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痛哭
现在回想一下,前世她每每到崔府小住时,一定是很清楚周氏用意的,可她从不表露,而且伪装的极好。
薛成娇還记得,当年姜云璧初入崔府时是十四岁。
小姑娘家长到這個年纪,其实就已经长开了,不像她刚住进来那会儿,還是一团稚气。
十四岁的姜云璧身量纤纤,长的不說多好看,可难得的是通身的气度好,端的温婉娇柔,很得崔家四個房头的长辈们喜歡。
薛成娇想起這些就不由的嗤鼻。
可她突然又转念想起来才刚崔琼的态度,心中疑窦丛生。
崔琼的教养极好,从不轻易在背后论人的是非短长,可适才她提起姜家,崔琼表现的却是那样的不屑。
如是想着,她挪了身下的方凳,往崔琼跟前凑過去一些:“表姐像是不怎么喜歡姜家人?”
崔琼听她问,先是一愣,随即哦了一声:“倒也不是,我同姜家人沒有過往来,谈不上喜歡不喜歡。”
薛成娇沒追问,只是带着笑眯眼看她,眼神裡满是询问的意思。
崔琼就叹了口气:“是刚才昱哥儿提起来的,說今儿三叔领崔昂和崔显去姜家拜访,他们兄弟俩也跟着一起過去,本来都好好的,可是临走的时候,姜家老爷亲自送他们出府,府门口缩着個乞儿,约莫四五十岁的年纪,叫人看了好不可怜,可谁知道這位姜老爷竟横眉冷对,支使家下人将他驱赶出街。昱哥儿为這個不是很看得上他们家的做派,你回来前,在母亲那裡說了一嘴。”
薛成娇长长的哦了一声,立时就明白了。
崔家人都心善,往年若遇上有收成不好或是大灾年,還会在应天府开粥棚设善堂救济百姓,家裡的兄弟们每每在街上要遇上這样的乞儿,随手给二两银子都是有的。
想来姜家刚搬到应天府,他们原本也不是什么簪缨世家,住的地方虽不至于鱼龙混杂,可也绝对和崔家住的吉祥巷沒法子比。
今儿正巧让表哥他们看见這样事情,姜家老爷要是個有眼色的,打发下人回家取一贯钱予了那乞儿,大约潜三叔他们都会高看姜家一些,可偏偏這人又是個不识趣的,不然也不会做了十几年的官,才刚从镇江府调任应天府了。
估计姜云璧這回住进来,表哥他们对她是沒什么好印象了。
想着她又觉得有些高兴,脸上的笑绽放的就更灿烂,看的崔琼一头雾水。
可還沒等她问呢,薛成娇又戳了她一手肘问道:“姜家老爷论起来是三房的亲戚,怎么旻表哥他们也陪着潜三叔一起去了姜府呢?”
崔琼朝她摆摆手,示意自己不甚清楚:“你今儿是怎么了,从前我如何劝你你都不肯出门,怎么如今对這些事情這样感兴趣?”
薛成娇被她问的倒噎住一回,赶紧干笑了一嗓子:“正是因为从前我孤僻,才惹得崔瑛推我,我想表姐往日规劝的也很有道理,往后還是要多与人相交嘛。”
崔琼像是很满意似的:“你肯這样想就对了,也省的母亲整日忧心你。”
大约是因为薛成娇难得的对這些事情感兴趣,崔琼不愿意叫她失望,于是想了会儿,招了宝意近前来:“你去叫二爷来。”
成娇赶忙拦了一手:“不知道就不知道吧,何必叫表哥特意来一趟?”
崔琼握了她的手压下来,笑着趣儿她:“只怕他還想過来呢。后半天還要去上学,明儿一早姜家来人,他们要随长辈去前面待客,哪裡還有工夫来你這裡說会儿话?”
薛成娇把小脑袋垂下去,小声的嘀咕了两嗓子,崔琼也沒听清,只当她不好意思,笑着說了几句,打发了宝意快去。
不多时有脚步声传入屋中来,崔琼才伸手拉了成娇一把:“走吧,到厢房去說话。”
她二人从屋中出来,见的却不是崔昱一人,与他同来的還有崔旻。
崔琼轻笑着迎了两步:“你怎么也過来了?”
崔旻抬抬手略平了個礼给她:“怕祖母知道了要骂你。”
于是四個人說笑着进了东一侧的厢房中。
薛成娇支使人奉茶水上来,魏书又捧了個四方的食盒进来,裡头搁的是四样精致糕点一类,一盒榛子糕,次一盒窝丝糖,次一盒芙蓉酥,再次一盒栗子糕。
崔昱伸手捏了块榛子糕吃下去,看魏书一眼:“我就說魏书贴心知意,還特意备着這样四方的食盒。”
崔琼笑骂了他一声,才问话:“我问问你,今儿怎么跟三叔一起去的姜家?你们早上不是往学堂去了嗎?”
崔昱一块糕下了肚,正又拿了一块要吃,听了崔琼问的话,手裡的糕也撒开了,带着点儿不痛快:“還說呢,本来今儿我跟大哥哥约好了,下了学上街上瑞馨斋去买些糕和糖回来,可三叔叫人跑到学堂裡去传话,說他要领崔昂跟崔显去姜家,让我跟大哥哥也陪着過去。”
崔琼啧了一声,眼睛往成娇身上瞥了一回,只管吃她面前的芙蓉酥,轻笑不语。
薛成娇只当沒看见似的,咬着嘴裡的窝丝糖,咽下去后向崔昱问:“是潜三叔特意去叫你们的?”
崔旻不做他想,嗯了一声:“听三叔說,這原本是三婶的意思。按三婶說的,我如今中了举人,回头要入了职,总归和姜家老爷是同僚,两家既有這個亲戚关联,也该多走动走动,今后是個帮衬。”
薛成娇在心裡嗤笑了一回。
周氏如意算盘打的真好,仗着小辈们不会多想,堂而皇之的亲近长房。
崔琼那边却不像成娇這样想,反倒点了点头:“三婶也是好心了,姜家调任到应天府来,将来保不齐還有荣升的时候,多走动是不错。只是這户人家的教养……”她顿了顿,又轻咳了一声后话沒再說。
崔昱左右是不痛快:“周府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怎么会把女儿嫁到姜家那样的门第去。今儿出府见他那样行事,真叫人恶心的厉害。”他說着扭头去看成娇,“你要见了一定觉得可怜,四五十岁的人,衣衫褴褛,手裡拿着個破碗,瘦的皮包骨头的,跌跪在他们家门口,求老爷行好发善心,看着就叫人眼窝发热。”
薛成娇的眉头果然皱起来:“這样可怜呐?那我听表姐說,姜家那位老爷是支使人把他赶出街去了?”
“可不是!”崔昱說起来就恨得牙根痒,“就当着我們的面呢,叫人把老人家叉出去的。亏他也是读圣贤书,在朝为官的人。”
薛成娇倒吸了一口气,紧了紧手心儿:“你们怎么不拦着呢?”
崔旻见崔昱越說越来劲,怕他在姑娘们面前說什么难听话,就先他一步开了口:“沒法子拦,三叔看着也像不高兴,但都沒出声,哪裡轮到我們做小辈的指手画脚?那又是人家家门前,轮不上咱们說话的。”
薛成娇想,那個乞儿是真的可怜的,就像前世的她一样,被人舍弃,被人遗忘,還要被人驱赶,到最后一病不起,說不定要不了多久就会永远的离开這個人世。
因是感同身受,她眼眶很快就湿了。
崔琼见她要掉泪,就啐了崔昱一口:“你怎么招成娇。”又半揽過成娇肩头,“好成娇别难過,個人都有個人的缘法,這是他的命,老天爷早就定好了的。”
她不說還好,這一說成娇索性哭了出来,這一哭可把崔琼几個哭傻了,心說成娇這個善心也忒大了些,听一個乞儿的事儿能伤心的這样。
可她们哪裡知道,薛成娇难過的,其实是自己。
崔琼的话一下子戳了她的心窝。
是啊,個人命数如何,老天爷早就定论,由不得你改,由不得你变,前世她不就经历過了嗎?那今生呢?她重活一世,老天对她的命,又是如何定的呢?她究竟還会不会像从前那样,落得孤苦凄凉的下场?
這一切,都還是未知之数,可這一切,却突然让成娇心裡甚为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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