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決裂 上
一輛馬車疾馳在冰天雪地之中。寒風捲着雪沫，藉着被掀起一角的車簾縫隙，將點點冰冷綴在一張邪魅的臉上。
白紫陌掩上厚重的馬車窗簾，轉過臉，隔着暖爐騰起的輕煙，看向蓋着羊毛毯倚靠在軟塌上睡着的舒窈。
她的臉上滿是疲憊，眉頭緊緊蹙着，長長的睫毛都已蓋不住眼底的烏青。
那一日，她一身素縞，擺開公主儀仗，大張旗鼓地進入北元大都，直奔皇城。
而赫連朔似乎對她會回到大都沒有絲毫驚訝，她進宮後，讓太監將她直接引至御書房。
他不知道赫連朔和她說了些什麼，只知道她回到公主府邸後，便開始一言不發，眼中再沒有往日的天真狡黠，取而代之的是冰冷和決絕。
白紫陌擡起手，想爲她撫平緊蹙的眉頭。
這時舒窈睜開了雙眼，坐起身，從軟塌邊的矮几上取過手爐抱在懷裏，問道：“凝露和修竹到哪裏了？”
白紫陌不自然地咳嗽了一聲，將擡在空中的手收回廣袖中，“你送她們先回建鄴，按腳程此刻應當已經到了。”
舒窈點點頭，又問道：“龍淵呢？料理好了嗎？”
“我給他下了藥，未傷他性命，把他放在一戶農家裏了，他想往建鄴傳信，暫時當是不能了。”
頓了頓，白紫陌開口道：“你這到底…..”
“你想問我到底怎麼了？”舒窈語氣平淡，清冽的眸光卻讓白紫陌忍不住皺了皺眉。
不待他答話，舒窈接着道：“你知道懌心這個名字的含義嗎？”
“懌心懌心，我心歡喜。這是父皇賜我封號時對我說的。我一直以爲，父皇是疼愛我的，他從小給我無上的榮耀，把我捧在手心裏，爲我和宋彧賜婚，我的心願，他都會幫我完成，可是直到他給了我這個。”
舒窈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巧精緻的錦盒，遞給白紫陌。
白紫陌伸手接過，打開來，裏面躺着一粒小小的黑色藥丸。
湊近鼻子聞了聞，白紫陌大驚：“這是？！”
舒窈將盒子拿回來，蓋好，淡淡地道：“父皇給我這個時，說了一句話，‘韓家的事你當去問宋彧，而不是來問朕’。我那一日才明白，這麼多年來的疼寵，只是因爲我這張臉，我這張傾國傾城讓人見之心動的臉！”
白紫陌眼神複雜地望着她，那粒藥丸，是南滇皇室祕製的蠱毒，名爲中害神，中蠱後初時額焦，神昏，性燥，目見邪鬼形，耳聞邪鬼聲，如犯大罪，如遇惡敵，而後將人折磨得神形渙散，狀如傀儡。
“我離開御書房時，沒有絲毫猶豫，把你給我的子蠱下進了給他敬的茶中。我原本沒有想過活着離開大都，可是現在，我想要一個真相。”
舒窈定定地望向白紫陌，“白紫陌，帶我去看看真相。”
白紫陌看着她空洞無波的眸光，心底一個聲音在吶喊，白紫陌，帶她走吧，就自私一次，爲自己活一次，帶着她離開，好好護着她，讓她心中再也沒有陰霾。
可是說出口的卻是：“明晚回到建鄴，我帶你去看真相。”
……
寒冷的夜，涼月如弓，霜雪似絨。
宋彧白日裏忙着登基大典之事，夜裏便回到王府歇息。
走進江離院中的臥房，宋彧自行脫下大氅，順手搭在了屏風上。
“恭喜瑾王殿下大仇得報。啊，不對，如今該稱一聲東皇陛下。”一個慵懶的聲音響起。
宋彧眯起眼，藉着月光，看清了來人，“是你。”
白紫陌站起身，將雙手攏在廣袖內，“陛下如今可當真是夠忙的，本座都在這等你好幾個時辰了。”
宋彧走到桌邊坐下，端起杯子倒了一杯清水一飲而盡，“大祭司不是回南滇了嗎？怎麼會在這裏。”
白紫陌沒有回答，而是直入主題：“北元韓家之事，是你所爲吧。”
聽着他篤定的語氣，宋彧面無表情，眸中卻透露出危險的氣息。
白紫陌嗤笑一聲：“別這麼看着我。”
宋彧收斂情緒，在桌邊坐下：“不錯，是我安排的。現在可以說說，大祭司是如何知曉的了嗎？”
聽到他肯定的答覆，白紫陌心下有些發緊，下意識地向屏風的方向瞟了一眼。
收起眸光，走到窗邊，白紫陌望着滿天繁星道：“東方紫微星現，鋒芒直刺北方將星，而將星無法避其鋒芒，已有隕落之勢，如今，已消失在浩瀚星河之中。所以，我無需知道你的任何謀算，也能知曉世事。這纔是我們白氏真正的本事。”
白紫陌轉過身，看向宋彧：“說說吧，爲什麼？”
宋彧摩挲着茶杯的邊緣，沉思片刻，緩緩開口：“五年前，我父皇發動淮揚之戰，，將我送入北元。初時，我只以爲，他是爲了歷練我。可是直到父皇身死，我才知道，那是因爲赫連朔就是在宋衍背後扶持他的人。赫連朔想要統一這一片大陸，東臨是他的第一個目標。可是有墨氏在，縱使北元擁有最彪悍的鐵騎，在機關連弩和火炮面前，也嘗不到任何甜頭。不得已，他只能攪亂東臨局勢，再徐徐圖之。那種名叫千日醉的毒藥，便是他交給宋衍的。父皇爲了保住東臨，只好傳位於宋衍，避免東臨內部兵戎相見，傷了元氣，讓人乘虛而入。宋衍不是個蠢人，登基之後很快便穩固了勢力，站穩了腳跟。父皇知道，只要皇權交替順利，赫連朔才尋不到好的機會。可是這樣做卻會置我入險境。父皇因爲中毒，彼時身體極爲虛弱，他生怕我也糟了宋衍的暗算，就設計將我送入北元。因爲對赫連朔來說，我好好的活着，就是攪混東臨政局最好的棋子。”
“至於韓家，呵呵，我不過是做了一件符合赫連朔心意之事罷了。”宋彧繃緊嘴角，“韓家勢大，掌北元兵馬大權，又是太子的母家。試問作爲一個帝王，尤其是赫連朔這樣薄情寡恩的帝王，如何能安枕而臥。我只是送了他一個理由，而他接過去順水推舟而已。想來接替韓家的人選他必然早就有了盤算，可是這也給了我時間和機會。雖然韓家從頭到尾都只是被他利用，但韓家畢竟射殺了我的師父墨原，況且只有韓家倒了，我纔有真正大仇得報的一天。”
“可是，”宋彧深深呼出一口氣，“我沒有想到的是，赫連朔的心如此之狠，竟會將太子一併處死了。”
“所以，真的是你？……子宸哥哥……”一個喑啞的女聲響起，帶着難以置信的驚詫和傷痛。
宋彧一驚，猛地站起身，轉過身去。
就見舒窈扶着屏風深一腳淺一腳地從後面走了出來，蒼白的面容在微暗的月光下無法看的真切，可是眸光中洶涌而出的悲傷，卻像烈火一般，灼燒着宋彧的心。
大滴大滴的淚珠滾落下來，舒窈卻沒有眨一下眼睛，就這麼直勾勾的望着宋彧，像個傀儡一般毫無生氣地挪動着步伐，“韓家何辜，我哥哥何辜？你要殺赫連朔你便去啊！爲什麼要他們陪葬！你說我父皇心狠，你與他又有什麼區別！”
宋彧心如刀絞，邁步上前，想要伸手扶她。
舒窈使出全身的氣力，狠狠地推開他，厲聲叫道：“你別碰我！”
腳下一個不穩，舒窈的身子重重地撞向了背後的屏風。
“嘭”的一聲巨響，屏風倒在地上，碎成幾片，舒窈也隨之跌坐在碎木殘片之上。
腹部一剎那劇痛難當。
白紫陌和宋彧同時飛身上前，一人一側，想要扶她。
舒窈就似看不到宋彧一般，冷若冰霜地對着白紫陌道：“我聽你信你，你早便知道，爲何還要將我玩弄於股掌之間！”
白紫陌見她神色不對，額頭上都浸出了細密的汗珠，聲音打顫，也顧不得解釋，急忙抓過她的手腕，開始號脈。
“丫頭！你竟然有孕在身？！爲什麼不告訴我！”白紫陌的聲音中充滿了驚慌無措。
舒窈這時已經痛的說不出話來了，她緊緊捏着白紫眸的手，指甲都摳進了他的皮肉之中，“孩子……我的孩子.....”
宋彧驚愕了一瞬間，猛然反應過來，不顧舒窈的掙扎，一把抱起她來，幾步跨入臥房，將她平放在牀上。觸手一片濡溼，鼻尖有血腥味衝入，宋彧忙看向手掌，掌心一片觸目驚心的血紅。
“白紫陌，舒兒流血了，你快過來啊！快點來看看！”宋彧大叫，此刻的他就像個無助的孩子一般。
白紫陌反應過來，幾步跨到牀前，仔細問脈，“你還不快去叫醫女和接生婆！見紅是要小產了！”
宋彧此時已經失了方寸，亂了陣腳，聽罷白紫陌的話，匆匆跑出江離院。
待宋彧離開，白紫陌伸手在舒窈身上點了幾個穴道。
疼痛感減輕，舒窈緩過一點精神，聲若蚊蠅地對白紫陌道：“白紫陌……保住我的孩子……保住我的孩子……”
白紫陌緊緊捏着拳頭，沒有答話。
舒窈心中發緊，用盡力氣拖住他的手臂，“白紫眸，你會保住我的孩子的，對嗎……你說話呀……”
白紫陌擡起手，出手如電地點下她的昏睡穴，“孩子，怕是保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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