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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作者:马伯庸
“這种三月红,不管口味的话,是否可以再催熟得早一些?”

  她支起下巴,想了一回:“有一种圆房之术。趁荔枝尚青的时候摘下来,以芭蕉为公,荔枝为母,混放埋进米缸裡,可以提前数日成熟。這就和男女婚配一样,圆過房,自然便熟红了。”

  阿僮說得坦荡自然,倒让李善德闹了個大红脸,心想到底是山夷,催熟果子也要起這种淫乱的名字。

  他问得差不多了,放下纸笔,吩咐导游把蜀马上卸下几匹帛练。阿僮看到裡面有一匹粉练,喜得连花狸也不要了,冲過去把布扯开围住自己身子,犹如裙裾,就着火光来回摆动。

  “這是送阿僮姑娘你的礼物。”

  “聘礼嗎?”阿僮看向李善德,目光闪闪。

  “不,不是!”李善德吓得慌忙解释,“這是给姑娘你预支的酬劳。我要买下這附近所有的三月红,你帮我尽早催熟,越早越好。”

  “哎,买卖啊!”阿僮把练角披在背上,小嘴微微撅起,“我還以为,总算有個肯干活的城人,能帮我一起侍弄庄子呢。”

  “阿僮姑娘国色天香,自有良配,老朽就算了,算了……”他擦擦额头的汗水。若让夫人误会自己来岭南纳妾,不劳圣人下旨,他早已魂断东市狗脊岭了。

  “行吧,行吧!你這人真古怪。”

  阿僮嘟囔了一句,出去安排。临走之前,她恼火地伸脚踢了踢那花狸,花狸非但不跑,反而就势躺倒在地,露出肚皮。

  李善德靠着地塘旁,正打算假寐片刻,却看到那花狸露着肚皮,威严地歪头盯着自己。他在长安做惯了卑躬屈膝的小官,发现它颐使气指的眼神竟与自己上司一样。多年的积习,让他鬼使神差地凑過去,伸手去蹭花狸的肚皮。李善德做低伏小,把那花狸伺候得一阵呼噜紧似一阵。

  漫漫长夜,居然就這么撸過去了。

  转眼时历翻至三月十九日,又是個艳阳热天。

  阿僮怀裡抱着花狸,在从化的官道路口等候。在她身后,一字排开十個水缸,水缸口泡着近一百斤催熟的三月红。按照李善德的要求,這些果子事先還用盐水洗過一遍,

  很快从远处传来密集的马蹄声,一支马队转瞬而至。阿僮看到为首的除了李善德之外,還有個老胡商。身后四名骑手皆是行商装扮,坐骑与岭南常见的蜀马、滇马不同,是高大的北马。這些马匹的后背搭着一條长席,席子两侧各吊着一個藤筐,筐内各放一個窄口矮坛。旁边還捆了一圈六、七個拳头大小的小坛子。

  马队到了近前,李善德向阿僮打了個招呼。阿僮发现他脸色苍白,双眼周围一圈灰黑,连头发都比之前斑白了几分。她怀裡的花狸叫了一声,可李善德却沒有看過去,一脸严肃地发出指令。

  那些骑手纷纷下马,从水缸裡捞出荔枝。只见個個鳞斑突起,艳红如球,确实是熟得差不多了。他们从腰间取出一叠方纸,把荔枝一個個糊住,然后放入坛中。

  阿僮忽然发现,马匹一动起来,那坛子裡会有咣当咣当的水声。她大惊,赶紧对李善德道:“荔枝泡在水裡超過一日,就会烂了。”李善德微笑道:“不妨事,不妨事,這是特制的双层瓮,外层与裡层之间灌满了水,可以保持水气。”

  他笑得自然,心裡却有点疼。這双层瓮造价可不低,一個得一贯三百几钱,广州城裡沒有,只有胡人船上才有。

  “城人你到底要做什么?”阿僮不太明白。

  李善德摆摆手,示意等一会儿再說。等到骑手们都装完了,他冲老胡商一颌首。苏谅走到骑手们面前,手势轻压,沉声道:“出发!”

  四個骑手拨转马头,各自带着两個坛子以冲锋的速度朝着北方疾驰。一時間尘土飞扬,马蹄声乱。待得尘埃重新落回到地面之后,马队已变成了远处的四個黑影。過不多时,黑影们似乎分散开来,奔向不同的方向。

  李善德望着消失的黑影们,眼神就像一個穷途末路的赌徒,紧盯着一枚高高抛起尚未落地的骰子。

  “子美啊,我如你所愿,在此拼死一搏了。”他喃喃道。

  在李善德五十多年的人生裡,一直是跟数字打交道。及第是明算科,入仕后每日接触的都是账册、仓簿、上计、手实……他不懂官场之术,不谙修辞之道,他這一生熟悉的只有数字,也只信任数字,当危机降临时,他唯一所能依靠的,亦只有数字。从京城到岭南的漫长旅途中,李善德除了记录沿途裡程之外,一直在用算学思考一件事:“荔枝转运的极限在哪裡?”

  无论是刘署令、韩十四還是杜甫,所有人都认为新鲜荔枝太易变质,不可能运到长安。這個结论沒错,但太含糊了,沒有人能给出一個详尽的回答。事实上,当李善德严肃地深入思考這個問題时,才发现它复杂得惊人。

  什么品种的荔枝更耐变质?何时采摘为宜?用飞骑转运,至少要多快的速度?与荔枝重量有何关系?飞骑是用稳定性更好的蜀马滇马?還是用速度更快的云中马、河套马?是走梅关古道入江西?還是走西京古道入湖南?是顺江上溯至鄂州,還是直上汴州?倘若水陆交替,路线如何设计最能发挥运力?每一條路,在荔枝腐坏前最远可以抵达何处?

  从荔枝品种到储存方式,从转运载具到转运路线,从气候水文到驿站调度,无数变量彼此交错,衍生出恒河沙般的组合可能。李善德在途中就意识到,這件事要搞明白,纸面无用,必须要做一次试验才能廓清。

  单就试验原理来說,它并不复杂。因为把新鲜荔枝运送到长安,只有两個办法:延缓荔枝变质的時間,或者提高转运速度。

  对于第一点,李善德并沒有太多好办法。峒人的秘诀不靠谱,他唯一的收获是在胡商的海船上发现了一种双层瓮。這种瓮本来用于海运香料,以防止味道散失,李善德觉得运荔枝正合用。先将荔枝用盐水洗過,放入内层,坛口密封;然后外层注入冷水,每半日更换一次,可以让瓮内温度不致太热。

  目前也只能做到這程度了。

  而第二点,才是真正的麻烦。

  他通過苏谅帮忙,购置了近百匹马、雇佣了几十名骑手以及数條草撇快船,一共分做四队。他们将携带装满了荔枝的双层瓮,从四條路同时出发。

  第一支走梅关道,走虔州、鄂州、随州,与李善德来时的路一致;第二支走西京道,這是一條自东汉即修建的谷道,自乳原至郴州、衡州、谭州而至江陵,是直线距离最近的一條;第三支也走梅关道,但過江之后,直线北进至宿州,加入到大唐的江淮漕运路线,沿汴河、黄河、洛水至京城;第四支则直接登舟,由珠江入溱水、浈水,過梅关而入赣水,至长江上溯至汉水、襄州,再转陆运走商州道。

  這四條路线,各有优劣。李善德并不奢求能够一次走通,只想知道新鲜荔枝最远可以运到哪裡。

  阿僮今日看到的,只是始发的四個骑手。其他的马匹、骑手与船只已先一步出发,配置在各條路线的轮换节点上。李善德提出的要求是,不要体恤马力,跑到荔枝彻底变质为止。为此他還設置了阶级赏格,以激励骑手。

  這样一来,可以勉强模拟出朝廷最高等级的驿递速度。

  如此实行,饶是李善德精打细算,成本也高得惊人。一匹上好北马在广州的价格,约是十三贯左右;一名老骑手,一趟行程跑下来,佣金至少也要五贯。倘若算上草料钱、辔鞍钱、路食钱、柴火钱、打点驿站关卡的贿赂,以及行船所产生的诸项费用,所费更是不赀。

  這還只是跑一趟的支出。如果多来几次,费用還会翻番。

  所以李善德最初的想法,是請经略府来提供资助。可惜何节帅袖手旁观,他也只能铤而走险,選擇与胡商合作。

  事实上,对整個计划的吞金速度,李善德還是過于乐观。他卖通行符牒的那点钱,很快便用尽了。最后苏谅提出一個办法,先贷两千五百贯给他,但李善德得再去一次经略府,再去讨四张空白的通行符牒来。

  李善德二话沒說就同意了,挥笔签下钱契,他整個人早就麻木了。之前九九六贯的福报,在他看来只是等闲,招福寺那两百贯香积钱,更是癣疥之疾。

  解决了钱赀的問題之后,李善德便投入沒日沒夜地筹划调度,整個人忙足了七天,几乎累到虚脱。一直到此时马队正式出发,李善德才稍稍放松了心神。人已尽力,静待天命便是。

  他从阿僮手裡接過花狸,在怀裡轻轻挠着它的下巴,感觉有一丝莫名愉悦注入体内。“阿僮姑娘,真是多谢你。若沒有你告诉我三月红和催熟之术,只怕我已经完蛋了。”

  李善德說的不是客套话。他最大的敌人,是時間。這個试验,必须携带荔枝,随时观察其状态。如果等到四月底荔枝熟透后才开始行动,绝无可能赶上六月初一的贵妃诞辰。阿僮的這两個建议,帮他抢出来足足一個月的時間。

  阿僮得意地昂起头,大大方方等着他继续表扬。可半晌却沒动静,她恼怒地移动视线,却发现李善德摩挲花狸的手,在微微抖动。

  “你是怎么了?病了?”

  李善德勉强挤出一個笑容:“不,我是在害怕。我這辈子,从来沒花過這么多钱在一件毫无成算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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