監督工作。”

  “在我們這裏沒有解脫呢。”調查員的態度很好,見他走不動,就用樹枝穿透他的肋骨,拖着他向前走,“死了也什麼都知道——你的假釋時間到了,接下來得完整服刑,所以沒有更年輕的你了。”

  “什麼……”林飛捷驚恐地囁喏,他現在比記憶裏的十年後更恐懼、更慌張,更不知所措,“什麼意思?”

  苦楝調查員停下來看他,深紫色的眼瞳裏映出他狼狽的癱軟身形。

  “你不是提供了‘重要節點’嗎?”調查員說,“我們本來很犯愁,怎麼把穆先生送去那個時間。”

  穿書局也不是隨意跳躍時間的,需要一個關鍵的重要節點——尤其是這種新打下來的世界,要想準確定位到更靠前的時間線,可沒那麼容易。

  能作爲重要節點的道具其實很稀少,如果這是條從未被回溯過的時間線,就需要同時滿足“客觀存在於目標時間點”和“記錄下了目標時間點詳細畫面”兩個要求。

  林飛捷提供的節點道具很完美,穆先生可以帶着十三歲的反派大BOSS和他的一缸樹,回去阻止一切發生。

  成功以後,就會自然生出一個平行世界的時間線,會有很幸福的一家人,自由自在地生活在那個平行世界。

  ——只不過,因爲林飛捷需要服刑,刑期還相當漫長,就不方便出現在任何一條時間線裏了。

  “你要服刑,每個時間線的你都要服刑,苦楝樹的樹齡很長,成百上千年。”

  調查員說:“請放心,等穆先生解決了爛攤子,我們會幫你合理‘消失’在那個世界的。”

  林飛捷怎麼可能放心,他劇烈掙扎起來,徒勞地想要逃脫。

  某一個節點,他聽見“呲啦”一聲,他的意識從身體裏被扯出去。

  那是種相當詭異的視角,他驚懼地看着自己倒在地上,一串數據被導入目眥欲裂、猙獰身亡的身體,幫他站起來。

  他得活着去接受現實世界的審判,供出人性泯滅的同黨,供出那片灰色區域的全部參與者和庇護者。

  而他本人的意識,還有那些兇手的意識,都要來服刑。

  調查員拖着昏死過去的意識,邊看錶邊走,像是拖一隻麻袋:“動作快些,我要趕去看。”

  穆瑜在穿書局的人緣非常好,很多人和樹都已經跑去幫忙了。

  那會是一條全新的世界線,沒有傷害和遺憾,沒有猝不及防的分離。

  苦楝樹很着急,撥開幾片雲,用樹枝搭涼棚:“見到長大的穆先生,穆先生的爸爸媽媽會嚇一跳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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