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拐走一隻小木魚
他們開着一輛五菱宏光回家。
那輛風塵僕僕的神祕改裝家用車,在狂飆着撞廢了一輛媒體車、攔住一輛險些衝破護欄的賽車以後,居然還能開起來。
發動機溫馴地打火,前燈亮起來閃了兩下,光打在反光的雪地上,把埋伏在附近的鏡頭刺得一哆嗦。
直到現在,不少人才意識到,這可能就是一代車王正式退役的大場面。
不是沒人試圖追着碰運氣,想拿到第一手資料,想知道穆寒春說的話是一時衝動還是深思熟慮,想找機會角度拍幾張照片。
可那個一向好脾氣,被記者圍堵幾個小時也友善配合的穆車王,這回卻只是在上車前,很客氣地表示他們會起訴。
這裏是崑崙天路,環塔最美也最危險的冰雪路段,任何操作都可能在路面上打滑,風捲雪過境,能見度非常差,甚至能把護欄看成樹。
如果有任何人強行追車,導致他們在下山和回家的路上再出意外,哪怕是碰掉一塊漆,穆寒春和寧鶴夫婦也會保留證據,追究責任到底。
——這話已經說得很重,越是內斂靦腆的人,驟然判若兩人時,就越叫人心頭暗驚。
穆寒春的語氣裏有冰碴,車內錄音被警方拿去調查,暫時沒人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能讓最頂尖的賽車手和曾是發小的俱樂部老闆反目成仇。
一個失去了全部的流浪漢,要被搶走最後一個饅頭和唯一的毯子的時候,那個流浪漢就會這麼看着你。
如果讓穆瑜參加了中考,考出個引人注意的亮眼成績,再去外面的學校,遇上哪個負責任的老師察覺出端倪,過去的那些腌臢事說不定就都要露餡。
那輛車像是憑空消失了,不論多昂貴的拍攝設備、多精密的無人機都找不着——可又分明沒消失,因爲他們就開在回家的路上。
“他要參加中考,拿到真正的成績。”
環塔賽事幾番改革,現在的賽車裏都會配備領航員AI,全程爲賽車手領航。
校領導絞盡腦汁,開出難以想象的豐厚條件,甚至願意在完成高中學業後,全款資助穆瑜出國留學——最好是一直不要回來,把那些亂七八糟見不得光的事全帶走。
他在這一刻真像是個流浪漢,襯衫袖口一個丟了袖釦、一個卡在手肘,衣襬沾了些汽油,頭髮有些亂,領口還有些事故發生時留下的血痕。
在賽車看來,拿車票當禮物的爸爸媽媽笨透了,寶寶肯定是喜歡這種炫酷的生日禮物,不會有小寶寶不喜歡變形金剛。
沒人懷疑這句話,哪怕他的聲音並不高,又很禮貌地說了“請”。
穆寒春答應過他的AI,等徹底退役了,就把內飾全改成帥氣的小牛皮,從雨刷器到排氣管全換成最豪華的配件,滿大街跑着拉風。
榮野說:“去最想去的地方,做最想做的事。”
榮野回去開完了那場家長會,搜遍學校勉強湊出來的幾個校領導進退維谷,一邊滿頭大汗地安撫家長,一邊小心翼翼試探,能否繼續讓穆瑜同學在他們學校高中部就讀。
他垂着眼睫,蒼白耳廓泛起紅暈,在發動機的柔和響聲裏,輕聲細語地彙報自己的身體狀況和學習成績。
“我會跟你們拼命,所以請不要傷害我的家人。”穆寒春說。
校領導瞪圓了眼睛,本來就沒什麼頭髮的腦袋憋得鋥光瓦亮,臉色又紅又漲,手足無措急得要命。
那些記者被穆寒春隻身攔着,一時訥訥無話,甚至忘了抓拍忽然冒出來做司機的神祕青年。
也沒人知道,只不過是短短十幾分鐘的車程,穆寒春是看見了什麼,會忽然變成這樣。
這讓生性溫和靦腆的車王看起來兇了很多,但更兇的還是他的眼神。
到了這份上,留不留下這個學生,不光是林家發不發話的問題。
十三歲的反派大BOSS沒受任何人干擾,是乾乾淨淨、一個人進的中考考場。
少年的身體很弱,看起來完全不只是高原反應這麼簡單,但還是努力坐好、撐起手臂,把肩膀也挺直。
可他這會兒走得乾淨利落,當着所有的鏡頭宣佈了和林氏的合作終止、退出俱樂部,唯一要帶走的是他那輛賽車——不是爲了繼續參加比賽,是因爲那是老夥計。
這也是穆車王宣佈退役以後,這些媒體能翻出來的最後一張照片。
“如果我的愛人、孩子,我的領航員AI,受到了任何影響,甚至傷害。”
自稱叫“瑾初”的青年車技很好,不急也不緩,在冰雪路面上完全不打滑,過崎嶇的山路也格外穩當。
穆寒春從十四歲起正式參賽,從沒換過領航員AI。當初穆車王鼓起勇氣追求寧鶴,一半的注意都是AI幫忙出的。
它原本該屬於一輛飛馳的賽車,自由馳騁、瀟灑肆意,非要有人把它逼成這樣,逼它支離破碎地變成一把刀。
這比方或許不恰當,穆寒春不是流浪漢,他是載譽滿身的天才賽車手,只要他說要跳槽,幾十個俱樂部願意把紅毯從崑崙山一路鋪到俱樂部門口。
“可——可參加中考是不是不合適?”校領導急得冒汗,因爲走投無路又慌得要命,什麼話都講出來,“他的意識受損嚴重,中考壓力太大了,他會崩潰的,每次考試對他來說都是折磨……”
榮野耐心地聽完他們的話,拿出放在口袋裏的手機,找到“完成錄音併發布”的選項。
那片撞碎的尾翼斷面鋒利,又薄又銳,叫鮮紅的漆面襯着,像是把刀。
穆寒春說自己要回去當爸爸,沒人把這話當玩笑,哪怕他說要回去蹬三輪——因爲那種眼神不是開玩笑。
穆寒春把撞壞的尾翼放在底線前,慢慢地告訴這些人:“我會拼命的。”
賽車AI甚至願意放棄一直以來當豪車、去頂級大酒店、去空中停車場的夢想,被改造成小變形金剛,綁上最嫌棄的小蝴蝶結絲帶。
穆寒春盯着這些人,死死捍衛着最珍貴的全部家當。
穆寒春轉身上車,有人反應過來,慌忙按下快門,抓拍的模糊照片落下一個背影。
他們拿十三歲的穆瑜做了這麼多文章,就說那些改過的試卷、編造的分數,就是一個又一個的雷。
他弟弟叫瑾榆,今年十三歲,剛剛中考完,鬧着要跟哥哥出來旅行,因爲這裏的海拔太高,身體有些不舒服。
榆字拆開是“木俞”,所以小名和他們的寶寶剛好一樣,也是一隻小木魚。
“他不會在你們學校。”榮野回答對方的問題,“不會把他交給你們。”
賽車AI還沒見過寶寶,急得不行,每天都要看一百遍相冊裏的照片,天天催着穆寒春退役。
當然是折磨,沒有任何成績被期待,沒有任何努力能得到迴應。折磨的不是考試本身,是走了很遠的路後依然是鬼打牆,彷彿永遠只能在劃定的方框裏打轉。
排除立場因素,這不是唬人的瞎話,榮野記下來,把交換生通知給對方:“他不會來上學了,他要去公立學校補習。”
離中考總共也沒剩下多少日子,要去公立初中做交換生,手續繁瑣不說,更相當於把“有見不得人的祕密”這種事拿大喇叭往外廣而告之。
但校長室的電腦裏,還塞着一個莫名其妙多了份工作的穿書局榕樹AI,忙得數據飛起,二話沒說就蓋了章。
本來嘛,他們學校接納交換生,再往外送幾個,也是完全合理的操作。
“交換”就是這個意思,有來有回,有去有往。
同樣的道理,妄圖扒在別人身上吸血的螞蟥,早晚要被撒上鹽、用火來燒,掉在地上狼狽地蜷縮痙攣,這也是一種交換,交換回來的東西叫“報應”。
在校領導土灰一樣的面色裏,榮野就這麼騎着自行車,把十三歲的反派大BOSS馱走,在一羣趴着窗戶的小腦袋瓜的注視下,去了隔壁公立初中。
少年反派大BOSS沒有講這些,一個字都沒提,他不講自己是怎麼長大的。
他在那所公立初中待了很短的一段時間。
沒有長大後的自己幫忙,他和同學慢慢磨合、熟識、一起爲了衝刺複習焦頭爛額,看着老師把知識點寫滿整個黑板。
公立初中沒有豪華設施、沒有漂亮氣派的教室、沒有空調,風扇慢悠悠地轉,每個坐在底下的學生擡頭,擔心它會掉下來的憂慮都能貫穿整個童年。
但那種生活很快樂,十三歲的小木魚其實非常容易討人喜歡,哪怕其他孩子不知道他是個小明星、擅長各種極限運動,也不知道他剛從一場什麼樣的風波里出來。
林飛捷認罪,林氏一朝翻天覆地,商業版圖全面崩塌,峯景傳媒股價跳水跌停……這些和一羣正埋頭衝刺中考的初中生沒有任何關係。
他們上課要抄滿滿一黑板的板書,下課要衝去小賣部買冰糕,學到精疲力盡了也要爭分奪秒地玩,有條件的砸沙包、打球,沒條件的被困在教室裏,大聲聊天和打鬧。
上自習和模擬考的時候,整個班級靜悄悄,能聽見秒針走動。
老師揹着手在課桌空隙間遊蕩,看見誰坐姿不端正、眼睛離紙面近得幾乎要趴下,就敲敲桌面,攔着額頭把腰背扳直。
來做交換生的反派大BOSS被自來熟的同桌拉着,很快就認識了全班的人,又被拽着一起聊天和玩自制紙牌,分享從家裏帶來的午飯。
他們班上最帥的女生是班長,被他乖得心都軟了,當場宣佈前後左右桌說話音量不能超過50分貝,誰違反誰下課衝下五樓,去給大夥買冰棍。
那的確是很短的一段時間。
連幾個半天假也全加起來,可能也只有十二、三天。
但十三歲的反派大BOSS靠在牀頭,就着檯燈的光芒,寫下了比過去十三年更多的日記。
因爲他得知,在他中考結束後,會有一次畢業旅行,要去崑崙山。
他們要送爸爸媽媽回家,爲了做準備,少年反派大BOSS竭力用十三天的經歷,來填充滿十三年。
他向小槐樹枝學習口才,練習怎麼把一件高興的事講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練習的結果看起來不錯,榮野騎着三輪車載他出門,他們找了小松鼠、小麻雀和小螞蚱來聽,大家都鼓掌,都說這些故事聽起來就特別幸福。
“我的中考成績也出來了,還……還可以。”
十三歲的反派大BOSS小聲彙報,他埋頭在書包裏找成績單,這個分數足夠上最好的高中:“我佔了一點便宜,我去了虛擬空間複習。”
意識空間裏的時間流速可以調整,在裏面複習一個星期,出來也可能是幾個小時。
只是這樣太累,想一想也知道,那相當於腦子裏一下塞進一個星期的伏案苦讀,稍微晃一下都能變成漿糊。
所以這是個誰都知道的辦法,卻也沒有多少人會用——畢竟能節約的只有時間,體感就是沒日沒夜學了一個星期,又因爲累麻了,晃晃腦袋就可能全忘掉。
穆寒春其實不認爲小朋友的成績很重要、重要到得拿身體這麼去換,他想要開口,被愛人用胳膊肘拐了一下,立刻閉上嘴。
寧鶴摸摸這一隻小木魚的腦袋,把人悄悄抱過來,讓少年靠在自己肩上,接過成績單驚喜不已:“考得這麼好呀?”
蒼白安靜的少年眼睛亮了下,嘴角輕抿起來,耳朵燙得通紅。
他在這一會兒像極了個普通的孩子,因爲媽媽的一句表揚就不知道該怎麼好,手不知道該放在哪,也不知道該說什麼話。
因爲太着急說話,他一開口就被咳嗽嗆住,連忙閉上嘴把血腥氣全咽回去,又手忙腳亂用衣服擋住身上的裂痕。
寧鶴像是沒看到,只是把他抱進懷裏拍撫脊背,額頭抵着額頭輕聲哄:“沒事,不怕不怕……寶寶辛苦了,特別厲害。”
“特別特別厲害,小木魚。”寧鶴問,“累不累,難受不難受?”
被抱住的孩子不會動,屏着呼吸,連忙搖頭。
寧鶴摸摸他的臉頰,發現涼得冰手,就把自己的臉頰貼上去暖着,邊拍背邊輕輕晃。
一隻小木魚被抱着慢慢晃,僵硬的身體被暖得融化,不自覺憋着的氣鬆了,咳得反而更厲害,大口大口喘着氣。
寧鶴抱着他哄,被丈夫攬住,把臉埋進穆寒春肩頭的衣料。
車壓過一片亂石,車體有些不穩,他們一起抱住發着抖的孩子。
十三歲已經是青春期,又叛逆又自尊心強,按理說不該被叫“寶寶”,也不是那麼願意被叫乳名了。
臨行前翻遍了所有的兒童心理書,嚴格扮演一個正常十三歲少年的反派大BOSS,這會兒卻咳得手腳發木,身體軟得撐都撐不住。
少年的眼淚也不受控地涌出來,他有些不安,慌忙想要擦拭,已經被爸爸和媽媽攬着背,護進最溫暖的一小片黑暗裏。
原來是這個感覺。
原來不是所有狹小的黑暗,都像逃不出的棺材,把人溺在靜謐的空曠裏。
睡眠艙剝奪五感,最恐怖的其實不是視覺聽覺消失,而是觸覺——當什麼也碰不到、彷彿漂浮又彷彿墜落的時候,人會被絕望吞沒。
在所有還能記起的容身之所裏,少年反派大BOSS最喜歡的是衣櫃,被大榕樹用麻袋威風凜凜地裝走以後,最喜歡的變成家,來接爸爸媽媽的路上,最喜歡的變成了五菱宏光。
現在五菱宏光也要排第二名了,他攥住能觸摸到的衣料,他握着爸爸媽媽的袖口和衣襬不放手,在心裏許願自己能撐得久一點。
他太困、太累、太想睡覺了,可這怎麼行,他要一直醒着。
他還有176件高興的事沒講,他還練習了一首歌,還把自己做的小飛機模型和新做的賽車模型都帶來了。
就說是粉絲,特別忠實、從小就喜歡他們的粉絲,想送偶像禮物,能說得通的。
他要向爸爸媽媽介紹大榕樹,有一缸超帥氣的樹不知道爲什麼,自從來了這條時間線就很緊張,不肯露面,現在還只肯駐紮在他們的車頂上,孤獨而倔強地迎風亂舞。
要做的事太多了,但時間太短,從崑崙山回江南,從白雪覆蓋的冰原回盛產青瓷和寶劍的水鄉,也只要十二個小時……
車一顛簸,十三歲的反派大BOSS就軟軟倒下來,靠在爸爸的手臂上。
少年一直緊緊抱着的書包掉下來,被寧鶴眼疾手快攔住,無意間掃見裏面的東西,肩膀劇烈悸顫,匆忙閉上眼睛。
“小木魚?”穆寒春急得要命,他連忙抱住陷入昏睡的男孩子,喉嚨急得發啞,幾乎要不顧情形跳下車去找醫生,“小木魚,怎麼了?醒醒——”
寧鶴捂住丈夫的嘴,她用力擦了幾下眼睛,搖了搖頭,抱着茫然睜開眼的少年哄:“沒事,沒事……爸爸亂喊亂叫。”
那雙眼睛很黑也很乾淨,只是光落不進去,茫然渙漫,和他們在幻象裏見的一模一樣。
穆寒春被愛人用力按在座位上,不準說話不準動,急得冒汗。
“乖乖睡覺。”寧鶴說,“乖孩子一難受就睡覺,就休息,就和爸爸媽媽說。”
被她抱着的孩子心力已經耗竭到極處,意識完全模糊,沒有餘力再去按照練習的樣子扮演自己:“這樣……才乖嗎?”
“當然了,這樣才乖,你不知道嗎?”寧鶴假裝驚訝,“乖孩子還會告狀,受委屈就告狀,被欺負了也告狀。”
寧鶴摸摸他的頭髮:“乖孩子還總是哭呢。爸爸當年就特別乖,我們上一個幼兒園,有人捉弄他,給他扎小辮子,他就哭着跑來找我,讓我給他撐腰。”
她的孩子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忍不住輕聲笑出來:“爸爸……”
這個詞像是燙了他一下,少年條件反射地悸顫,胸腔負痛戰慄,似乎要強行把這個詞咽回去。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穆瑜拒絕說出這個詞,即使是讀課文或者扮演某個角色——只要說了,音頻就會被拿去剪輯拼貼,會有人以此爲證據,說他和林飛捷父子情深。
這種反抗顯然不是老謀深算的野心家的對手,輿論因此並不偏向他。有人罵他白眼狼,有人說野崽子養不熟,那檔曾經的家庭綜藝裏,彈幕永遠吵個不停。
閃回的畫面把十三歲的孩子綁架回曾經的窒息裏,反派大BOSS緊緊咬着牙關,額頭冒汗,用一線清明把那些聲音壓下去。
但這次有人聽見“爸爸”就坐不住,聽見小木魚叫爸爸,就迫不及待伸手來抱他。
“爸爸在,小木魚,是不是要爸爸?”穆寒春手忙腳亂,“哪兒不舒服,疼嗎?還是想咳嗽?來,我們坐起來……”
那孩子被抱起來,在他們懷裏痙攣嗆咳,大口咳出烏血,也咳出尖銳的荊棘和鐵蒺藜。
那是意識上的暗傷,普通人看不到,血和尖銳鋒利的異物不及落地就消失。
一根氣生根悄無聲息地探下來,想幫忙喫掉那些傷人的惡言惡語,被一縷風輕輕打了手。
榕樹委委屈屈收回氣生根,悶不吭聲蹲在缸裏,繼續研讀爬山虎寫的《教你怎樣跟人類回門》。
開車的義務司機放慢車速,靠路邊停車,回過身安靜地看。
現在看來,他哄小朋友的本領,大概有相當一部分是從媽媽這裏繼承的。
畢竟十三歲的反派大BOSS非常想做乖孩子,已經完全被這套邏輯繞住,開始斷斷續續學着告狀。
但穆影帝不論從小到大,在這件事上的天賦都不佳,翻來倒去說了半天,也還是隻會說“有人欺負我”,“很疼”。
“很疼,媽媽。”小木魚冒着冷汗,他被爸爸媽媽抱着,反反覆覆練習十幾次,終於說出聲,“回家,爸爸,媽媽,壞人……”
這話連掃地機器人都喊得比他流暢和大聲。
但爸爸媽媽就在這兒,哪怕只能說出這一丁點也夠了。穆寒春有着幼兒園哭着找寧鶴告狀的光輝歷史,現在卻一度想要下車,撿一塊石頭回去,砸斷林飛捷的兩條腿。
這件事當然不能這麼處置——也用不着這麼處置,只要前因後果調查明白,這是鐵板釘釘的謀殺未遂。
況且楝中世界的刑罰也比穆車王下手重得多,拿石頭砸人,已經是穆寒春能想到最殘酷、最激烈的手段了。
翻攪起來的劇烈痛楚逐漸消退,又因爲這種斷斷續續、根本算不上告狀的告狀,傷口緩慢淡化,有了癒合的趨勢。
寧鶴在這種情況下要更冷靜,讓丈夫去託俱樂部裏信得過的朋友,查那些人究竟有沒有好好照顧小木魚,再調查小木魚自己在家的時候,有沒有受到什麼人的騷擾。
小木魚忽然會想要一把玩具槍,一定還有其他原因——蘇格拉底那兒應該也會有記錄,但掃地機器人最聽寶寶的話,只要小木魚要它向爸爸媽媽保密,就不會主動說。
這完全是他們的錯,他們本該早就去做這些事,早就該意識到比別人家的孩子更懂事、更早熟和安靜的寶寶,可能正在被欺負。
是因爲對林飛捷的盲目信任,讓他們忽略了太多的細節。
他們問小木魚想不想一家人在一起,開開心心出去玩的時候,應該格外強調,爸爸媽媽早就想辭職。
寶寶從來都不是爸爸媽媽的累贅,小木魚是命運送給他們的禮物,是他們最重要的珍寶,他們早就該說這些。
不該只是因爲覺得三四歲的孩子年齡小,未必會想那麼多,就避而不談,在開家庭會議的時候關上門,自顧自地悄悄商量。
寧鶴以“我家有一隻小木魚”開頭,給懷裏的孩子輕聲講這些,講爸爸媽媽做錯了事,又後悔又着急。
講以後不論有什麼事,都一定一家人坐在一起,邊喫火鍋邊討論。
穆寒春嘗試着提議,其實也可以喫點別的,但被駁回,因爲一家人最適合喫火鍋。
冬天就喫紅通通的辣鍋,秋天喫酸甜可口的番茄鍋,春天喫滋補的骨頭濃湯鍋,夏天開着空調也可以喫,再配上冰鎮可樂。
想喫別的也行,那得一家人一起投票、舉手、討論通過,要是時令比較特殊,也不是不能邊貼春聯邊包餃子。
十三歲的反派大BOSS靠在媽媽肩上,被輕輕拍着背,睜大眼睛,聽得格外認真。
他已經什麼都看不清了,知覺漸漸消退,身體也變得輕盈。
但他還是認真想着這些話——這是他從沒想過的畫面,躺在衣櫃裏的小牀上,少年反派大BOSS給自己畫方框、給自己編動畫片,從沒想過還能有這些。
這是他聽過最好的睡前故事。
“別睡……別睡!”槐樹急着搖晃他,“你的心願還沒達成呢!”
十三歲那年,帶着所有傷留在原地,換另一部分自己和自己的樹能夠長大的少年,只不過是殘留的“感受”。
之所以能跟着長大的自己回來,見到爸爸媽媽,是因爲反派大BOSS許了願。
因爲許願成功,槐樹實現了他的願望,把殘留的意識片段補全,讓他完整地來見爸爸媽媽。
但槐中世界的規則,一旦願望達成,意識也就要消失了。
槐樹嚇唬他:“你難道不怕你這樣消失,爸爸媽媽會傷心?!”
——其實不會,意識消散在人類看來,只是安靜地睡着了。
他們把穆寒春夫婦送回家,這段旅程就會結束,從此以後,這是一條獨立的世界線。
穆寒春和寧鶴會記得,在某個奇異的下午,有一對自稱是粉絲的兄弟,其實是從另外的世界趕來,幫他們回家的孩子。
但這個道理只有樹知道,被媽媽哄迷糊的少年反派大BOSS嚇了一跳,立刻清醒了幾分:“不可以……爸爸媽媽不能傷心。”
“對!”槐樹用力拍葉子,“你得堅持住!你得長大給他們看呀!”
少年反派大BOSS卯足力氣,撐着手臂想坐起來,卻無法控制身體。
他是由痛苦、絕望和孤獨組成的,他帶着這些留在十三歲,現在痛苦消散、絕望和孤獨也不治而愈,自然就沒有了更多的力氣。
“我太累了……沒力氣長大了。”叛逆的反派大BOSS又自責又愧疚,他甚至開始後悔,不該衝動地跑回來見爸爸媽媽,“對不起,我……”
少年的胸口忽然震了下,他掙扎着醒過來,慌亂地抹去媽媽的眼淚。
他是在和槐樹說話,完全沒意識到自己說出了聲,直到被眼淚砸在手上才察覺。
“媽媽,媽媽。”他不知哪來的力氣,仰頭望着寧鶴,不停擦拭那些淚痕,“我長大,別哭,我會長,我沒事了,我好好的。”
寧鶴抱着她的孩子大哭,她哭得像她十七八歲的時候,原來媽媽難過心疼到極點,也會變成小姑娘。
媽媽給寶寶講爸爸的壞話,講爸爸幼兒園的時候哭着跑來告狀,卻沒講穆寒春第一次出事故、昏迷了一個月才醒,十七歲的小姑娘哭得整個醫院都能聽見。
那些眼淚噼裏啪啦掉下來,寧鶴抱着她的寶寶不鬆手,不停撫摸那些被小心翼翼藏着的傷痕,媽媽的眼淚掉到哪,那些傷就在哪裏痊癒。
眼淚越落越多,變成一場霖霖春雨。
穆寒春沉默良久,忽然拉開車門,下車找到靠在車外的年輕司機。
穆瑜正不動聲色地畫方框,往十三歲的反派大BOSS身上種一顆見雨就長的小榆樹苗,聽見車門響,回過神擡頭。
在影帝生涯飾演過的諸多角色裏,穆瑜來崑崙山,演的是穆寒春。
這部電影的評價兩極分化,有人說像極了,有人說完全不像,刨除所有意氣用事的胡亂點評,實際上或許也是一半一半。
那時的穆瑜尚且並不擅長演一個父親,聽到孩子降生時的期待、徘徊踱步的心焦、見到愛人和寶寶的滿心歡喜……他都只能按部就班,用最標準的表演技巧詮釋。
於是評價的分歧在這裏也最多,有人說他表演過度、有人說他情緒不足,一位知名影評人洋洋灑灑數千字,指出不少表演失誤,例如穆車王纔不會這樣手忙腳亂,莽撞衝動,像個冒冒失失的毛頭小子。
“你……你好。”穆寒春有點緊張,他甚至在覆着薄霜的亂石上趔趄了下,被穆瑜及時伸手扶穩,“我想去撞個人。”
穆瑜:“……”
暗中埋伏的槐樹:“……”
蹲在缸裏、掛了滿樹小朋友的榕樹:“……”
但穆寒春並不像是在開玩笑,他大概是意識到自己說得不準確——畢竟他不知道對方是否是人,這是種不夠周密的預設:“世界意志,是應該叫世界意志嗎?”
那段彷彿是幻覺的記憶裏,陪着小木魚誤入白塔世界時,穆寒春和寧鶴曾經得知過這一存在。
有棵很有出息的鐵灰色年輕樹,把白塔炸上了天。
穆寒春買不到那麼多炸藥。
“我想要我的孩子平安,想要我的孩子健康幸福,快快樂樂的,想他能長大。”
穆寒春看着穆瑜,他的視線格外認真,像是想要確認某種可能性。
這是種很奇異的可能性,換了旁人,可能要以爲他們一家在崑崙山上缺氧高反,出了幻覺。
可有些事就是沒法解釋的,比如一場爲了最後一擊、緊急演練了十幾次的夢,比如忽然出現又消失的樹和小朋友,比如爸爸媽媽就是能認出自己的孩子。
就是能認出來,沒有道理,沒法解釋。
“不用有出息和做大事,什麼都不要,只要快樂健康,只要長大。”穆寒春說。
“我想請它同意。”穆車王還是有些靦腆,聲音不高,“它要不同意,我就去撞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