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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作者:马伯庸
他抬眼仔细观瞧,這些荔枝树干粗圆,枝冠蓬大,像一個圆幞头扣在幡杆之上。一簇簇羽长叶从灰黑色的树干与黄绿色枝梢间伸展出来,密不透风。此时虽非出果之日,但花期已至。只见叶间分布着密密匝匝的白花,這荔枝花几乎不成瓣,像一圈毛茸茸的尖刺插在杯萼之上。這副尊荣,恐怕难以像牡丹、菊花一样入得诗人青眼。

  就算是杜子美亲至,大概也写不出什么吧?李善德心想。

  向导告诉李善德,這裡种荔枝最有名的,不是那几处大庄子,而是石门山下一個叫阿僮的峒女。她种的荔枝又大又圆,肉厚汁多,远近口碑最好。不過她的田地不大,只得三十几亩,产出来的荔枝有价无市,只特供给经略府。

  李善德冷笑了一下,他既有了荔枝使的头衔,为圣人办事,经略府是不敢来争的。他一抖缰绳,朝着石门山疾驰而去。

  阿僮的荔枝田是在石门山一处向阳的外麓,山坳下有一道清澈溪水穿行,田庄恰在溪水弯绕之处。下足取水,侧可避风,可以說是一块风水上好的肥田。這田中不知多少棵荔枝树,间行疏排,错落有致,每一棵树下都壅培着淤泥灰肥,可见主人相当勤快。

  他们走进田间,先是三、四個峒家汉子围過来,面色不善。导游說明来意之后,他们才将信将疑地站开一條路,說僮姐正在裡面系竹索。

  李善德翻身下马,徒步走进荔枝林几十步,只看到树影摇曳,却沒找到什么人。他疑惑地抬起头来,发现树木之间多了许多细小的索线,犹如蛛網。李善德好奇地伸手去扯,发现這索线還挺坚韧,应该是从竹竿抽出来的。

  “嘿,你是石背娘娘派来捣乱的嗎?”

  一個俏声忽地从头顶响起,由远及近,好像直落下来似的。吓得李善德下意识往旁边躲闪,“噗”的一声,踏进树根下的粪肥裡。這粪肥是沤好晾晒過的,十分松软,靴子踩进去便拔不出来。

  他踩进粪肥的同时,一個黑影从树上跳下来。原来是一個窈窕女子,二十出头,身穿竹布短衫,手腕脚踝都裸露在外,肌肤如小麦,右膀子上還挎着一板缠满竹索的线轴。

  她看到李善德的窘境,先咯咯大笑,然后伸手扯住他衣襟往后一拽,连人带腿从粪堆裡拉出来。“我是阿僮,你找我做什么?”女子的汉话颇为流利,只是发音有点怪。

  “什么,什么石背娘娘?”李善德惊魂未定,靴子尖還滴着恶心的汁液。

  阿僮左顾右盼,随手从树干上摘下一只虫子,這虫子有桃核大小,壳色棕黄,看着好似石头一样:“就是這东西,你们叫蝽蟓,我們叫石背娘娘,最喜歡趴在荔枝树上捣乱。眼看要坐果了,必须得把它们都干掉。”

  她手指一搓,把石背娘娘碾成碎渣,然后随手在树干上抹了抹。李善德镇定下精神,行了個叉手礼:“吾乃京城来的钦派荔枝使,這次到岭南来,是要土贡荔……”

  “原来是個城人!”

  峒人都管住在广州城的人叫做城人,這绰号可不算亲热。李善德還要再說,阿僮却道:“荔枝结果還早,你回去吧。”

  李善德碰了個软钉子,只好低声下气道:“那么可否請教姑娘几個問題。”

  “姑娘?”阿僮歪歪头,经略府的人向来喊她做獠女,不是好词,這一声“姑娘”倒還挺受用的。她低头看看他靴子上沾的屎,忽然发现,這個城人沒怒骂也沒抽鞭子,脾气倒真不错。

  她把线轴拿下来,随手扔到李善德的怀裡:“你既求我办事,就先帮我把线接好。”李善德愕然,阿僮道:“前阵子下過雨,石背娘娘都出来了,所以得在树间架起竹索,让大蚂蚁通行,赶走石背娘娘。”

  原来那些丝线是干這個用的,李善德恍然大悟。孔子說吾不如老农,這农稼之学果然学问颇深。他是個被动性子,既然有求于人,也只好莫名其妙跟着阿僮钻进林子裡。

  他年過五十,干這爬上爬下的活委实有点难,只好跟着阿僮放线。她一点都不见外,把堂堂荔枝使使唤得像個小杂役似的。两人一直干到日头将落,才算接完了四排果树。李善德一身透汗,气喘吁吁,坐在田边直喘气,哪怕旁边堆着肥料也全然不嫌弃。阿僮笑嘻嘻递過一個竹筒,裡面盛着清凉溪水。李善德咕咚咕咚一饮而尽,竟有种說不出的惬意。

  夕阳西下,其他几個峒家汉子已在果园前的守屋裡点起了火塘,火塘中间插着十来根细竹签,上头插着山鸡、青蛙、田鼠,居然還有一條肥大的土蛇,诸色田物上洒满茱萸,烤得滋滋作响。李善德心惊胆战,只拿起山鸡签子上的肉吃,别的却不敢碰。其他人大嚼起来,吃得毫无顾忌。

  早听說百越民风彪悍,生翅者不食幞头,带腿者不食案几,余者无不可入口,果然沒有夸张。

  阿僮吃饱了蛇肉,抹了抹嘴,伸脚踢了一下李善德:“你這個城人,倒与别的城人不同。那些人来到荔枝庄裡,個個架子奇大,东要西拿,看我們的眼神跟看狗差不多。”

  李善德心想,我自己也快跟狗差不多了,哪顾得上鄙视别人。

  阿僮又道:“你帮我侍弄了一下午荔枝树,我很喜歡。有什么問題,问吧!”說完她斜靠在柱子旁,意态慵懒。屋头不知何处蹿来一只花狸,在她怀裡打滚。李善德掏出簿子和纸笔:“有几桩關於荔枝的物性,想請教姑娘。”阿僮撸着花狸,抿嘴笑起来:“先說好啊,我這的果子早被经略府包下啦,不外卖。”

  “我這差事,是替圣人办的。”

  “圣人是谁?”

  “就是皇帝,比经略使還大。他要吃荔枝,经略使可不敢說什么。”

  李善德有点掌握跟這班峒人讲话的方式了,直接一点,不必斟字酌句。

  阿僮想不出比经略使還大是個什么概念,捶了捶脑壳,放弃了思考,說你问吧。“荔枝从摘下枝头到彻底变味,大概要几日時間?”

  “不出三日。到了第四日开外便不能吃了。”

  這和李善德在京城听的說法是一致的。他又问道:“倘若想让它不变味,可有什么法子?”

  “你别摘下来啊。”阿僮回答,引得周围的峒人们大笑。李善德也不知道這有什么好笑的。

  “……我就是问摘掉之后怎么保存啊!”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上头沾满了碎叶和小虫。

  阿僮借着火光端详片刻:“你是第一個在這裡做過农活的城人,阿僮就传授给你一個峒家秘诀吧!”李善德眼睛一亮,连忙拿稳纸笔:“愿闻其详。”“你取一個大瓮,荔枝不要剥开搁在裡面,瓮口封好,泡在溪水裡,四日内都可食用。”

  “……”

  李善德一阵泄气,這算什么秘诀。上林署的工作之一就是冬日贮冰,夏日送进宫裡与诸衙署去镇瓜果。若不是岭南炎热无冰,還用得着這峒女的秘诀么?

  阿僮见李善德不以为然,有些恼怒。她挪开花狸的大尾巴,凑到他跟前:“城人,我再說個秘诀给你,這個不要外传,否则我下蛊治你

  哦。”李善德点头静待,阿僮得意道:“放入大瓮之前,先把荔枝拿盐水洗過,可保到五日如鲜。”

  李善德一阵失望。密封、盐洗、冰镇,這些法子上林署早就用過,但只济得一时之事。阿僮大为不满,举起狸猫爪子去挠他:“你這人太贪,得了這许多好处都不满意么?”李善德躲闪着猫爪,只好把自己的真实要求說出来。阿僮对长安的远近沒概念,更不知五千裡有多远,但她一听路上要跑至十数天,立刻摆了摆手道:“莫想了,十几天,荔枝都生虫啦。”

  “你们峒人真的沒办法,让荔枝保鲜十几天嗎?”

  阿僮叽裡咕噜地跟其他人转述了一下,众人皆是摇摇头。岭南這裡,想吃荔枝随手可摘,谁会去研究保存十几天的法子。李善德叹了一口气,果然不该寄希望于什么山中秘诀,還是得靠自己。

  他放弃了保鲜問題上的纠缠,转到与自己试验至关重要的一個话题上来:“从化這裡的荔枝,最早何时可以结果過壳?”過壳即是指荔枝彻底成熟。阿僮沒有立刻回答,招呼一個峒人出去,過不多时拿回来两朵荔枝花。阿僮把花摊在李善德面前:“你看,這花梗细弱的,叫做短脚花,一般得六七月才有荔果成熟;花梗粗壮的那种,叫长脚花,四五月便可有果实结出。”

  “還有沒有更早的?”

  “更早的啊,有一种三月红,三月底即可采摘。我田裡也套种了几棵,现在已经坐果了。”阿僮說道這裡,厌恶地撇了一下嘴,“不過那個肉粗汁酸,劝你不要吃。我們都是酿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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