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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纪十五

作者:刘向
施世纶升了户部尚书,来见四阿哥和十三阿哥,說起外官中還有二三十人欠账不還的事。胤祯和胤祥马上明白了,他们之所以不還钱都是在看着魏东亭、武丹和穆子煦這三個功高位显的老臣。

  胤帧深深地皱着眉头說:“魏东亭既是皇上的奶哥,又是老侍卫,封了侯爵,掌着四省海关。可是魏东亭這人我知道,他办事一向谨慎小心,从不肯做一点苟且之事,所以,深得皇上的信任。他欠的钱数目确实不小。不過,那不是他自己用的,那是皇上几次南巡住在他家裡时花的。现在要魏东亭来還,他如何還得起?可這话魏东亭自己又怎么說得出口?话又說回来了,魏东亭要是不還账,外官们的欠债,又如何去清?唉,事情追到這一步,是有点儿难办了。”

  施世纶一听這话,傻了。好嘛,清来清去,清到皇上那儿去了。别人都好說,皇上的头是好剃的嗎?谁敢向他要债呢?

  就在這时,太子胤礽来了。他看见施世纶也在這儿,满肚子的不高兴。心想:哼,刚升官,就跑到十三爷府上来了,你眼裡還有我這個太子嗎?心裡這么想,当着两位弟弟的面儿,也不好发作,只是沉着脸问:“施世纶,听說你不让陈嘉猷和朱天保俩人回太子宫,为什么?”

  施世纶拿眼一瞟,哟!太子脸色不善。连忙起身說道:“回太子的话,臣不敢违抗太子的令旨。只是原先太子爷說過,清理欠款的事,要一清到底,不能半途而废。如今,還有几十名外官沒清,是不是………

  太子沒容他把话說完就打断了他:“别說了。我昨儿不是告诉你了,要见好就收,如今,五千万的亏空已经要回了三四千万,稳住這点儿库存就算不错了。剩余沒還欠款的人都有难处,逼得紧了,要出事的,你懂嗎?朱天保他们本来就是毓庆宫的人,跟着你们折腾了三年了,也该回去了。”

  胤祯知道,光凭施世纶是不敢和太子硬顶的,便出来打圆场:“太子,清理国库积欠好比是推车上山,眼看快到坡顶了,一松劲儿就会滑到山下去,现在可不能釜底抽薪哪!”

  太子见老四出了面,只好缓和了一下口气說:“唉,老四啊,你怎么也糊涂了呢?我刚从养心殿来,父皇让我看了魏东亭的折子,說他家裡只剩下百十两银子了,求皇上宽限。听說外官中因還不起债已经死了三十六人。如果咱们把魏东亭、穆子煦他们几位老侍卫逼死一两個,你怎么交待呢?”

  胤祯心裡一沉:“那父皇是怎么說的?”

  “嗨!他老人家倒也沒說,只是脸色阴沉得可怕,我也沒敢往下问。算了,你们按我的话办吧,见好就收。”

  胤祯沉思了一下說:“咝——不,太子,不能這样做。现在稀裡糊涂地了结了账目,那還了钱的人必定觉着吃了亏,不是重新借钱,就是使劲儿刮地皮,要不了几年,還得把国库倒腾空了。”太子有点不高兴了:“瞧你說的,他刮地皮,我就清吏治,杀了他们!”

  胤祥在一旁听得早不耐烦了,接口說:“太子,话不能這样說。追還积欠尚且半途而废,难道清理吏治就那么好办嗎?”

  “那,那,那你们說怎么办?”

  胤祥把脖子一挺說:“好办,按皇上原来的旨意,一清到底。实在還不了的,像魏东亭這样的,皇上会替他们說话的,用不着我們操心。”

  太子一听這话就火儿了:“好好好,老十三,真有你的。那好吧,就按你說的办,朱天保、陈嘉猷我不要了。不過,咱们把话說到头裡,干好了,是你们的功劳;干不好,你们也别攀扯我,這总行了吧。哼!我早說過,這差事不该接,你们就是不听。好,我再說一遍,从今往后,這事儿我不管了。”太子說完,站起身来,拂袖而去。

  他一走,可把胤祯、胤祥和施世纶给难住了。清理国库积欠的差事办到最吃力、最关键的时刻,太子突然甩手不管了。胤祥满肚子的不痛快,气乎乎地說:“四哥,你瞧,太子怎么能這样做呢,撂下這两句话就撒手不管了?”

  四阿哥胤祯沒有說话。对太子,他是太了解了。這個人一贯瞻前顾后,想吃羊肉又怕膻,心裡一点主意沒有,最容易动摇。事办好了,他有功;办砸了,他又不肯为下边担责任。可是眼下当着施世纶的面,這些话他又不能說出来。思忖了好大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說:“十三弟,你不要责怪太子,也不要再拉扯他了,他也有难处啊。這样吧,你和老施只管放心大胆地去做,出了事我顶着。”

  胤祥心中一阵感动。唉,瞧四哥!要是让四哥当太子该多好啊!可是這话他也不敢說,只是笑了笑說:“四哥,哪能让你担责任呢,户部裡的事,我是正儿八经的钦差。从今儿起老施只管按我的意思去办差。四哥你也回避着点儿,不要啥事都過问,我老十三光棍一條,什么都不怕。咱们得防着点儿,不能让人家给一勺烩了。”

  施世纶在一旁听這哥儿俩說得凄惨,心中早已冰凉了。看来,户部的事办不出什么结果来,再坐下去有什么意思呢?于是站起身来說:“四爷。十三爷,下官告辞了。”

  胤祥见施世纶要走,却突然端起了架子,大声說:“施世纶,你立刻回户部,以我钦差大臣十三爷的名义,明发部谕,提调各省布政使以上欠了账的大臣,让他们必须在一個月内到京听训。我要向他们当面讨债。哎,你還发什么愣?還不按我的意思办差去!”

  “嗯?啊,扎!”

  胤祯见施世纶出去了,才回過头来对胤祥說:“十三弟,刚才老施在這儿,我不便驳你,你的话不对呀。這么多的豺狼虎豹在咬我們,你一個人能顶得住嗎?”

  老十三满不在乎地說:“四哥,你别說了,顶得住要顶,顶不住也要顶。现在形势变了,太子大概在皇上那裡闻到了什么味儿,他就要舍车马保将帅了。何必让人家一窝端了呢?反正我是個破罐子,随便他们怎么作践。你和我不同,要是也搭进去,可就太亏了。”

  胤祥這话說得十分诚恳,十分仗义。胤祯听了很受感动,深情地說:“十三弟,也许我們把事儿看得大严重了。魏东亭、穆子煦他们深受皇上信任,到了关键时刻,皇上会替他们把钱垫出来的。可怕的不是他们俩,倒是太子。他這样釜底抽薪,那帮恨我們的人還不得把咱哥儿俩吃了。所以,你刚才說的,我只能心领不能实受,咱哥俩儿不能分开呀!”

  “四哥,你不要挂念我。我从小就受人作践,可是,我哪一次服软了?你和我不同,皇阿玛看重你。說句心裡话,万一出了事儿,大不了把我圈禁了。可是,要把你也牵连进去,谁来疼我這沒娘的孩子呢?”胤祥說到痛心之处,不由得泪流满面。

  胤祯连忙上前劝解:“十三弟,瞧你!老大不小的了,怎么像小孩子一佯,哭什么呢?车到山前自有路,咱们走着瞧吧。哎,刚才你說你是光棍一條,四哥我可动心了。十三弟,你跟我說实话,有意中人了嗎?要是有就告诉我,我替你在父皇面前說去。”

  胤祥抹了一把眼泪破涕为笑:“四哥,還真叫你說着了。小弟我,我确实看上了一位姑娘。不過,她出身微贱,說出来,怕四哥笑话。”

  “哦?是不是刚才来敬茶的那個丫头?”

  “不是。她叫紫姑,我已经把她收房了。我說的是另外一個,我想把她娶過来做福晋的。”

  四爷笑着說:“好啊。家庭贫寒倒沒什么,是旗人還是汉人?”

  “回四哥,她,她家是汉人。”

  四爷脱口而出:“那可不行。满汉不通婚,何况你是皇子呢?”

  “看看,我不說,四哥非要我說,我就知道說了你也不答应。哎,对了!四哥,這姑娘你也认识呀!”

  胤祯有些奇怪:“什么,我也认识?谁,我怎么想不出呢?”

  “咳!四哥,你忘了?就是,就是咱从桐城回来时,在那個刘八女的庄上泼了我一身洗澡水,后来又被我救了的那個阿兰啊!现在,她被带到京城来了,就住在谪仙楼。八哥還沒收她们进府呢,要說现在正是时候。四哥,你就给小弟帮帮這個忙吧。”

  這下胤祯可犯难了,他思忖了一会儿才說:“十三弟,不是我不肯帮忙,這事太难了,阿兰她已被老八收进戏班子,老人怎么想,阿兰变沒变心,都很难說。何况阿兰是汉人,你要把她娶来做正房福晋,就违犯了祖宗家法,皇上那裡也不好张口啊!”

  胤祥听四哥這么一說,一腔火气冲了上来:“哼,办這事我也不是头一個。当年也有一個阿哥奉旨出京办差,谁知中了暑,流落在一家黑店裡,幸亏被一個风尘女子救了。两人情投意合,私订终身,那女子也是汉人。事情败露出来,這位触犯了祖宗家法的阿哥被赦免了,可那女子却被绑在木桩上,活活地烧死了。那位阿哥经過這场变故,几乎疯了,好過来之后,却变成了一副铁石心肠……”

  胤祥的话還沒說完,胤祯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他抡起巴掌,啪地一下打在胤祥的脸上,气乎乎地說:“你,你,你想剜我的心嗎?”

  胤祯为什么突然发這么大的火儿呢?原来,胤祥說的這件往事,正是四阿哥胤祯当年的一段经历。事情虽然已经過去十年了,可是每当胤祯想起来,就好像那熊熊的火焰在烧着自己的心,耳边又似乎听见那姑娘呼救的喊声。今天,胤祥当面揭出這件事来,真比拿刀子割他還难受,他能不动怒发火儿嗎?胤祥挨了打却沒有生气,他扑通一下跪在四哥面前說:“四哥,小弟我急不择言,說到四哥的疼处,請四哥责罚。可是四哥,你愿意我也和你一样受這样的煎熬嗎?”

  胤祯刚才一时冲动打了胤祥,心中又懊悔又难過。他满含热泪将十三弟搀扶起来:“起来,十三弟,四哥不好,把你打疼了吧?唉,這事难办哪。這样吧,我先想個办法给阿兰抬了旗籍,咱们再商量下一步。如今,朝廷上下都瞅着咱哥俩呢,有人恨不得咱们今天就死,所以,這事不能办得太莽撞了啊!”

  二十天之后,各省欠债的官员奉调陆续来京了。他们一进京城,就忙着拜阿哥、找门子、托人情、說好话,观望风声,打听消息。沒有一個是打算還钱的,都瞅着魏东亭、穆子煦和武丹這三大户呢!四月二十三,江南巡抚衙门八百裡加急奏报进京,說魏东亭病情沉重,危在旦夕,不能奉诏。第二天,又接到江南巡抚的急报,穆子煦急病发作,已经身亡。

  這两條消息传来,京城裡立刻乱成了一团。谁不知道魏东亭、穆子煦俩人在康熙心中的分量啊。哼,为讨债,把這两位老侍卫给逼到這种地步,皇上能不发火嗎?户部的王鸿绪,還有揆叙他们一伙,便乘机发难,串连京官们交章弹劾施世纶,說他违背天意民情,威逼大臣致死,下面官员不得不搜刮民财以清国债——這是逼良为娼。王鸿绪他们虽然不敢直接弹奏太子,也不敢說四爷。十三爷的不是,但事情明摆着,只要轰倒了施世纶,太子和這两位皇阿哥就沒戏唱了。

  胤祥接到這两份急报,心裡也有点惊慌。但想想自己沒做错什么,与其让别人扳倒,不如横下一條心来,破釜沉舟,一干到底。于是向施世纶交代了一下,便赶往大内去见太子。

  太子一见胤祥就劈头盖脸地训斥上了:“看看,看看,怎么样?老十三哪,我怎么說你都不听。现在可好,闹出人命来了,你怎么向父皇交代呀?刚才我去了养心殿,父皇正和上书房大臣们商议给穆子煦拟谥号呢。唉!你可真会捅乱子。好了好了,你先回去吧,把户部官员叫齐了,過了午时听我的训示。”

  听了太子的话,胤祥只觉得头昏耳鸣,却无言以对。他晕晕乎乎地出了毓庆宫,被冷风一吹,清醒了一些。心想,既然如此,干脆见皇上去,是杀是剐先闹個明白再說。他刚到乾清宫前的天街上,就碰上了四阿哥。胤祯见了胤祥,连忙问:“十三弟,去见父皇嗎?我告诉你,不要害怕,也不要气馁。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嘛,有什么了不得的,你千万别往自己身上揽。我刚从养心殿出来,武丹现在正陪皇上說话呢,他已经答应還账了。哎,对了,给你這個。”胤祯說着从身上掏出一张纸来。胤祥接過来一看,是一张由正黄旗旗主亲自签发的抬籍空白文书,已经加盖了内务府的大印。胤祥突然想起了阿兰的事,知道四哥已把替阿兰抬籍的事办好了。心中一阵感激。但在這裡却不便多說,只深深一躬,便向养心殿走去。

  康熙见十三阿哥进来行礼,并沒有停止和武丹的谈话,只是淡淡地一挥手說:“哦,你来得正好,且站到一边去。武丹哪,虎臣病得那個样子,你路過南京时,为什么不去看看他呢?一想起虎臣的病,朕心裡是一阵阵的恐惧呀!你瞧,穆子煦說走就走了,让朕心疼啊!”

  听见這话。武丹激动得涕泪交流:“回主子爷,奴才疏忽了,再說藩司衙门催着奴才立刻进京,奴才也不敢在南京停留。”

  康熙沒有作声,他沉着脸想了好大一会儿,才突然笑着问胤祥:“哎,老十三,你是清理亏空的大总管,這事儿,你看该怎么办呢?”

  胤祥胸有成竹,直言回奏:“回皇阿玛,依儿臣愚见,账,恐怕還是要還的。魏东亭、穆子煦和武丹三位老臣德高望重,深得圣眷。但惟其如此,更应为百官群臣做個榜样,带個好头,以成全皇上至明之心。如果他们实在力不从心,也应订出還债的日期,以杜绝小人之口。将来皇上若想宽容他们,那恩自上出,群臣也不会說什么。儿臣這点小见识,求父皇圣裁。”

  康熙开怀大笑“哈哈哈……這是你的见识呢,還是老四的见识呢?张廷玉、马齐,你们听见了吧,這和刚才老四說的,不是同出一辙嗎?”

  马齐连忙躬身回答:“回圣上,四阿哥和十三阿哥說得都是正理。不過,眼下百官沸腾,交章弹劾施世纶,這局面也真难应付。奴才以为,追還欠债的事可否暂缓进行。”

  胤祥一听這话急了,忙說:“不不不,父皇,此事万万不可暂缓,缓办等于停办。一停则前功尽弃,整個局面就会翻一個過。儿臣知道,百官之中,有人恨不得食儿之肉,寝儿之皮。但为父皇社稷,为大清江山,儿臣也顾不得许多了。事成之后,一切罪责,儿臣愿全部承担,与太子和四阿哥、施世纶无关,更不敢累及皇阿玛。請皇阿玛圣鉴。”

  康熙听了這话,心中十分舒畅。好,這才叫敢做、敢为、敢說、敢当呢!他突然想起,早上太子来請安时,一說到這件事,太子推推诿诿、欲言又止的那副软弱样子,心中不禁生出一股厌恶之情。他指着胤祥对大臣们說:“好好好,說得好。嗯,《水浒传》裡有個拼命三郎石秀。朕看,胤祥可称得起是位拼命十三郎。既然你拿定了主意,要舍身取义地办好這件事儿,那,你就大胆地办吧,不要顾虑。太子那裡,朕为你說话。至于魏东亭等人的欠债,该催你就只管催,朕不会让你小子作难的。武丹难得进京,朕替他告個假,今儿后晌他就不去户部听你的训了。朕要和武丹随便走走,說說话。怎么样,你就让我們這老主老仆的畅谈一次,行嗎?”

  皇上一向待皇子们十分严厉,很少当面夸奖。可是,今天他老人家却把话說得這么亲切,這么随和。胤祥像吃了蜜糖似的,心裡那分美呀就别提了。连忙一個头磕下去,响亮地答应一声:“扎!儿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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